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2017-02-13 00:42李骏
北京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四哥人生

李骏

虽然都在帝都的雾霾里生活,各自匆忙,但始终觉得,不远处有那么一个人,微笑着默默地关注着你,好像有一棵树、一座山可以暂时倚靠,有一片海、一汪潭可以驻足。

四哥的微信上自称“鄢人”,鄢人被圈子里的老乡亲切地称为“四哥”。四哥姓鄢,在弟兄中排名老四,真名叫鄢发忠。

我与四哥有缘。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标准的愤青,在高考落选后,悄然离乡,背着诗歌四处流浪。

来到了伟大的帝都,看到火车站人来人往,空中的电车网如织,满腹雄心顿时打折受挫。特别是自我荐稿无望,又经历了走投无路、举目无亲的日子后,硬着头皮去找了当时在北京当兵的同学殷中华,那时他因写得一手好字,在营部当文书,混得还不错。在军营里混了几天吃喝,觉得自己必须离开——毕竟那时他是名士兵,部队里纪律要求严格。怕影响他,我便去投靠四哥。

为什么要找四哥呢?因为四哥是我初中数学老师的弟弟,他还与我多年的另一好友鄢发勤同村——从初中到高一,我俩关系很铁,两家常来常往。我去他家里时,认识了四哥。

去京前,我们都不知道帝都生活的风险。鄢发勤说:“四哥在北京,如果没有办法,可以找他。”

我当时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才可立世,腹有诗书,背着一袋手稿就悄悄远行了。然而,钢筋水泥的城市,经不起风雨的漂泊。一切伟大的梦想,在帝都跌得粉碎。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城市的发展千篇一律,诗歌不能解决温饱。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找了四哥。

四哥很惊讶。不过很快就笑了:“出来闯,是对的。不要急,人生总会有希望。”

那是出得门来,来自精神上最早的安慰。那时,四哥在北京从事电梯安装工作,是我们黄安县最早一批出来打工的年轻人。

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差不多十天半月,我一直在四哥那里混饭吃。按说,作为最早一批来到北京打工的,四哥随一大堆黄安人住在租来的并不太大的屋子里,日子过得还马马虎虎——至少能解决温饱问题。过去在老家,我们总认为男女有别,可在那里,出来打工的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中间连个隔的东西也没有,所以我睡得特别不踏实。有段时间,我和四哥一起出门,他们去安装电梯,而我就在那些未交工的高楼上写作。我总是爬上高楼的顶层,伏在石板上写我流浪的诗歌,内心充满了焦灼。有时,我待在三里河附近的书店看书,直到关门把我赶出去。

那时,四哥他们一般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到了中午,我一般只到外面吃一个烧饼。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与四哥他们一起吃开水煮白面。

作为一个突然闯入的白食者,四哥从来没有说过我,更没有给我什么眼色(二十年后才知道,当时住在一起的,还有我后来认识的帅行元、行兵两兄弟,我不知道大帅还与我哥是同班同学,在此一并致谢)。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自卑敏感而自尊心又特别强的人来说,四哥对我简直就像亲人一样,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愧疚之心渐起。

我第一次乘坐帝都的地铁,就是四哥带着我转的。他说,五毛钱让你坐个够,坐错了还可以从对面坐回来。想想当年,我光着脚,穿着拖鞋与四哥一起坐帝都的地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然而,四哥却始终面带微笑,让我尽情感受首都人民的幸福生活。有一次,他还奢侈地带我来到附近的燕京饭店——在我眼里,那是多么高级的饭店啊。他请我喝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海带丝,外加一个热菜,我们像模像样地坐在当时北京城最好的饭店里,像城里人一样享受日落黄昏。事实上,冷酷的城市并不因你雄心壮志而赏你半块馒头,奢侈的日子不会太长,因为那时四哥他们收入并不高,只能偶尔这样。

终于,我不好意思了,对四哥说:“干脆先找个工作干着吧。”

