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现象的黑云

2017-02-09 15:29熊芳芳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1期
关键词:繁漪侍萍周萍

2013年10月,广州市骨干教师每人要到对口支援学校讲一节示范课,我被安排在从化中学。根据教学进度,我选择了经典篇目《雷雨》。

这一课,2004年的时候,我在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也讲过公开课。时隔十年,对人生,对人性,对爱情,对婚姻,对社会,对阶层,对理想,对现实,对价值,对信仰,我的看法早已有了本质的不同。再读《雷雨》,人生的真相便如一幅画卷在我眼前历历展开。

教材是节选,但我打算对学生做整本书的导读教学。我希望他们能够从整体上去了解这部天才的作品,即使一节课只能浮光掠影,我也希望能够激发他们对这部作品的兴趣,课后自己去深入阅读。

这样的定位让我在设计教学时感觉有些艰难。45分钟里需要传递的信息很多,但可以传递的内容有限。什么是最重要的?必须有所取舍。

做取舍有个前提,那就是要有一个做取舍的标准。解读一个文本,准备向一个文本下手的时候,我会首先看它是什么性质的。就如同一个雕刻家,对于他面前的那个原材料,他需要首先了解这是一块石头?木头?金属?还是玉?抑或果核或者头发丝儿?不同性质的材料,需要不同的工具和手法。解读文本也是如此。文体不同,教学的侧重点不同,教学方法也有不同。

《雷雨》是剧本。剧本就是戏剧的脚本。

戏剧人类学认为:戏剧不仅仅只是审美,它被人类创造出来时,首先是为了自己生命的需要。古希腊的《酒神祭》就是为了人的生产和农作物的生产丰收而举行的祭祀仪式,这是一种生活的需要;人类的情感要表达,要宣泄,要交流,要调节,也就需要艺术,这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雷雨》显然是一个悲剧。

雪莱说过一句话:“最动听的歌讲述的是最悲哀的内容。”似乎越是悲哀的内容,越是动听,越是打动人心。悲剧的审美力量似乎比喜剧更强。

然后,无论是悲剧喜剧还是后来出现的正剧(法国思想家狄德罗和剧作家博马舍称之为“严肃剧”),都需要有集中尖锐的戏剧冲突。

戏剧冲突是戏剧文学最基本的审美特征。伏尔泰认为,每一场戏必须表现一次争斗;黑格尔把“各种目的和性格的冲突”看作是戏剧的“中心问题”;在中国戏剧理论和批评中长期流行着一种说法: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

戏剧冲突在戏剧文学中一般有这样几种类型:A.主人公与自然力量之间;B.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之间;C.主人公与社会力量之间;D.人物自己内心世界中两种矛盾力量之间的斗争。

对于剧本来说,戏剧冲突主要靠台词来呈现和推动。

戏剧的台词一般包括对白、独白和旁白。有时候人物还会使用潜台词。譬如:

鲁(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 你想见他?

鲁 嗯,他在哪儿?

朴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 不过是什么?

朴 他很大了。

鲁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这里周朴园有两句对白都是用的潜台词,第一句:“不过是——他很大了”,这一处,鲁侍萍还没听出来他真正的意思,还以为他在跟自己叙旧呢,居然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他只好进一步提醒第二句:“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这一次,鲁侍萍才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他是担心她要跟儿子相认,揭穿他的画皮,摧毁他在儿子心目中的威严和地位。

潜台词往往比显性的对白、独白和旁白更具表现力,因为它是人物灵魂深处的运动。

由此,我确定了我的教学目标和切入角度:从人物台词入手,梳理故事情节,分析矛盾冲突,从而理解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心灵欲求。

我仔细阅读体味曹禺的《雷雨》自序,又读了李健吾谈《雷雨》的文章,还上网查了纪念曹禺诞辰100周年的相关活动和资料,看了导演王延松的《雷雨》说戏,读到曹禺高中时代在南开中学发表过的一首诗:《不久长,不久长》……

重读《雷雨》,我为我的教学设计写下了这样的题记:

若我们尚未寻得“存在的意义”,我们就只能慌不择路地去寻求“存在感”。

《雷雨》中充斥着的种种爱欲,归纳起来不过是四个词语:生存,梦想,自由,爱情。而这四个词语,只是用来对抗衰亡,对抗虚无,对抗压迫,对抗孤独。这一切,都不过是尚未寻得“存在的意义”的人们在慌乱中拼却了性命去寻求的“存在感”。然而,一旦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人们便可以为了这个意义而放弃存在感甚至存在本身。

10月22日,从化中学,一堂绝对真实的家常课。

我保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公开课之前不跟学生见面,不布置预习题,保持课堂的原生态。只要该班的语文老师给点时间让学生把课文读一遍即可。我很喜欢在一个陌生的情境下跟一群陌生的学生进行这种绝对原生态的瞬间对接。

然而这一次有点小意外,学生连课文都没读一遍。好在,我这次的课堂定位本来就是导读课:向学生介绍整部《雷雨》的概貌,以激起阅读兴趣,促使他们课后去阅读原著;同时引导思考,理解人性。我关注的本来就是原著的“整体”,而不是课文节选的“局部”。

因为是导读课,所以我摒弃了数十年以来讲《雷雨》十分流行的分角色朗读的传统做法(这样的局部细节处理太花时间),而是着眼于对全貌的了解和对内涵的思考。

不喜欢一开课就单方面没来由地煽情,所以简单而直接地导入:

课文读过一遍的举手。……只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四个五个,八个?十个。哦,只有十个人读过课文。那么我再提一个更高境界的要求或疑问:有没有把《雷雨》整部剧作看完的?请举手。有没有?(笑)一个也没有了。那么看过《雷雨》的电视连续剧或者电影的,举手。(意外,笑)也没有?好吧,那么,有没有看过周杰伦主演的《满城尽带黄金甲》?

生(齐,大声):有!

师(笑):这个倒看过了啊,好,周杰伦的粉丝啊。这个情节跟《满城尽带黄金甲》很相似,应该说,张艺谋的那部影片,很多东西是从这个《雷雨》套用、化用而来,有些情节几乎是抄袭。

既然是“零基础”,我只好“抄近路”,借由他们的偶像周杰伦来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了解《雷雨》的基本情节,并激发他们的兴趣。

然后介绍最基本的信息:

作者曹禺,我老乡喔。我是湖北荆州人,他祖籍湖北潜江。他生于天津的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原名万家宝。他在中学时代就非常喜欢戏剧,他自己表演过戏剧,而且他是反串喔!大家知道《娜拉出走》吗?易卜生的戏剧。他演女主角。然后他的大学,一开始是在南开大学读政治系,第二年他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雷雨》是他的处女作,是他在23岁时即将从清华大学毕业时完成的处女作。之后又相继完成了《日出》和《原野》。这三部作品是他的代表作,而他的作品,尤其是《雷雨》,是我国戏剧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而曹禺本人,也被我们称为……(笑)猜猜看,称为什么?

生:中国戏剧的奠基者。

生:戏剧之父。

师:如果拿他跟西方的某个戏剧作家相提并论的话,你觉得可以是谁?

生:莎士比亚!

生:中国的莎士比亚!

师:对,中国的莎士比亚。很好。

接下来,介绍人物关系:

人物不多,但是关系挺复杂。周朴园,梅侍萍,旧情人,他们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周萍,小儿子叫大海。后来,梅侍萍被周家赶出门,周朴园娶了这个繁漪,他们才是合法的正式夫妻,他们生有一个儿子,叫周冲。侍萍几次遇人不淑,后来嫁给一个无赖鲁贵,生了一个女儿,四凤。那么大海和四凤就是——

生:同母异父。

师:异父兄妹。对,然后四凤跟着他在周家做管家的父亲去周家做了女仆……

生(齐叫):好乱啊!!

师(笑):哦,很混乱是吧?

生(齐):是啊!

师:然后,周朴园的大儿子周萍,跟周朴园的妻子繁漪,他们的年龄相差只是六七岁而已,所以他们两个相爱,演绎出一段乱伦的悲剧。但是这个周萍后来爱上了四凤,然后周冲也爱四凤,但是周冲是单相思,听明白了吗?

