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气的创作:铁凝近期小说述评

2017-02-17 19:27沈滨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1期
关键词:意象语言

沈滨

摘 要:铁凝带着悲天悯人的温厚情怀走上文坛,从《哦,香雪》到《大浴女》,再到《春风夜》,她的小说习惯性地去寻找心灵的一方净土。近期小说创作更倾向普通大众的生活小事的叙述,注重向民间学习语言,注意象征手法的使用。铁凝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包含着作家对底层人民的悲悯情怀和艺术上的特有魅力。

关键词:宽厚 庸常 语言 意象

毛泽东在《讲话》中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句话的意思是作家应当深入社会生活这个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创作源泉,用自己的目光观察分析平凡生活中的人和事,创作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是一种真正接了地气,在民间有着生存根基的作品,其生命力才会长久。考察铁凝近期小说创作,《伊琳娜的礼帽》《风度》《内科诊室》《咳嗽天鹅》《春风夜》《1956年的债务》《飞行酿酒师》《海姆立克急救》《告别语》等,再一次表明了铁凝的写作立场,站在民间,直面沉重苦难的人生,坚定执着地探索精神的崇高。

一、向庸常的生活小事致敬

铁凝的小说向来关注饮食男女,她似乎坚定地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男女倾斜,向庸常的生活致敬,用一双明亮透彻的慧眼发现那些最不经意的细节,寻找其中的意义。在生活中,婚姻状况无非只是未婚、已婚,如果有意外情况发生,那可能就是婚外情。铁凝近期的小说从这三个方面阐述了自己对于婚姻,对于生活的看法。

《告别语》中,逃婚的朱丽住在舅舅家,在无聊的日子里,意外发现隔壁邻居的孩子小宝由固执地不说再见到扯着嗓子喊再见的奇特變化。“告别语”本是心灵依依不舍的流露,但在世俗的围困下,这样的告别语显得无比空虚,小宝如同《皇帝的新装》中的小孩,真实地表达心中的最纯洁的想法——不想跟随成人世界混沌生活,但遇到小伙伴露露时却真诚地表达期望再次相见的强烈意愿。朱丽从中明白了些许道理——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拿出勇气真诚地面对生活,不管是记忆中父亲打母亲留下的记忆阴影,还是对婚姻的无把握,最终人是要回到现实世界,勇敢地告诉对方是再次见面还是永远不见。

《春风夜》是作者近年来的突破之作,也是对当前底层文学的超越之作。小说讲述的是妻子俞小荷与丈夫王大学的日常琐碎故事。俞小荷已经46岁了,为了生计,她来到北京做保姆,丈夫跑长途,女儿在北京上大学要花钱,家中的老人赡养要花钱,自己受风寒落下嘴歪的毛病舍不得治,丈夫的腰痛也舍不得看。底层的艰辛生活可见一斑。他们半年没有见面。丈夫开车路经京城,专门在郊区的小旅馆春风旅社住宿,约好与妻子相聚,商量家事、重温感情。最后因妻子没带身份证而不能同居。双方渴望已久的激情难以释怀,只好在料峭的春寒之夜,徘徊在亮着灯光的窗户之外。直到第二天凌晨,带着不甘,依依分手,奔向各自的生活轨道。铁凝紧紧扣住了两位农民工精神情感的焦点,笔触紧密相连他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点染出一幅斑驳开阔的社会生活图画。她既深切关心着他们生活的艰辛和磨难,又倾注笔力书写着这些卑微生命身上承载着的朴素美好的灵魂。

铁凝的底层写作和当下关注这一题材的作家有很大不同。很多作家迷恋底层写作中的想象性苦难,表达的主旨总是停留在城市不如乡村,今天不如昨天,笔下反复着女人进城卖淫,男人进城卖力这样的极端故事里,作家的目光停留在男女性事的细节上,越胆大、越离奇就越是要写,乱伦、变态性交、婚外情成为津津乐道的叙述重点,而苦难背后的原因,以及如何拯救却成为不关心的事。作品中常常是暴力、血腥、绝望、凄迷、无助,人物总是别无选择地堕落。叙述逻辑上,弱势者始终处于被伤害与被侮辱的地位,他们的尊严被不断践踏,他们的反抗充满绝望,他们的不幸永无止境,很多人物最后只能以惨烈的死亡来了却尘世的悲苦。[1]这些作品让我们感到彻骨的寒冷,人生仿佛进入到无止境的黑暗中。而铁凝在书写底层生存的苦难时,总是能穿透喧嚣,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感觉,对苦难、创伤的生存状态给予关注。她的小说在日常化的叙事中抵达人物内心最深处,照亮最隐蔽的黑暗地带;叙事话语中始终洋溢着某种宽广而温暖的人性美。这种人性,超越了日常伦理的规约,甚至屏蔽了简单的道德判断。

