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福帝姬2(连载4)(小重山)

2017-02-06 00:40蔓殊菲儿
南风 2016年8期
关键词:完颜金国大王

蔓殊菲儿

上集提要:惠福帝姬因怀孕而生死志,在旧国界无奈跳崖。过泥沼时柔嘉险被溺死,由完颜皓救出。一行人历尽苦难终入金国境内,金人围观宋俘。帝姬们面临着再度被金国郎主分赏的命运。

导语:疾风呼啸而过,吹拂起她白色的长裙,脚下是陷在泥里的累累骸骨,她们都死了,而她不会死,她会一直活下去,她向着无边无际的远方大声叫喊,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御墨

夜,一片漆黑,柔嘉的声音细小如蚊吟,完颜皓驱动鬣黑,在齐腰深的水潭里艰难行进。月光幽冷,照耀这一片泥泽,四处都是亮汪汪的,水草杂乱,根本找不到来时的路。完颜皓感到疲倦起来,他负着弦珠行进了一天,带领队伍探路又安排种种事宜,如今还要亲身去救一个孩子。虽然可以指派下属,但那句“那孩子最喜欢你了”的话刺痛了他,况且他懂得其他金人的心思,谁都不乐意为一个俘虏的孩子去涉险,若任意安排,就算是不用心寻找也无错处,柔嘉便只有一死。最终也只能他去。

他喊着她的名字,可在这旷野的死寂中,她的回应飘忽不定,甚至如同幻觉。一旁的亲兵叫起苦来:“大王,为着一个小孩何必呢……”他想到他爱的女子,她在远远地望着他,虽然她腹中已有他的孩子,但她的目光却是幽冷的。那个小小花苞般的六岁女孩,有着跟她相似的容貌,是他想去呵护的她的一部分。也许仅仅是为了让她感受到他内心对她的感情。

他寻觅着她的声音一路向前,甚至屏息在水中行走。终于看到月光下的孩子,她蜷缩在一块不足数尺的巨石上,晕晕欲睡……

虽然扎了营寨,但是惠福的心随着夜深而揪紧,若说是惦念侄女,不如说是惦念那个男人,若不是他将她举起到肩膀上,她早就跟邢妃她们一般成了泥人,亦说不定会在水中溺死,固然他跟其他的金人一般野蛮残酷,却仍有脉脉温情的一面。而他却仍往那危险的泥泞中去,在这黑夜里,仅仅为救一个孩子。

完颜皓让小小的柔嘉骑在肩上,他感到十分疲惫,甚至有一刻眼前都冒起金星来,月亮在远天上默默地照耀,亮晶晶的沼泽无边无际,他咬着牙坚持着,突然,鬣黑脚底一滑,他跟柔嘉一起跌进泥泽,慢慢陷了进去,他迅速将柔嘉举过头顶,而黑色的泥水咕咚咚灌进他的口鼻,完颜皓屏住呼吸,冷静地在黑暗中寻找坚实的踏脚地,终于举着柔嘉从泥泽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大口地吐着泥污,呼吸沉重,眼前的黑夜竟扭曲起来,一阵阵晕眩。有一个想搭救他的亲兵身陷到那里,再也没有出来。

惠福走出帐子遥望那片月光下的沼泽,夜静得可怕,她有些伤感起来,而泪水无声地淌落,她想起腹中他的孩子,她被掳到这萧索遥远的北地,他却不知生死,恨意緾绵在空茫里。然而,至夜半时,她的心急跳起来,沼泽上出现了黑色的人影,她看到他带着亲兵,牵着柔嘉的小手向营帐走来。

“姑姑,姑姑!”柔嘉脆嫩的声音传来,惠福怔了怔,她抱住迎面跑来的小女孩,“柔嘉,你还好么?”她轻声问道,“姑爹救了我。姑爹为救我还差点陷死在泥里了。”柔嘉抬着脸儿向她说道,眸子含着亮汪汪的泪水。惠福的目光投注在她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他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垂下了长睫,神情十分疲惫。

