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三剑

2017-02-24 12:50李榕
飞天 2017年2期
关键词:剑法落英小寒

李榕, 1972年12月生于武汉,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药学院。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作协第六、七届签约作家。曾任药剂师、编辑,现为影视编剧。文学代表作有《深白》《群》,两次获湖北文学奖。出版长篇九部,编剧作品有央视热播剧《再婚进行时》《九九》。

一、自尔为佳节

多年后他回想那晚,似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出动了。

那年的灯,是历年元宵节最美最绚烂的一次。

傍晚时分,人流从穷街陋巷中源源不断涌出。当间有个十五六岁的紫衣女子,身量稍嫌不足,一双大眼左右顾盼,似乎什么都能惊吓到她。

紫衣女置身人潮如一尾鱼般自在,身后一个壮实的白衣男子亦步亦趋不离半步,白衣男子手中提了三个灯笼,头上歪戴一张面具,腋下竟还夹着几张剪纸窗花,一时掉了灯笼一时失了窗花,狼狈不堪。

“二哥,这是什么?”紫衣女踮脚一指前方,瞪直了两眼望得出了神。

白衣男子好不容易挤过人群,一面擦汗一面解释:“这个么,叫面人。”

“好吃么?”女子的话引来四遭善意的哄笑,她不以为意,饶有兴致地看着捏面人的老者手指翻飞,一个红脸的小女孩很快就捏就了。紫衣女眉开眼笑鼓起掌来,说:“二哥,我要!”白衣男子忙趋前买下面人,方回首那少女却不见了,男子急得四顾大叫:“丫头!”

“天一锅”是长安城百年字号,一口硕大无朋的紫铜锅热气蒸腾,里面翻滚着的大元宵像一群憨态可掬的肥猪崽。店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面用铁爪篱上下打捞着煮好的元宵一面快乐地吆喝着:“一文钱一碗,热乎乎的大元宵,不好吃不要钱……”

“二哥,我要吃!“紫衣女子一拉身边人,身旁却是个身量高大、面孔清俊的青衫男子。男子折过身,也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瞅着她。

紫衣女子回首看清对方面容,顿时失色,脱口道:“你不是我二哥!”

青衣男子笑道:“姑娘,见你有几分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听着有几分轻佻,女子正待反唇相讥,前方忽然一片乱,远远传来惊呼:“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前方浓烟遮蔽了月色,起火处是城东承安侯陆鼎的府邸,府里数百个家奴奔走呼号救火,是夜北风乍起,风助火势,火光映红半个长安城。

正在此时,有十几骑快马飞驰来到府门前。但见领头那人锦衣貂裘,龙章凤纹,十七八岁年纪,背上背了一把强弓,腰悬佩剑。一名家丁忙扔了水桶上前禀报:“小侯爷,您回来得正好,侯爷和夫人进宫去了,这东厢忽然就起火了……”

领头的正是承安侯府小侯爷陆潇,他傲然冷笑道:“这火来得蹊跷,恐怕失火事小,失盗事大!”他话音未落便听得东厢有人叫嚷:“有刺客!”

陆小侯爷循声一踏马镫,借力跃上屋檐。几名随身侍卫不敢怠慢,赶紧跟上,侍卫经过之处檐上的积雪“簌簌”跌落。

东厢处火势正猛,浓烟翻滚间传来刀剑声,但见几个提刀护院围住一名矮胖的男子,矮胖男子一袭紧身黑衣,更凸显他的大肚子,偏身手异常敏捷,双方正相持不下。

陆潇见状高声喝道:“还不将这厮速速拿下!”他身后的侍卫闻言立刻冲将上去,群起攻之。

那矮胖子不慌不忙,一把剑流光掠影,剑光舞动得刀砍不进水泼不进,众人一时近身不得。

陆潇见状眼睛一亮,正欲上前一较高低,忽然西北角天上亮光一闪,跟着一条红色彩练抛散开,瑰丽奇幻,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坠下。

陆潇心道:这焰火好生诡异,倒像是江湖门派发出的消息讯号。

这时一名提刀护院惊慌失措地跑来道:“小侯爷不好了,西厢的剑……不见了!”

陆潇大怒,心道:果不其然,这些盗贼是为着伴侣剑而来!他引颈四望,依稀见另一个细长黑影向西逃逸。他怒吼一声:“贼盗休走!”话音未落身起,紧贴那黑影而去。他的侍卫们想要跟随,却被矮胖男子缠住无法抽身。

且说陆潇与那细长黑衣人一前一后贴着屋脊急跑,黑衣人背缚着一只黑匣在前方忽隐忽现,速度奇快。陆潇心道:“这贼盗好俊的脚力!”这位陆公子自小师从大内高手,武功一向自诩无敌手,平时和侍卫们过招早就嫌他们不中用,现在忽然遇到这样一个可以考验自己武功的机会自然兴奋之极,一发力离黑衣人又近了几分。

黑衣人身有重负越跑越吃力,脚下不敢放慢,但身上已被汗水湿透,心中叫苦不迭:这物事怎如此之重!

眨眼间两人一前一后已经来到灯市,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陆潇就要追上黑衣人,只见黑衣人斜身抄起檐下挂着的一只花灯向陆潇迎面掷去,那只腾龙灯带着风声“呼”地而来。陆潇心中好笑:你是三岁小娃娃么?拿东西扔来扔去!

待那灯笼扑面而来,他忽然嗅到一股子味道,转念一想:不好!

陆潇“嗖”一声拔地而起,身形快得无人可比拟,只听震耳欲聋一声巨响,他先前站立处已经被炸得瓦砾横飞,好险!

原来黑衣人手中暗藏了硫磺火硝!倘若不是他身手快,只怕早已身首異处。那黑衣人发力连掷了十七八个灯笼,却见陆潇如同好玩般一一躲避。黑衣人眼见未伤他分毫,略呆了一呆,不敢恋栈,旋即发足狂奔。

二、星雨箭如蝗

眼见活捉不成,陆潇不禁冷笑一声:好贼盗!叫你晓得我的厉害!却见他人似一把刀般弹起,飞跃间他挽弓在手中,“嗖嗖”连射三箭。

他跃起、张弓、射箭一气呵成,观者哪里见过这阵势,不由得大声喝彩。

黑衣人闻风回头,眼见一连三支羽箭分射向他的气海、丹田、三里。

那箭竟是闻所未闻的快!

箭到近前,黑衣人拿剑反手一拨,脚下不敢停留片刻,前面两箭闻声“当当”坠地,第三箭被他一拨不见坠地,却从尾羽后脱落重新生出一支小箭来,那箭借他一拨之力斜刺入他背。

黑衣人心中惶然:好邪门的兵器!他背上插了一支箭仍发足狂奔。

陆潇在身后发出轻笑,他不复追赶,抱弓在怀内,人立在屋顶之上,衣袂翻飞,口中默念:“一、二、三……倒罢!”

黑衣人闻声顿觉血气凝滞、举步维艰,身子摇摇欲坠。

原来这陆公子今天刚从猎场回来,每支箭头都涂抹了足量麻药以备猎取猛兽。幸而是麻药,倘若是毒药这黑衣人哪有命在?眼见那黑衣人一晃身便要从屋檐上跌将下去,忽见一紫衣女子沿着墙一溜儿窜上款款拉住那黑衣人。

黑衣人惊道:“丫头,你怎在此?”麻药开始发作,他断然解下身负的黑匣,“你把这个交给师傅!别管我了,走!”

“三哥,我带你走!”紫衣女子急切地说。

“恐怕谁也走不掉!”远远的陆潇笑了笑,他张弓对准了那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緩缓直身来看着他,她单手背后,笑道:“你倒试试!”

一轮大而圆的月亮升起,月光将她一张小脸照得分外俏丽。

陆潇心中好笑,想这黄毛丫头真不知死活,死到临头竟还笑得出来。

瘫坐在地的黑衣人喃喃道:“当心,连环箭!”人立时晕将过去。紫衣女手抓牢了黑衣人的肩,黑衣人才不至坠落下去。

“连环箭?”紫衣女一怔,依稀记得大哥闲谈起江湖中的奇巧兵器,提得最多的就是承安侯府的连环箭,集能工匠打制,一箭套一箭,奇诡多变。没想到今天有幸亲眼得见,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心下兴奋多过紧张。

陆潇倏地拉满弓弦,高声道:“你若将赃物交出,我便不伤你性命!”

谁知紫衣女子偏不买账,凛然道:“你伤我兄长,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岂有此理!”陆潇见她不识抬举,勃然大怒,“还我宝剑!”张弓便一箭。

那女子莫名道:“什么宝剑?“回念一想便明白过来,“难不成……这里面是‘伴侣剑?”

