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青青

2017-02-09 13:42丁威
青春 2017年1期
关键词:爱莲湾里小曼

丁威,1989年生,河南固始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十二、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萌芽》《美文》《北方文学》等杂志。

过了年,爱莲就18了。18,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其实,在陈族湾这块地方,18才想起来谈婚论嫁,已经晚了。爱莲的邻居小曼,18岁那年,也就是前年,已经嫁到湾里了,上个月喝了孩子的周岁酒,一个男娃娃,营养跟不上,就有些寡瘦,这样就显得眼睛出格的大。爱莲抱过来搂在怀里,温吞吞的一个小家伙,不哭不闹,只拿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看爱莲,看得爱莲心里漾起一阵阵的暖来。小曼就在旁边笑着逗孩子,喊阿姨,爱莲阿姨。小家伙顿了顿,盯着爱莲看,看了一会,嘴巴瘪下去了,眼睛硬撑着,一点点地注水,要哭。小曼就伸手过来搂孩子,爱莲小心翼翼地传过去,说,娃子的眼睛真水灵。小曼就接过爱莲的话,先是叹了一口气,说,营养跟不上,眼睛瘦大了,湾里的日子比不得岗上,嫁去两年,涝了一年,哎。爱莲闭着嘴没接小曼的腔,心里有了几句话,憋着,没说。小曼两只手颠着孩子,边颠边对爱莲说,爱莲你也18了,说得上了,我命苦,嫁到了湾里,想想,苦了自己也没什么,倒是孩子也跟着苦,真是糟了大心了!爱莲还是没接小曼的腔,眼睛盯着孩子看,一颗泪珠儿挂在睫毛上,莹莹的,透着一点儿锐利的光,有棱有角的,爱莲的心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孩子那点眼泪流到了爱莲的心里,玻璃似的光扎得她心疼。小曼瞅着爱莲望着孩子发愣的眼神,说,快晌午了,我得回家做饭了,可是能做些啥子饭呐,哎。小曼又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气显得特别长,小曼已经走了挺远的了,爱莲的耳朵里还在响着小曼拖长了尾音的叹息声,像一根茅草刺弄着,又把这感觉雾一样落到爱莲心里,爱莲的心似乎也变得毛毛躁躁的了。爱莲望着小曼越来越远的身影,又那么愣怔了半大会时候,抬头瞧瞧天,一个雾蒙蒙、白晃晃的日头,贴着灰扑扑的云,那雾气似乎扑到了爱莲的眼睛里,爱莲觉出了凉。又站了一会,不知道要想些什么,是要晌午了,爱莲家也要做饭了,爱莲挎着篮子就朝家去了。

爱莲的家在岗上。岗上的地旱涝保收,遇到好年景,多收些,人就有了足实的口粮,逢到差年景,少收些,勒紧裤腰带,人少吃几口,也能将就着过去了。而湾里,就看天了,雨水一多,淮河水一涨,整个湾里就变成了大水窝窝,那一年的收成也就泡了汤了,要是赶上连天的暴雨,整个湾里就成了一片汪洋,等洪水退去,许多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家也几乎破败得不成样子了,更有许多家房屋坍塌,望着洪水退去后的家园,欲哭无泪。所以湾里的人家,都怀揣着一个搬到岗上的梦,而湾里的姑娘,就怀揣着一个嫁到岗上的梦,从湾里到岗上,看着几十米的距离,许多人家,却走了几代人。

小曼是岗上人,却人往低处走的嫁到了湾里,这跟小曼腿脚上的毛病有关,小曼的左腿有小儿麻痹,岗上的男青年,宁愿说个湾里的健全人,也不要去说小曼这样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小曼爹从小曼十六岁那年就给她的婚事操上了心,起先还揣着岗上人的傲气心,小曼打小就没了娘,小曼是爹一手拉扯大的,爹跟她亲,就怕苦了小曼,想找个岗上的人家,也好吃一碗饱饭。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眼见着岗上的姑娘一个一个地结婚了,生孩子了,小曼还是没找到婆家,小曼爹的心气慢慢的就被磨没了,女儿也眼瞅着一天天的大了,过了年,就18了,再这样耽搁下去,以后就更是难说了。小曼爹咬了牙,将小曼嫁到了湾里,就算是湾里,小曼这样的,也不好找人家,小曼爹的心气一降再降,后来,小曼嫁了湾里的一个30岁姓赵的老光棍。