他实在是太累了,草草收拾就寝,倒头便睡,他听到烈火燃烧的哔啪声,很快惊醒,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院落里,看到人头滚滚,尸骸穿叠,鲜血遍地,一片火海。他的身体被烈火烤灼,口鼻似要喷出火来,五脏欲焚。然而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他看到一个女子正在描画红妆,她体态婀娜,乌黑长发挽辫点簪,玉色长袍裹住纤细腰身,沾上鲜血的十指如笋尖尖。仿佛是惠福的样子,完颜皓正要上前细看,却大骇了,那女子的长袍里系着一条酒红罗裙,裙脚轻轻提起,却赫然露出一具具身着金人装束的骷髅,她纤长的緾足正踏在一只天灵盖上,此时仿佛感知到他的存在,她回眸向他嫣然一笑。

她惊世的美艳此时诡谲无比,完颜皓骇然大叫,然而熊熊烈火瞬间将他包围,她也吞没在火海中,看不清踪影了。“弦珠……弦珠,不要……”他迷迷糊糊地呻吟着,浑身滚烫。他的痛苦惊醒了一边睡着的惠福,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火炭一般,便知他病了。

在她的印象里,他的身体如铁铸般强壮,能彻夜不合眼行军征战,下到浮冰的河水里沐浴,怎么能有生病的时候。而他确实是病了,她心里竟浮起一线喜悦,她在他的身上细细地摸索到一把短刀,轻轻抽了出来,她伏上他的身体,在他赤裸的胸肌之上找到那颗跳动的心脏的位置,那里面像藏着一只小兔子,不停地跳动着,只要一刀下去,她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睛半睁着,晕晕沉沉地看着她,她仅着抹胸的身子贴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那么亲呢的姿态却手握利刃。弦珠的脸儿涨红,感到手心发汗开始打滑,然而他的手此时抚上她的头,从秀发一直到她的肩背,像爱抚一只猫儿,最后抚过她的腰窝直到腿上,他温柔地轻轻捏了一把。惠福身子发起抖来,她的世界全部崩塌之后只剩下了这个男人,固然恨他,但要连仅剩的生也要舍弃么?

他死了,她必活不成。金人会把她插在铁钎上示众,就像当年在汴梁金军大帐中因反抗金人被处死的嫔妃一样,那样的死相太惨烈,于爱惜羽毛的她来说又怎能接受。她正在犹豫间,却听到他干裂的嘴辱翕动着,“弦珠,给我水喝,渴……”惠福拿来皮囊,将清水倾进他的唇中,她感到自己彻底地溃败了。

他的嘴角上扬,浮漾出欣慰的笑意。

黎明时分,随军医师过来诊病,完颜皓烧得有些糊涂了,比及夜里愈发沉重,医师是原宋宫的御医,带了救急的草药,但觉得药速甚缓,向宗贤叹息道,以前宋宫中有一种含有冰片珍珠与青蒿等十来种名贵成份的御墨,可以治得热病,退烧极好。惠福一边听到却是一阵激灵,她想起在延徳宫诗赛,得到父皇所赏的金盒御墨,却是穿在衣带之上的环饰。仿佛也随这次带来了,便叫绿翘去寻。拿来了御墨细细研磨将墨汁兑在药里,一勺勺喂给他喝。惠福心细如发,手又极巧,一边喂着,一边随时用丝帕把他嘴角的药汁抹掉,那帕子已染成黑色。

完颜皓迷糊中看到一片片雪白的云,那是他童年时看到的展翅远去的天鹅,然而其中他看到了她的身影,一袭洁白的长袍,系水碧色的罗裙,如云的发髻上装点着珍珠步摇,她的肌肤如玉剔透,虽踏云于空,但素袖轻掩娇面,盈盈回望。她清柔幽淡的芬芳沁入心脾,让他刹那觉得浑身轻松。

“弦珠……”她听到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忙摸了摸他的额头,烧退了,发根中都透出汗水,惠福招呼绿翘一起给他擦汗。天已大亮了。

“弦珠……我会对你好的,相信我。”他喃喃地念叨着。惠福舒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来,依傍着他睡去,她一夜未合眼,实在困极。完颜宗贤令队伍停留一日待宝山大王病体稍安。

“等大王娶了帝姬,我也娶你好么?”阿里布跟在绿翘后面笑嘻嘻地央求。绿翘白了他一眼说:“你不担心晚上睡觉会丢小命便成,我爹可是屠户,我可有他的一手。”“那就死前先把你睡了……”阿里布嘿嘿道,“那就先割了你下面!”绿翘手一挥,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割那个有余了。”“你一个女人咋这么不温柔,刀来箭往的。”阿里布嘀咕着退开,十分沮丧。