四哥说,好。

第一个工作,是在建筑工地。然而很惭愧,我只在那里上了两天班便放弃了。因为中午休息时,大家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让我看不到半点前途与希望。我当时认为自己不是为了挣钱来的,所有的希望,以为能找《XX》和《XX》这样的杂志(其实你不认识,人家也根本不理你,生怕被文学青年沾上,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发表一两个中篇,证明自己的写作实力,让人发现我的写作才能,以后能有机会进入大学里学习——那时的理想完全是一个少年乌托邦式的空中楼阁(许多年后,我在这样的刊物发表作品时,还被文学青年当作老师,要我讲自己的写作之道,人生总是充满转折和讽刺)。而且一天的劳作下来,我根本没有力气再写东西,饥饿加上辛苦,使倔强而又自尊的我,迅速选择了离开。至今,我仍记得在工地里住的那两天,陌生的劳动人民(请让我在此再次表达我对你们的致敬,在我眼里,所有靠辛勤劳动、挣的干净钱吃饭与养家糊口的人们,都值得我们尊敬)在劳作之后抽烟、骂娘和鼾声如雷的日子,让我度日如年。回到三里河,我像做了错事似的对四哥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四哥看了看我,脸上还是笑,并没有批评我。事实上,善良的他,也不知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人生没有实力,永远没有表达的权利。在那种情况下,四哥其实完全可以批评我没有自知之明,而他笑着,选择沉默和安慰。

这样又过了几天,待着也不是办法,我说还是出去找工作吧。其实,当年四哥他们进城,干的也是体力活,认识帝都城里的居民不多。经七拐八拐,四哥又给我介绍了另外一个工作,在西单商场里打扫卫生——具体来讲,就是每天拿着拖把,跟在购物者的身后,只要他们走过去,地上留有灰尘或脚印,必须马上跑过去擦干净。

对于我这样生长在农村、自小干惯了体力活的人来说,这本来是一件很好干的工作。而且商场里有空调,夏天不热。为了这个工作,四哥还替我交了押金。我告诫自己:忍耐,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下班后,从西单回到三里河四哥的住处,还要坐车。四哥说:“地铁贵,你以后可以坐公汽。”

坐公汽就得转车。那时我根本分不清北京的东南西北,也舍不得那几毛坐公交的钱——一张车票够我吃两顿啊。那时帝都的一张大饼才卖一角钱。好像还有那样一次,我天天神情恍惚,忘了带钱没有买票(当然也许是有意为之),以至于下车时,被售票员羞得抬不起头,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又经历了几天这样难熬的日子,我决定辞职。辞职也要写报告,让一个管人事的批准,主要是想要回押金。开头公司不干,我找到负责人事的,也是女的,她问我为什么辞职。我说:“我要回去专心致志地写小说。”她一笑:“小说?你写小说?”我说是。她让我拿给她看看,我递上厚厚的几本。第二天,她同意了。

我回到四哥的住处,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他。我们曾无数次探讨过人生的走向,但仅限于纸上谈兵的性质。他们活得实实在在,凭劳动吃饭。而我呢?固执地认为文学相当高尚,能够拯救灵魂。其实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年代,坚持与放弃也仅在一念之间。看到我如此执着,四哥为了帮我,甚至去敲当时住在同一楼道里的、一个《中国商报》女记者的门,让她评判我的写作是否具有前途。感谢那个叫作郎文的女记者,看完后给我写了一个短短的便条,大意是我的情绪化的诗歌,与恣意汪洋的散文,还有一堆比较庞杂的小说,虽然文字流畅,但似乎达不到发表的标准。这迎头一棒,让我对帝都相当失望,转而怀疑人生的存在。当然,那也是当年唯一一个让我否定文学会改变一切的人。许多年后,我在新疆重读鲁迅,对其教育儿子海婴“不做空头文学家”有了更深的领悟,一切并非“人生识字糊涂始”,而是自我看得太高、要求太多的缘故。