出嫁的那天,小曼的眼泪一直在流,迎亲的唢呐声都在外面吹了半天了,小曼还坐在炕头上,一个劲地在盖头下哭,姓赵的在小曼面前不停地搓手,媒人在旁边催了多少遍了,小曼的哭声还是止不住。后来唢呐声也停了,渐渐的,小曼的哭声也小了下来。小曼问,俺爹呢?媒人说,寻人找了,这都老半天了,也没寻到你爹。小曼心里的疼一凛一凛的,她明白爹为啥在她大喜的日子不见了踪影,小曼咬咬牙,把手伸给了媒人,唢呐的声音就又欢天喜地的响起来了。小曼爹在西草湾听着渐远的唢呐声,那里面吹得仿佛不是喜事,把小曼爹的泪水吹了满脸。

爱莲和小曼不同。在岗上人的眼里,爱莲是天上的仙女下凡,鸭蛋脸,白皙的面色,大眼睛里荡着水汽,高个头,风摆柳一样的腰肢,两根粗黑的大辫子在腰间快活地跳来跳去,能干,担百斤挎百斤的,抵得上一个男劳力。陈族湾的人家说到谁谁家的姑娘好,谁谁家的姑娘好,听的人就会问,那跟爱莲一比,咋样?说的人就歪着脑袋,瞅着天,好像爱莲这个仙女,那时候就在天上似的,看一看天上的爱莲,比较一下,想一想,说,个头嘛,没爱莲高,面皮,也没爱莲白净,腰,也没爱莲水活……姑娘家,哪能都跟爱莲比啊?!

大家都说爱莲的时候,爱莲也18了。爱莲18了,按说,照着陈族湾的习惯,爱莲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可爱莲是什么人呢,在大家眼里,爱莲是天上的仙女,又那么勤劳能干,哪能在这陈族湾的人间找一门亲事呢?谁也不敢去爱莲家提这门亲事,岗上、湾下,哪一门、哪一户能配得上爱莲呢?爱莲的漂亮、能干,对爱莲倒成了负担了,哪能找到相称的婆家啊!

18岁的爱莲,出落成了这样的一朵花,身体上隐藏的秘密,爱莲越来越多的知晓了,仿佛18岁之前这些都隔着一层窗户纸,18岁,爱莲拿指头蘸了唾沫,点破了这层窗户纸,那里面隐秘的成人世界,就向爱莲打开了。尤其是到了夜晚,爱莲的心里就盈满了沉默着的一汪水,升起些月光一样的雾气来,薄薄的,笼着些淡淡的愁绪。周围都静了下来,只剩下各色昆虫的鸣唱,听起来,又寂寥又喧嚷,这些昆虫的鸣声,一下一下地撩拨着爱莲的心,窗外白白的月光照进来,窝在爱莲的枕头边,水一样的凉。爱莲的身体里,潮水缓缓地拍打着低岸,爱莲知道这一切,可是爱莲跟谁说呢,又怎么说呢,爱莲只能越发沉默,把力气使劲地用到干活上,这样,到了晚上,疲惫的爱莲就少了许多心思了。

日子不好过,时间好过啊,这一眨眼,爱莲也18了,一到18,爱莲的婚事就称得上迫在眉睫了。可是,即使爱莲到了18岁,陈族湾的媒人们也是慎重的,并不对爱莲娘提亲,只是拿嘴巴在爱莲娘耳朵旁敲边鼓,有事没事就拿着鞋样子到爱莲家说闲话。