“不管如何,我们既然要活下去,总得有自己的活法。”绿翘回望那幽冷的泥泽,想起那死去的几十条人命,轻轻叹了一声。

此地,离上京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幽梦

康王在应天府历尽坎坷终得成帝,宋室的血脉在离破败的汴梁百里之外的南京应天府延续着,有李纲,魏冰伦,宗泽,韩世忠等一干忠臣名将追随,虽登基简陋,物资匮乏,但大家都对恢复宋室充满信心。然而,宗亲全被掳走对于赵构来说,打击甚大。加上废都汴梁时常传来金主要拿他与众宋室皇族一同祭祖的消息,让他时常噩梦连连,看到金军铁骑浮屠南下,长槊刺穿自己的胸膛,看到母亲与妻女的骨骸被荒草掩没,年幼的宗姬身陷泥泽。他痛苦万分,一身冷汗,病倒在床。

“孤要求金主放过我。”赵构颤抖地向他的臣子们道。这让主战派的李纲很是不解:“我们苦练兵马,就是为了痛解奇耻,打过去解救二帝和众亲眷。”“陛下,你想想,我们二帝在北蛮受辱,怎么可以视他们的磨难于不顾?”“陛下,还有你的母亲,王后,夫人,女儿可都在那边啊。”主战派纷乱的陈词让赵构焦虑无比,他深深地长叹着,合上眼睛。吴美人在一边看着,赶紧向大家说道:“陛下累了,病体实在欠安,但各位大人的报国之心陛下都是明白的,今天的议事就到这里吧,大家先回去吧。”李纲还想说话,却被吴美人亲手捧的一盏清竹露堵住:“李大人,我看你今天说得最多,也最是辛苦,还是先喝杯清露解解渴吧。”李纲看了她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接过清露徐徐饮尽。长叹一声。

在臣子们陆续走出寝房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魏冰伦却被一只纤手拉住了,他转脸看去,却是吴美人,“魏大人,你且等等。”她恳求道,魏冰伦被她的馨香所染,有一刻恍惚。“陛下留你有话说。”她在他耳边轻轻吹出一句话,魏冰伦从恍惚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赵构睡在帘幕里,脸侧在暗影中看不出神情,“陛下。”魏冰伦走过去轻轻唤道。他听到他叹气的声音,尔后忧愁地说道:“冰伦啊,我可是很无能?”冰伦没有啧声,沉默着。“我的父皇、母后,妻女与兄弟姐妹都被掳走,我却不能救他们出来,是不是很软弱?”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自从靖康之后,那个意气风发的英武青年迅速虚弱下去,仿佛成为了懦夫。“我经常都会梦见我的母后和爱妃,梦见我的几个女儿。我每时每刻都渴望着跟他们团圆”他凄伤地说:“可是我拿什么跟她们团圆?”“靖康之战,国库尽毁,无发銄之金银,无可战之兵马,我大宋如今刚刚复国,有如新肉初生,难道要逼着这断掉刚接上的手臂拿着千斤长槊去对抗强大的敌人么?”“他们就凭自己一腔热血,便想着北伐了?金军是什么禽兽?我西北最精锐的军队都被他们强行攻散,我现在这里连一万匹马都凑不齐,保护我还很勉强,他们想拿这些人去北伐,真是可悲啊。”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仿佛要哭的样子。

魏冰伦心里冰冷,从来议事起他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他从没有寄希望于北伐上,现在跟金国去决战无疑是以卵击石。“那殿下只能卧薪尝胆了。”魏冰伦缓缓地吐出这句话来,“所以,我接手了张大人当时与金国在汴梁的议和书,我打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比如你,带使团前去上京,带上我现在国库中的所有,去交第一笔岁币。”赵构幽幽地说道“再去访访我的母亲和妻女。”

一种莫可言说的惊喜与酸楚侵袭上心头,低着头的魏冰伦听见珠帘的声响,幽淡的玉墨芬芳弥散过来,他看到十六岁的惠福帝姬盈盈而来,六幅碧色湘江水的长裙如烟似雾,她走近他,在三尺之外停驻,他看到她仅穿着一只泥泞的绣鞋,光着的另一只纤足沾上了血色的尘土。

他没有勇气再抬头看她没入空气之中虚无的身体,只是在黄昏的行宫里压抑的抽噎着。过了这些日子,去到北国,可否再能见到她?徜若真能相见,又是怎样的情形?