如果说《告别语》写的是未婚女性对于婚姻的恐惧犹豫,《春风夜》写的是已婚夫妻的相濡以沫,那么《海姆立克急救》写的则是婚外情。故事的地点发生在郊外别墅中,艾里和丈夫郭砚摊牌。艾里明知丈夫的出轨,却仍然包容一切,她想起了学生时代演话剧时的笑场,而自己也正是这无法控制的笑场——鸡骨头卡住了,意外死亡。郭砚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和马端端疯狂地练习海姆立克急救法来实现心灵的救赎,动作几近自虐。小说呈现出人类生活的琐碎和复杂,艾里的每一次回忆,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简单的笑场最后成为生命终结的致命点。铁凝再一次表明她在生活中的立场,向善除恶,对现实进行委婉地指责和教育。生命充满了偶然性,因而铁凝的人文关怀不是大声疾呼,而是静静地在岁月深处描摹世态人生,让人物的命运说话,让读者感悟,小说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泽。

福克纳说过:“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起来。”[2]铁凝的底层世界里,有坚韧、宽容、旷达、乐观和令人敬畏的牺牲精神。铁凝的小说之所以让人难以忘怀,正是这种有效的叙事控制,赋予了苦难以巨大的温情和无边的悲悯,作家用爱的目光打量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境遇,使我们对生活升起一种敬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二、在民间找寻语言的魅力

文学叙事的核心和基础是语言。语言不仅是工具性的,也是价值性的。长期以来,当代批评家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内容上,忽视了语言的研究,而语言有时正是艺术家的显著标志。“我们的文学研究,比之西方的‘语言学转向而后走向‘文化转向,中间缺失、跳过了一个重要的环节。今天的文化转向是有必要的,但一个民族在一个世纪里语言有了最重大的变动,而研究给了它最少的注意,这样的研究格局竟有点荒唐的意味了。所以我们要整理、研究现代白话这个传统,继承这个传统,在传统中创新”。[3]老作家孙犁有段话非常值得我们咀嚼:“从事写作的人,应当像追求真理一样去追求语言,应当把语言大量贮积起来。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4]用心锤炼语言,是孙犁一辈子的追求,他的《荷花淀》中短短的四个字,“怎么了,你?”却把水生嫂细腻的心理活动展现开来,她觉察到异常情况发生,追问丈夫,语言少而精妙。汪曾祺也说过:“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主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家的气质、他的思想,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语言具有文化性。作者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5]《受戒》的语言,浅显平淡,朴实自然,令人感到清新别致,富有强烈的生命力。

铁凝的小说给人神采飞扬、灵动鲜活的感觉,既简练又繁复。语言干净利落却不失意蕴悠长,朴素自然却不失清纯新颖。俞小荷的婆婆称俞小荷为“柜上”,这两个字就把俞小荷的能干刻画出来了。“柜上”是北方方言,意思就是当家的,掌握家庭实际大权的,人物关系也由这个称呼而定位。王大学可以说是入赘到俞小荷家,能干的俞小荷带着丈夫承包果园、卖水果,看到搞运输更挣钱,就下决心卖掉果园买卡车,王大学愿意听她的,可以说她是王大学的主心骨。短短的两个字把人物关系、人物性格交代得一清二楚。即便到了北京城,俞小荷仍然喜欢说“过光景”,光景这里指情况、景况。《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二中有这么一句:“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儒林外史》第三二回:“我从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朱自清《背影》也写道:“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澹,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这个词显然比“生活”“日子”这些词,要更有民间色彩,更有咀嚼的韵味,一下子把底层生活的艰难状况描摹出来。俞小荷说话还有属于她自己的一个习惯用词“就这”,这两个字节奏紧凑,铿锵有力,把说话者的干练一下子体现出来。

《告别语》中,铁凝对“再见”这一寻常的告别语进行了不寻常的剖析。她说,中国人的再见在不同时刻会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含意。朱丽在心中对父亲喊出的“再见”就是另一种含意——永不相见。而邻居小宝与伙伴露露的“再见”则充满了要再次相见玩耍的要求。

洗练口语,是一个作家的自觉追求。那些明确简洁的、发音响亮的、有声有色的民间口语恰恰是人物性格最好的展现。俞小荷的“就这”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却体现了一种“口语美”,避免了呆板。洗练口语的过程,就是把原生态的口语改造成文学语言的過程。作为文学语言的口语必须保留口头语的全部神韵,却又必须舍弃口头语的全部零乱、杂沓、含混。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小说家们都是带着自己的语言风格踏入文坛,鲁迅简洁犀利的呐喊文体,郁达夫感伤惆怅的自言自语式文体,老舍的京味干脆利落,沈从文的湘西风情带着闲散清幽……“语言逻辑就是社会逻辑与人物精神逻辑的互动,是规定着的主人公与其他人物关系展开的意义场域”。[6]小说中的那些给人印象深刻的词汇,由点到面地给读者打开一幅生活图景,铁凝小说浓郁的地方风情,更加有助于对小说人物的性格的理解。

