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祥林嫂死亡原因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7-02-09 04:11张凤渝
文学教育 2017年28期
关键词:鲁镇封建礼教祝福

张凤渝

《祝福》中祥林嫂死亡原因的存在主义解读

张凤渝

封建礼教固然是祥林嫂悲剧中的社会文化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祥林嫂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封建礼教维护者。祥林嫂致命的打击是儿子阿毛的惨死。她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没有力量去面对这样残酷的无常命运。祥林嫂死于生的“意义”一次次丧失,这是人类存在面临的共同困境,而不单单属于封建社会的祥林嫂。

封建礼教 祥林嫂 无常 生的意义 死亡 恐惧

谁该为祥林嫂的死负责?传统的观念认为是“吃人的封建礼教”。封建时代早已过去了一个世纪,《祝福》却依旧出现在各个版本的教材里。难怪有人呼吁,鲁迅的文章该从课本里删除了。倘若我们今天依旧把《祝福》的主题停留在“批判吃人的封建礼教”,怎能对得起“经典”二字。经典的意义自然不局限批判某一个具体的时代。黑塞认为“每一位思想家的每一部著作,每一位诗人的每一个诗篇,过一些年都会对读者呈现出新的、变化了的面貌,都将得到新的理解,在他心中唤起新的共鸣。”[1]对于经典,我们越是精细、深入和举一反三地阅读,就越能看出每一个思想和每一部作品的独特性、个性和局限性,看出它全部的美和魅力正是基于这种独特性和个性——与此同时,我们却相信自己越来越清楚看到,世界各民族的成千上万种声音都追求同一个目标,都以不同的名称呼唤着同一些神灵,怀着同一些梦想,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祝福》当然是这样的经典杰作。祥林嫂的悲剧属于那个时代,然而也不仅仅属于那个时代。透过祥林嫂的命运,我们能够看到超越时代的人类共同的容颜。祥林嫂生活的时代,鲁镇确实到处都是封建礼教。夫权、族权、神权确实都在压迫祥林嫂,但是并不能把祥林嫂的死因仅仅归结于此。祥林嫂的问题实质是一个人生的“意义”问题。《祝福》的现实主义批判意义是其表面,深层次的是超越时代超越阶级的存在主义思考。

一.出逃与反抗——祥林嫂人生“意义”的重建之旅

(一)第一次重建

祥林嫂是童养媳,丈夫比她小10岁,又没有孩子。可以想象,祥林嫂的婚姻并不幸福。当得知要被婆婆再嫁时,她对婚姻应该不存任何幻想。祥林嫂出逃的动力中,求生的本能要大于维护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况且,从婆家逃出并不符合封建礼教。可以想象,从那么厉害的婆婆手中逃出,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祥林嫂成功逃到了鲁镇,个人意志战胜了封建礼教。到鲁镇后,她没日没夜的干活,用勤劳获得了人们的认可,完成了人生意义的重建。人反而胖了,嘴角有了笑容。祥林嫂此时是满足的,她把工资全部存起来了,可以看出,她对未来是有希望和规划的。

(二)第二次重建

但不幸的是,祥林嫂重建人生意义的努力被婆婆的抢劫中断了,这是人祸。祥林嫂拼了命反抗。不少评论者认为祥林嫂为了捍卫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思想而反抗。我认为祥林嫂反抗的是他人对自己自由意志的专制和践踏。否则,要誓死捍卫从一而终的礼教,一次撞墙角死不成,下次继续撞就是了,谁也拦不住一个真正要死的人。那个时代这样的烈女也是有的。但是,当祥林嫂发现她被逼而嫁的贺老六对她还不错时,便放弃了反抗。选择了和贺老六继续过下去,她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儿子出生了,祥林嫂完成了人生意义的第二次重建。这一点,柳妈看的很清楚。在后来祥林嫂和柳妈的对话中,看不出祥林嫂对再嫁感到羞耻。她在柳妈逼问下谈到新婚之夜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可见,在祥林嫂的心里,个人的幸福大于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

(三)第三次重建

祥林嫂第二次人生意义的重建又被毁了,这次毁于天灾。丈夫死于伤寒,儿子被狼吃了。这个巨大的打击和封建礼教没关系。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鲁镇,祥林嫂要完成巨大创伤后的精神修复,要对已然失去的“意义”进行追寻和找补。这次的“丧失”是毁灭性的,所以,祥林嫂第三次人生意义的重建艰难而漫长。