此时此刻的北国上京,宝山大王的纳妾婚宴正在进行,鱼肉茶奶,大肉盘子把桌子堆得满满的,宋俘们难得饱餐一顿。弦珠身着金国贵妇的织金礼服默默地坐在意兴昂然的完颜皓身边,她漆黑的乌发在额前斜分,假发结辫织成美丽的盘髻,一侧倾倒如倒伏的藤花,在发髻丛蔓之间点缀着大小参差的珍珠,艳红的珊瑚分出娇俏的枝杈,每一枝上都镶嵌黄金的宝钿,美玉雕琢成游鱼小鹿潜泳在流水般编织的后髻上,而黄金的凤簪衔起一串水晶流苏,坠着鲜红的珊瑚滴珠。她纤细结白的颈项上戴着厚重的美玉与珍珠盘结的金环。两腕戴满镶嵌宝石的粗大金镯宛如镣铐。这些隆重的首饰都是辽国皇室的珍宝,发饰也十分沉重,压得弦珠喘不过气来。她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北人的胎儿壮大,十分显怀,宾客们都是明白的,宋室的公主在国亡之时就已被金人强占了。徽宗虽被完颜皓敬了好些美酒,一直嚷着叫岳父,被行翁婿之礼,但又悲又怕,掩泪强欢。

“这哪里是什么王妾,明明是正妃的装扮了。”一边的金国侍女小声对阿里布说,“谁叫人家是公主。”阿里布笑着说,“公主自然身份尊贵,与别的女俘自是不同的。”“再是公主,亡了国,啥都不算了。”那侍女尖酸地嘲讽道:“她这是命好,命不好的,不是送去洗衣院做娼妓么。她不过一时得意,到时候定是要像她姐妹一样被送去的。”阿里布听得火起,正想反驳,却看到是原来受宠的阿露,她的孩子在生产时死去,容颜体态尽毁,苍老了许多,完颜皓回来已不正眼看她,难怪如此愤懑。“若有朝一日大王真不要她了,我就把她们主仆要来,好好奉养。”“哟,你这馋鬼,想吃大王的口中肉?”那阿露尖声笑道,“想得美,那等大王把肉吃完吐净骨头给你吧。”

阿里布没再答理她,他看到绿翘在惠福身边陪侍轻叹了一声,放眼环顾场子,却见完颜宗望正与柔福坐在一块儿,他一阵惊愕,那柔福为金主侍寝两夜之后被金主所弃,将她与众多未被分配的幼女帝姬与王夫人们遣入洗衣院。洗衣院虽说是从简陋的金宫划出来的院落,为宋室女眷居住,供给衣食与仆从,但实是上京的高级妓院,正如阿露所说。那些幼女帝姬与宗姬都是养大之后供金国皇室消遣的。柔福那女子,美艳而狠利,众王听闻途中有野利等数个金将为她而死,而完颜宗望、宗贤包括主上均只与她同寝却不愿纳她为妃妾均是对她有所忌惮,竟没有一个敢向金主要她,以至于落入妓馆之中。宋俘到达上京之时十人六死,剩下的多带着病痛,多是路上染上的,一个王夫人昨天才因疟疾而死,其余的女子都如霜打残花,唯有这个柔福精神美艳,衣端鬓华竟不逊色于“好命被呵护”的王妾惠福,宗望见她旧情重燃,自然好一番纠缠。席正暖时,两人匆匆离席。“金枝玉叶,终是沦落至此……”阿里布叹了口气。

