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怨

2017-02-08 02:40杨千紫
百家讲坛(蓝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掌门博雅慕容

◎杨千紫

盛夏里的离园花树繁盛,草木葱茏,大片玫瑰妖娆地盛放,一如博雅嫣红的唇色。

我枕着博雅的手臂,躺着看天。碧空如洗,烟云缥缈,世界无比安静,仿佛时间已经凝滞。我呢喃着说:“如果可以,真希望就这样老去。一世浮生,爱恨情仇,再无瓜葛。”博雅轻轻抬起手臂,顺势将我抱在怀里,说:“阮儿,你在担心宫主吗?”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从小到大,我从未看过爹爹如此担忧。离宫传到这一代,已经风光不再,倘若就此覆灭,爹爹该如何面对东方家的列祖列宗?”博雅没有说话,只是轻抚我的长发,青丝绕过他的指间,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我知道,有他在身边,即使天地沦陷,我亦不必惊慌。倘若与他死在一起,我此生更无遗憾。我时常暗自忐忑地想,像他这样美到令人窒息的男子,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我是东方阮,离宫宫主东方度唯一的女儿。段博雅是离宫最出色的弟子,不但练成了飘逸绝伦的芙蓉剑,更因容貌俊美扬名江湖。

我时常愤愤地扯着博雅的袖子埋怨他,连爹爹都说他比我美。我不服气,可看到博雅细长婉转的眉眼,白皙若雪的面容,红若玫瑰的薄唇,我的心就软软地融化成一摊水。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可以用颠倒众生四个字来形容。那时的我,只是隐隐感到骄傲。却不知以后的我,会因为爱上这样一个美貌倾城的男子,被寂寞凌迟,心碎成灰。

博雅薄唇轻扬,附在我耳边,说:“在我心里,你最美。”他拉起我的手,纵身跃上盛放的海棠树,花瓣纷纷而下,飞花若雪。他说,他会用生命保护我和离宫。

慕容绝站在离宫的废墟中,背对着我,声音平和地说:“阮儿,我说的都是事实,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真正对你好的人是谁吗?”

我本不想在他面前落泪,可是眼见爹爹惨死,昔日的玉宇琼楼化为乌有,我如凋零的叶子一般蜷曲着身体,再没有抬头的力气。更让我难过的是,博雅生死未卜,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我身旁。

慕容绝的话,如针一样刺入我的心,虽然我极力抗拒,却也留下痕迹。他竟然说,是博雅害死了我爹。

三天前,我与博雅应父亲之命去蜀中,代表离宫恭贺唐门新掌门即位,哪知刚入蜀地的第一天夜里,我们就在客栈里遭人偷袭。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中剧毒,博雅不知所终。我一路挣扎着回到离宫,却只看见离宫183口的尸首和一片废墟。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报复?而我是东方家唯一的血脉,仇家又为何不对我斩草除根?

慕容绝是名剑门掌门慕容遥的独子,两年前我与博雅在离宫的后花园里擒住了两个小贼,一个是他,另一个一副书生模样,衣着华丽,面容清秀,气宇轩昂。慕容绝躬身赔罪,说是早就听闻东方小姐才貌殊绝,万般倾慕,只好出此下策,偷入花园来一睹芳容。

博雅把他摔在地上,冷冷地说:“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离宫与名剑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看在慕容掌门的面子上,今日就放过你。可是,这个人是谁?”博雅的长剑指向慕容绝身边的书生,他定定地看看我,又看看博雅,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慕容绝赶忙护在他身前,说:“他是我的书童,跟着我来的,两位不要为难他。”

博雅瞥他一眼,倨傲地说:“以后谁再对东方小姐无礼,绝不轻饶!”说完,他拉起我的手走开,雪白的衣袂扬在风里,我却忍不住回头,将那贵公子模样的书童反复打量。

我睁大眼睛,扯着博雅的袖子小声说:“慕容绝竟然有这样出色的书童。”博雅轻敲我的头,宠溺地说:“小阮,真没想到离宫宫主的女儿会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傻瓜。那个人浑身散发着尊贵的气质,怎么会是慕容绝这种庸人的书童?”我吐吐舌头,拉着博雅向外跑去,从此未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年后的今天,同样是离宫的后花园,却已物是人非。慕容绝过来扶我,说:“阮儿,跟我回名剑门,我会照顾你。”我甩开他,将紫黑的左手伸到他面前,说:“我已身中剧毒,对你来说,我有何价值?”他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左手,毫不迟疑地低头轻吻,我大惊,猛地缩回了手。

他的唇骤然变得紫黑,他苦笑着说:“自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便已经中了毒。”我颓然地放弃挣扎,说:“那你可否借助名剑门的力量,查出灭我离宫的人是谁?”慕容绝直直地看着我的双眼,说:“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不肯相信。”

我闭上眼睛,想到爹爹的死和博雅的失踪,心就疼起来,直到失去呼吸的力气。我宁愿那日我没有离开,能与爹和博雅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个完好的结局。起码好过要我猜疑我最爱的人。