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绝剑门的镇门之宝“清风”剑与皇宫大内的“伴侣”剑堪称兵器中的伯仲,因为伴侣剑一直藏于深宫宝殿,所以人们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紫衣女子凝神看手中的黑匣,黑匣四尺见方,乌木打就,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此刻那羽箭破空而来,眼见要将她穿心而过。

街市观灯的人潮齐刷刷发出惋惜的叹息声,谁也不忍心见到这个如花女子命丧闹市。

那箭!时间似乎停止了,女子退后半步,怀中黑匣开启,“伴侣”剑“砰”地发出红彤彤的光彩,如晚霞初绽。恢弘剑气瞬间将箭的来势削弱,箭悄无声息跌到她脚下。她抛下沉重的剑匣,执剑脆声笑道:“连环箭么?浪得虚名!”

陆潇面色一沉,适才他感佩紫衣女危急中还不忘照料兄长,于是手下留情,没想到这妮子不知轻重。

女子忽而敛住笑,正色道:“小侯爷,我不陪你啦,这宝贝剑借用几天定原物奉还!”她欠身抓起那个瘫软的黑衣人,一只纤细的胳膊竟力大无穷,整个人像夜鸟般凌空飞起。

陆潇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你逃得掉?”

原来在他们打斗之时,侯爷府的大队侍卫赶来,将他们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火把的劈剥燃烧声与马的嘶鸣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女子毫无惧色,迎着侍卫的马队,从众人头顶掠过。众人见她手持宝剑,如临大敌,纷纷闪避女子手中的剑风,瞅个空隙便如约定一般举起兵刃齐上。女子在刀剑丛林里滴溜溜一个轻巧的旋身,红光泛起涟漪,如砍瓜切菜般,众侍卫的兵器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女子咯咯笑道:“还来不来?”

她伸手入怀,忽地掏出一物来,但见一缕橙色光焰直飞冲天,便如千百个流星,在空气中相互撞击。

陆潇心道:这妮子召唤救兵呢。傻瓜,都这会子了来多少救兵都没用啦!

但闻马蹄声疾,刚才那矮胖男子从东骑马飞驰而至,一白衣人从西侧飞马赶到,不知是哪一个口中嚷嚷道:“丫头,我们来了!”陆公子认出矮胖男正是那纵火人,心想,来得正好,这就将你们一窝端了!

侍卫统领平时苦练武功,今日难得在小侯爷面前献宝,早在一旁跃跃欲试,这下瞅准紫衣女回首张望之际,挥剑便刺,剑带风声,竟是使出了十足的力气,任是块巨石也给他劈喽!紫衣女却头也不回,反手一扫,侍卫统领还没反应过来,就“啊呀”一声落马。

矮胖子一路杀将过来,紫衣女将黑衣人打横放于矮胖子马背,道:“三哥晕厥过去了,赶紧带他走!”

白衣人急道:“丫头,一起走!”

紫衣女回头看了眼越来越多的侍卫,淡淡道:“那就谁都走不掉了!”

矮胖子与白衣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当即掉转方向,白衣人断后,一路杀将出去。远远传来两声嘶鸣。

一队侍卫正要追上,女子旋即回身,张开臂膀拦住了众人去路,高声叫道:“哪里去?宝剑在此!”

众侍卫顿时呆了一呆,这时陆潇喝道:“不必管他们,抓这丫头要紧!”众侍卫闻言立刻车转兵器,纷纷对牢了紫衣女。

女子转身上了房顶,咯咯笑道,“小侯爷,有本事来同我单挑!”

侍卫统领刚才吃了亏,忙提醒道:“这女子狡黠,公子别上当,乱箭射她便是!”众侍卫当下张弓搭箭,弓箭密密如荆棘丛生。

陆潇忙叫道:“别放箭,且让我来会会她!”

侍卫统领心道,莫不是公子看上了这丫头吧?忙故作声势呵斥手下收弓。

女子哈哈大笑:“小侯爷你小看人,凭他们伤得了我吗?”

陆潇心知她在拖延时间好放走那二人,他好奇这女子的武功来历,心中早就痒痒地想与之较量一番,拔剑在手,嘴角逸出一缕笑来:“不知好歹的臭丫头!”他的剑剑身泛出莹莹绿光,竟也是一把一等一的好剑。

女子心中暗喝一声彩,不敢轻敌。大哥提起这小侯爷颇多赞誉,说他从小聪明过人,身受大内各大高手调教,武功路数甚杂,少不得要小心应对一番。

陆潇将剑在身前斜斜一画,算是打了个招呼,手腕倏地翻转,一剑直取女子颈项。紫衣女屏息观其来势,并不觉得剑法有何“精妙”,只觉还算“实用”。

却见那剑离她还有寸许,剑光中忽然幻化出千万条剑光。

女子心道,好快的变化!只当连环箭不过仗着工匠手艺的精妙,谁知这侯爷公子的剑术亦是一环套一环,亦是连环剑术,看来武功确如大哥所说,一通百通。

那剑光中虚虚实实,但只有一条是致命一剑。

陆潇出这招式只用了七分力道,如女子无力阻挡他还可以一收剑气,不取她性命。却见女子气息并无丝毫凌乱,借屋檐的薄冰滑退了十几步,看准一个空当,从容挥剑,但听“当”一声,仿佛焰火一般溅落了漫天星辰。陆潇心叫不好,净顾着炫技,忘记她手中拿的是宝剑。

他手中的剑被她砍了一个龙眼大小的豁口。

女子得意道:“再来再来!”她一面说一面沿屋檐向北飞跑,方向朝着黑衣人他们相反处。陆潇在后面紧追,他一向自诩轻功高超,对这女子自然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的是这向北的屋檐滴水成冰,滑不留足,脚下踏得不实,不敢奋力去追,生怕一不留神跌下去,让众人嘲笑。偏这紫衣女在结冰的檐壁上更生自在,神清气爽像平素与伙伴玩耍一般。陆潇心道:此人定生长于极寒地带。

她在檐上奔滑,檐下众侍卫驱马追赶,人声鼎沸,情形煞是壮观。

“哪里逃!”陆潇飞身拦住她的去路,虽万般小心,但还是没防范住脚下滋溜打了个滑,一愣神间面部一凉,那伴侣剑从他脸上险险掠过,剑风刺得他面孔生痛,也不知破相没有。他忙一低头,剑气所到之处,他的紫貂束发被划落在地。

剑气如虹,剑光之中他长发狂舞,映衬着一脸惊怒。

女子看个真切,禁不住惊叹:“你怎么生得这样俊?真像个女娃娃!”这话陆潇听在耳里更怒,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臭丫头,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侍卫统领一见心领神会,忙喝道:“放箭放箭!”

黑压压的乱箭齐飞,箭与空气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陆潇趋前一步拨开飞箭,咬牙切齿骂道:“蠢才,谁让你们放箭?”

陆潇怕这女子逃了,不再恋栈,张弓一气射出七箭,七支羽箭好似七只夜枭展翅翱翔。

紫衣女身影已飘远,反手“叮叮当当”击落了身后数十支箭。

陆潇的连环箭“嗖嗖”行进在众箭之中,声音比别的箭要沉重许多,女子心底一阵发毛,一面拔足飞奔一面抄剑将羽箭击落。却听“吱”一声啸叫,那羽箭脱落新生出的一支斜飞向她的肩,女子衣袖翻飞借力弹开,那支箭受力后自己在空中转换了方向,重新向她脑后射来。

女子一惊,心中一凛:什么邪乎兵器还会拐弯?

直至今时,她方明白陆潇先前只是同她玩玩而已。

此时此刻,庆元宵的焰火齐放,夜空中一时间如漫天星云,一时间如百花争放,绚丽妖娆令人窒息。焰火的劈剥声映衬箭声,更觉杀气腾腾。

女子哪里有心欣赏焰火,屏住气息用剑挑开来箭,哪知那箭的前部再度脱落,箭中之箭赫然射向她。

女子一矮身躲过,惊魂未定,那支箭好死不死与侍卫们射出的一箭相撞,竟再度脱落,套藏的小箭猝不及防正中她的胳膊。女子知晓箭头有麻药,毫不犹豫地单手拔出箭,弓身掠过众人头顶,一口气专拣穷街小巷奔跑,刚转过“天一锅”的街角,顿觉头重脚轻,心中叫苦,完了,今天果真被连环箭给坑了!

