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2017-01-11 19:40许沁
翠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许沁

长了20年的光景,写给外婆的文章很多,写给陌生人的文章也有很多,唯独写外公的,很少。

有时候,想说却还没说的,积攒到了一起,海啸一样袭进喉头,却喷涌不出。

一个生命来了又去,如何只用寥寥数行讲得完?

1

和大多数成熟男人一样,一想起这位秃头老先生,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形容词便是——沉默。

外公寡言,能从他嘴里吐出的,基本都是宝训。小时候有这样一个熟悉的场景: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外公外婆为尊,上座。大家吃饭时两手必同桌,手肘不能碰桌,碗要轻轻拿起,夹菜只能夹眼前菜,碗里的东西必须吃完……然后,大伙儿各自聊聊家长里短,外公总是默默地吃饭,偶尔敲打敲打我们:“烨烨(我的小名),你的左手呢?”“青青(我表弟),把碗端起来一些”,我们憋屈着照做的同时,还喜欢强辩几句,然无功而返。

外公也不是光吃饭的,他喜欢一心二用,边吃边听我们说些什么,然后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有时候,还会露出些历史典故或者庞杂的知识面。譬如有次和外公聊到鄂尔多斯,他随口说了句:“鄂尔多斯有‘扬眉吐气之称,你知道分别指什么吗?”得到大家“不知道”的回应后,他面露喜色:“哈哈,让我来告诉你们,是羊毛衫、煤矿、稀土、天然气。”

渐渐长大,外公变得宽容许多,很多规矩因长年累月的敲打,已经成为习惯,自然不用他多言。他像杯温白开,不烫人,又能焐手暖心。

我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当时的安身之所又太过窄小容不下我,便将我送去了外婆家,周末回来看看我。于是我一待就是三年,从几个月大到3岁多。即便后来回到了父母身边,只要是寒暑假,依然会回外婆家住着。因此除了父母,就是和外婆、外公最亲。

外婆是个执拗的女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家境好了以后,4个女儿天天劝她不要再种那么多地,好好休息休息,安度晚年。可劝了几十年,她似乎不曾听过,依然我行我素,种她种不完的地。她告诉我们:“现在的蔬菜水果都太毒,我种的是无污染无农药的,吃着放心啊!”女儿们表示可以买有机菜,她强辩不过,于是敷衍:“我明年就不种啦!”可惜这个明年大概是个虚词,明年复明年,永远是明年。

外婆是个闲不下来的女人、女强人,并且非常节俭,能不花钱的绝对不花。女儿们买衣服给她永远得把价钱去掉个零,否则她“肚肠都痛”。至于旅游,那更是别想啦——“我不去!”“坐船?万一翻了呢?不去。”“飞机?天上飞太可怕了,不去。”“那坐巴士呢?”“不不不,我出去了家里没人照应,我养的鸟呀鸡鸭呀没人照应。”对了,鸡鸭和蔬菜水果的理由一样——“自己养的才放心。”

外公则截然相反,外公是读书人,退休前又有个铁饭碗。他喜欢清闲,喜欢遛鸟。养鸟是外公的主意,那是只黑色的、皮毛发亮的八哥,外公曾经非常想教它说话,买了录音机将自己的话录了进去,还把最爱的锡剧《珍珠塔》也录进去,放在鸟笼前“单曲循环”了大半年,这鸟除了翻个白眼,就没开过金嗓。外公很是郁闷。

一年后,八哥终于喊出了第一句话。

那天,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出去了,电话铃声响了,在灶台烧火的外公听到外婆喊了两句“福明(外公名),电话!”。外公很是纳闷,明明外婆不在家啊!出去一看,原来是八哥在说话。此后,这八哥像开窍了一般,开始学人说话。不过,只学我外婆的话,譬如“还不回来啊(外婆在电话里常常这么对女儿说)”,就连外婆的咳嗽声都如出一辙。打这以后,外公看八哥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总像看叛徒一样。

外公养鸟的爱好,到这里基本是淡了,但对旅游的兴趣却很浓。他什么时候都想出去看看,去哪儿他都喜欢,只是外婆总是不允许他出去,或者说是不想女儿花钱。我知道,外公一直很想去北京或者香港。阿姨曾几度试图说服外婆一起去,有次先斩后奏,连旅行团团费都交了,可外婆在车上听到要去机场,就立马要死要活地下了车逃回家去了。这样一来,外公也只能跟着她回去,而去北京这个愿望,终究是没有实现……