爱莲娘和媒人就在爱莲家的堂屋里说闲话,媒人起先并不往爱莲的婚事上提,只是沿着婚事的边界绕圈子,怕猛然提到婚事显得唐突似的,爱莲娘的心思也全在这个上面,却也并不说破,说出来了,就仿佛要把自家身份降了一个层次,降了出去再收回来就难了。东家长李家短,这样的琐碎话说了一大圈子,眼看着越绕越远了,怕是要回不来了。媒人心里急,爱莲娘心里一样急,彼此把话头停下,顿一顿,留一块空白的余地在那里,各自稳一稳脚跟,再把话头往回收,收起脚步来,也一样是慢声慢气的。一个怕唐突了,一个怕降身份了,总归都是在心底想着这个仙女一样的爱莲,要把爱莲放在天上,好像这个爱莲不仅是爱莲娘的爱莲,还是大家的一个爱莲,要放在手心里,端端庄庄地捧出来。这样把话头往回收时,就有点像戏场上急雨般的鼓点了,一下一下地把爱莲娘和媒人的心跳,往鼓点越来越密的节奏上引,就要跳到嗓子眼了,谁先把那句话说出来呢?在这个问题上,爱莲娘就充分表现了她的主动性,爱莲是谁的闺女,说到底,是她的闺女,她有把这份傲气保持到底的魄力。找准了时间点,媒人就率先把话头落到了“婚事”这两个字上了。

爱莲并不到堂屋里,而是躲在边房里纳鞋底,说是纳鞋底,爱莲的心思却并不在鞋底上。她把耳朵伸到堂屋里,娘和媒人的话,全都一字一句地落到了爱莲的耳朵里,爱莲知道她们在绕圈子,纳几针,爱莲想一下,绕了那么远了,后来,就慢慢往回走了,终于说到了“婚事”上,爱莲的手就停下来了,耳朵就往她们的嘴边靠近些,那鼓点也敲到爱莲心上了。爱莲屏住呼吸,她也弄不清自己渴望从她们的话里听到些什么,只是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长着眼睛似的往爱莲耳朵里钻,听着她们的话,爱莲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总结起来是:爱莲这闺女,不吃商品粮的不嫁,不是干部家庭别想!

可是,模样俊俏又能干的爱莲,有一样大遗憾,没上过学,一个大字也不识,是个“睁眼瞎”。干部家庭,吃商品粮的,一见爱莲的模样,都喜欢,可细一打听,就都遗憾地回绝了,要是有点文化、识些字就好了。低门不进,高门不娶,这爱莲还真是不好找婆家。

爱莲说不上婆家,她心里的那块隐秘却被越擦越亮了,细瞧瞧,都像一块疤了。忙了一天的爱莲,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兴许是白天过于忙碌,爱莲一丝都没感觉到身上的劳累,入了夜,躺下了,身体的疲劳就一窝蚂蚁似的赶过来了,又蚂蚁一样在爱莲的身体里钻,有一点酸,又有一点疼。爱莲想想,其实主要还是心里那块地方,爱莲的婚事,它在不停地打磨着爱莲,尤其是爱莲的爹和娘。这也让爱莲想起了小曼,小曼说了两年亲事,最后嫁了一个那样的人家,小曼爹可不就是一下子就老了。再想想自己的爹娘,爱莲睡不着的夜晚,总听见爹娘在炕上说爱莲,说爱莲的婚事,他们以为爱莲睡着了,说得很细声,可爱莲差不多一词一句地都听到心里去了。有一夜,很晚了,估摸着都下一点了,爱莲听到从那边的屋子里传来爹一声特别漫长的叹气声,这让爱莲接下来的好几天都睡不好觉,这一定不是爹累了的叹息,是愁,爱莲想。

桃花谢了,桃花又开,两度春花秋月都翻过去了,穷日子一年年地难过,可是闺女大了,一年年地好过,爱莲二十了。媒人很少再往爱莲家跑了,爱莲娘急得嘴上起燎泡,愁眉不展的,见人就叹气,美丽的爱莲成了她娘的一块心病了。爱莲呢,原本就有些沉默的爱莲,更沉默了。爱莲的美,也成了她自己的恨了,倒宁愿自己丑一点,或者就像小曼那样,坏一只胳膊、一条腿的,哪怕是个哑巴呢!爱莲也不爱照镜子了,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她尽量避开自己的身影,她把衣服在水里不停地搅,把自己的影子整个儿打碎,打没,爱莲恨自己。