生(前后左右议论纷纷):听明白了。

师(笑):是不是很复杂啊?好,我们知道戏剧有个“三一律”,它在一个非常集中的时间单位里,比方说《雷雨》,它就是在整整一天,一昼夜的时间以内,在一个城市里——20年代的旧上海,演绎了两个家庭两代人三十年来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人伦爱欲,甚至阶级斗争。很复杂的情节,那么,你们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情节呢?是爱情?还是阶级斗争?

生(齐笑):爱情。

师:好,那么我们就来看爱情。在这部戏剧里边,我们看到很多种爱情。

由人物关系自然过渡到情节,进入矛盾冲突的分析,从而带动人物分析和主题理解。

接下来从人物台词的品读来讨论分析三种爱情:

单相思:一个人的爱情(周冲)

半生缘:两个人的爱情(周朴园、鲁侍萍)

三角恋:三个人的爱情(周萍、繁漪、四凤)

首先看两个人的爱情。先来看看课文节选部分周朴园和鲁侍萍之间的爱。请同学们把课文从66页到72页的内容读一遍。

师:你觉得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感情是真的呢还是假的?我想请问女同学,如果你是鲁侍萍,你会相信周朴园吗?

一些女生在下面纷纷说“不会”。

师:不会?说说理由!为什么不相信他?他不是表现得很真诚吗?又要穿旧雨衣,这间房子又不准下人随便进来,窗户也不能随便打开,一切都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旧模样……

一女生:当侍萍问他想不想见一见她的时候,他连忙说“不,不,不用”,很决绝的态度。他根本不愿意见她,不想她介入他的生活。

师:他只是想要保持一种美好的回忆,一种美妙的念想,根本不想把它变为现实,是吧?(女生点头)他态度决绝,所以你不相信他。很好,请坐。其他女同学呢?你信他吗?

一女生:我觉得我是不相信他的。因为他虽然想要打听侍萍的下落,可是当侍萍说到“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被赶出周家的时候,周朴园的反应是“汗涔涔的”。我觉得他对她只有愧疚之心而已。

师:哦,他是做了亏心事,心里面有愧疚而已。所以他汗涔涔的,根本就不敢面对过去所犯下的罪孽,所以并非想要真的见到她。所以你也不相信。好,请坐。其他同学呢?再找个女同学说说你的见解。

一女生:我觉得这是一种错爱,不是真爱。他是为了娶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就把她赶出家门,刚生完孩子就赶走她了。

师:也就是说,他不顾她刚生下孩子,大年三十就把她赶出去了。这是相当绝情相当冷酷的。如果他心里有一点爱有一点人性的话,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吧?(生点头)可是周朴园说他怀念了她30年,半生的情缘。你如何看待这种怀念呢?(点击幻灯片中的人物台词及人物行动)

周朴园用儿子的名字来纪念他的母亲,他屋子里的家俱多半是侍萍从前喜欢的东西,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他一直保持着侍萍生完孩子以后夏天关窗的习惯,他的桌子上面,永远摆放着侍萍的相片。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拿起侍萍的相片,戴上眼镜看。甚至跟繁漪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把相片拿起来,繁漪问他拿这个做什么,他说:“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为什么周朴园如此眷恋曾经的侍萍,而不能与繁漪产生新的爱情?讨论后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周朴园堪称情圣,矢志不渝,而是繁漪这种有独立自由的新思想的女人,给不了侍萍所能给予他的那种绝对崇拜、将他神圣美化到极致的满足感。所以周朴园爱的不是侍萍,而是侍萍心中的那个被美化到完全和神圣境界的自己。除了侍萍,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爱他。周朴园心里有许多真实的怀念,但这是一种灵魂取暖式的需要,是一种吸血鬼式的索取,他要从别人的爱里边来获取一种生命的滋养。所以周朴园爱的是爱情本身带给他的那种滋养,而不是爱这个人。所以,这个不是真爱。