忽闻身后一人道:“随我来……”

如冰的月色中,适才所遇的青衣男子一把抡起“天一锅”里那口硕大无朋的紫铜锅,偌大的锅在他手中转得像个陀螺,滚水四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以锅作盾,带着女子在月影中一晃就不见了。

三、雪冷云鬟湿

城门上下如临大敌。满城墙火把辉映,但见黑压压数百名重装守卫,今夜他们对刺客势在必得。

青衣男子看到这阵势不禁眉头紧锁,抬眼望去,城墙直入云端,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但车内的紫衣女已然昏厥过去,他如何能带着她穿越这铁桶般的包围?

侍卫已经发现了奔跑而来的马车,连声喝停,已有人奏报道:“小侯爷,前方来了一辆车!

青衣男子停住车驾,一抱拳,笑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朗:“原来是陆公子!峨眉一别,多日不见,公子风采更健!”

陆潇一愣,待看清来人,顿时笑将起来:“这么晚了,绝剑门在此何干?”

青衣男子道:“今日随家母进城拜望一位朋友,多话了几句家常。家中有事,正欲出城。”

陆潇面色严峻,拱手道:“原来是迟老夫人到了,开门,放行!”绝剑门在江湖中素来威望甚高,堪称武林第一门派,官府也礼让几分。

车驾过城门时陆潇忽然叫停,青衣男子从容喝住马:“小侯爷还有何事?”

陆潇隔着马车拱手道:“老夫人走好,改天陆潇一定登门造望!”

车内隐隐听见一老妇微哼了一声。

车马尚未走远,侍卫统领忙趋前道:“公子爷,属下瞧那马车有些古怪。”

陆潇挥手道:“知道,她在车上。”他大感困惑,紫衣女的身手路数虽然摸不透,但黑衣人一行的武功无疑是落英派。落英派与绝剑门是江湖上水火不容的两大门派,两派积怨颇深,水火不容。十几年前绝剑门联合江湖诸派將落英派驱逐到关外,近日方传闻落英派卷土重来,不知迟家公子怎么会同这身份诡异的女子有了牵连?

统领不解道:“公子如何忌惮绝剑门?他们的威风早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陆潇冷笑一声,斜眼看了他一眼:“休要小看绝剑门,你道刚才那是何人?他就是绝剑门掌门迟怡伤,清风剑的主人!昔日绝剑门凭借三十路绝妙《含霜剑法》位列江湖第一大门派。但在与落英派争斗中损折严重,沉寂了许久。去年峨眉山大比中,迟怡伤横扫七门八派,震惊武林,残生门四大高手用四角阵法联手挑战迟怡伤以落败告终。”

统领瞪眼道:“残生门!”

残生门为江湖上杀手云集之地,官府曾多次派兵剿杀,不仅杀之不灭,反如野草般越杀越强盛。残生门最厉害的八角阵法源于八卦,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剑阵,江湖中人闻之丧胆。近年残生门传人宫奇自创了六角阵法和四角阵法,援引了八角阵法的原型,删繁就简创成,为的是在人手少的情形下更能发挥其杀人优势。

峨眉一战不久迟怡伤就接到了落英派大弟子宁天龙的挑战书。陆潇道:“这大概就是这些黑衣人盗剑的原因吧,因迟怡伤有清风剑在手,他们定是想用伴侣剑来克制清风剑。”

他沉吟片刻,忽而笑道:“有好戏看了。”

统领恍然大悟:“原来公子爷是有意放那女子走!”

陆潇眼睛一直盯着马车的去向:“找人跟着他们,机灵着点,摸清那女子的来历!”

他手上还拿着沾血的一支小箭,那女子中箭后当即拔箭逃逸。倘若不是她的果断,只怕她早已被虏。

陆潇现在不仅仅想追回伴侣宝剑,他更想找到那个神秘的女子。

伴侣剑是七天前皇上刚赐予他的。

皇上笑称:“以君之才情,只怕当今天下找不出一个女子配你,来来,让这把宝剑从此陪在你身边吧!”

曾经他也如此认为,天下没有一个女子可让他正眼一瞧,但今天他的想法似乎有变。

伴侣剑,玄铁打就的重兵器,是所有宝剑中最沉的一柄,他得到剑的初始欢欣不已,但舞动数下便厌恶兵器的笨拙,将其束之高阁。

那女子面对他的强弩笑餍如花,执剑的样子就像那是一柄轻巧的绸布伞。

看上去,像是兵器找到了它的主人。

马车一路不疾不徐地前行,再往前是一片低洼地,天开始亮堂起来,亦开始沸沸扬扬地下起雪来。

迟怡伤将车缓缓停下,月色淡去,天幕黑沉沉一片,眼看暴风雪就要来临,他说:“姑娘,该醒醒啦!”

车内无人应答,迟怡伤一掀马车上的门帘,车内已空无一人。

小寒骂了几百遍该死的天气,好容易在天黑前她才找到了一爿小店,此时雪已经下得密如牛毛,中间还夹了黄豆大的冰雹。中箭那侧肩膊麻木了,不知是冻的还是麻药的缘故,身上的伴侣剑显得更沉了。

她推开店门:“店家,有干净的客房吗?”

店家却是一副欠账的嘴脸:“没了没了,您老赶紧到别处去吧!”

“最近的客店离此有多远?”

“约莫三四十里地。”

小寒大失所望,正欲出门,忽然发现楼上的火炉生得旺旺的,一个人正舒服地靠着栏杆一面饮酒一面大嚼着喷香的牛肉。

是那个人,灯市上邂逅的青衣人。她在城门就已经苏醒了,青衣人與陆潇的对话她依稀听在耳里,听到陆潇提起绝剑门她吓了一跳,心里浮起千万个念头,这个青衣人是否知道她的身份?如果他知道,那他出手定是打这把剑的主意。

迟怡伤看到她惊愕的眼神,微微一笑:“雪下得真大啊!”

她懊恼地发现,自己从上到下湿得像条刚从水里打捞上岸的鱼,所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串脏兮兮的水迹。

他没有邀请她,她却不知不觉走上前去靠近了火炉,颤巍巍伸出了冻僵的手指。

迟怡伤心中有几分好笑,他笑眯眯地说:“这家客店已经被人全包了。”神态好像那个包了客店的人就是他。小寒闻言立刻将眼睛掉了过去,不再看他。

迟怡伤见状心中反而不安,明是他救了她,她连声谢都没有,他却不由得讨好说:“你也吃点吧?”小寒方才在雨雪中飞奔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饿,来到火炉边,胃首当其冲恢复了知觉,仿佛从腹中伸出一千只手来。

她为难地想:吃还是不吃呢?

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绝剑门的人,那就意味着是敌人。

迟怡伤小心劝慰:“吃点吧……”

她靠近火炉的一侧衣服滋生出了热气,一侧脸也被火光映照得粉红可爱。迟怡伤看着她的粉脸,忽然有点心神恍惚,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呢?

小寒叹了口气,食物的香气已经是无孔不入了,她饿极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抓起牛肉大口吃起来,一仰脖灌下了一大口酒。酒让她的脸色红润起来,体内的寒气立刻被驱走了大半,她心下一松。

她的手粗糙,骨节宽大,和她的娇小身材形成鲜明对比。

看这双手就知道她吃过不少苦头。迟怡伤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柔声道:“虽然出了城,但这里还很危险。我带你出了这片低洼地,找到你师兄弟你就会安全啦。”

等找到师兄他们,不安全的就会是他了,小寒冷冷道:“到了这里,就不必管我了。”

迟怡伤奇道:“你这么肯定?”

小寒道:“否则他们为啥不敢追来?”她白净的脸上隐现出一个酒窝,掩藏不住得意的神气。

迟怡伤为她的狂妄大笑不已,毕竟年幼,还不知道江湖险恶。不过他也好奇为什么一出城侍卫队就没有再接着追了,陆府的侍卫所用的弓箭都是特制的强弓,马是一色的红鬃烈马,脚力出名的好,倘若穷追不舍,不大好对付。

他说:“你这么有把握?”

小寒试探地问他:“你是……绝剑门的人?”

迟怡伤道:“当然。”

空气立时跌入冰点,连火焰似乎也被冻住了。

四、清风剑气寒

小寒点点头,她已经吃饱了。她将食物一把推开,她板着脸的样子好像那些东西与她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她拿出一块手帕来擦嘴,灿烂的火光映出手帕上绣的一朵小小的蒲公英,炉火似乎刹那间点燃了那朵花。他心里顿时一阵寒冷,她是落英的人。他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阵剧痛。

“那么你呢?”迟怡伤勉强笑着问道。

“我叫小寒,宁小寒。”宁,是落英掌门的姓,她果然是落英的人!他被自己的失望吓到了。

“你的剑一直在身上不觉得累吗?”迟怡伤干巴巴地问。

小寒一惊,目似寒星,充满警惕,迟怡伤猛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小寒一手按着腰间的剑柄站起身来,大有要拔剑而出的姿态。

迟怡伤赶紧抚慰道:“不必惊慌……”

剑已经出鞘,那剑似流火发出狂躁之气,炉火此刻气焰顿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灼热的剑气让迟怡伤毛骨耸然,更可怕的是,他腰间的清风剑感受到对方的剑气竟然自己“噌”地一声从鞘中弹出。

迟怡伤的剑粗看并不起眼,剑的长宽与一般剑并无二致,一出鞘就知端倪,宝剑如同一泓清澈的泉水,在空中晶莹剔透地流淌。

这是清风剑!