命运也许就是这样,把你的心性磨平了,磨没了,对一切都不期望了,它就转而回头,给你瞧见一点光。

这年的开春,有个好消息传来,传来好消息的是爱莲的邻居,邻居有个表弟,十九岁,姓赵,要去当兵了。邻居家的这个表弟每年都来陈族湾拜年,大家都认识。人长得漂亮,粗眉大眼,高高的个子,见人总是笑,一笑,嘴角边挂起两个酒窝,还会吹口琴,活泼泼的,很讨人喜欢,就是黑了一点,庄稼人,黑怕什么呢,黑一点,更健康。过去说了不少户人家,都没成,一方面是因为挑三拣四,另一方面是小赵也住在湾里,那是个大水窝,每年夏天一涨水,大水就围住了庄台,将满地的庄稼一把手抹平,十年八淹,谁家的好闺女会往那个大水窝子里扔啊!

小赵和爱莲两个人以前早就见过,小赵来拜年,两个人碰了面,瞧见又像没瞧见,眼神游移着,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放,话还没说,彼此倒先红了脸,爱莲白,小赵黑,一黑一白的,红红的,都很好看,心就有点跳,话也不知道该说哪句,只匆匆点个头,道一声新年好,就各自散了,散了后,脸都还要热半天,心要好一会才静下来,这样一看,虽说见过面,却怕是连对方的细致的模样都不曾好好看过,哪敢呢。

而现在,要给爱莲和小赵说亲了,这门亲事一提,爱莲家也有过踌躇,哪有这样好的大男大女在等着,是门好亲事,可是,那地方实在是太穷,这不等于是把爱莲往火坑里推嘛。不过,小赵现在是当上兵了,农民的孩子跳农门——转干,吃商品粮的唯一途径。等到小赵入了伍,穿上了四个兜,这个“穷”字一下子不就甩掉了嘛,小赵那么机灵、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又会吹口琴,提干的可能性多大啊。

小赵入伍的消息刚一传开,媒人的脚就络绎不绝地往小赵家里赶了。对于爱莲一家,允许踌躇的时间是很短的,像夏季的一场急雨,说过去就过去了。第二天的早上,爱莲娘就回话了,答应这门亲事。第三天,赵家就让媒人提了一个红布包过来,一挂炮一放,这下字书的仪式就定了,这门亲事也就定了。

亲事一定,爱莲娘的心就落了地,可是,爱莲的心却还在空中浮着,落不到地。从18岁别人给爱莲说媒起,到现在,一眨眼的,两年过去了,这两年的一天天把爱莲的心气一点点地磨,自打爱莲明确意识到自己18岁了,意识到了自己的美,那扇窗户就朝自己敞开了一个口子,她得以进入另一个以前遮盖着的世界。爱莲一方面在脑海里想象着未来的那个人的样子,一方面又从心里升起丝丝的胆怯,具体她也说不清这种胆怯是什么形状,好像有一种被劈开的疼痛始终在她脑袋里萦绕。而这两年的漫长,细想想,快抵得上自己之前度过的那18年了。爱莲的心思起来了,她有了感受力,一点点的变化,都足以在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两年的时间都定不下来的婚事,竟然在一天的时间里定下来了,之前意念中的那个人的形象,几乎是突兀地具体起来了,又具体到这么实在,眼睛一闭上,就石刻一样地立在眼前了。爱莲说不好自己定亲之后的心,说起小赵,爱莲是喜欢的,要不怎么见面,脸要红成那样、心要跳成那样呢,要不怎么就果断地定下亲了呢。要说不喜欢,有没有呢,爱莲怕是说不好,只是爱莲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至少她的心还在空中浮着呢,她的心上也有一层看不清轮廓的东西罩着呢。

想不明白的爱莲,索性就不去想了,不去想了,爱莲反倒有些释然了。定了亲的爱莲,看起来与之前确实是不同了。也许是受爱莲娘的感染吧,爱莲脸上的喜色也多了,像是打了一层明亮的釉光,两条粗黑的大辫子梳理的油光水滑,眼神里的水波又冰释般地荡漾开去了。