曾在初二写过一篇叫做《决明子》的短文,那是唯一一篇写外公的文章。

外公通中医,懂养生,会对症下药,平日里空了喜欢倒腾各种药材。决明子又名还瞳子,吃了明目,外公曾为了我们几个念书的孩子在老家后院种了一大片。

有次周末回家,外公一本正经戴上老花镜,拿出一沓厚厚的豆腐块,告诉我,他把订阅的报纸上所有有关治疗痛经的方子,和各种食材的功用都剪下来了,订成了一个册子,让我好生保管着。可惜那天走得急,没带上。

其实这篇文章写得很难,文档署名后就未曾打开过。

大抵是不敢。

我是个心肠软、泪点又低的人。

2

最开始写这篇文章是9月3日,那时距离外公确诊患胰腺癌20天整,距离我知道他患病才4天。

当一个人的生命被定义了一个已知的最后期限,是无奈的。

我一直后悔,那个假期没有在家好好陪陪他,而是天南海北地旅游。

那之后,我才明白了“父母在,不远游”的真正意义。

确诊那天起,全家就开始瞒着他病情,也瞒着我。他只当自己是体内有炎症,也曾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觉得一点小毛病,没必要兴师动众隔三差五去医院。而我也只当外公身体出了点小问题。

可是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我看到爸爸妈妈早出晚归,面容憔悴。

我看到家里所有的大人都常常挂着肿眼泡。

我开始想尽办法套话,无果。

妈妈仅仅是绷不住了,吐出一句:癌细胞有点扩散,但还没到临界,并非癌症,只是炎症。

她大概是欺负我医盲,我半信半疑,把这话转述给医生朋友,他们告诉我,不可能。都扩散了,只会是晚期,而且,没救了。

我把这话再拿去质问耳根子最软的阿姨,阿姨话还没出口,眼睛眉毛先红一片。

我突然慌了神。

总会有办法吧?

我开始寻找各种治疗的办法。

朋友告诉我优盾草,告诉我蟾蜍衣,告诉我很多奇奇怪怪用来最后一搏的偏方。为了确定优盾草的性质,我曾查医学专业字典电邮给国外专门做这方面研究的机构;曾在半夜凑着时差问美国的医药专家一些新的西药;也曾在知乎上给资料背景是医生大夫们私信,曾深更半夜无助到在被子里哭,想象第二天醒来会发现一切只是个梦。

第二天,第三天,如常。

外公越来越瘦。

我开始偷偷录一些影像,拍一些照片。

暑假的末尾,外公不肯住院了,于是回了家。整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躺椅上,偶尔精神好了也会下来走几步。那时他食欲偶尔好时,一天能吃下一碗香醋馄饨。那碗馄饨,是他在人间最后一顿,不苦的餐。

有天,我陪他散步,他告诉我,自己的左脚好像有问题,“走路的时候使不上劲。”

9月,外公食欲越来越差,什么都不肯吃。

外婆把我拉到身边,耳语说:烨烨,他今天一天没吃了,你给他送上去,他兴许还会吃。于是,我拿着那两小勺苦苦的补品,他看了看,“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吃。”我不走,于是他只能嘟囔了会儿,灌了下去。

10月,重阳节,回家了一趟,在医院陪了两天。

外婆是个坐不住的人,坐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外公看着心烦,说,你要不出去走走吧!

陪外婆在红梅公园乱晃,外婆提议说去趟天宁寺吧?

在红梅公园给外婆拍了很多照片,我怕以后也会同样没机会。回家后我努力把相片修得好看些。人活一辈子,吃过很多苦头,相片总要美一些吧。

外婆在公园里心不在焉。

看到走过的老人家身边都有老伴搀着,她眼睛里时不时就有眼泪。

回病房的时候,外婆说:重阳节,买块重阳糕吧。你外公吃不了,也买块给他看看。

她挑了块最小的,摆在了外公床头。

我给外公拍了张侧脸照:消瘦。

微信传给同学,同学说:你外公年轻时候应该挺帅的!

其实她哪里知道,外婆年轻时第一次见到外公,心里还有些许嫌弃呢!觉得一个大小伙,怎么是秃头?

那阵子,病床上的外公有时看看自己的手指甲,跟我们笑着说:指甲颜色变浅了,自己的炎症应该快好了。

我们都笑着附和,是啊是啊!

转过身,默默擦眼泪。

3

这篇文章第二次动稿是11月15日,外公离开我的第一天。

那天是周六,太阳很好。我正在宿舍里吃午饭,爸爸给我发了条微信:“今天常州天气不错,回家看看外公吧?叔叔开车已到你楼下了。”我心里突然一颤,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来不及收拾东西,拿了手机就往楼下跑,在叔叔车里发短信给阿姨,回复说不怎么好。

几乎是飞一样地到了家。

两个阿姨等在门口。

“来晚一步,走了。”

霎时间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混作一团。

外公的遗体就在进门口,瘦小的身躯裹在深蓝色的袍子里显得好臃肿。眼睛闭着,隐隐还有涣散的微光从浅咖色的瞳孔里透射出来,蜡黄的皮肤爬满老年斑,紧绷着骨架。

外婆对着外公说:“福明,烨烨回来看你了。你知道吗?”