宴席始终,惠福如一只任人打扮的木偶一般没有生气,她美丽的脸儿在浓妆下已失去了在兰熏阁时的晶莹与灵秀,呈现出一种苍白如蚀月的灰冷。“贺喜夫人与我家大王得成良缘,今奉上如意玉环如双,夜明珠一颗,愿早得贵子。”婉转的声音响起,绿翘抬脸看去,竟是一位艳丽多姿的北国美人,她高挑丰盈,一头秀发披曳下去,盘起灵蛇一般的发鬟,点缀莹石与孔雀翠羽,在一帮金饰的金国贵妇中十分醒目。“那是宗翰大帅的耶律王妃。”旁边的侍女小声道,惠福忍着腹中的难受,勉强站起答礼,那王妃献罢礼物之后,仔细将她看了又看,蔑笑浮起在唇畔。惠福感到心上针扎一般的刺痛,随之而来是长久的僵冷,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正慢慢地死去。

北国的夜,干冷如刀,婚房是巨大的帐篷,惠福默默地坐在鹿皮与丝绸铺就的床头听着龙凤红烛的哔剥声,前些天的遭遇在她心里翻滚着,那是他们刚到金国上京时所受到的“礼遇”。在金人的逼迫下,她的父亲徽宗和哥哥钦宗都被剥去衣袍,赤裸着披上羊皮,被押到金国的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庙宇前去跪拜,被金主赐封为昏德公和重昏候。三千宫眷被迫剥下上衣,赤身在金国的祖庙前绕行献祭,惠福因有孕在身而被幸免,次日倍感受辱的朱后投水而死。而所有的姐妹们都已被瓜分,柔福与妹妹们和一些王夫人则被送去了洗衣院。

完颜皓来到婚房里已是深夜了,他在她面前蹲下来拉着她的双手,抬头凝望着她的眼睛,醉酒的脸上满是酡红。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轻轻地扭开了脸儿,而他此时坐到她的身边一把抱住她,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喃喃道:“我的弦珠,我历尽千辛万苦带你回到我的国家,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夜深了,绿翘还在灯下飞针走线,她找阿里布要了几件新衣裤,着手改成自己穿的骑装,如今到了金国,这使女的装扮已不再像宋国那般温柔委婉,她把长发结成两条辫子盘于两侧,只簪一对珠花,轻巧便利,而如今她的骑射也已再上了一个台阶,看着灯下自己的弓箭与猎获品,绿翘竟有些得意起来。

梦境里,惠福看到自己孤独地站在旷野上,有疾风呼啸而过,吹拂起她白色的长裙,脚下是陷在泥里的累累骸骨,她们都死了,而她不会死,她会一直活下去,她向着无边无际的远方大声叫喊,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她的声音。她拼命地奔跑,最后在一丛丛血样鲜红火般热烈的繁花中倒了下去。

次日,惠福对镜梳妆,不愿再用金国的妆束,而是要绿翘继续如在宋时一般盘起发髻来,“夫人,现在金主说过宋女必须改作大金梳妆。”一旁的金国使女在一边提醒道。绿翘的手停了下来,看着镜中的惠福,她却是淡淡一笑道:“金国的太难看,不喜欢。”“夫人,你这样做,大王可会生气。”“那就叫他砍下我做了宋妆的头吧。”惠福微笑着回应道。那两个侍女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

绿翘笑了一下,她的发辫上插着三根灰芯乳白的羽毛,与珠花相配,竟十分可爱,“这是什么?哪儿来的?”“这是我昨日亲自射的野鸽子!”绿翘笑嘻嘻地道,“等会中午给你炖参汤吃,大王给了我一盒好山参。”“噢。”惠福叹道“绿翘,你如今是越发能干了,还是羽毛好看,我这头发,若要配就只有天鹅的白羽了。”“这个倒是不难,我找阿里布要。”

晚上,完颜皓兴冲冲地回来,看到她时却怔了一下,只见一袭雪白鹿纹长袍,掩着一条百褶艳紫长裙,明明是金女装束,上面的那张娇面却是宋式妆容,脸上点了白色的珠光贝钿,盘的是三重叠伏的小山髻,用一根鲜红的发带束住,而在发鬓之间如月光洒落山谷般覆起一层轻纱,几片柔软的天鹅羽毛与珍珠组成一朵珠花,点缀于发上,与似雪白袍相对呼应。

她戴着他送她的北珠的耳环,盈盈美如天上月。

不光完颜皓,同他在一起的习古大王也呆住了,这不是金女的发型,却明明是金国的装束首饰,这女子一颦一笑都透着妩媚,虽然腹部隆起已失却了少女的腰身,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婀娜之态。“大王。”一边的习古大王听到她竟用女真语向完颜皓娇嗔:“她们说皇上不让做宋妆,可我已做了怎么办呢,那大王就亲手拆掉我的发髻吧。若大王觉得我触犯了皇令,砍下我的头也是可以。”