在爱莲家的西边有一块空场子,是陈族湾庄子上最大的一块空场地,这块空场子上民间活动很频繁,吞刀玩猴的,唱戏说书的,都选择那个场子。爱莲定亲后不到一个星期,陈族湾来了放映队,邻居告诉爱莲,小赵晚上也过来看电影,爱莲的心就抖了一下。这算是爱莲和小赵定亲后,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消息一传来,爱莲很早就起了床,把那块空场地洒扫了一遍,用胰子洗了头,梳理好了那两条大辫子,换上了平常不舍得穿的那套衣服,这些都做完了,已经是晌午后了。吃了午饭,爱莲就什么都不做了,只坐在家里等着放映队来了,更确切地说,是等着小赵来了。

放映队先来了,爱莲坐在屋子里,听着场院那边孩子们喧嚷的吵闹声,心就开始慢慢往上提了。时间开始是一秒一秒地过,慢慢的,变成半秒半秒地过,后来,时间就像是爱莲手下的一块面团,越擀越大了,不见首不见尾了。小赵走到哪了呢,出了门了吧,过了河了吧,走上岗坡的山腰了吧,爱莲脑子里的小赵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那些鼓点仿佛又敲起来了。

“吱呀”一声,爱莲的院门被推开了,是小赵,爱莲突然一下子就认清了小赵的脚步声,有些沉有些闷,又有些犹疑。爱莲把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在镜子里晃了一下,把额前的头发抚平。小赵推门进来时,对着爱莲娘喊了声,姨,爱莲在吗?在,在,爱莲娘应道,你们说,你们说,我去看看放映队。屋里就剩下爱莲和小赵了,爱莲把头低了下去,一片云霞就飞上了脸颊。爱莲说,你坐。小赵答应着,嗯,嗯。就坐下来。刚坐下却又站起来,说,爱莲,你坐,你也坐。这样,爱莲和小赵就都坐下了。爱莲刚坐下,想起了什么,就又站起来说,你喝水不,我去倒水。小赵也半站起身,止住了爱莲,说,不麻烦,不渴的。就又都坐下了,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只听到外面的场地上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立时把屋子里的静放大了。小赵就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怕是要开始了。

爱莲和小赵往场地上走过去的时候,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他们俩是一前一后走着的,小赵在前面,爱莲在后面,小赵走得很慢,爱莲自然也跟得很慢。爱莲低着头,盯着小赵的脚看,好大的一双脚,爱莲的心就跳得更快了,好像眼光代替她的手抓住了小赵的脚似的,爱莲注意到小赵的鞋后跟已经快磨没了,小赵需要一双新鞋了,上部队之前,爱莲要给小赵好好地做几双鞋,爱莲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这段筷子般短的路,却走出了火车般的长,人群的目光都朝着爱莲和小赵投过来。爱莲觉得有些甜,爱莲知道这些甜是由她和小赵两个人酿出来的,就觉得更甜了。小赵到了人群里,走到了幕布的西边,那边有人群闪出来的一点空位,是看电影的好位置,一看,就知道是人们专门闪给爱莲和小赵的,爱莲却在幕布的东边停住了脚,等小赵发觉的时候,他们俩已经隔着幕布两边整个人群的距离了。

电影快开始了,爱莲就把目光放到幕布上,心思呢,却全都在小赵那里,爱莲多想走到小赵那边去啊,那是个看电影的好位置,更重要的是,小赵在那边啊。这该算作是爱莲和小赵的第一次约会了吧,就赶上了这千载难逢的放映队。夜空里星子很亮,跟放映队的幕布一比,就不值一提了。场地上人群吵吵嚷嚷的,爱莲知道,有些人的目光一定在她和小赵之间来回,想到这,爱莲就有点忍不住了,她飞快地朝着小赵那边转了下脑袋,目光扫了一下,一下子就把小赵的目光捉住了,小赵也正看着自己呢,小赵的眼睛里映着幕布的光,那么亮,爱莲的心“扑通”了一声。小赵朝着爱莲挥手,爱莲却又把目光收回到幕布上去了。小赵看着幕布上的光在爱莲的鼻尖上闪一个好看的弧度,心就被抓住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赵三步并作两步的蹿到爱莲跟前,一下子就把爱莲的手抓住了,爱莲攥紧的手刚碰到小赵的手就松开了,小赵抓紧了爱莲的手,前面的人群立马就静住了,小赵也不说话,就攥着爱莲的手往幕布西边去,人群闪开了更大的位置,小赵牵着爱莲就站住了。人群就又嚷开了,爱莲听到有人在笑,爱莲心里也跟着笑。