1.对“丧失”的反抗

祥林嫂最严重的丧失是阿毛的死,这几乎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夫死儿丧,大伯收房,是祥林嫂回鲁镇的原因。族权也确实压迫着祥林嫂。但是重回鲁镇,更是祥林嫂自己的选择。设想下,大伯不收房,祥林嫂住在原来的屋子里,身边的一切都会让她随时想起夫死子丧的惨烈场景。深山野凹孤独寂寞,无人陪伴无人述说,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祥林嫂一遍遍的诉说总是以“我真傻,真的……”开头,语言中包含了强烈的自责和内疚。她不控诉可恶的老天爷,不控诉可恶的狼,而是完全把反抗的矛头指向自己,进行严重自我攻击。对无常的命运她始终不接受,不承认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主宰着命运。她认为阿毛的死自己有责任,如果自己做的好一点,阿毛就不会死。这样的自我攻击是致命的。这让我想起现代社会发生的高中毕业生徐玉玉被电信诈骗掉上大学的9000元钱后,死于自责和悔恨中。她的母亲,现在都没有走出失去女儿的巨大创伤中。怎样面对人生意义的“丧失”是人类存在主义的永恒命题。即使是在今天,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救助都需要心理学专家,一般的群众并没有能力去安抚患者。鲁镇的普通群众做不到,今天的普通群众也做不到。

祥林嫂重回鲁镇,还丧失了人们对她的尊重。因为再嫁丧父,她遭遇了鲁镇人的冷漠和歧视。“镇上的人们也依然喊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是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2]从医学心理学专业看,祥林嫂的种种表现显然是遭受重大事件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3],她对周围的人和事反应冷漠、麻木,反复述说创伤性场景,陷入自责、抑郁的痛苦中,别人的情绪她根本感觉不到。

反复述说终于引起了别人的厌恶和唾弃,祥林嫂终于觉得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对于别人的冰冷,她的反应是“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对于别人嘲笑她头上的疤,她“总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从“一瞥”和“瞪着眼睛”可以看出祥林嫂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只有愤怒和反抗。

2.信心的丧失

重回鲁镇以后,虽然遭遇到了冷漠和歧视,但是祥林嫂作为一个劳动者的价值并没有丧失。她真正丧失的,是对“意义”重建的信心。

鲁镇的人对祥林嫂也有帮助和同情,鲁家也有其宽厚的一面。祥林嫂来鲁镇后一蹶不振,“两颊消失了血色,眼角带着泪痕,眼光也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虽然鲁镇的人认为祥林嫂这样的人不吉利,但是,卫老婆子还是帮她介绍工作,帮她说话。四婶还是在听完祥林嫂的诉说之后收留了她,并且“眼圈就有些红了”。四叔虽然认为她败坏风俗,可也只是皱了皱眉,告诉四婶不许祥林嫂碰祭祀物品时还是“暗暗的”。应该说,四叔和四婶对祥林嫂还是不错的,毕竟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给了她一份工作,也并未有克扣工资之类的虐待。但是祥林嫂呢,“手脚不灵活,记性变坏,死尸似的脸上又没有笑容”。四婶也只是口气上颇有不满,也并未有实质性的责备之言。作为一个雇主,这样的反应也并不过分。四婶不让祥林嫂碰祭品,向来被人们认为是封建礼教杀人最有力的证据。细读文本,却有不一样的发现。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后,文章对祥林嫂和祭祀共有三次描述。祥林嫂前两次并不怎么看重碰不碰祭品。第一次祭祀时,当“祥林嫂去分配酒杯和筷子时,四婶慌忙让她放下,祥林嫂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四婶又慌忙让她放下。”此时祥林嫂的反应只是疑惑的走开,并无什么情绪反应。第二次写到腊月祭祀,“祥林嫂除了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祥林嫂这时也并无什么情绪反应,嘴巴里念叨的依然是“唉唉,我真傻……”,她仍然沉浸在自己失去阿毛的悲伤和自责里。从这两次看,祥林嫂对于碰不碰祭祀并不是很在乎,这对她也没有什么打击。祥林嫂通过勤劳,重建一个劳动者的价值还是可能的。但是显然,她已经丧失了在世俗社会重建这个“意义”的信心,只能陷入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3.捐门坎——重建“意义”的希望

