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2017-01-24 20:05吉列尔莫·布拉沃(Guillermo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篦子零起点烤肉

吉列尔莫·布拉沃+(Guillermo+Bravo,阿根廷)

每当圣诞来临,我的思念就会涌上心头。那不是对某个地方的思念,而是对某段时光,对我的童年,对幻想中的那个完美、温馨、泛着柔光的童年的思念。我们无法让时光倒流,更不可能回到从来不曾存在的过去。

在这样一个半虚构半现实的童年里,我们在家中的庭院中度过了24日的平安夜。我记得,在那个院子里我曾挖过一个很大的坑,后来那坑逐渐变大,大到可以停放一辆拖拉机。那天天气酷热,父亲没有穿衬衫,他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肥大的牛仔裤在院子里晃荡。母亲顶着一头卷发,发型是上世纪80年代最流行的电烫头。

我靠近父亲,像我刚刚描述的那样,他晾着后背,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一边烤肉一边和我说话。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肉应该这么烤:“烤肉的秘诀是用小火。”

我凑上前去,看燃烧的炭火,它在夜空中、在庭院的深处闪闪发光。

“你看,当我的手靠近烤肉的铁篦子时,火会自然变小,这时你可以足足数到十而不让手被烧到。另一个秘诀是不要提前腌制要烤的肉,只要在来回翻动肉的时候放一点点盐就足够了。”

父亲一边看着肉一边对我说。我印象中,他每年都要说同样的话。我和哥哥一直待在炭火旁边守候着。没错,烤肉可是一项非常大男子主义的工作,因为我的妹妹和母亲总是远离烤肉架,她们会钻进厨房准备沙拉,而做沙拉可比烤肉容易多了。在阿根廷的饭桌上,唯一的主菜便是烤肉,沙拉只是配菜而已。

在我过去住在阿根廷的24年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烤过肉。父亲继续讲述他的故事,要把这世世代代积累的经验和智慧传授给男孩子们。或许我父亲也听爷爷讲过同样的话,而爷爷又从他父亲那里听到过同样的故事,如此这般延续着。

“这是厚切牛排,它很厚,最好先用大火烤一下把水分锁住。烤的时候要把它放在铁篦子上大约3分钟,然后翻到另一面,再烤个3分钟,直到看到肉的颜色变成栗色才行。每一面都要这样烤一烤。这么做是为了保留肉汁。当牛排变成栗色之后,就可以一直用小火,每30或40分钟翻个面。烤熟以后,要把它拿下来静放两分钟。烤肉最理想的火候是介于五分到七分熟之间,即稍稍看到肉中间发红就好。”

女人们即使靠近神圣的烧烤架,也不过是给男人们端来一些饮料和小吃,比如奶酪、火腿和血肠。当然,她们也从不会驻足观赏男人们正在进行的这项重要事业。

那时已近半夜,星星低垂,我记得那宽敞的庭院和一望无际的天空。突然一阵紧迫感袭来,黑暗中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在等待厚切牛排烤熟的这段时间,你可以继续在铁篦子上烤一些牛排骨和里脊。说到牛排骨,要先烤骨头裸露的那一面,然后当你看到有血水从肉里流出来后,就撒上盐来回翻转。不需要加别的调料,里脊也一样,烧烤它们的最佳火候和牛排一样。”

我想起一个朋友曾经在一次聚会上这样说:“学烤肉就像学玩扑克。新手不出一个小时就能了解它所有的规则,却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掌握。”

我特别喜欢这个儿时朋友的比喻,他的话对我来说就像博尔赫斯的话一样重要。不过,此时我却想起了一段我仰慕已久的作家马丁·卡巴洛斯说的话。他的新书《饥饿》很快就会在中国出版。在他几乎与《饥饿》同时撰写的一篇文章里,作为对这部著作的补充,他讲到了食物。不难猜到,他是在讲自己祖国的食物:烤肉。

我喜欢他当时的描述,特意找出他的话来引用:“烤肉是一种懒惰的佳肴——而懒惰,往往能成就杰作。烤肉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它与财富和挥霍密切相连:如果在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没有那么多无人饲养的牛群——如此之多无主的财富——就不会有人想到用烧烤的方式去浪费这些牛肉。任何一个较为发达的文明都明白资源有限的道理,因此必须掩盖这种有限。确切地说,一个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知晓其资源有限却刻意隐瞒其有限性之上的。人们欺骗性地创造了死后的生命,创造了让所谓的血亲世代沿袭的家族世系,创造了幸存于画卷、书籍中的事迹,创造了国家的概念,并相信祖国的兴衰比自己的平凡生活更重要。文明是为欺骗一切有限所做的努力: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举一个很小的例子——做饭。为了让一小块肉变大,我们用各种调料烹调,加上面粉和蔬菜,加上很多配料。为了掩盖腐肉的味道,为了能将多一点食物提供给更多人,人们研究出了各种小技巧,很多伟大菜肴就是由此而来的。而高乔民族的烤肉者们不会,也不需要这些技法,因为这里肉的储备似乎是无限的,而他们烹饪的耐心和方法却非常有限。这就是我们的文明:零起点。烤肉就是烹饪的零起点。第一步便是放一块肉在火上。”

其实我并不觉得烤肉是烹饪的零起点,相反,我倒认为它有自己特殊的技巧,就像我之前讲的一样。不过我的确承认阿根廷的烹饪技术远远比不上与我们毗邻的大部分国家,像哥伦比亚和墨西哥,都有更多的菜肴、调料和烹饪方法。

此刻,我再次回想起那宽敞的庭院,那星光闪烁、高远辽阔的夜空以及父亲烤制年末佳肴的那个夜晚。

铁篦子上的工程加快了速度:肉随着火焰的炙烤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就快到火候了。一家人笑声朗朗地坐在一起吃着烤肉。随后我们喝起了苹果酒。父亲摆好了酒杯塔,顺着第一个酒杯倒酒,酒满了就会溢向其他杯中。这个仪式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这一刻最让人兴奋不已。

在这之后,父母离婚了,我的童年也随之结束。我母亲经常对我说,我以前特别聪明机灵,可是他们离婚以后,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似乎破碎了,有点迷失自我。我不太喜欢她这么说,因为我对于他们那些望子成龙的寄托没有任何记忆。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绝望地听丹尼尔·约翰斯顿的歌曲。我太喜欢他了,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这种感觉。我喜欢他胜过喜欢他的偶像约翰·列侬,也胜过鲍勃·迪伦或查理·加西亚。我很佩服他的真诚和不受束缚的天赋。他能直抒胸臆,直指人心,没有任何隐晦地带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悲痛。

如今,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圣诞期间我通常会躲进某个有格调的餐厅。但似乎今年我要和狐朋狗友们一起聚会了,或许还要一起烤一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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