小寒目瞪口呆,如果这剑是清风剑,那手执清风剑的无疑就是绝剑门的掌门人。

她居然遇到了绝剑门第一剑!

此时此刻,店老板正在低头算账,他新近娶了二太太,一直疏于管理生意上的事,近来他发觉账房在背后搞鬼。面前数十本账本摊满了宽大的柜台,他发誓,不弄清眉目今晚决计不睡了。

忽然,那些账本好像着了魔一样自己翻动个不停,他吃惊地向店门看了一眼,发现门窗都关得好好的,风从哪里来?

忽然,他的宝贝账目全都变成了细小的碎片,千万张碎片像蝴蝶一样飞满了整个屋子,像是在屋内下了一场细雪。

清风剑!

清风剑的剑光似一湾活的泉水,在空气中波光粼粼地流动,伴侣剑毫不犹豫地迎将上去。

她听到一声脆响,她的手腕剧烈地抖动起来,剑的鸣叫声振聋发聩。

这就是清风剑,这就是绝剑门!

迟怡伤将剑好不容易才控住,他没想到他的力道她竟然还禁得住,通常他练剑时总要将好奇的妹子支开来,怕剑气误伤无辜。

小寒浑身颤动,她骤然向后跌出去,仰面跌了个稀里哗啦,这一跌触及胳膊上的箭伤,她痛呼了一声,面色立刻白得近乎透明。迟怡伤下意识俯身去搀她,但小寒误解了他,她忍痛猛刺一剑,剑“扑”地刺中他的小腹,距他的“丹田”只差寸许。

血极慢地渗出,他的青色衣襟立刻绽放了一朵荷花,迟怡伤惊讶地看着她。

小寒的脸色变得比他还惨白,当她发现他并不是来杀她的时候已来不及收手,这把伴侣剑太沉,她还没能使得得心应手。

“我……”小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面如白纸。

店老板在楼下大呼小叫,他可不希望他的客店惹上什么人命官司。

小寒挥挥手让他住口,她迅速自怀中取出了一只银制小盒。

那盒子发出扑鼻的香气,迟怡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想这个时候她还搽什么脂粉?

小寒伸出一只小手指,用指尖勾了一点,将那胭脂状的膏子敷在迟怡伤的创口上。

迟怡伤笑道:“好小气,只给这么一丁点?”那么漂亮的小盒子里装的居然是伤药,女孩子家就是与众不同。话音未落,忽觉创口像起了一阵火,巨痛难挨,他心道:什么邪门物事!

瞬间那股火热转化成了一阵清凉,凉意直入心扉。

血止住了。

“这叫做什么?”迟怡伤惊奇地问道。

“没有名字。”小寒面无表情地说。此时她心里想道,我在做什么啊,干吗救他?迟怡伤惊愕地看到她的面色转变,前一刻她还为他的伤担忧,后一刻她就视她为陌路。

远处的风声送来铁蹄的踢踏声,迟怡伤辨认出是四骑,听那蹄声,四骑全是西域马,骑行的是一色健硕的汉子。

马乱纷纷地停驻在客店门前,好像是四个人在商议什么,然后他们下马。这时听得楼下有人恶声恶气地问道:“伙计!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几岁的毛丫头?”

她的仇家来了!迟怡伤心中一凛,伤口炸裂般又疼将起来。

小寒出现在楼梯口,冷冷道:“找我么?”

她双手背后,面色出奇的沉静。

四人中领头的是一个胡须浓密的彪形大汉,他啪啪拍掉头上的雪,大笑起来:“死丫头,害我好找!”说罢他挺剑沿阶而上。小寒身形移动甚快,他上去之时她已经一飘从他身畔“晃”了过去,连剑都没有出鞘。这汉子不是小寒的对手,迟怡伤坦然作起了壁上观。

拆了两三招,那汉子没占到分文便宜,又不断被小寒取笑,顿时面有怒色,“呼”地旋身道:“你们瞧我笑话么?还不一起上!”

剩下观战的三人一直在一旁偷笑,听他这么一说才忍俊不禁地持剑上来。小寒不满道:“以多欺少不算好汉!”

迟怡伤心说这些男人居然以多打少,真丢人,但见小寒并没有露出慌张,心下有几分纳罕。

凝神看去,那四个人仗剑而上,各自所居位置互相变换不定,剑光中规中矩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向小寒兜头罩来。

这是……残生门的四角阵法!

在峨眉他已见识过四角阵法,知其厉害。听说更厉害的还有六角阵法,而八角阵法至今还无人能破。

粗粗看去那四角陣法好像并无什么奇特之处,走位恍然间有八卦的影子,只是四人变换奇快,让人找不到破解的漏洞。

小寒游离在四人左右,似乎他们不是来杀她的,而是来陪她捉迷藏的。

迟怡伤心下更奇,这女子的武功看不出来历,每招每式都显得随意,似乎各门派的风格都有一些,被她漫不经心糅合在一起,自成一体。

雨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又有两个人闯了进来,那二人见状相视一笑,默契地同时拔剑跃身剑阵之中。

小寒顿时惊叫起来:“不来了,六个多了,六个太多!”

哪里容她叫饶,那剑光将她彻身照亮。剑光逼迫之下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六角剑法!

迟怡伤素来认为天下从来没有断不了的剑阵和破不了的剑法,但这六角剑法甚是凌厉,与四角剑阵相比竟然大有区别,如铁桶一般坚不可摧,毫无破绽。

小寒连声惊叫:“说了不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一缕剑光将她的额发削下一指,瞬间又削下她的一角衣袖。终究是个小孩子,她带着哭音叫道:“啊,我的头发啊!啊呀,我的衣服呀!”

伴侣剑“当啷”绽放出愤怒的红光,宝剑将其中的两柄剑削去了一段,但剑阵却未减弱半分,反而来势更迅猛,无数剑光逼得她连连后退,险招频出。

迟怡伤鱼跃而出,冲入阵中奋力将剑光一分。

清风剑巨大的青色剑光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

剑阵中发出一片惊呼,众人见清风剑出现都精神为之一振,他们知道,强敌来了!

迟怡伤有如一位耐心的渔翁,将剑网不疾不徐地收拾起,那六柄剑就似六条狂跃的鱼,被他的行云流水般的剑气笼罩,竟无法施展杀气。

小寒已经退至一旁全神贯注地观看迟怡伤与六剑相斗,她的大眼睛里虽然还噙着眼泪,但已经浑然忘却刚才的惊惧。

六角剑阵!迟怡伤只觉得到处是剑光。剑剑剑!左边是右边是头上是背后是。剑剑剑!他手忙脚乱疲于应对。剑剑剑!

迟怡伤见小寒还呆立一旁,急道:“还不快走?”

小寒猛然间觉醒,忙不迭摆手道:“快住手,快住手!”哪里有人听她的?七支剑缠绕在一起,像磁铁一样缠绕吸引在一起,已经密不可分。

忽然屋角有人发出声轻笑:“迟、怡、伤?”

不知何时一位黑瘦男子与两个随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旁,三人都身着玄色长衣,风兜压得极低。那黑瘦男子伸出细长鹰爪般的手,缓缓摘下帽兜,一双狭长的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迟怡伤。

迟怡伤心道不好,宫奇!

五、飘飘何所似

迟怡伤惊惧不已: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一点没察觉!

宫奇一到,那六个人即刻收手低头退下,六柄剑已经折损了四把。

宫奇上前察看了他们手中的剑,忽然“啪啪”两耳光打到那兵器完好的两人脸上。那两人的脸登时肿起老高,紫涨了面颊不敢吭声。小寒在一旁龇牙咧嘴,幸灾乐祸。大概刚才就是这两人削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宫奇下巴对迟怡伤一抬:“别来无恙?”

迟怡伤收剑笑道:“三公子可好?”

