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庞贝

陈雁南

一早赶着去参加音乐节志愿者的面试，在网上提前与一个同校的女孩约好同去。到达牛津街后，发现时间还早，我们便坐在二楼栽满花草的小花园里聊天。

她是典型的重庆人，喜欢吃辣，十分健谈。大概因为都爱分享自己的故事，刚刚认识的我们竟没有什么距离感，很快就变得无拘无束。虽然才见面不久，我们却像多年的好友一样手挽着手，面试完后还一起去扬名广场附近吃了冰糖草莓。我侧过头看她，看她阳光的笑容，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妹妹。

她是苗族人，还开玩笑地说她会下蛊。她的故乡是一个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位于乌江下游。我曾听一位来自西安的苗族同学讲，其实现在很多少数民族都已经被汉化了。她说没错，今天电视里播放的有关苗族文化的影片，实际上很多都是演出来的，并不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前几年，有电视台去她的家乡做节目，她的嫂子受邀穿上民族服饰，回到古老的苗寨，在镜头前载歌载舞，演绎着传统苗族人的生活，但华丽的服装下并非最原始的苗族风情。当地为了发展旅游业，还在山上大兴土木，建起一座仿古的蚩尤城。如今去那些旅游景点，泛舟江中时，可能会有苗族姑娘和你同游，不过都是需要收费的。总之，随着经济的发展，许多少数民族原有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苗寨也渐渐被改造成只为经济服务，而褪去原有特色的普通村寨。

我想到了北京的永定门。20世纪50年代，阅尽四百余年沧桑的永定门城楼和箭楼遭到拆除——以“妨碍交通和有安全隐患”为名，就算是梁思成的眼泪也没能挽回这一重大损失。1953年，林徽因曾在重病中哀叹：“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了！”没想到她一语成谶——2004年，永定门城楼复修竣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们又聊到了小时候的经历。她以前住在一个小村庄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其乐融融，颇有桃花源的感觉。后来，政府为了开发西部的水力资源，在乌江上兴修水库，于是他们像三峡移民一样被迫迁往别处。水库修好了，水面上架设了桥梁。他们从桥上走过，可以看见水下一条条道路和一间间原本属于他们的房子。她说到这里哽咽了，眼眶泛泪：“以前真的很好，很好……”我真心地心疼她，是啊！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故乡了——人们一手造成了这个淹没在水下的庞贝。我说不清心里有多震撼，同时又很内疚，因为是我让她回忆起这段痛苦的往事。我看着小小的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辛酸，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不知道这些移民在背起行囊背井离乡时，是否频频回头眺望往日耕耘的土地；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硬生生地咽下这一肚子的委屈与不舍；不知道他们如今站在桥上，俯瞰原来生活的而今被淹没在水底的村庄时作何感想。我不是他们，不在他们生活的经纬度，所以我不懂。

我的生活太過平静，微弱的风总吹不起一丝波澜。若不是遇见她，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遥远的乌江下游发生的这一切。往后，当我站在水坝上凝望满湖碧水时，我脑海里可能会有更多的想象。当我生活在当下，享受一派祥和时，我也会提醒自己：在这片天空下的其他地方，有一些人——可能比我年龄更小，已经背负着我无法想象的重量。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喜欢倾听，喜欢和不同的人交谈，这样才能知道自己生活之外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