外公嘴唇抿着,一言不发。

“外公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手无寸铁,没有了保护和堡垒。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我记忆中的他,永远是眯着细长的眼睛,微笑着看我们,打趣、说教。饱满的两侧脸颊红扑扑地鼓起来,勾起两道弯弯的笑纹,直指向一对厚厚的耳垂。

真的。他和躺在那儿的人不一样,一定不是同一个。

他可是掰手腕的时候,只用一个大拇指就能赢我们的人啊。

他是大冬天爬荒山,一口气冲上山顶,把年轻人甩在后面的人啊。

他是在我小学每天放学,接我回家都会给我做韭菜鸡蛋饼的人啊。

他是会收集每份《中国剪报》,把所有关于治痛经的豆腐块都剪贴在一个本子上的人啊。

他是知道家里孩子近视,而在后院种下一大片决明子的人啊。

他是能认真看我的剧本,还能提点建议的人啊。

他是不管我混成什么样,都觉得我是他的骄傲的人啊。

他是从小把我带大,教我很多终生受用的道理的人啊。

他是那个每天晚上7点半,都会准时放下碗筷上楼看电视剧的老头。

他是能笑呵呵地被我摸摸他光秃秃的脑袋,帮他把帽子戴反都不会生气的老头。

他是除了我爸之外,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男人……

我一直以为他会长命百岁,无病不忧。

他不过才72。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他闭着眼。

我离他好近又好远。

我看到有不怀好意的苍蝇停下来,看到有烟灰飞过来,看到空气中的尘埃落下来。

我努力地从泪光里憋出一点清晰,企图能看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可是没有。

一炷香起,一炷香灭,我等了一炷又一炷的时间都没等到他打个哈欠,翻个身,坐起来。

在外公空荡荡的房间里,找到一张他的老年证,圆墩墩的笑脸,慈眉善目。我偷偷塞进我的口袋,把手搓热捂着证,就感觉外公还在的样子。

在后房的抽屉里,竟又看到了那次走得匆忙忘记带走的那本豆腐块小册子。此刻,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我轻轻把它装进兜里,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忘拿了。

灯火通明的一夜睡不着,失魂落魄感觉自己无助得只有3岁。遍处想找个人拥抱,却怎么也找不到,下楼碰见哭得眼睛核桃一样的妈妈,一把抱住她,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她说:“烨烨,我没爸爸了。”

那个时候的她,也和我一样,无助得像个3岁的孩子。

第三天出殡。

殡仪馆里绕三圈,棺材上开了个透明的正方形小窗子,外公在里面,而我们只能见他最后三面,三面之后,他就要被推进火炉,变成一个小盒子里的灰。

我想象不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化成灰是历经了怎样的刀山火海。

姨夫们进去捡的遗骸,含着泪说有根骨头都发黑了,我猜是“使不上劲”的左脚吧。

我心疼。

我其实写不下去了,我总觉得外公还在。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编乱造。

我好想他。

这是第一次回外婆家,没有外公在家的日子。

而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真的好想他。

真的好想。

我还有好多道理没学会呢,还没看够你笑,还没吃够你做的饼呢!

你还没看到我毕业,还没看到我工作,还没看到我结婚生子呢!

外公,最近多雨,天阴,风又大。

你在路上慢些走。

给你烧的纸钱记得带,别不舍得花。

4

离别像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这半年来还常常梦到你。

梦到晚上,你站在二楼看外面的月亮。月亮格外的亮,周围还有什么在旋转,像是飞船。你指着它们告诉我:时间快到了。

梦到过陪着你散步,你说:我胡子都这么长了,形象不好。醒来让阿姨给你捎去了纸扎的剃须刀。

梦到你在慢吞吞地张罗一桌子菜,外婆如旧在一旁抱怨你动作不利索。你悄悄地把我拉到灶台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话这么多?”

梦见火树银花,热闹时节,孩子们在外面吵吵闹闹,外婆压低了声音对他们喊,“外公刚睡着,你们别又吵醒他!”

梦到你依然是福相地躺在沙发里,我问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你微笑着摇摇头,闭着眼不说话。

真希望你好,一切都好,游山玩水,把所有好梦都在那里做完。

也希望偶尔在梦里,能再尝尝你拿手的韭菜薄蛋饼。

匆匆的人仿佛一瞬间。

人间的人不时掉眼泪。

不知不觉,一年了。最初那一版,有些别字,想来还是重新编辑一下吧,顺便补几个新梦进去,免得遗憾。

外公,我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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