宫奇道:“你的十杀招很厉害嘛,又进益了。”

迟怡伤道:“三公子赐给我的剑伤还未痊愈呢。”

两人无声对望,眼里火花四射。在峨眉宫奇并没有出手,他只遣出四角阵法挑战迟怡伤,迟怡伤虽腹背受伤但还是成功破解了剑阵。

宫奇不出手只因为他这人很懒,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天王老子也别想让他开口,他不想动的时候就算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也不理会。而此刻,杀气就在他们的眼中闪烁,星星之火坠地即可燎原。

宫奇身后的两名汉子无声地上前一步,与另外几名汉子并列站在一起,八支剑齐刷刷如同一把剑。

八角剑阵!

大敌来了!迟怡伤的伤口疼起来,已经是奇迹了,适才争斗的时候没有伤口迸裂,多亏小寒的无名神药,如果要他选,独战宫奇还是挑战八角剑法他都不乐意,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慌张,怕自己无法克敌令这孩子失望。

“我饿了!”小寒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怨愤的哭叫。

迟怡伤在心中暗叹:在不合适宜的时候说些孩子的话。

宫奇打了个哈欠,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说:“真是麻烦!”

他忽然旋身而出,八剑立即心领神会,还剑入鞘尾随而去。小寒最后看了迟怡伤一眼,她跟上他们去了。

迟怡伤呆愣在原处。

他们竟是一路的?

殘生门和落英竟是一路的!

迟怡伤怅然若失。

宫奇问:“剑重吗?”他的脸偏瘦长,小寒在背后称他“倭瓜”,无论他的语气多么慵懒,因为面部线条刻板,总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重!背上就像压了座王屋山,她忍不住叹口气:“我就不明白三哥四哥费了老大力气盗这物事有什么用!”

宫奇道:“天龙与迟怡伤有场约斗,迟家有清风剑,你三哥想让天龙用伴侣剑与之抗衡。”

“大哥和迟怡伤有约斗?”小寒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宫奇道:“去年迟怡伤在峨眉大比中独领风骚,已经接到无数约斗信函,这小子傲气,无一应战。你大哥予信向他挑战,是迟家老夫人替他应承下来的。”

“你为什么不跟他打?”小寒好奇地问。

宫奇皱起了眉头,她的话真多,一个问题总需要百个问题答,好一会儿他才不得不回答:“我懒得动。”

小寒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许久才说:“哦——”

“主人,前面有侍卫队堵截。”一个汉子回马轻声道。

宫奇冷笑一声:“出了城,这些家犬也有胆追来?”

前方火把连绵,约有千人之众,看那侍卫服饰,是陆侯爷府邸的家人没错。小寒思忖道:原来他假意放过她,是在此设了天罗地网想连同其他同伙一网打尽,这人年纪不大,城府倒深!她不禁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二哥他们几个脱身没有?

众侍卫见他们靠近,纷纷张弓严阵以待,弓箭密集好似起伏的海浪一般。

有人高声叫道:“前面的听着!我家小侯爷宅心仁厚,只要交出宝剑便放你们前行,否则一个也别想跑!”

随着喊声,周遭发出应和之声,闻声可知他们已经腹背受敌。

喊声突然停住,有一骑神俊的白马悠然立于众人之前,神采飞扬,不是那陆潇又是谁?眼见他换了一身黑色狐裘,脚蹬了双描金嵌银的鹿皮靴,头上重新换上了银狐的束发。

小寒心道:王孙公子……衣服倒更得勤,可惜了那簇新的鹿皮,给我大哥做箭囊挺好,踩脚下几天就废了。

陆潇哈哈大笑,道:“我在此久候多时了。”他笑吟吟地看着小寒,目光中别有用心。

宫奇示意小寒附耳过来,对她低语了几句,小寒点点头,她趋马向前。

小寒看了陆潇一眼,忽然有点脸红,她低声道:“小侯爷得罪啦!小寒今日不懂规矩冒犯了侯爷,请原谅则个!实在是不得已要借宝剑一用,立夏一过便原物奉还,绝不食言!”

陆潇道:“我凭什么借你?”他的声音里丝毫没有一点生气倒有几分戏谑。

小寒一梗脖子道:“你已经射我一箭,还要怎样?”众人哗然,连宫奇都在她身后频频摇头,教她的法子偏记不住,这算什么理由?简直是胡搅蛮缠!

陆潇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模样,只觉得有趣,便以商议的口吻说:“这样吧,你若能赢我,便可借剑一用;否则,你就得连人带剑一起留下!”

小寒一怔,回头看了宫奇一眼,心道,这只倭瓜怎么会猜到陆潇会与我比试?

她便依宫奇所交代的说道:“小侯爷名满天下,我岂是对手?更何况,我适才受了一箭,更接不了小侯爷一招半式。不如等我伤口痊愈再与小侯爷约定时间比试,如何?”

她的声音莺莺动人,模样娇俏,在周遭火把的照耀下,更添几分美幻。

陆潇却不上她当,故意板起脸道:“如是这般,我却不能依你了。”侍卫统领看这二人一来一去地对话气得肝疼,这小侯爷什么时候有过这副讨好卖乖的神气?还真是稀奇了,今晚这么劳师动众大动干戈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寒咬咬嘴唇,笑道:“要么这样吧,让我的手下代我与小侯爷一较高下,倘若小侯爷能胜,权凭处置。”心下不知陆潇上不上当。

陆潇心道:知道自己武功不济,想找帮手?这丫头,小算盘倒精!

他向她身后的九个人看了一眼,没见到迟怡伤便有几分轻敌,怀疑道:“你手下有中用的么?”

小寒一喜,忙抑制住喜色,正色道:“小侯爷武功高强,武林中能有几人与小侯爷比肩?我手下都是些狂狷之徒,未见过世面,让他们见识一下小侯爷的厉害吧!”生怕他反悔又赶紧给他戴了顶高帽。

陆潇哈哈一笑:“丫头,人小鬼大,费这么多唇舌就是不敢亲自和我交手,罢罢罢!权且让你这一回,谁来?”

小寒笑出一雙酒窝来,策马让开,宫奇阴阴笑道:“我。”

六、横剑怒杀休

陆潇将腰间佩剑解下,剑尖打了个招呼,抬起下巴傲视对方。

宫奇坐于马上,好像痴呆似的连人带马都一动不动。

风雪更大了,火把燃烧声中,双方的脸孔时隐时现,空气中弥漫着杀气。

陆潇先以为他们会用伴侣剑,不过见小寒并无解剑之意,心下有几分纳罕。看那个瘦长脸的汉子软塌塌地坐在马上,一脸衰相让人越看越有气。陆潇出身王侯,自小便知站有站相坐有坐姿,骑马射箭都要有仪态,即使被打倒在地都必须保持姿态的尊贵,何曾见过如此慵懒无序的汉子?他心口有点堵,深吸一口气,剑似流光,“刷”一声刺向宫奇。

宫奇连剑都懒得拔,左手未动,单右手伸出两指来,竖在身前。

小寒心中叹道:这倭瓜,唉!怎就懒成这样了?

陆潇心中奇道:难不成他想自残?

剑到!宫奇手指一搭那剑身,指头一弹,剑陡然发出“嗡”一声响,响声震得人心烦意乱。两人同时吃了一惊,陆潇心道:他竟然徒手对我,这人好生傲气!

宫奇见他剑未脱手竟还好端端拿在手中,心中一凛:我太小瞧此人了!

原来宫奇看他十八九岁的年纪,又是华服加身,以为不过是个富家纨绔子弟,只想一招了事将对方擒下逼侍卫放行。谁知一交手,发现对方内力比他想象的要深厚许多。

雪越下越大,双方都不再轻敌,屏息凝神转眼拆了二十余招,陆公子头顶蒸腾出徐徐热气,宫奇反而身上凝结出一层白霜。宫奇见不能立即将他拿下,便使一诱招,漏出肋下一破绽等他来袭,倘若陆潇上当,他便从后面偷袭取他性命。

陆潇求胜心切果然上当,正攻击宫奇肋下,旁观的小寒忙道:“提防你身后!”

这话却是对陆潇说出,陆潇大惊,闻言慌忙收身后撤,果然,宫奇的剑光从他颈项款款掠过,他的狐裘立时被剑气击得残破不全。其实这一剑取陆潇性命并非十足十,但伤他却有七成。小寒这一叫令宫奇一招落空,宫奇凌空对她一弹,一粒冰雹擦她发辫而过,脸生疼。小寒花容失色,知道宫奇恼她,再不敢多言。

宫奇这一招没讨得便宜,再让陆潇上当就没那么容易了。两人拆了数十招后陆潇逐渐适应了宫奇的招式,仗着他手中的剑亦是一柄好剑,他连出几招让宫奇恼恨不已,看来这两人斗上百招也不见得能有分晓,一干人都看得惊心动魄。

忽然陆潇长啸一声道:“今日难分高下,不如收手,来日再战!”