那娇声轻软,似是轻轻吹出,没有丝毫的做作,却把习古大王听得骨头都酥了,完颜皓见惠福已愿向他撒娇,哪里还敢说她,早就喜得晕头转向,搂了她在膝上尽说着好话抚慰。这一切被经过餐房端酒食的阿露看在眼里。

“正好,我从阿爹那回来,有个事要跟你说。”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拉着她的手儿轻抚,笑道:“你那个叫缨络的姐姐,被我爹放了,让她随了她原来的驸马,将跟你父兄一起往五国城去,那才是他们最终呆的地方。”惠福怔了一下,完颜皓继续道:“他们一去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你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可以嘱我,我差人置办。”惠福听了这话,眼泪禁不住落下来,她听闻上京入秋雪即落下,江河结冰坚可跑马,若再往北去,不知会冷成什么样子,她拭干两颊的泪珠,略一思索,徐徐道:“大王尽量多准备些冬袄棉靴,凡是过冬的东西能有多少便给我们多少吧。”完颜皓见她有所求便知能讨她欢心,自然一口允诺。哪知惠福又说了句:“大王若看在我们是夫妇的份上,就让我去跟父皇兄长们作别,也算是见最后一面。”说完竟掩面啼哭起来,完颜皓被她哭得心肝发颤,一口气全答应了,惠福整个人儿倾在他怀里扯着他的胸襟只作悲声,那娇滴滴的模样儿让习古大王看了着实心悸。

无论如何,也得得个帝姬来玩玩。他暗自想到。

完颜宗望暴毙在徽钦二帝去五国城之前的几天,据说得了跟洗衣院里刚死去的宋女相同的疫病。也有人说是他蹂躏害死的宋女甚多的报应,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是投毒的,先是王寨中所有在近期侍奉过宗望的宋女全都被处死,接下来,洗衣院的女子也都要清查,因为宗望一直以玩弄宋室女子为乐事,那些在洗衣院中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全被棒杀。

一身红裙的柔福,缓缓从卧房里走出,她没有侍奉过宗望,所以没有遭受必死的命运,夕阳的金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衣裙勾勒出赤金的颜色,她迎风张开双臂,红色的裙摆如海浪翻滚,宛如她此时的心情。她从脑浆遍地的女尸间走过,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鬼魅地微笑了。

宗望死后金国皇室的另一桩大事,便是宗翰部的宝山大王完颜皓的宠妾赵弦珠诞下一子,而此时离徽钦二帝及三千宗室被押送去五国城已经数月,她也随完颜皓去到离上京百里之外的万户封地王寨生活。北国的天渐冷,飞雁已尽,惠福已不能像怀孕时那样经常由绿翘扶着登高眺望遥远的南方了。

远在应天府的魏冰伦,接受了赵构的皇命,带上交金国的二十车岁币与给被掳皇室的五车衣物前往金国,他手执符节与赵构亲笔题写的议和书,一路往上京来。而途中经常见到有宋人破衣的尸骨倒籍,这些都是一路如牛羊驱赶北上,一路死去被抛弃的宋人尸体。当第一次见到时,魏冰伦令人挖坑掩埋,下马焚香,但之后看到的越来越多,几乎天天都见得到,他便不能再这样耽误时间,只能掩面而去,等过了海云台到粱鱼渡兔儿涡时,沼泽已是下陷半干,却遍地女子幼童的累累尸骨,不乏宋国宗室,境况极惨。魏冰伦看到此番景象,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苦痛,在沼泽边顿首哭号。他想起自己在行宫里听到赵构的安排时看到的幻影,心如刀搅,他相信她依然还活着。

只是他已无法想象她如今的样子,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再见到她。

下集预告:惠福受宠备至,被人算计得完颜皓救护。顺德帝姬在五国城被习古大王掳走虐死。完颜宗望娶韦妃与柔福帝姬二人,柔福出逃。魏冰伦至金国被软禁,数月之后,在宝山大王寨中得以再次见到惠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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