那么,“三角恋”中有没有真爱呢?一开始周萍和繁漪在一起,既是一种孤独者的互相慰藉,又是一种对周朴园对他们俩在各种层面的压迫的一种反抗,一种冲破束缚的自由感,但同时,周萍感觉到罪恶,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老鼠在狮子沉睡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卑怯行为,他感觉父亲就是狮子,而他自己,就是老鼠。所以他既有罪恶感,又有一种自我鄙弃的感觉。所以他想要逃离。但繁漪就把他拿来当作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了。是他带给她生机,所以她不能放他走。而周萍,又抓住了四凤,他觉得四凤那种清新纯洁,朝气活力,像朝露一样的纯洁能够洗涤他心中的罪恶,他认为四凤是他的太阳,能够照亮他,能够拯救他,所以他拼命地奔向了四凤——

“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他对繁漪已经腻了,他要奔向四凤。但繁漪对他说: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威胁周萍:“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所以才有了后面雷雨之夜的悲剧。这个三角恋,繁漪是借助周萍来寻找一种生存的感觉,在这个棺材一样的周家,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而周萍呢,借助跟繁漪在一起,从而获得一种反抗父权的自由,而周萍后来转向四凤,是因为他觉得四凤能够拯救他阴暗虚弱的灵魂。这个三角恋里,有没有真爱呢?讨论得出结论:没有。都是自私的,都是借助他人获得一种生命的存在感。

师:周朴园对侍萍的爱的虚伪和虚弱,是被他自己的言行拆穿的。比如选文部分的一个人称变化,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教材70面倒数第三行:“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吗?”“你的”,这第二个孩子是谁啊?

生(齐):大海。

师:大海是不是他们两个的儿子啊?

生(齐):是!

师:所以很明显,周朴园跟鲁侍萍不是站在同一边的,他的立场由始至终都十分清楚。所以,他对侍萍所谓的爱,虚伪又虚弱。周萍的爱同样虚弱,他不是虚伪,他是虚弱。他曾经是真的很需要繁漪,后来也真的很需要四凤,但他的这种需要被鲁大海给拆穿了(点击幻灯片)——

“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没有劲的东西。”

鲁大海一语道破天机。周萍是一个虚弱的男人,他需要不断地从女人们身上去吸取爱来补充自己的生命能量,这个也不是真爱!

那我们再来看周冲的“单相思”是不是真爱。周冲的爱看起来很纯真很美好,他向父亲要求把自己一半的学费分给四凤,想供四凤读书,跟四凤谈理想。他把她当女神一样地看。他梦想自己跟她一起坐在“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的船头,在“浮着两三片白云”的天边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他甚至说:“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他的意思是说:你不爱我,你爱的是他,没关系,你把他带着,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

(生开怀大笑)

师:所以,周冲的爱看起来很包容,像神一样。但实际如何呢?曹禺把他给揭穿了(点击幻灯片)——

抓住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四凤不得已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开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

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

——曹禺《〈雷雨〉序》

一个做梦的人在审视自己:我到底怎么了?我到底是要什么?其实他爱的只是爱,是美丽的梦,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他把这个完美的理想寄托在了四凤身上,而真相让他觉得自己的梦幻灭了。这也不是真爱。最后我们会发现:无论是一个人的爱情,两个人的爱情,还是三个人的爱情,最终都走向了幻灭。

师:现在我们再来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生: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

师:是啊,所以鲁侍萍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软弱,太容易变了。”这是她几十年来对人性的一个理解,她对周朴园没有太多的恨和怨,她心里其实是爱他的。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俩相遇的时候,其实周朴园根本认不出她,但是侍萍一再地在干什么啊?

生:提醒他。

师:对,她一再地在推动两人的相认。她希望他能认出她来。她心中还是很爱周朴园的,所以她并不是很怨他。他只是觉得,人性是软弱的。可是很多人就曾经说:这个剧本,它在批判一个阶级吧?你看周朴园啊,资产阶级,然后那个鲁大海呢,工人阶级的,然后他们就有阶级斗争;周朴园抛弃侍萍,也因为他们是不同的阶级,真的仅仅是这样吗?资产阶级里面有周朴园也有周冲,无产阶级里面有鲁大海也有鲁贵,罪魁祸首真的仅仅是阶级吗?