宫奇心中也是如此想法,便依言收了兵器,且看他如何说。

陆潇睥睨着小寒,说:“我可上了你一当,你这‘手下武功奇绝,我且将剑借你一用,还剑的时候,我再与你一较高下!”

小寒一呆,忙道:“多谢手下留情!”

陆潇道:“但我有个条件,不知你依不依得?”

小寒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苛刻条件,犹疑片刻,说:“但说无妨。”

陆潇道:“这剑乃皇上御赐,借给你了,我却如何向皇上交代?你得拿样价值与宝剑相抵的物件质押在我这里才是。”

小寒口中忙道:“应该的。”心中却叫苦,她身上哪里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与伴侣剑相抵的?倒是宫奇所使的驱邪剑也是把好剑,只不知她这想法陆潇和宫奇都乐不乐意。

她偷眼瞧瞧宫奇,宫奇还生着她的闷气,正拿白眼翻她,如果贸然提出要求,或许一个大巴掌就扇到她后脑勺了。小寒无奈地叹口气,期期艾艾地从怀中摸出一只丝帕包着的盒子。那盒子正是给迟怡伤疗过伤的药盒。

她脸微微一红,将盒子掷给陆潇:“这是我用了三年时间从百种花草中提取的伤药,虽不值什么,但那装药的盒子是我二哥由扶桑国带回,是我身上最值钱的物件了。”说着,眼光中有些楚楚可怜。

陆潇接过一看,盒子是象牙雕银制成,也算精致,打开盒子,里面红彤彤的膏体异香扑鼻。

这样的东西侯爷府邸随便也可以找个十七八件来。

陆潇将那物事揣到怀中,笑道:“收了!姑娘保重,立夏后第三天我在望江亭等你赴约,咱们后会有期!”

陆潇令侍从让行,却听远远一骑赶来,马背上一人高声喊道:“小侯爷,快拿下这干人,他们盗了御赐宝剑!”原来来者是大内高手人称“大力金刚指”的御前侍卫何徵,这人曾经与陆潇师从过同一师傅,总以陆潇的师兄自居。

陆潇不悦地扫了一眼来人,道:“这剑由我出借……”

何徵却道:“皇上会怪罪的!”

陆潇皱眉道:“我自会向皇上当面请罪,与其他人等无干!”何徵知他年少气盛,不予理论,对小寒等人一扬佩剑:“尔等休走,宝剑留下!”

“凭你么?”宫奇森森哼了一句,对小寒道,“塞上耳朵。”

小寒顿时变脸,立刻依言而行。陆潇不解,却见宫奇面露紫气,显然在运气发功。那何徵见状失色:“不好,残生门的天幕遮!”但闻摇山撼海的一声长啸,众人忽觉心口疼痛难忍,顿生烦恶,一口痰涌到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堵得人难受。猛听那何徵痛楚地大叫一声,翻身跌落马背,竟是被宫奇一啸震得晕厥过去了。

陆潇面露惊惧之色:这马脸汉子先前并无杀我之意,但露了一手来教我知晓他的厉害,好险!

他不知宫奇只是懒得费力运功,实在是被逼无奈,不想与何徵多加纠缠才勉强露一手。

迟怡伤回到家宅,问候过母亲,便去看望兄长迟长空。迟长空幼年多病,习武多有间断,大多时间在房中温习《大学》、《中庸》、《论语》等书。

迟长空正一脸郁闷,原来迟老夫人已经给他安排了一桩亲事。

“恭喜恭喜!”迟怡伤故意大声道,“我终于有嫂子啦!是哪家的好姑娘?”

迟长空对他的欣喜嗤之以鼻:“竟是申屠家。”

“申屠家?”申屠家原是贩卖私盐起家的商客,富可倾城,其后他们买刀护院,涉足武林。十三年前对绝剑门施以援手,然而申屠家一直觊觎绝剑门的《含霜剑法》,数次想用联姻来得以一览剑法。

迟长空道:“同喜!母亲大人也给你留意了一个,也是申屠家。”

迟怡伤大惊:“我适才见过母亲,她怎未与我提及?”

他左思右想,申屠家年龄相当的有七八个女眷,他对她们都没有多少印象,身量都比自己高大,力气也大,吃得也多。小时候玩过一次就不喜了,大了后就更少来往。

“恭喜二位,贺喜二位!”妹子迟丽欢不知何时溜了进来,一副缺心少肺的快乐模样,“太好了。我不久就有两位嫂嫂了,以后可热闹得紧!”做兄长的两人一同恶声恶气说:“母亲一定还给你定了申屠家的女婿呢!”

丽欢却没心没肺的:“申屠家的人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财大气粗了点。十几年前如不是申屠家援手,也许早就没有什么绝剑门了。”丽欢是迟家养女,但家中上下都对她宠爱有加,外人从不觉得她的身份与迟家兄弟有什么不同,只是她不爱武功,只爱做女红,家人也不作勉强。

兄弟俩闻言对望了一眼。十三年前落英派出动七十骑杀手突袭绝剑门,双方恶战了三天三夜,绝剑门死伤无数,只剩下十一人勉强支撑。申屠山庄闻讯派出三十骑刀客马不停蹄赶来援救,绝剑门才得以苟存,落英从此退出江湖,但绝剑门亦是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乱战中迟家掌门人惨死,《含霜剑谱》失盗。

丽欢看了迟怡伤一眼,说:“娘认为落英派此次向你挑战心怀叵测,此次与申屠家联姻,他们的陪嫁将有件家传宝物。”

“什么传家宝?”迟怡伤问着,心中一动:该不会是幻剑吧?

丽欢不怀好意地笑笑:“怎么,现在巴不得嫂子进门了?”

迟怡伤懒得同她胡扯,倒是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娘说过落英派向我挑战用意是什么吗?”

丽欢摇摇头:“娘没细说,娘只说宁天龙闭关修炼多年,残生门的杀手最近纷纷从西域回来。此时又发生了盗剑之事,恐怕这些事都有关联。”

“落英派與残生门已结盟,我只奇怪落英派拿什么来收买的残生门,他们要价可不低。”迟怡伤有几分踌躇,连宫奇都亲自出动了,落英派究竟是下了多大本钱?

丽欢笑笑说:“但是有件事儿吧很奇怪,落英派自上而下都是男子,但这次盗剑的却是个女子,而且,出手救她的神秘人武功高强……”

迟怡伤闻言心中一惊,欲言又止,那日他出手救下小寒的事还未对人说起过。

迟长空却好奇道:“说来听听?”

丽欢道:“这女子名叫宁小寒,是落英派掌门宁敬亭的幼女。”

“宁小寒!”迟怡伤心道:那么她就是宁天龙的亲妹子了?他心中感慨万千。他在灯市上初见小寒便心神相牵,眼见她受伤冒险出手相救,只是她可知兄长会与自己有一场恶战呢?

丽欢看二哥脸上神色变幻,心中疑惑,警告道:“她的武艺高深莫测,倘若那日救她的人就是宁天龙,二哥你可遇到劲敌了!”

七、日高花影斜

小寒正欲进内室,守门的弟子悄声道:“情形大不妙!”

小寒一惊,问:“爹恼了?”

弟子道:“何止,家法拿出来了,正经弟子跪了一地!”

落英派掌门宁敬亭自十三年前战败以来成日闭关指导宁天龙的武功,面授的弟子拢共十九名,其他人的武功皆由二弟子宋颜和三弟子江流代为传授,所以其他弟子都称那十九名弟子为“正经弟子”。

小寒闻言赶紧往回收身,却听内室有声音传来:“小寒,进来!”

小寒闻声对守门弟子做了个鬼脸,苦着脸轻轻进屋,低头站立,谦恭之极:“爹,娘亲,我回来了……”

“小寒跪下!”宁敬亭突然一声爆喝,小寒胆战心惊,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

宁敬亭怒道:“谁借你们的狗胆?没我的命令敢去闯侯府盗宝剑!你们以为凭几招三脚功夫能抗衡锦衣卫御林军?你们这样鲁莽只会坏我大事!”

小寒一声不敢吭,心道:三哥啊四哥啊你们盗剑原来是背着爹爹的,你们可害惨我了!

“还有小寒!”宁敬亭猛一拍桌子,茶水四溅,“谁放你出去闯祸的?如不是残生门及时赶到,还不知会惹出多少祸端!”

