人间有味是清欢

2017-01-11 17:58陈超武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16年11期
关键词:汪曾祺马铃薯

陈超武

童年生活中,我们都依赖父母的真切关怀,迷恋同伴的盈盈笑语,留恋游乐场的五光十色,我们是如此地热爱喧闹。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你是否也曾发现独处带来的快乐?你是否享受过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阅读带来的愉悦?你是否享受过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个人欣赏秋叶片片落下的闲适?你是否享受过夜晚凝望星空,一个人畅想未来的舒心?这种独处,何尝不是一种“清欢”。何谓“清欢”?清欢,清雅恬适之乐也。

叔本华说:“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爱独处,那他就不爱自由,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正自由的。”你属于家庭,你属于集体,你属于朋友,而归根结底,你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你的灵魂才是自由的。这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与自己真诚相待,你才能获得清雅恬适之乐。享受独处,感受清欢,获得成长,是人生的一大必修课。我们一起来看看名家们是如何独处的。

天才梦

张爱玲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图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虽然缺少了这两样文明的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个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着《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那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活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选自《张爱玲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赏析

张爱玲,与石评梅、萧红、吕碧城并称为“民国四大才女”。1939年,18岁的她参加上海《西风》杂志以“我的……”为题的征文比赛,写下了这篇语言优美、感情真挚的散文。她8岁尝试写小说;9岁在音乐和美术之间做出抉择;她体弱多病,深受伤寒症的折磨;不懂得如何接人待物,无法适应生活环境。字里行间,无不诉说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烦恼。她是孤独的,但她观察生活,坚持写作,在不断的创作中,寻得心灵的归属。“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中,她体会到了清欢。

温暖孤独旅程

铁 凝

有一个冬天,在京西宾馆开会,好像是吃过饭出了餐厅,一位个子不高、身着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旁边有人告诉我,这便是汪曾祺老。

当时我没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认识。但这位灰衣老人却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铁凝,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呀?”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久已认识的一个孩子。这样的问话令我感到刚才我那顾忌的多余。我还发现汪曾祺的目光温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对于人类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后,我有机会去了一趟位于坝上草原的河北沽源县。去那里本是参加当地的一个文学活动,但是鼓动着我对沽源发生兴趣的却是汪曾祺的一段经历。他曾经被下放到这个县劳动过,在一个马铃薯研究站。他在这个研究马铃薯的机构,除却日复一日的劳动,还施展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图谱——画土豆。汪曾祺从未在什么文字里对那儿的生活有过大声疾呼的控诉,他只是自嘲地描写过,他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到达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文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我去沽源县是个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秃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肆虐这里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样捱过他的时光。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年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马铃薯和文学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对生活该多有耐心和爱。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说《玫瑰门》讨论会在京召开,汪曾祺是被邀请的老作家之一。会上谌容告诉我,上午八点半开会,汪曾祺六点钟就起床收拾整齐,等待作协的车来接了。在这个会上他对《玫瑰门》谈了许多真实而细致的意见,没有应付,也不是无端的说好。在这里,我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回报这些意见,我只是不断地想起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一本回忆录。这位艺术家在回忆录里写到当老之将至时,他害怕变成两种老人,一种是俨然以师长面目出现,动不动就以教训青年为乐事的老人;另一种是唯恐被旁人称“老”,便没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证实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从容地“东张西望”着,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爱的老头。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性的故事,抚慰着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创造出的“热闹”日子,是为了派遣孤独,还是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使他觉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抚慰呢?前不久读到他为一个年轻人的小说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着评价那年轻人的小说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儿”。

我相信他是多么不乐意人是孤儿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记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京与家人做短暂的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于是我又常想,一个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独,从塞外寒冷的黄风中快乐地朝着自己的家走着,难道仅仅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