小赵的手还在抓着爱莲的手,小赵不动,爱莲也不动,不大一会,爱莲手心里就满是汗水了,爱莲能感觉到小赵的手在抖,爱莲就攥了两下,而后,松开了。爱莲把自己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小赵手上的感觉还停留在爱莲手上,小赵手上的心跳也还粘在爱莲手上,就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很细弱地跳着。爱莲拿眼睛的余光看小赵,小赵把手上的汗在裤腿上擦,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爱莲忍不住笑出了声。

电影放的什么,爱莲记不清了,爱莲就记得小赵在看电影的时候,不时的扭头看自己,爱莲不扭头,爱莲只拿眼睛的余光看,爱莲想,小赵挺笨的。

电影放完了,幕布收起来了,星子就又擦亮了眼睛,一颗一颗的,芝麻粒一样的撒的漫天都是。爱莲是和小赵并着肩的,只是没再拉着手,好像小赵把刚才那一股子勇气全用光了。只是走得很慢,也不说话,听着对方的呼吸,周围的人声都不在耳朵里。这一段路,再慢的脚步也经不起走,很快就到家了,爱莲家里的灯已经亮了。爱莲说,进屋坐一会。小赵说,不了,很晚了,又没有月亮,明天还要上工。就又在门口站了一会,还是没什么话,小赵说,爱莲,我回家了。就走了。爱莲没有答他,爱莲想,小赵真是挺笨的。

放映队走的第二天,爱莲却忙开了。爱莲忙什么呢,爱莲忙着给小赵做鞋。想到鞋,爱莲就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当时光顾着看电影、看小赵了,都没问问小赵的脚是多大,去问邻居吧,爱莲不好意思,邻居也不一定就知道,爱莲转念一想,一旦问了,这鞋做出来,惊喜怕是要少了。这么一想,爱莲就有些为难,爱莲想了想,有了主意,怎么办呢?爱莲去找小赵的脚印了,小赵是从爱莲家屋后的猪圈那边走的,那边差不多终年都是湿的,小赵的步子那么沉,该是会留下脚印的。爱莲就去屋后找,在脑子里循着小赵走的身影,有自己的脚,娘的脚,这两个都好认,自己的脚小一点,娘的脚更小,可是小赵的脚呢,爱莲把呼吸都藏起来了,找得很仔细,都快把眼泪找出来了,还是没有,都不是。爱莲接着找,有一个,爱莲几乎要喊出声来了,那就是小赵的脚啊,那么大,跟她的一比,都像是船了,爱莲弯下身子,仔细看,扯几根树枝比划着,小赵脚的尺码就清楚了,爱莲几乎都看到小赵脚上她做的新鞋了。

之后的几天,爱莲手都没停过,天刚有一点光,爱莲就起来做鞋了,紧着赶,终于赶出了三双鞋,小赵一两年该是不怕了。鞋做完,爱莲的眼睛都熬红了,手也是又酸又疼,心里呢,却是暖的。

这不久,小赵就上部队去了,去之前来爱莲家吃了一顿饭,跟爱莲爹喝了一点酒,小赵喝得脸红红的,还是没有多少话,在爱莲爹面前,也不敢拿眼睛看爱莲,却把脚上爱莲做的鞋,伸出老远,爱莲一闪过来,小赵就把脚弄出些声响,爱莲看着自己做的鞋,穿在小赵脚上严丝合缝的,就有那么一点骄傲。爱莲就在心里笑,小赵也并不那么笨。这一顿饭吃得闷闷的,只在送小赵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小赵仔细把爱莲瞧了,爱莲也把小赵的目光捉住了,捉了好大一会儿。

