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砍人嫌犯“精神残疾”调查

2017-02-23 11:04翟星理南方周末实习生
南方周末 2017-02-23
关键词:龙虎宣汉县胡某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媛媛 李倩

胡某东从小在村里没少打架,“更准确地说,是没少挨打,和同龄人相比,他太瘦小了。”

堂兄胡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胡某东从小精神就有些问题,小时候家里太穷,忙于生计,没有在此投入太多精力。长大后胡某东的病症越来越明显,亲戚朋友、邻居都劝过其去医院检查,其间吃过一些民间的方子,也花了不少冤枉钱。

胡某东的诊断证明书显示:意识清楚,定向力完整,计算力差,衣着整洁,接触交谈尚差,问话部分切题,易激怒,坐立不安,未引出幻听症状;思维逻辑障碍,情感不协调,自知力缺失,社会功能明显受损。

c 发自四川宣汉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媛媛 李倩

2月底的宣汉县三墩土家族乡气温陡降,阴冷的山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把龙虎村居住在一条五米宽双向水泥路两边的村民吹得不敢出门。多数人家为了取暖,都在屋里点上一种四川常见的方形火炉,他们紧闭门窗,室内昏暗而压抑。

在这个位于四川达州境内的小村庄里,往常的平静已被打破——数天前发生在武汉的一桩砍人事件与这里扯上了关系。

2017年2月18日中午,在武昌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面馆里,22岁的犯罪嫌疑人胡某东因口角纠纷,持菜刀将面馆主人姚某砍死。根据已知的信息,胡某东手段凶残,将姚某砍死还不算,还将他的头颅砍下,顺手丢进垃圾桶里,令人震惊。

行凶后,胡某东并未逃离,民警现场将其抓获。此后,关于犯罪嫌疑人的个人信息不断披露:胡某东,家在四川宣汉,无业;更重要的信息是,他持有宣汉县残疾人联合会颁发的残疾证,残疾类别为“精神”,残疾等级为“二级”,属于中度。

不过,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全国司法精神病学知名专家谢斌教授此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持有精神残疾证不代表不需要负刑事责任,最终还是要司法鉴定来认定。”目前,该案正在侦查当中。

龙虎村就是胡某东的老家。案件发生后,关于胡某东为何如此凶残,精神残疾对他有多大影响等成为公众普遍关注的问题。南方周末记者实地走访胡某东的亲戚、朋友,还原一个22岁乡村青年的本来面貌。

“一个朋友都没有”

住在宣汉县向阳煤矿有限公司附近的胡某芝记得,正月初四侄子胡某东离开龙虎村时,就是这样的阴冷天气。

胡某东的户籍在龙虎村一组,但在2010年前后,胡某东随父母搬离了村子,全家到大竹县牌坊乡买房定居。只有在春节时,胡某东才会来看望姑姑胡某芝和叔叔胡某亮。

何兴权刚当上一组组长没几年,据他介绍,龙虎村耕地约700亩,户籍人口648人,常住人口不足400人,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如果不出去打工,附近几个煤矿也能为他们提供一份工作。比如胡某东的父亲,在大部分村民都外出打工之前,就曾在附近一个煤矿当矿工。

下井挖煤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意外和危险如影随形。龙虎村村民向忠诚(化名)从井下事故中恢复过来还不到一年,他所知的三墩乡的煤层就像村里随处可见的山一样,是一个倾斜的坡,最薄处只有50厘米,最厚处也不过一米。煤层上面是石头,下面也是石头,他们要先打穿下面的石头,让煤层裸露出来,再放炸药。

危险通常来自头顶,没人知道哪块疏松的石头会掉下来。向忠诚就是被那样一块石头砸中后背伤到脊椎,导致无法再从事体力劳动。何兴权觉得,相比来看,胡某东的父亲要幸运得多,他终归是安然无恙地告别了做矿工的生涯,远赴他乡打工。

更早之前,胡某东的父母在龙虎村务农为生。他们最先种的是水稻,1994年第一个孩子胡某东出生,之后没过几年水稻种不成了。在何兴权看来,“是煤矿造成的地下漏斗导致田里再也存不住水,龙虎村的乡亲们才不得不改种玉米。”而种玉米又是一门清汤寡水的生意,“比如去年,村里一亩地能打七八百斤玉米,但是一斤九毛钱都卖不出去。”何兴权算了一下,就算能卖出去,这个价也只能保本。

