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2017-02-09 13:28陈硕
第二课堂(初中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颗星星辰

陈硕

有些星辰,有两个名字。在哲学家眼里,在天文学家眼里,在诗人眼里,在我们眼里,它们都有着不同的样子。

战争也是。它从漫天飞扬的尘土里来,从遥遥望见的黎明之前来,从大风扬起无数层层叠叠的书页急速翻动的边缘里来,从遥不可及的神明那里,如神谕般破空而来。

可我想说的战争,不来自战士,不来自政治家,不来自历史学家,不来自刻意被模糊被虚构的时间碎片,这是孩子讲述的战争。他们澄澈透亮的目光里,蒙着灰黑的保护色,任何一滴无辜的孩子流下的泪水,都孱弱地折射出滔天战火中所有不知所措的存在。

什么都比不上一滴孩子的泪水。

我想起季娜·科夏克,这个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我还是想你,妈妈》中记录的真实人物,在她恍惚的8岁那年的夏令营里,她被带上火车,枕头套里塞满了白糖,随着人群毫无目的地驶向大后方。

没有床和被褥,没有任何食物,没有鞋,没有妈妈。在每一个躺在稻草上冰冷的夜里,对死亡的害怕骤然涌现:或许妈妈正奔向火车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她哭着寻找她的孩子;或许穿着皮靴留着大胡子凶神恶煞的德国兵推搡着她,他们朝着妈妈的脸开枪,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脸呵!然后妈妈躺在了粉红色的落满鲜血的地上,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所有的血沃之地里生长出恐惧的藤蔓,所有散落的回忆里长出了温柔的歌谣。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次一次闻见细细长长的糖果的香味,一次一次咽下树皮和嫩芽的苦涩;一次一次看见暖烘烘的窗子上浮起氤氲的蒸汽,隔开外面的寒冷,一次一次在半夜醒来,火炉已消失不见,小手紧紧抓住的,是粗粝刺痛身体的干草;一次一次握住这世间最温热的手,一次一次合上眼在黑暗里描摹淡忘的妈妈的模样。无数个放声大哭的夜晚,无数面冒着寒气的墙壁,无数张香甜而深情的脸庞。一次一次点亮手里的希望,又一次一次在绝望里寻找生命的光亮。

爬上火车,跳下火车,走上火车,跑下火车,以为所有的火车都应该开往明斯克,以为妈妈奔向火车站的时候奔向了我。没有人敢说出这个词——所有的温柔爱抚,所有哼唱着的乡音,所有清晨睁眼望见的安心,所有的一个孩子拥有的全部爱,都来自妈妈,都献给妈妈。

二战结束很多年了,而季娜仍说:“我已经51岁了,可我还是想妈妈。”

童年结束于什么时刻——你不再相信有圣诞老人,你走路开始绕过水洼儿,你深夜跑进卫生间,已经不再相信有什么会吃掉你。你吻过书本上所有的人像,你看见广场上的鸽子在一瞬间呼啦啦扇动翅膀四散飞起,你看见大地战栗着,夜幕被撕扯成碎片,你若早知道这是最后一面,无论如何要多看她一眼。

战争开始了,就这样,童年结束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把世界当作声音,当作颜色来看来观察,就像它本该有的样子。我从她的眼里抵达那颗星辰,看见完整的破碎时间,看见无数眼泪从脸上纷纷而落,看见童年消失于一声呜咽,再渐渐看见战争远去多年,看见我们对那个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而不管那星辰有几个名字,也不管这几个名字怎样装点过那颗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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