一行人直挺挺跪在地上,半天大气不敢出,由着宁敬亭大声呵斥。师母看看他们个个垂头丧气的,忙说:“好了,该骂的都骂了,就不要太责难他们了,他们只是师兄弟情深,想为龙儿解忧。如果不是小寒这孩子,我看这劳什子剑也找不来。”

“你还有脸护他们,有了这把剑就能抗衡迟怡伤么?清风剑的厉害你们尚未见识到。大战当前,都不好好闭门练功,却听信江湖传言,一味迷信兵器!”宁敬亭余怒难消,“你们贸然闯京城,偷入侯府盗剑,触怒官府,更是罪责难消!小寒违抗家规,擅自离家,家法处置,重责三十!”

小寒的脸色刷白。家法是特制九节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十下就能致人血崩骨裂,半月都下不了床,三十下岂不是打死的节奏?

“师傅!”二弟子宋颜忙伏身道,“小寒是弟子偷带着出去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来替她受罚!”

小寒这时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与二……二师兄无关,是我偷跟着他跑出去的……”

众弟子亦道:“我们愿代小寒受家法惩处,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身子又弱,还受了伤。师傅就饶了丫头这一次吧!”

宁敬亭一听更恼:“谁要再敢给这个死丫头求情我加重处罚,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给我拖下去使劲打!数好了,一下都不能少……”

这时忽听一人道:“我给小寒求情如何?”只见一人似鬼魅般飘进来。

宁敬亭瞪视着来人良久,方才哼道:“宫奇,是你!”心想怎么此人进入竟无声无息,轻功又长进了,“杀人于无形”并非浪得虚名!

宫奇淡淡道:“饶了她吧,她才多大?”

宁敬亭沉吟片刻,轻咳一声,干巴巴道:“小寒,还不谢谢三公子!”

小寒含泪致谢,低头退了,门外弟子都关切地上来问:“挨打了么?”

小寒摇摇头,众弟子们出得门来一改适才的哭丧脸孔,互相推搡着开玩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常宁敬亭对弟子管教甚严,没少用家法,打得哭爹喊娘都是家常便饭,每次都亏小寒费心调制伤药。弟子们每每打完都略有收敛,见到师傅就像瘟鼠见猫,一转身就春暖花开。

有弟子问:“丫头,你来同我们好生讲讲你是如何破解那个什么陆家公子的连环箭的?”他们大多没有出过远门,见小寒去长安城逛了一圈都羡慕得不行。

小寒慌忙让他们噤声,低声道:“我何曾破了连环箭?不过是对方没把我放在眼里,手下留情罢了。”

“恐怕不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是把你放心里了吧!”一个弟子打趣她,其余弟子皆哄堂大笑。小寒面上绯红,又气又恼。

宁敬亭说:“下两局?”

宫奇道:“一局定胜负。”

宁敬亭抚须笑道:“好吧,就依你!”

两人来到前厅坐下,一名弟子上茶,另一名弟子布置好棋桌。窗外,小寒正追打一個师兄弟,她手长脚快,一把抓住对方猛敲他的头,小寒气得脸通红,旁人都笑得打跌。

宫奇有点走神。

宁敬亭“啪”地落下一子,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来看我这糟老头子的,不过你要是今天赢不了我我可不会放你走。”

宫奇笑笑,看也不看,落子。

宁敬亭瞧了他一眼,说:“我门下弟子甚众,却只她悟性最高。这次他们惹下大祸,多亏你带她平安回来。”

宫奇道:“无妨。”

“可惜再聪明也是个女子,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宫奇微微一皱眉,觉得这个老头子很是奇怪,小寒从小便与门下其他粗使下人一样要下地劳作,每日洒扫担水帮厨,从无半点小姐待遇。宁敬亭脾气粗暴,教授弟子武功向来只说一遍,再问就要挨板子,有些弟子愚笨不敢问师傅就问师兄,师兄如不懂的时候就央求师母去问师傅。一次师兄弟同去求师母时,一旁的小寒插嘴说出答案,大伙儿都没想到小寒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凡有什么不懂的,大家就跑去问小寒,小寒自有解答。宁敬亭见她聪明过人,就让她专意陪伴兄长宁天龙。宁天龙十年前就闭关练功,除了宁敬亭亲自指点,几乎与世隔绝,有小寒作伴两人不至于太过枯燥无聊。小寒的武功非宁敬亭传授,与宁天龙每日探讨切磋,反而自成一体。此次小寒偷听到三师兄和四师兄鬼鬼祟祟商量着去长安城,便撺掇着二师兄宋颜带她也去城里逛逛,哪成想师兄们是打那侯爷府邸御赐宝剑的主意,小寒初入江湖不认深浅,闹出一场风波。

宁敬亭道:“此次酬劳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你取走一半,七天后我派弟子将另一半送去。”

宫奇道:“不成。”残生门的价码一向是事成就付足酬劳,从不二价。

宁敬亭还未说话,宫奇道:“而且我还要向你讨一个人。”

宁敬亭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宫奇的意思:“小寒?”

宫奇道:“我要娶她!”

宁敬亭一愣,面色忽现恼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笑着摇头:“小女甚幼,不急婚配。”

宫奇固执道:“我等她!”

宁敬亭:“我记得你残生门的掌门都不婚配,如近女色你势必要放弃掌门位置,你甘心吗?”宫奇面色阴郁,心想这老狐狸对残生门的内情知道不少,因为残生门最厉害的功夫是“天幕遮”与“六阳大鹰抓”,内功修为要求甚高,其传人必须是童男子,所以残生门历任掌门皆不婚配。现任掌门宫离已有意将衣钵传给宫奇,如若他知道宫奇无意这个位置,定会气得暴跳如雷。

宁敬亭见他面色阴沉,随即哈哈一笑:“酬劳我如数奉送!你如喜欢女子,我多送你几个俊俏丫头服侍你?”

宫奇落子定胜负,道:“九儿!”

丫头九儿对小寒附耳说了几句,小寒的脸色登时大变:“爹爹要把你送与宫奇?”九儿与小寒一起长大,虽然她是小寒的丫头,但两人情同姐妹。

九儿拼命点头,小寒心慌意乱:“我去问母亲去!”

九儿一把拉住她急急说:“夫人是个弥勒佛,何曾见她对师傅说个‘不字儿?同她讲没用!不如你同二师兄说,让他求老爷子要了我去!”九儿一直爱慕二师兄宋颜,只是宋颜木讷,没能领会女孩眼中的深意。

小寒先觉得这主意甚好,但转念一想摇头不迭:“二师兄不成,他这次被我连累了,爹正气他,没的又招来一通打。如今这状况,咱们得从长计议。”

九儿说:“我看如果不是你要陪大师兄练功,老爷子一定也会把你送给那个三公子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啊!”九儿急得要哭,一跺脚跑远了。

小寒自有心事,她怅然若失地半蹲在溪流前,脚下放着一只洗衣篮。此时宫奇悄然站在她身侧一语不发地瞅着她,小寒长叹口气,取出冰锥跪在冰面上,一下一下凿开冰层好洗濯衣物。

小寒忽然瞧见冰面上一个男人的投影,她吓了一跳,仓促起身后退,脚下踩到冰屑吱溜一滑,差点跌进冰窟里,宫奇手快一把揽住。小寒脸红得像块炭火,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宫奇却没有撒手的意思,兔起鹘落间,两人无声无息地过了七八招。

小寒一不留神被他寻个破绽挨了一掌,幸亏宫奇手下留情,只用了三分力道,便是如此小寒仍是退了上十步才站稳,她面露惊色,口中喃喃道:“大鹰抓……”

宫奇失笑道:“不是大鹰抓,是六合指……你这招‘强弩之末,左手虚了,左掌跟得快点,腰沉住……”他初始点拨她时原本是炫技,发现她一点即通,内心数度诧异,直至狂喜。

小寒歪着头想了一想,眼睛一亮:“就是了!”宫奇心下顿时一暖,正要说话,小寒忽道,“你说,我如练熟了伴侣剑,与那迟怡伤能过几招?”

宫奇笑道:“你以为凭借宝剑就能与他抗衡了?他有含霜剑谱,你绝非对手,运气好的话二十来招。他如果认真应对,也就十招以内,何况——申屠家会借幻剑给他,幻剑在手,伴侣剑便是无用之物。”

宫奇见她衣着单薄不免心疼:“外面这么冷,你怎么连件夹衣都不穿?”说着去解斗篷。

小寒摆手道:“大哥说洗衣做饭都是修习,人一旦饱暖便会心生懈怠。”

宫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宁天龙充满好奇:“天龙竟领悟到这一层了?”心说,这个道理其实大部分人都懂,只是没人敢真的对自己这么狠,不禁对小寒刮目相看。

落英派对宁天龙的起居都保密甚严,小寒知道说漏了嘴,悄悄瞥了宫奇一眼,宫奇却仍是一脸木呆呆的神气。小寒微微松了口气,道:“幻剑在兵器簿中才位列第九,如何能胜伴侣剑?”