小赵走后,爱莲就把大部分心思放到地里了。初秋了,湾里的滩涂地,小蓼长得格外茂密,一簇簇的脑袋上,顶着许多细碎的小花,紫红艳艳的,单看起来,每一朵小花都不起眼,可是一枝上蔓生了很多,一个挤着一个,一朵喊着一朵,嚷成了片,叫成了团,远远地看过去,一大片,一大片,喧嚣成了火。湿洼地里,水蒿撵着趟儿,一撵,就撵出去好几百米,蔚然的成了撒出去的风,收不回来。河滩上溽暑的湿气,为太阳一晕,秋雾一样弥散开去。牛一解开缰绳,就撒起了欢,贪婪地卷起一把一把的草,粗重地喘息着,呼吸里也带上了拼命的劲头。天空是高远的,蓝刷子抹上了薄薄的颜料,再随手抹几朵白云,一切都极生动。上工的时候,下地锄草的,都是青年妇女,只是爱莲与以前有些不同了,爱莲总是扛着锄头跑到最前面去,脚步几乎是雀跃的。爱莲锄草的间隙,抬头望望天,天空就像她的一个蔚蓝色的梦,又清新又清澈,爱莲觉得身体变得很轻,藏了一只鸟似的,要跳,要飞。

青年妇女们一边锄着草,一边将欢笑的声音远远地播撒出去。有人说,等小赵穿上四个兜,爱莲就不用这么面对着黄土高日头了。爱莲却并不停下手里的活,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说,要是真穿上四个兜了,说不定说一个城里的姑娘了,就不要俺了,城里的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的。另外一个人接过了爱莲的话,说,城里的姑娘也找不到爱莲这么漂亮的啊!爱莲停下了手头的活,把手撑了下腰,拿眼光朝远处望过去,说,漂亮有啥用啊,俺不识字,真跟着他到了城里,怕是连厕所都认不得呢,这门亲事啊,就是这河滩上芝麻——不定油呢!说完这句,爱莲的鼻尖上暗了一下,望了望远处的天,就又埋下头干活了。

小赵走了,爱莲忙的时候还好,闲下来一点,脑子里就会有一个小赵,又清晰又模糊。想着先前磨了两年,磨到一个小赵,去了部队了,等着小赵穿上四个兜,这于爱莲算作是一个盼头,是前面两年的苦涩过后,泛回来的那么一点甜。想起小赵的时候,爱莲就想起小赵牵自己时候那股子可笑的劲,有一点生硬,呼啦一下就把自己的手攥住了,攥出了汗,都不丢,那样一个夜晚,星子亮着眼睛,却没有几句话。再往下想,就是小赵伸出桌子的那一双大脚,脚上自己做的鞋,让爱莲再去多想一些,就没有了。小赵那么快就走了,爱莲和小赵之间的故事那么少,哪里经得起爱莲这样的回忆呢,想着想着,爱莲就有点无措,那一点盼头,也仿佛是可有可无的了,这一切,自己全都说不上来,爱莲就时常看天,好像那里有一个未来,有一个答案,给爱莲。

这门亲事定下后,不到半年,小赵就从部队里给爱莲寄了一件黄的确良的军上衣,两个兜的。爱莲第二天就穿上了,这在陈族湾的历史上,是姑娘穿上的第一件军上衣,虽然有些大了,穿在爱莲身上有些松垮垮的,但丝毫都盖不住爱莲穿上这件衣服的神气劲儿。爱莲的美是天生的,这骨子里透出来的神气劲儿却是后天的,起先爱莲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这神气就生出了一点,却是藏头藏尾的,后来,因为爱莲的亲事问题,爱莲就一点点地把这神气掩盖起来了。而当这身军上衣穿到了爱莲身上,爱莲不自觉的,就把这股神气劲儿全都挥洒出来了,仿佛爱莲的神气是天生的了,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了,爱莲把这件军上衣穿得自豪极了。

春天来了,爱莲在穿着。天气热起来了,爱莲还在穿着。秋天深了,冬天来了,天很冷了,该穿棉衣了,爱莲还在穿着。逢着农忙,遇上脏的活计,爱莲才会脱下军上衣,仔细地叠好,抹平,盖上一块干净的布,拿一个凳子压着。干完活,洗干净了,拍打干净了,爱莲就又把军上衣穿上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又过去了,有人问起小赵提干的事,有消息吗?爱莲说,哪能那么快呢,又没有人!爱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慢慢地没底了,又浮在了空中。磨了两年,爱莲二十了,又磨了两年,爱莲都二十二了,爱莲心里想的,爱莲还是说不上来,爱莲知道,有些东西本来就说不好,说不清楚,非要说出来,爱莲觉得也许这就是命,至于“命”究竟是啥,爱莲又说不出来了。也许就像麦子绿了,结穗了,变黄了,后来变成粮食,这就是麦子的“命”,爱莲想。