于是,我在某一天与四哥道别。走前,我甚至还穿着拖鞋,跑到天安门前照了唯一一张相片。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熄灭在主席深沉的目光下。四哥在走前鼓励我说:“你有梦想,还要坚持,只有坚持,定会成功。”那句话,我当时多半认为只是安慰。

从那以后,流浪便成为人生的一种常态。直到在新疆,我有幸遇到一生中成为至亲之人的东不拉(以后的文章我会陆续写到),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为止。

又是近二十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四哥。仿佛人生的相遇,只是两道平行线,无限地隔开了人们的种种邂逅。直到我再次挤入北京并成为帝都一个普通的市民后,与相逢了更庞大的人群相比,四哥以及往事偶尔在我的记忆里穿过,是那张帅气的脸上,平和的微笑,意味深长。我在重新奋斗改变了命运后,也曾试图联系过四哥。但那时没有电话,我曾想通过好友鄢发勤联系上他们,但他亦在突然大富大贵了一阵后,远遁江湖,踪迹不在,熟悉的人们再无消息。而我亦在新的地方,为了种种生活奔跑。

直到有一次老乡聚会,我去得最晚,进入包间之后,我扫视了一下人群,立马怔住:我居然见到了二十年前的四哥!我喊了一句:“四哥!”眼睛突然湿润了。我站在包间里,好半天没出声。

四哥仍是面带微笑——那是招牌式的微笑,永远平和、自在、满足、淡定——他走过来握我的手:“我老早就听说你的现在了,干得不错,我一直相信你。怕打扰你,不好意思,没与你联系。”我想拥抱他一下,但在黄安的男人们中间,这才似乎不好意思。一晚,我们互相诉说着彼此的经历。至于那顿饭在哪儿吃的,与谁吃的,吃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

那时,四哥已被人称作“鄢总”了。经历了长久的打工生活,他们在电梯界做得有声有色,终于熬得正果。我原想,有了这样的重逢,以后我们一定非常亲密,常来常往。然而,在急促紧密的生活中,我们只是偶尔打个电话,他亦从来不肯麻烦我。我甚至准备了成箱的酒放在办公室,等待他来时给他,或者不顾有病要与他一醉方休。但他一是不来,即使来了,怕打扰我的工作,他有事坐会儿就走。二是他从来不要我给的东西,总是拒绝。每当我提到“感谢”二字,他都用手推挡:“不要再提,我当年什么也没有做啊。”我问他的家庭,问起他的孩子,帮不了他,但我多想能尽自己之力,帮上他的孩子,而事实上,四哥从来不提。问起,也不多说。

再后,我们偶尔相聚。我都要主动敬四哥一杯酒,在局上,只有他不让我喝酒,而且,他总是把最后的回敬,都留给与我碰一下——在那一笑之中,我知道,他仍然把我当作亲人,当作弟弟。两人相处时,他会旁敲侧击,讲起江湖中我认识的那些人中的某些感觉,仿佛不经意间,已把相处的信息传递给了同样善良的我。我们相视一笑,便已明白了世间有一种东西,不用多余的言语,就已理解了一切。虽然都在帝都的雾霾里生活,各自匆忙,但始终觉得,不远处有那么一个人,微笑着默默地关注着你,好像有一棵树、一座山可以暂时倚靠,有一片海、一汪潭可以驻足。心清者清之,心安者安之,报答无从提起,连一句道谢的话,在他心里仿佛也是过于重了。而我渐渐发现,黄安人圈子之中,敬重他的却是相当之多。他们亦亲切地叫他“四哥”,仿佛有一股清雅、淡然之水,流入每个人的心间,让我们感觉到喧嚣的世俗中,还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事,还能在深夜打动你,还能在梦的记忆中推开心门,寻找另外一个恬静世界之所在。往事可堪忆,从容独往行。谁言熙熙界,没有永恒情?

感谢四哥。感谢命运。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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