种玉米之后,胡家在龙虎村的富裕程度属于中下水平,胡某东也不让他们省心。虽然胡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儿子性格温顺”,但胡某芝和何兴权却一致认为胡某东的怪脾气是从小就有的。

胡某东从小在村里没少打架,“更准确地说,是没少挨打,和同龄人相比,他太瘦小了。”向忠诚说。胡某芝还发现,侄子显然不爱交际。胡某东在三墩乡初级中学读书两年,学校离姑姑家不到十分钟路程,有时候胡某芝就看见胡某东路过,“但他不跟同学结伴而行,都是独自一人。”

这一点胡父倒是认可,他说儿子确实没有朋友,“一个朋友都没有”。

为治病,花了不少冤枉钱

胡某东读到初二就辍学了。

没过几年,胡家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大竹县。这是胡某东第二次搬家,何兴权说,十几年前胡家在山顶的老宅垮塌,胡父曾在附近购买了一座土屋居住。

胡某东的新家离老家其实不算近。在川东山区,一百多公里的路汽车通常要走三四个小时。胡父对搬家的原因只字不提,这让姐姐胡某芝很生气,因为搬家前弟弟既没有找她商量,也没有在搬家之后再回到过三墩乡。

胡某东的堂兄胡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胡家从宣汉县搬到大竹县是为了方便胡某东的妹妹读书。在宣汉县时,家里离学校太远,需要来回接送,不太方便。此外,胡某东家人从朋友那里听说大竹那边的生活条件比宣汉稍微好一点,这也是搬家的原因之一。

与父亲不同,胡某东几乎每年回三墩乡看望亲人。龙虎村村支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4年胡某东骑摩托车回山顶的胡家老宅走亲戚,路上翻了车,导致头部受伤。这之后,姑姑胡某芝觉得胡某东受到这次车祸影响很大,有时她喊胡某东,他都要反应半天。

不过,堂兄胡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胡某东从小精神就有些问题,小时候家里太穷,忙于生计,没有在此投入太多精力。长大后胡某东的病症越来越明显,亲戚朋友、邻居都劝过其去医院检查,其间吃过一些民间的方子,也花了不少冤枉钱。

胡某兵说,胡某东曾去达州市一家医院就诊。胡某东母亲一个亲戚表示,最好去找医院附近的一个“专家”,亲戚称该“专家”曾经治好过很多精神病患者。当时是由胡某东的父亲带胡某东一块过去的,“专家”给胡某东开了几服药,花了2800元。这种药的形状是黑色的丸子,至今还能在胡某兵的家中找到。

胡某东吃完药并没有见效,也没有产生任何副作用,家人再去找“专家”问情况,“专家”已经找不到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这个专家是个骗子。

但是,胡某东读初中期间,学校的老师并没有看出胡某东有什么不正常。2017年2月20日,三墩乡初级中学副校长陈代强给2007至2009三届初中班主任挨个打电话,他们都记不起教过的学生中有人叫胡某东。陈代强甚至连胡某东的学籍都查不到,他用八个字概括这类让老师毫无印象的学生:“成绩不好,表现不坏。”

胡父知道胡某东的精神疾病必须得重视起来。宣汉县精神病医院(宣汉县人民医院土主镇分院)院长雷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6年5月23日,胡父带胡某东入院治疗,胡某东被安排在住院大楼,治疗期间病情有所好转。同年6月25日,胡某东父母带其出院。

出院后,胡家也开始为胡某东申请残疾人证。南方周末记者从宣汉县残联获悉,2016年6月,胡某东的亲属将他在宣汉县精神病医院诊断证明书和个人信息表交到三墩乡政府,为其申请残疾人证。宣汉县残联审核后认为符合申请残疾人证的政策,遂上报至达州市残联。

宣汉县残联和精神病院均拒绝出示胡某东的诊断证明书。南方周末从权威渠道获取了盖有宣汉县精神病院公章的胡某东诊断证明书。证明书开具日期为2016年6月25日,原文如下:

病史:因“从小智力低下,阵时无故发笑,行为异常2月”入院。患者从小智能较同龄儿童迟缓,如语言发育延迟,词汇不丰富,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低于同龄儿童,抽象思维不发达。不能正常完成学业。并伴有行为怪异,阵时无故发笑,不能理解,并有冲动伤人、毁物等行为。无故到处乱跑,但知道回家。

精神检查:意识清楚,定向力完整,计算力差,衣着整洁,接触交谈尚差,问话部分切题,易激怒,坐立不安,未引出幻听症状;思维逻辑障碍,情感不协调,自知力缺失,社会功能明显受损。

诊断意见:精神发育迟滞伴精神障碍。治疗及处理意见:住院治疗及门诊随访。

堂兄胡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让胡某东出院是出于无奈,在宣汉县精神病医院治疗一个月,仅住院费就要大约6000元,还不包括医药费等费用。院长雷云介绍,精神病人的治疗费用按不同病情收费不同,他不方便透露胡某东的医药费。

2016年10月26日,达州市残联批准了宣汉县残联为胡某东报批的有效期十年的残疾人证。胡某东被认定为“二级精神残疾”,监护人为其父亲。

“我没钱了, 你能带我 回四川吗”

2017年2月初,叔叔胡某亮给龙虎村一组组长何兴权带来胡某东残疾人证的复印件,让他替胡某东交到三墩乡农保办申请养老保险。

按照规定,满十六周岁的农村户籍人口即可申办养老保险,交满15年的个人负担费用,年老后可领取养老金,而残疾人无需交纳个人负担费用。2月20日,何兴权把材料交上去了。

搬到大竹之后,胡父偶尔也会跟胡某芝联系。他告诉姐姐,为防止儿子惹事,胡父外出打工时都会把胡某东带在身边,但胡某东似乎不适应工地生活,不时与人起摩擦。儿子的脾气父亲似乎越来越摸不准了,两年前胡父被突然暴躁起来的胡某东打伤。

胡某东与母亲关系也不和,曾经拿酒瓶砸母亲,幸好被母亲及时躲开。胡某东本人服硬不服软,堂哥为了管住他,有时候不得不以暴制暴,比如劝架的时候将胡某东压在地上。

2017年春节,跟以往一样,胡某东还是回到龙虎村走亲访友。龙虎村村支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7年1月31日,正月初四,叔叔胡某亮给胡某东200元钱,让其回大竹县。他离开三墩乡,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2月17日下午大约三点,休假中的陈大海(化名)在武汉市武昌区中山路宏基客运站附近被胡某东叫住。胡某东说:“我没钱了,你能带我回四川吗?”

陈大海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当时武汉的气温大约只有10摄氏度,还刮着东北风,但胡某东只穿着一件带五角星图案的浅灰色长袖T恤,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塑料凉鞋。胡某东瑟瑟发抖的上嘴唇上还有鼻涕,“他可能以为我是长途车司机。”陈大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胡某东说他没有手机,向陈大海准确报出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他妈妈的,响了好久一直没人接;一个是他哥哥的,接了电话。”陈大海说,他告诉电话那头,胡某东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又饿又冷,需要他打钱过来,“他哥哥说家里管不住他”。

陈大海当时就是打给了胡某东的堂兄胡某兵。胡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没有打钱是因为害怕被陌生号码骗了,我让他去救助站。”武汉市救助管理站表示,胡某东当时的情况符合救助条件,但他们查询发现,2月17日前后胡某东并没有向救助站求助。

钱没有打来,让陈大海动了恻隐之心。他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介绍胡某东去浙江横店打工。电话还没讲完,陈大海看到,胡某东独自一人往宏基客运站的方向走去,在客运站不远处就是武昌火车站。第二天中午,胡某东走进武昌火车站对面那家炸酱面馆。这之后,就发生了那起震惊全国的砍人事件。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2月21日,武汉市武昌区公安分局已经派人到宣汉县调取了胡某东的病情资料。

犯案的消息传回老家后,远在四川的胡某兵想去武汉看堂弟,但他又说,“案件侦查完成之前不一定会去。”

如今,胡家的老人对这件事无法接受,他们也顾虑受害者的责备,更担心胡某东在武汉摊上的债务,“如果还要付赔偿金,家里就更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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