这使我不断地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吧?用文学,或者用蘑菇。

(选自《从梦想出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赏析

汪曾祺面对“马铃薯研究站”这份无聊的工作时,他“无从下笔”到“想画不像都不行”,他用耐心和爱心与单调作斗争;在作者眼里,“他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用“诚实而温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性的故事”去安慰这个世界;他不乐意“人是孤儿”,他用囊中的蘑菇,挤走“一切的孤独”。他用他的爱心和温暖让世界上的孤独、寂寞、凄苦、冷淡无处可藏。

孤 独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我停下来打量他们。

他们在干活,晚上,在一条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门板上动手脚。

这是一块很重的门板。他们正用一个铁门闩当杠杆,但是门板就是一动不动。

我当时正在闲荡,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个门闩帮他们一把。他们挪了点地方给我。

我们不是同时在使劲。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边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声说:“闭嘴!你疯了!你想叫他们听见吗?”

我晃了晃我的脑袋,就好像是说我不过是说溜了嘴。

这事儿颇费了我们一点时间,大家都浑身是汗,但最后我们把门板支到足够一个人从下面钻进去的高度了。我们互相看看,十分高兴。然后我们就进去了。他们让我提着一个口袋,其他人把东西拿过来放进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别出现!”他们说。

“对!”我说,“他们真是狗娘养的!”“闭嘴!你没听见脚步声吗?”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这么说一次。我很仔细地听着,有点害怕。“不,不,不是他们!”我说。

“那些家伙总在你最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时候到来!”其中一个人说。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他们统统杀了,就行了。”我回答说。

然后他们派我出去一会,走到街角,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着墙,身子藏在门廊里,慢慢朝我移过来。

我就加入进去。

“那头有声响,在那些商店边上。”我旁边的人跟我说。

我探头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头,白痴,他们会看见我们,然后再次逃走的。”他嘘了一声。

“我在看着。”我解释说,同时在墙边蹲了下来。

“如果我们能不知不觉地包围他们,”另一个说,“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活捉了。他们没有很多人。”

我们一阵一阵地移动,踮着脚,屏着气:每隔几秒钟,我们就交换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们现在逃不掉了。”我说。

“终于我们可以在现场捉拿他们了。”有人说。

“是时候了。”我说。

“不要脸的混蛋们,这样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复,愤怒地。

他们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里。

“他们现在不会发现我们的。”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东西从肩上甩过来。

“快,”另外有人说:“让我们从后面出去!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们的嘴上都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们一定会倍感痛心的。”我说。于是我们潜入商店后面。

“我们再次愚弄了那帮白痴!”他们说。但是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站住!谁在那儿?”灯也亮了。我们在一个什么东西后面蹲下来,脸色苍白,相互抓着手。另外那些人进入了后面房间,没看见我们,转过身去。我们冲出去,发疯也似地逃了。“我们成功了!”我们大叫。我绊了几次脚后,落在了后面。我发现自己混在了追赶他们的队伍里。

“快点!”他们说,“我们正赶上他们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条窄巷里奔跑,追赶他们。“这边跑,从那里包抄。”我们叫着,另外那群人现在离得不远了,因此我们喊:“快快,他们跑不了啦!”

我设法追上他们中的一个。他说:“干得不坏,你逃出来了。快,这边!我们就可以甩掉他们了。”我就和他一起跑。过了一会,我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在一条弄堂里。有人从街角那里跑过来,说:“快,这边!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跑不远的。”我跟他跑了一阵。

然后我停了下来,大汗淋漓。周围没人了,我再也听不见叫喊声。我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选自《短篇小说集:伊塔洛·卡尔维诺》,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赏析

小说讲述了一群盗贼破门行窃的过程中,被警察悄悄地靠近包抄,最后追逐逮捕的故事。在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份不停地在盗贼和警察之间转换,最后回归旁人。故事篇幅不长,但紧凑连贯,气氛紧张。作者用一种幽默、调侃、夸张的手法表现孤独。主人公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尽情地投入,忙得不亦乐乎。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思考做了什么事情,重要的是他有事可做,并且正在做着事情。看似主人公参与了这场戏,但是主人公开始的时候“正在闲荡,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结束的时候“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方向,这就是他的清欢。

责任编辑 陈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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