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小甲虫

刘贞

小学校的校长先生姓青木。东京人。有首都人的矜持，比如提到大阪，就常有些微词。他瘦削挺拔，面容清癯，穿上西装非常的潇洒，加之在教育战线耕耘多年，德高望重，是邻里间婚礼司仪的首选。

青木先生来小学校之前，是仙台一所著名中学的历史老师。精研剑道，也是学校剑道队的教练，屡次带队在全国比赛中创造佳绩。后来他读了圣经，开始思索胜负的意义，醒觉人生不是一场锦标赛，累积胜利只是单调的体验。于是在中年离开了中学，来到乡间的小学校里工作，到今年已经过了二十五个年头。

从前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先生会表演剑道，穿着传统服装，招式古雅，仪态端严。表演结束后他会让小孩子们抚摸一下他的剑，孩子们聚拢上来，屏息凝神，压制快活的心跳，触碰一下剑身，就快乐的弹开，发出哇的惊叹。

小她刚来的时候去学校里上课，在学前班就读。下课之后乱跑，闯进了校长室。校长先生不会中文，小她也不会日语。两个人笑眯眯的对视了一会，校长拉开抽屉拿出糖果，抓了一把放进小姑娘的口袋里。又把架子上的摆件一一拿下来，问她要不要玩。小姑娘呣呣的吃糖，校长先生絮絮的献宝，两个人继续笑眯眯的对视。英语老师发现学生少了一个，找来了，看到这融洽的场面，哭笑不得。放学的时候，英语老师为难地跟我说，拜托妈妈跟小她酱说一下，以后不可以再去找校长爷爷要糖吃哦。我一看她的小口袋里，果然满满的都是糖果。英语老师也笑起来说，被我看到时，校长先生还很不好意思呢。你知道，他平时很严肃的嘛。

第二天上学，看到校门口的校长先生，小她就挣脱我的手奔过去，一路叫着爷爷爷爷，校长开心的迎住小朋友，说偶哈有，小她酱。我说要叫校长先生才对，小她很固执，摇头说爷爷。校长说啊，大丈夫，没关系。我想女儿大概是想念在家乡的外公了，她一直称呼外公爷爷，常常说想坐大飞机回去看爷爷。她一定是在校长身上感受到了爷爷的温暖气息吧。

这样过了一阵，校长被中国小学生的发音困扰，终于问了大一点的孩子，说她酱每天叫我爷爷，不是sensei，这是什么意思啊。大孩子们解释说就是欧几桑，爷爷啊。校长先生蛮感慨的，在晨会上跟大家说，小她酱总是这样叫我，没有想到，我已经是到了可以被人称作爷爷的年纪了呢！

我和几位太太在楼下聊天时，校长先生经过，很温柔的跟林太太说没有关系，孩子的成绩不用担心，他态度是认真的，往后一定会学得很好。林太太说你们知道啊，我们家的老三，英语真是跟不上，我和他爸爸都发愁的要命，老师最近都在义务帮他补课。现在听校长先生这样讲，真是安心了不少。年长的毕业生常常跟我说，校长先生从前是很严格的，对学生的品行和操守都有细致的要求，衣服穿的不合适他也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来，作业写得不好，或者成绩不好他不会骂你，但是态度不好的话，他会非常生气，告诉家长，回家要打屁股。现在年纪大了，心好像越来越柔软了，望向小孩子的目光也越来越慈祥。林太太抿着嘴说校长先生哦，真是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们家老大还挨过校长先生的戒尺，现在校长室里那几条板子，基本变摆设了。

课间的时候，小孩子们会站在校长室外面，大声召唤他玩捉鬼的游戏，类似老鹰抓小鸡。他就会从办公桌上起身，飞跑出去，小毛头们哄的一下跑散，他左冲右突，捉住一只，抓起来拍拍屁股问还敢不敢啊，小孩子们笑得东倒西歪。教务会和家长会上，他很严肃的提出，不可以在走廊里奔跑嬉闹，避免碰撞到年幼的学生，教小孩子要规行矩步，做稳重的大人。他话音刚落，好几位妈妈的脸上都露出了莞尔的表情。社会学老师低低抗议说哼，还不是你跑得最欢。他听到了，张开嘴巴，打哈哈说啊，对。以后我尽量不理会他们。

今年，校长先生有了第一个外孙，成了真正的爷爷。虽然没有看到他在外面抱孙子，但是在外孙女小舞降生之前，他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牌子上面写着舞酱的树。在开学典礼的致辞中，校长先生说以前我们觉得花才是美的，其实不是，花要有叶子衬托，才会红的那么鲜艳。有的孩子是花朵，有的孩子是青草，有的孩子是草丛间的小甲虫，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美丽之处。我们做教师的人，不要比较花和草和小甲虫哪一个更优秀，我们要爱每一个小孩子，因为他们都是独特的，神创造的礼物，是最珍贵的祝福。

我问小她，爷爷讲的好不好。小她说校长爷爷讲得最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