爹曾经说过,他一生唯一的错,就是在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误杀了他的师弟一家。相传爹爹的师弟段正风是个练武奇才,20年前曾因容貌俊美武艺高强名扬江湖。离宫出了这样的人物,本应引以为荣,可是离宫上下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从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爹一直不提博雅的身世。博雅从小与我一起在离宫长大,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我体内的毒素被全部清除的第二天,博雅来名剑门找我。

记忆中的博雅,总是一副白衣胜雪飘逸绝伦的样子,可是现在的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见到我,他眼睛里绽放出寒星一样的光彩,说:“小阮,太好了,你没事。”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于我却似千万年般长久。我贪婪地望着这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没有流泪。我扬起白皙的左手,淡淡地说:“怎么,你希望我有事吗?”博雅热切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一点一点地冷却。他怔怔地看着我,那刺痛的表情让我无法呼吸。沉默良久,他轻声地说:“你怎么了?”

这再普通不过的四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将我心中压抑不住的痛释放,眼泪簌簌地落下。我走过去直直地望着他细长的眼,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你是离宫仇家的后人,这是真的吗?”

博雅一愣,瞬间失神。良久,他颓然地低下头,说:“师傅曾经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身世。”博雅抬眼看我,亮若寒星的眸子失了光彩。而这一个苍白的眼神,已经可以证明,慕容绝说的话是真的。博雅与离宫有仇。想来那时爹爹惊慌,也是因为博雅的芙蓉剑练得一日胜似一日。

“博雅,你是我师叔段正风的儿子,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了。只是我太喜欢你,喜欢到看不到听不到身边的一切声音。”我定定地望着他,胸口忽然一阵窒息的痛。

良久,空旷的前堂寂静无声,呜咽的风声掠过耳畔。博雅怅然地望着我,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我和你一起去蜀中,我中了剧毒,离宫覆灭,而你现在平安无恙地站在我面前?我痛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向是爱恨分明的人,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声嘶力竭地说,双肩猛烈地颤抖。博雅伸手过来扶我,被我一掌击开。他倒退两步,一遍一遍喃喃着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我深吸了一口冷气,说:“杀人偿命,你找我爹报仇原本不是错。可是,你不该留我孤单地活在这世上。”博雅,直到现在你都是这样骄傲,不肯向人解释。可是我多么希望你说一句不是,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终于决然地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博雅绝美面庞上的两行清泪。他颓然地转身离开,步履沉重得仿佛背负着前世今生所有的哀愁。

慕容绝从屏风后走出来,握住我的手,说:“小阮,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报仇。”我轻轻地挣开他,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那日,他因吻了我的手而中了与我一样的剧毒,名剑门上下皆惊,不惜一切为他求得解药,访遍天下名医终于得知这种毒的来历。是蜀中唐门的销魂散,由异域奇花七心海棠熬制而成,一旦碰触,立时侵入心脉,即使立时砍断了手也无法保命。传说只有唐门新掌门唐羽仙有药可解。

那时的我已经昏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痊愈,慕容绝守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他说:“小阮,我爹亲自出面去找唐羽仙,她终于卖了我们一个人情。”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隐隐挂着得意。

博雅说得没错,慕容绝果然是个庸人。付出未必是要求回报,却一定要人承他的情。可是,也许爱上一个庸人要比爱上博雅那样的男子轻松得多。他那样骄傲那样冷峻,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他真正的想法。而我偏偏是个驽钝的女子,倘若他不说,我也永远猜不到。

慕容绝幽幽地看着我,说:“小阮,你不让我为你报仇,不是因为你怕欠我的情,而是你不想伤害段博雅。”我懒懒地抬眼看他,笑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自己的事,不用你费心。”慕容绝忽然自身后紧紧抱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东方阮,你不要再激怒我。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我,否则没有人能保住你。”

我惊讶地回头看他,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妥,也许这件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我的声音软下来,轻轻挣开慕容绝的手,说:“我有件事要亲自去办。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跟着我,也不许派人监视我。如果这些你都做得到,那么我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婚期。”我知道慕容绝是真心对我,起码他是真心想要得到我。那么我这句承诺,应该可以暂时稳住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离宫虽然败落,可是也不至于这样轻易地被人连根拔起。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更大的势力,想借着博雅的手除掉离宫。

仔细想来,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蜀中。蜀中是唐门的腹地,而我中的毒又是唐门独步天下的消魂散。离宫与唐门素无冤仇,他们为什么要向我下毒?博雅与我同行,为什么他却平安无恙?

