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雪上万里船

2017-01-27 02:19沈熹微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7期

文◎沈熹微

千秋雪上万里船

文◎沈熹微

有人彼此错过,有人终成眷属,情缘交错,总归生生不息。

这种亲密又疏离的默契

黄昏总给人一种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每次站在陈朗家那扇久久的绿门前,罗子烨都有些莫名的不安,那种不安类似于他小时候 在路边拾到一只受伤云雀时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将云雀放在纸盒子里养伤,每日放学回家路上都在忐忑中竭力狂奔。他矛盾着,既希望鸟儿已经康复,又担心它已经飞走。

绿门开了,陈朗左手放在旋柄上,右手扶着正在梳的马尾,嘴里咬着黑色橡胶圈,见是罗子烨,便咧嘴一笑,松了手去绑头发。罗子烨跟在她身后,看见沙发上的户外背包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知道,陈朗又要出差了。

这是陈朗大学毕业在市环保局工作的第二年,因为始终拒绝像其他人那样在环境调研工作上潦草行事,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外派任务最多的人。

去的都是兼顾贫瘠的地方,调查野生动植物,湿地环境保护……她不介意,乐在其中,开始还随着团队行动,后来干脆独行。

陈朗的动作十分利落,走路带风地在房间与房间中来回穿梭,口中念念有词地检查着证件和衣物。

罗子烨无奈地看着她,一如既往保持沉默。

收拾完毕,陈朗麻利地拉上窗帘,换鞋,背包,关灯,锁门。

登山鞋在楼梯上踩出欢快的节奏,罗子烨看着陈朗晃动的马尾问:“去哪里?”

“内蒙古。”陈朗说,又补充,“十三天。”

“照顾好自己。”

“嗯。”

简单寻常的对话,却总能让罗子烨从中找出点儿什么,这种亲密又疏离的默契,常常使他轻微怅然。

罗子烨都不太敢看陈朗的明亮的眼睛

罗子烨见到陈朗那年只有 10岁。那是县城的小学,新转来的学生罗子烨正挥汗如雨地在操场的台阶上做踮脚练习,据说这样的运动可以有效纠正因为从小踢足球而长成的O形腿。他沉默用力且烦恼着,这世界有许多让人无法理解的逻辑,当初院子里的小伙伴们不知有多羡慕他这样的腿形,风传所有优秀的远动员都有这样异于常人的体格,可是到了新学校,它们竟成了被嘲笑的理由,他听见有同学在背后议论——那是青蛙变的。

一群低年级的小孩叽叽喳喳地从旁边经过,他们嬉笑的表情让罗子烨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腿实在有些奇怪。他丧气地将身子努力往下弯曲,试图检查双腿之间的空隙有没有变小一点儿 ,却影像颠倒地看见一个女孩儿站在不远处。

“你在干嘛?”她费解地望着他,“练健美操吗?”

女孩儿穿了件橘黄色的鸡心领毛衣,大概是刚跑步完,裤腿一高一低卷起来,圆圆的脸像个刚刚摘下来的苹果 ,身后是大片蔚蓝的天空。

这是陈朗留给罗子烨的最初印象,非常美好。而关于当时罗子烨的形象,后来陈朗告诉他,他因为用力弯腰而忽略了校裤滑下露出的半截儿屁股,那实在白得喜庆。

那时候流行课外小组,陈朗和罗子烨从来都不在同一组。等升到中学,罗子烨成为排球队队长,心无旁骛地做了健康向上的运动小青年,陈朗则始终在各种兴趣小组间游荡,最终没有归属于任何圈子。

他们之间的交集在于放学回家的那条路。尽管那时候罗子烨惯于走大道,陈朗总是穿小巷,可是不管怎样,最后总会在那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碰头,渐渐习惯结伴而行。罗子烨每日会背诵名人格言:“人生是海洋,希望是舵手的罗盘,使人们在暴风雨中不至于迷失方向”“人并不是因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

不多不少,一定三条。大多时候陈朗都会默默听完这些乏味的句子,有时也会不耐烦地打断:“你是不是跟我找不到话题?”

每当这时候,罗子烨都不太敢看陈朗的明亮的眼睛,他总觉得里面潜伏着一只敏感的小兽,会随时跳出来咬自己一口。

那个夏天,她的胸部和爱情同时开始发育

据说,陈朗的第一任男友向她表白时只说了五个字:和我在一起。罗子烨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名人格言,那么长大的回家路,加起来都抵不过那肤浅的五个字呢?最弄不懂的莫过于陈朗这个人。罗子烨爱哭,陈朗从不;陈朗逃课,罗子烨从不……所谓相左,诸如此类。

陈朗在夜机上用 MP5看电影。《我的女友是机器人》,讲的是从未来时空回来保护自己制造者的机器人女孩儿的故事。前半部分陈朗和罗子烨在电影院看过。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剧情,所以闷不吭声的从电影院跑出来,买了罐啤酒在路边,一边喝一边发信息给罗子烨:你们看吧,我突然来例假了,先回去了。