王蒙在《永远的〈雷雨〉》中曾说:“《雷雨》是猛批了资产阶级的,比《子夜》揭露更狠,是现代文学史上突出地批判资产阶级的为数不太多(与反封建主题相比较)的重要作品之一。”这是一种主观而偏激的说法。因为曹禺自己已经说过了,他写《雷雨》的动机,不是批判,而是悲悯——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

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曹禺《〈雷雨〉序》)

他是怀着一种悲悯的心情在写,而不是批判。他说人们以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踌躇满志地来到人间,而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被命运捉弄,所以他也期待观众能够以怜悯的心俯视这些在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的人。

因为,他自己就在彷徨,他说(点击幻灯片)——

我的青年时代总是有一种瞎撞的感觉。

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求着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该怎么活着?

“人究竟该怎么活着”,实际是作者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他在18岁的时候,已经用一首诗《不久长,不久长》(原载《南开双周》第1卷第2期,1928年3月28日)表达过他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思考了(点击幻灯片)。

18岁的他已经把人生看得很清楚了:生命好短暂,而且短暂的生命里面还充满了痛苦,有很多的诱惑也有很多的压制,他渴望自由渴望永恒,但是没有。他觉得自己的来日不久长,很快就会睡在衰草里。屈原有过《天问》,曹禺也有过对生命意义的一个追问:为什么要活着?我们怎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

这是他在创作时心里面的一个不自觉的东西。其实这种追问在《雷雨》的序幕和尾声里面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序幕和尾声都以教堂为背景,有修女,有唱诗班的合唱。教堂的这种场景就是在带领着读者和观众在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大雷雨之后,向一个神圣的力量靠近。所以尽管《雷雨》篇幅很长,但他一直不舍得删去序幕和尾声。我想,序幕和尾声的意义,不仅是创作艺术上的一种审美距离,更是作者对生命终极意义的一种思考,一个暗示人生答案的镜头。

对于这节课,央视一套《看见》栏目主编、著名作家王开岭如是说——

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无论多么糟糕,都不应被丑化,文学更不应被阶级化和政治化,长期以来,对《雷雨》的主流解读,基本是以人物身份的社会性为工具,既当起点,又当归宿,既当世界观,又当方法论。《雷雨》是文学的,是追求人性的复杂和诡异的,它刻画了爱情自身的困境、欲望的杂芜和荒诞、以及“选择”的艰难,应该说,这样的人之“挣扎”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年代,它是永恒的,它和大社会概念没有隶属与因果关系,与政治或国家也无必然关系,《雷雨》的创作元素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比比皆是,总之,它无法完成对社会的起诉,它只能起诉人性本身。另外,在我个人看来,《雷雨》甚至有宿命论和悲观主义哲学的意味,因为作者试图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掉,这也是戏剧的古典精神和永恒的时尚。

读熊芳芳老师的课堂实录,我感到了一缕清新之风,因为她沿着人性的方向行走,从而和作者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上,把文学还给了文学,她关注的是“人”本身的问题,是对人性本身的拷问,是对“存在”的尝试性挖掘和对“意义”的触碰。文学阅读的意义在于给读者的经验和精神创造空间,进而生长出他们自己的东西来,在阅读结论上,任何权威都是可疑的,包括作者本人。因为作品一经诞生,就有了自己的能量和独立性。

著名诗人、财经作家,独立书评人苏小和如是说——

在文学的意义上,《雷雨》是我读过的中国现代戏剧中最早去时代、去语境的先锋之作,曹禺先生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庖丁,将人性一层层剥开了让读者看。完全没有刻意为之的所谓时代背景和宏大主题。但我高中时代的语文老师差不多用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给我们讲述《雷雨》的时代背景,讲述工人和资本家的斗争。许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是一场荒谬的误读,可惜这种误读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深深植入了我们的阅读心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惊讶于芳芳老师的语文讲述能力,她是一个真正能够靠近人性的语文老师,一个勇敢地丢弃历史垃圾,带着孩子们直接拥抱人性,拥抱句子,拥抱词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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