蜀中,唐门,珠帘后面坐着一个头戴面纱的锦衣女子。两个侍女将我押在堂上,我倔强地望着她,不肯低头。

她的声音极细,听起来曼妙无比。她说:“东方阮,你的芙蓉剑与段博雅比起来,差得远了。”我的心一沉。原来,她真的与博雅相识。我怒极,冲口而出:“唐羽仙,你枉为一门之主,我离宫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与博雅这个叛徒联手,灭我离宫满门。”

她的眼神一闪,随即恢复平静,轻笑起来,说:“东方阮,我真不明白,段博雅才色殊绝,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蠢钝女子。”她的声音里透着尖细的酸,我的盛怒泄了气,怔怔地望着她。

她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端详良久,说:“名满江湖的东方小姐,其实不过中人之姿。如果我比你先认识博雅,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起码,我不会辜负他。”唐羽仙拂袖而去。

一个月后,唐羽仙放我离开。这一个月,我受尽凌辱。唐羽仙夺走我的剑,褪去我的绸缎锦衣,让我穿上粗布衣服,像杂役一样生活。可是,比起博雅为我受的伤害,这种苦不算什么。

在唐门的这一个月,足够让我得知事情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新掌门即位,只不过是将我和博雅调出离宫的借口。唐羽仙奉命截住我和博雅,以便另一方人马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将离宫铲平。那一日我在客栈身中剧毒,而博雅剑术卓绝,聪慧机敏,唐门一干弟子伤他不得。唐羽仙只好亲自出手。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无法杀他,她爱上了他。可是博雅想的念的,却只有不谙世事的我。

博雅一向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可是他为了我,求她救我。原来我能保住性命,并不是因为慕容掌门的面子。唐羽仙要他跟她回唐门,永远不得离开。这是她答应救我的条件,亦是博雅失踪的原因。

可是三个月以来,博雅始终不曾看她一眼。唐羽仙一向自负才高貌美,而她所有的高傲矜持,都敌不过对一个男子的真心爱慕。她看不得他的苦,看不得他的不快乐,于是她决定放他走。博雅连夜来名剑门找我,得到的,却是我的误会和泪水。

我亦知,骄傲如他,不会来向我澄清什么,被我伤害之后,亦是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我想他此生永远也无法知道,此时的我,愿用我的今生来世,换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满身风尘地回到名剑门的时候,慕容绝远远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疼痛。他说:“小阮,对不起。”我冷冷地说:“唐羽仙什么都告诉我了。离宫的覆灭,根本是名剑门与唐门联手造成的。”慕容绝怔住,嘴唇动了动,说:“小阮,你都知道了。”

我呆住,良久,颓然地冷笑,说:“唐羽仙一句都没有提到名剑门,我只是在试探你。慕容绝,你竟然亲口承认了。”慕容绝苦笑,说:“小阮,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慕容绝将我拱手让人。当今圣上突然下旨,立我为妃。我大骇,我从未涉足宫廷,怎会与圣上扯上瓜葛。

慕容绝淡然地看着我,声音里透着无限疲惫:“你说得没错,离宫的覆灭是名剑门与唐门联手造成的。倘若你成了圣上的妃子,报仇雪恨,光复离宫,就指日可待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爹与人素无冤仇,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慕容绝苦笑,似乎有口不能言,他摇摇头,说:“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原因。就像你之于我,段博雅之于唐羽仙。要怪,就怪那年我不该一时兴起带他闯入离宫的后花园,有个人,让他此生不能忘怀。小阮你可知道,当今圣上,就是当日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唐羽仙与慕容绝,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借助朝廷的力量光复离宫,代代相传的基业怎可就这样断送。

那一日,我身穿殷红嫁衣,一步步走向喜轿。“小阮。”忽然有人自身后叫我,那声音,无比熟悉。我回头,看见白衣胜雪的博雅站在一地海棠花瓣之中。我没有说话,眼泪蓦地流出,模糊了粉红色的胭脂。

他说:“你到现在,仍然不相信我?”我摇头,说:“博雅,对不起,那时,我没有相信你。所以你的爱,我再也承受不起。”博雅背过身,声音微微颤抖,他说:“12岁那年,当我知道师傅就是我杀父仇人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报仇。可是为了你,我愿意放弃所有。”我转身走向喜轿,不再去看他的背影,哽咽着说:“博雅,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殷红的喜轿忽然在我面前一分为二。是博雅的芙蓉剑劈断了喜轿,也劈开了我身上刺眼的红。博雅垂着细长的眉眼看我,默默地转身离去。我想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离开时落寞华丽的背影,他背对着我,说:“如果不能阻止你,那么,我甘愿代替你。”我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慕容绝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双指点住我的穴道,说:“段博雅,看来他已经找过你。这一干纠缠陷阱,屠戮厮杀的真相你也都该明白了。他看你惊为天人,断不会怠慢折辱。他只是想每天都可以见到你。而他对小阮,是锋利的嫉恨,倘若她真的入了宫,又怎会幸福?你成全他吧,我会替你照顾小阮。”

良久良久,我听见我胸腔里的一簇血肉轰然而碎。

其实我并非驽钝如斯。能让江湖两大门派倾巢而出,颠覆离宫,总要一个理由。

当慕容绝说那日那个贵公子模样的书生就是当今圣上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缘于后花园里的那一场初见。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而我答应入宫为妃,也不过是为了复仇。

然而,我只知他为那场初见不择手段。却不知,他为之倾倒的并不是我。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权倾天下的圣上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调度江湖两大门派颠覆离宫,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征服一个原本根本无法得到的人—博雅。而我不过是这场暗战中的一颗棋子,在无谓的争斗中失落了自己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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