你们,是指罗子烨和他的相亲对象。他说怕尴尬,所以拉上她。

相亲对象是个中学老师,模样柔顺,和罗子烨温吞的个性很相配。但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陈朗离场十分钟后,电影迎来了高潮,女孩儿忍无可忍的从座位上弹起来,拍拍罗子烨的肩膀说:“你慢慢哭吧,我走了。”

后来罗子烨对陈朗说:“如果是你,至少会赏我一张面巾纸吧。”

18岁,陈朗第一次拒绝罗子烨的表白时,的确体贴的留给他一袋面巾纸,因为当时他已经满面是泪。

22岁,大学毕业,罗子烨穿着朴素的银行员工制服,买超市打折的便宜商品,对自己节俭到抠门儿,却给陈朗买全套高级护肤品,买暖手炉,买帽子和围巾,买保暖好穿的登山鞋,他说,“你要爱护自己。”

陈朗毫不掩饰对那些礼物的嫌弃,就像她从不流露对这些心意的感激,她烦躁,窝火,这个软面条般的男人为什么年龄越长却越不爽利?她总是梦见1998年水灾,小学临河的围墙倒塌,12岁的罗子烨勇猛的冲进学校淹水的地下室,不由分说地将困在角落的自己背起来就往外冲。陈朗记得,那条莽撞而奇突的少年脊骨是如何深深地硌疼了自己,那个夏天,她的胸部和爱情同时开始发育。

关于爱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招一式

12月底的北方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陈朗独自换乘飞机,火车,汽车,马车,牛车,在内蒙古省内四处奔波调查采集样本。罗子烨每天都有电话来,问她在哪儿,是否穿暖,是否吃好,记得喝水,戴口罩……

对陈朗来说,罗子烨24岁时的喋喋不休和十五六岁时的名人格言一样让人无奈,她知道他想竭尽所能的对她好,却怎么都找不对把她一击即中的方式。

陈朗的第二任男友,初次见面就在便利店里霸道的吻她。前不久刚OUT的第三任,更是认识不久就冒冒失失的要拉她去结婚。认识的十三年中,罗子烨陆续向陈朗告白过三次,均被她淡笑略过,他从此不再提起。罗子烨目睹了陈朗的这些年,深深明白,她为之所动的永远是热情急促的爱情,即便是来得快去得快也甘之如饴。

有朋友提醒,她或许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喜欢你温吞的方式。但关于爱情,每个人都只有属于自己的一招一式吧,他终究不是别人。

其实,陈朗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罗子烨,但她知道,在没有他的场合里,比如那夜三万英尺的高空,只是看一部烂俗无比的煽情电影,她都觉得心里的想念庞大又安静。

如果陈朗是江河上漂泊万里的航船,罗子烨就是雪山上千秋万世的冰雪,因为彼此不同的秉性,以及人性里最根本的怯懦,觉得没把握改变就能顺利换来想要的感情,所以维持着最初的模样,像罗子烨少时对待那只云雀,舍不得太远也不敢轻易靠太近。

原来他也可以这样热情,这样勇敢

第六日凌晨,罗子烨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迷糊地抓过手机,一看是陈朗的来电,忙坐起身。陈朗虚弱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哦,受伤了。”

曾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预计,陈朗说:“如果我在外面出事了,你一定要来救我。”罗子烨总是嗤声:“我才不来,你不是有某男,某男,某某男吗?”

罗子烨像被火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连声问道:“怎么了?严不严重……”电话忽然就挂断了,再也接不通。

罗子烨觉得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心慌的一次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订了机票,在赶去机场的路上请假,在电话里恶狠狠的对上司说,大不了辞职。飞机起飞,剧烈的失重感让罗子烨清醒,原来他也可以这样热烈,这样勇敢。

陈朗在办事处的毡房里来回走动,她在期待,又在害怕,这种矛盾让她坐立不安。

室内暗暗的,工作人员从外面钻进来,帽子上都是雪。他们围着炉子喝滚烫的奶茶,讨论旅游业的发展也会给环境带来重大负面影响此类问题。

陈郎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掀开毡子,正好看到罗子烨憔悴不堪的脸。

罗子烨看到安然无恙的陈朗,霎时疲倦极了也清醒极了,他举起双手愤怒而欣慰地哭哭笑笑起来。

“还有比你更愚蠢的吗?”陈朗愣了一会儿,也跟着哭笑起来。连降暴雪,她被困在办事处根本无法去目的地,部分通信设施被冰雪损毁,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她半夜心血来潮拨了罗子烨的电话。这偌大的世界,偌大的荒原,人人都是孤独的,这样的时刻,她想看看他是否能真的只能一直用温吞的方式。

他没有让她失望,他因为一个电话便千山万水赶来。陈朗看着他干裂而发红的脸,说不出来的心疼。

此时外面雪已经停了,苍茫的夜空中好像仍结着霜一样的雾,依然隐约可见有几颗星星在夜深雾重中稀稀疏疏地闪烁。罗子烨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不那么真实,陈朗忽然被一种领悟紧紧抓住,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场困局,她希望是和罗子烨一起。

雪掩旧城,有人彼此错过,有人终成眷属,情缘交错,总归生生不息。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