三、恰到好处地使用意象

什克洛夫斯基曾说过“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7]铁凝的写作技巧主要体现意象的运用。象征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出现于19世纪末,是欧美现代派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它是借助于现实世界中的具体形象或事物,如颜色、声音、景物,等等来间接地寄托作者思想与情感的文学创作手段。由于不是对客观事物作直接、简单地描述,而是通过暗示、隐喻等手段引起读者的联想,所以象征往往具有多义性与不确定性;由于象征可以引发读者丰富的联想并具有多重含义,这样就赋予原来平常的事物以巨大的艺术力量。铁凝的小说借助象征的手法,穿透物质外壳,抵达现代社会日常生活中人物内心深处被压抑、被遮蔽的黑暗地带。

《春风夜》中大量的象征意象穿插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洗澡”这个意象。俞小荷得知王大学要来的前一天晚上,开始洗澡,“洗的仔细,近于隆重”,连有沽癖的刘姐都容忍不了了。在这里,洗澡是性饥渴的象征符号,几个月不见丈夫,思念不用说,性生活更是谈不上。这一细节把俞小荷内心的渴望形神具备地描绘了出来。紧接着洗澡过后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梦境:她的老公正伏在一个女人身上。俞小荷扑上去撕打那女人,她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却看见奶水正从女人鼓胀的乳房淌出来。她痛哭起来罢了手,心想也真使得出来啊,奶着孩子还干这个……她哭醒了自己,浑身汗湿。[8]这个梦境正好印证了之前洗澡的心理活动,“洗澡”在这里是一个性符号。“春风夜”,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象征。从字面意思上看,它点明了小说的故事时间和背景,它暗中又象征了那个更具人性化、像春风一样暖人心的时代的到来。小说中,服务员要查证件,俞小荷没带身份证。查证原因“两会”。不管俞小荷怎样辩解,服务员执意不肯让他们住一起。最后在俞小荷的建议下,服务员进房间看着两人说话。这个情节看似荒诞却又无处不在。不是夫妻的可以在其他场合瞎搞,而真正的夫妻却无法团聚。在教条主义的影响下,各行各业中无不存在这样的思想和做法,打着原则的名义带给人民伤害。小说结尾,俞小荷多拿出100元对丈夫说:“知道你苦,我什么都能容。”“只有一样,走到哪儿都不能养。”男女主人公不仅要承受生活的经济压力,抚养老人和孩子,还要承受身体与心灵之苦。作家正是察觉到他们的生命之苦,所以呼唤时代的春风能够早一点温暖到这对相濡以沫的苦难夫妻,大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味。

《内科诊室》中年女教师费丽去医院咨询体检报告结果,巧遇一位身心疲惫的女医生。女医生的手机链子和金属壳是粉色凯蒂猫的样子,和女医生的年龄不相符合,这个意象表明女医生平静的外表下一颗追求浪漫生活的心在现实生活中的受挫。而她喋喋不休地和费丽谈与体检报告无关的东西正印证了这一点。血压计是世俗标准的符号,谁把它拿在手上,谁就能衡量别人。费丽帮女医生测了血压,用的正是这个血压计,因而医生有时也是病人,病人有时也可以暂时充当一下医生的角色,完全取决于谁拥有世俗标准的决定权。

《1956年的债务》中5元债务是诚信的象征符号。万宝山的父亲向来节俭,甚至吝啬,借了邻居的5元钱一直未还,弥留之际,却坚持要儿子还掉53年前的微不足道的5元钱,连同利息总共58元,虽然对方已经住在豪华的别墅区了。铁凝的作品中,5元钱成为一个人坚守诚信,完善道德的象征。美国评论家亨利·詹姆斯就说过:“小说不是情节内容感动了我,而是由于生动逼真的象征手法打动了我。[9]铁凝近期的小说通过运用象征手法,深刻表现了表层事件下的丰富含义,使得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作为新世纪文坛的优秀作家之一,铁凝以悲悯和温情的叙事立场建构笔下的底层生存空间,她的作品无疑给人一种心灵的力量,她坚定地站在人性理想的立场,将生活中的龌龊和刺挠包容起来,用人性善的旗帜指引民众前进的方向,让我们的时代充满信仰,充满正气。

(本文系泰州学院校级重点教改课题“新形势下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教学改革的研究与实践”阶段性成果)

注释:

[1]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2]刘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

[3]徐德明:《中国现代小说叙事的诗学践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6月版。

[4]孙犁:《文艺学习》,《孙犁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

[5]汪曾祺:《蒲桥集》,《自报家门》,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年3月版。

[6]徐德明:《中国现代小说叙事的诗学践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6月版。

[7]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8]铁凝:《春风夜》,小说月报,2010年,第11期。

[9]肖安溥,李郊:《美国小说五十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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