她的情绪变化是在和柳妈的对话之后,当柳妈说到她有罪,死后会被锯成两半,这时“她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她开始苦闷,“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是大黑圈。”显而易见,引起她情绪反应的主要是因为再嫁有罪死后将要被锯成两半的情境。再嫁之罪她应该早就知道,但是死后被锯两半却是以前不知道的。所以,她去捐门坎赎罪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拯救她自己死后的世界而已,而不全是出于对礼教的维护。柳妈捐门槛的提议,给了她新的希望,在死后的世界和家人团聚,完成对丧失的“意义”的追寻和找补。祥林嫂开始了第三次人生“意义”的重建之旅,她的生活又有奔头了,又开始默默的勤劳干活,用一年的时间积攒够了钱,当她完成捐门坎后,神清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

而捐门坎后,四婶依旧不让她碰祭祀,四婶只是延续了前两次的习惯而已。这一次对祥林嫂却非同寻常。她瞬间陷入对死后的恐惧中,表现出一系列恐惧神经症的症状,“变得胆怯,不独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是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老鼠。”直到祥林嫂变成一个恐惧神经症患者,实在不能干活的时候才被鲁家赶走,细细算来,她第二次在鲁家竟有三年半之久[4]。可见,鲁家对祥林嫂还有其宽厚的一面,鲁家毕竟不是慈善机构,不可能一直收留不能干活的祥林嫂,为她养老送终。可见,封建礼教杀人的说法显然不够全面更不够深刻。祥林嫂死于人生“意义”重建之后的一次次轰塌。

二.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个体存在主义的永恒追问

祥林嫂的恐惧是对于“意义”彻底丧失的绝望和无助。成为乞丐的祥林嫂仍然执着地追问“我”,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这是她对于“意义”的再一次追问。生的意义和死的意义是紧密相连的。海德格尔认为向死而生,人只有认识到死亡的意义才能逼出存在的意义。死的意义成为照亮和唤醒人们抵御庸俗、苟且、沉沦的“探照灯”。然而,死的意义却是一个“超验主义”问题。活着的人类永远没法回答。“我”只能无以面对,慌张而逃。这不是“我”的软弱,而是人类永恒的困惑。“说不清”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祥林嫂的悲剧只是封建社会才有吗?显然不是。人类从古到今,从未逃离过世事无常,也从未逃离过对死亡的恐惧。科技进步,医学发达,可祥林嫂并未绝迹。再没有狼吃孩子了,可是命运依旧无常,世事依旧难料。今日,有多少人在遭遇人生各种无常后,陷入抑郁和绝望中,成了现代祥林嫂。所以,精神疾病不断,自杀者不断。如何面对生命意义的“丧失”是人类永恒的课题。现在,封建礼教没有了,神权也没有了,破除迷信了,唯物主义能够消解掉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吗?唯物主义认为,人死了,烈火燃烧之后什么也没有,无边的黑暗,无边的虚无,这依然是让人恐惧的说法。所以,现代医院里,仍然有着许多陷于死亡恐惧的病患。所以,即使是科学发达的今天,庙里的香火依旧旺盛,教堂的钟声依旧洪亮。

生的意义何在,死的意义又何在?任何通过人为建构起来的人生意义都可能遭遇“丧失”这是封建社会祥林嫂的困境,也是人类永恒的存在困境。祥林嫂的悲剧中,现实主义的批判是其表层意义,更深处是象征和隐喻意义。《祝福》是“存在主义”象征之作,是关于人的存在中,死亡、孤独、意义等命题的终极思考之作,这和《哈姆莱特》、《红楼梦》、《活着》是相通的。

注 释

[1]赫尔曼·黑塞【瑞士】.《黑塞说书》[M],杨能武译,《读书》1990年(4)

[2]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姚树娇杨彦春.《医学心理学》[M],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4月版,115

[4]蔡肇基,《假如没有鲁四老爷和四婶》[J].,中学语文论坛 2017,(1)

(作者介绍:张凤渝,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常州卫生分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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