大约是爱莲的黄军装洗得发白的时候,传来了消息,小赵退伍了。小赵黄军服黄军帽的来到爱莲家,变得更黑了,骨骼也结实多了,见到爱莲,也不像之前那么红着脸了,很能说,脸上洋溢着见过世面的那种豪情,眉飞色舞的,嘴巴不停地抖出很多话,偶尔还蹦出“妈的”“他妈的”当兵的标志性用语。

来爱莲家看小赵的人,将爱莲家围了个满,爱莲大方地接待着每个来家看望的人,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敬完了客,爱莲就进到了屋里,站在屋门的旁边,听小赵说话,小赵端坐在堂屋里,说得越发起了劲,脸都红了,泛出油油的一片光来。爱莲说不上来自己听没听懂,话语里,好像小赵带了很多人,他在最前头,很神气很自豪……爱莲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笑着听小赵说,很知足的样子。

有一瞬间,爱莲心里冒出了一句话“还是没穿上四个兜”,这句话闪得那么快,爱莲几乎都没抓住这个念头。可是,看着眼前的小赵,爱莲问自己,谈得上不幸吗,也许,但是毕竟小赵也算见过世面了吧,而爱莲呢,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天,也就是陈族湾这块巴掌大的一片天。准备了几年,爱莲都把自己准备老了,老了,也许就什么都能接受了吧。就像小曼,小曼现在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是看起来不也是挺不错的嘛,那么一个大眼睛的娃子,现在都能满地跑了……

也大约是秋季,庄稼收毕了,新麦子也种上了,爱莲出嫁了。那天早上,雾气很重,太阳爬了很久,看起来湿淋淋的,爱莲被她的嫂子背出了院门。爱莲穿着红夹袄,红裤,红鞋,头上顶着红盖头,盖头下藏着一个嘤嘤哭着的爱莲。接着抬出了紫红的箱子,一大一小两个,大红的脸盆架,红瓷盆,大红纸糊着盆口,四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用染红了的绳子捆着。爱莲走在嫁妆的后面,亲人们跟了一大群,簇拥着,慢慢地走,爱莲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天上的太阳湿淋淋的,跳一下,跳一下。

那正是旺秋,河滩上,又满目地燃起了小蓼的火焰,一条小路被它们照得忽明忽暗,从岗上往下看,这一条小蓼燃烧着的道路尽头,就是爱莲的婆家了。

冬天才过了一小截尾巴,年还远呢。早晨,站在岗上,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朝湾里望过去,一条银白色的雾气,随着河道的轮廓,仿佛被河道的无形的刀子切过一般,沿着湾里的河道蔓延开去,直条条的一根朦胧的雾气,向着目光更远处行去。湾里潮气很重,河堤上的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鱼刺般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霜还没降,气温并不那么冷。湾里莽莽的,平坦、辽阔,被各家的土地切割成大小不等,麦苗只露出了一溜儿小脑袋,青青的,像一个个努力生长的小娃娃,黑褐色的土地像是攒足了生育的油气,再加上一簇簇麦苗绿色的火焰,望过去,整个湾里都充盈着蓄势待发的生机,再有一场大雪给麦苗们盖上越冬的棉被,就能守盼着一个好收成的年份了。

爱莲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下,她摸了摸肚子,感受着它,这让她想起了小曼的孩子,想起了自己18岁那年,抱着他,那个面皮黄瘦的孩子,那双出格明亮的大眼睛,那滴挂在睫毛上闪着棱角的泪珠……

爱莲抬头望了望天,蒙蒙的雾气里,一个灰亮的日头,那么白,那么白,都像月亮了。

猜你喜欢
爱莲湾里小曼
一颗顽固的牙齿
临江仙·爱莲
麦苗青青又一春
七个花开的日子
风雨无阻 洪都逐冠 2018CSR中国汽车短道拉力锦标赛南昌湾里站顺利落幕
乾坤湾里的郝世斌
让你不来电
偷听
让你不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