宫奇点点头道:“你竟知道兵器簿?定是天龙说与你听的。那你知道兵器谱上连环箭排名第三么?”

小寒惊道:“竟是第三么?”

宫奇在她额上“邦”地弹了一记:“陆公子对你手下留情了,你完全不领情就罢了,居然还嘲笑他!迟怡伤的清风剑第一,大内伴侣剑第二,陆潇的连环箭第三,我的驱邪排第五位,申屠家幻剑排第九。清风剑若与含霜剑法联合,当仁不让排列第一。可惜如今的绝剑门含霜剑法不全,迟怡伤所用杀招有限。伴侣剑虽与清风剑相克,可惜伴侣剑是把重剑,使用起来耗费的气力比其他兵器多一倍,你若不能短時间取胜,反而被兵器拖累。幻剑虽排第九,但它多变,轻如影、式如风,能出奇制胜,正好制约伴侣剑的笨拙。不过,兵器排第几,要看用他的人能否用到十分,否则交给贩夫走卒,也与柴火棍无异。”

难得他今天这么多话。小寒似懂非懂,兀自琢磨着。宫奇瞧着她,冬日的薄阳照耀下她的脸似乎变得透明,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暗影,他忽然语气柔和起来:“小寒,我带你回雪峰山好么?”

小寒一惊,忽然想起就是这倭瓜厚颜无耻地向爹爹讨要九儿,她顿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是害怕打不过他,小寒定要扇他几个大嘴巴的。她骂了一句:“臭倭瓜!你打九儿的主意,我再也不与你说话!”旋转身,飞也似地逃掉了。

宫奇在原地发起呆来,他知道九儿与小寒要好,还想着九儿若离开,小寒迟早会跟随而来,竟然惹恼了这丫头。

还记得初次见到小寒那次。一年前,他遵命到落英谷会宁敬亭,原计划只逗留一个时辰,敷衍几句便离去。那日难得的好春光,他被歌声吸引,见到一名紫衣女子在树丛里唱着歌采摘花叶,她在树间猴子一般跳跃来去,如天地之精灵。宫奇见她衣着简朴,以为是名侍女,童心大发,忍不住想上前逗弄一下,没想到对方身手敏捷,滑不留手,他竟一时近身不得。宋颜见状出手教训,被宫奇的“天幕遮”抓破了肩膊,一条胳膊差点报销,内服外敷了很久才好。江流从身后突袭,被宫奇的余力震得跌了一个大跟头。宁敬亭觉得颜面扫地,数日脸青得就像门口的大磨盘,罚所有弟子在冰上打坐了两个时辰。

后来宫奇才知道小寒的身份,忙不迭向宁敬亭赔罪,随后便缔结了残生门与落英派盟约。

倘若不是为着小寒,他根本懒得理会落英派的仇怨,但他到落英数十次,也并非能次次见到她,即使晤面也搭不上几句话。倒是他的手下遇见小寒的次数更多一些,他们遵宫奇的嘱咐,见这丫头便出手点拨她几招,每每发现她的进步都让他开心不已。

阴郁的阳光忽然让他觉得闷,想去喝酒,或赌上三天三夜。

八、风暖鸟乍飞

立春之后,绝剑门与申屠家开始互换庚帖,定下大公子迟长空与申屠兰儿的亲事。迟怡伤与申屠惠的亲事老太太告知申屠家,待与落英斗剑之后再议。

绝剑门在迎亲前三天发出聘礼由迟怡伤亲自护送往洛阳申屠山庄。

迟怡伤进得申屠家宅院,但见梁上伫立了上百只金色鹦鹉,庭院里还散漫着几十只雪白的仙鹤和数只梅花鹿。

忽然凭空一只彩色大鸟飞过,那鸟的羽毛艳丽绝伦体格庞大,呼啦啦拖着光彩夺目的羽毛跃上了一棵桃树,一身羽毛好似世间最精绝的彩缎。迟怡伤知道,孔雀出现的地方,必然出现申屠家的人。这个家族的人喜欢养奇奇怪怪的动物,更喜欢收藏奇奇怪怪的兵器,但凡看中的,都不惜重金购置。

入客室后有弟子给他们一行上茶,隐见细纱画屏后人影绰绰,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来,有一个女子轻声道:“就是那个穿青色衣服的……”

“他腰间的佩剑就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清风剑么?”

“让我看看……”

迟怡伤与门人面面相觑,想是申屠家的女眷在后面探看,大家加倍不苟言笑起来。

忽听“啊呀”一片惊叫,那屏风霍然被挤倒。却见屏风后竟然挤了十几个美丽少女,一个个窘得面上飞红,掩面散去。

迟怡伤等人皆忍住笑,个个憋得痛苦。上第二道茶时,送茶弟子不断瞅他,瞅得出神,水洒了也没注意。

迟怡伤装作没看见,端了茶便喝。那弟子忙嘱咐道:“茶水烫口,姑爷慢用!”

迟怡伤一口水喷出:“错了错了,你叫谁姑爷?”

那弟子笑道:“还未拜堂当然不能这么叫,不过按礼数,姑爷实不该亲自押送聘礼过来。”

迟怡伤皱眉道:“我这是替我兄长迟长空送聘礼过来。”

那弟子脸色一变,匆忙下去了,一名随从对迟怡伤道:“公子爷,他们原来将你当他们没过门的新姑爷在相看呢。”大伙只顾低头闷笑,一个门人多嘴说:“过不了多久公子便是新姑爷。”迟怡伤闻言脸顿时一沉,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

忽见门帘一掀,一名红衣女子风一样进来,直冲到迟怡伤眼前:“你不是迟长空?”但见那女子明眸皓齿,身材修长。迟怡伤未敢直视,俯身施礼道:“姑娘,我是替我兄长长空来给申屠兰儿姑娘送聘礼的。”

“我就是申屠兰儿。”她面色惨淡,“你不是……可、可他们都说你就是绝剑门第一剑。”

“迟怡伤愧受虚名……”迟怡伤躬身作揖,再不多言。

申屠兰儿的嘴巴一瘪,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就噙满了泪水,她一扭身冲了出去。

申屠柏出来解释时一切都很明朗了,原来申屠家起初是将申屠兰儿说给迟怡伤,只说是迟家二公子,申屠兰儿却执意要嫁大公子。原来她芳心暗慕“绝剑门第一剑横扫峨眉”的名声,以为“第一剑”就是大公子迟长空,阴差阳错间婚礼近前才发现自己要嫁的不是这个人。

申屠柏试探道:“或者,可以通融一下?”

見迟怡伤不语,申屠柏轻轻吹着茶上的飞沫说:“兰儿的嫁妆中便有那把幻剑。”

迟怡伤失笑起来。申屠柏忽然冷冷道:“你可知道申屠家对迟家意味着什么?就算你想忘记仇恨,敌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我知道仇恨,我是迟家的人,必然会拼死保卫绝剑门,不劳你提醒!”迟怡伤最恼恨的是自他记事起申屠家就仗着有恩于他们指手画脚。

“翅膀硬了?所以说话对我放这么大声!”申屠柏阴阴地说,“十几年前绝剑门与残生门魈关一战,绝剑门剩下几人?你忘记你爹和你小妹的惨死了吗?那个时候你还是个不懂事的鼻涕娃,只知抹眼泪,是你母亲领着你大哥跪在我面前哭求!”

迟怡伤一时间气积在胸,说不出半句话,家人的惨死是迟家的隐痛,多年来迟家一直绝口不提是因为心伤难愈。他面色铁青,双拳紧握。

申屠柏说:“你父亲曾答应将《含霜剑法》借我浏览一个时辰,可惜那日落英派突袭将剑法盗去。没有了《含霜剑法》,绝剑门威风不再。”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宁天龙邀你斗剑居心叵测,如今他们有了伴侣剑,只要你有了幻剑,便胜券在握。”

迟怡伤惊道:“你的意思是……清风剑敌不过伴侣,而伴侣敌不过幻剑?”

申屠柏道:“不错!虽然从兵器谱上排名,清风的确位列第一,但兵器也是相生相克的,所以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人是因为宝剑在手而不败的。”一声嘹亮的呼哨传来,窗外那只孔雀张开了宽大的翅膀飞了起来,似霞光一闪即逝。

申屠柏神情警然:“有人擅闯申屠山庄!”

果然,后院传来一阵喧闹声,申屠柏看了迟怡伤一眼,嘴角带着讥笑:“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闯申屠山庄,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龙心豹胆!”

忽听得哪里传来一声女子的笑声,声音很轻,像一缕微光。迟怡伤立时跳将起来,小寒!放眼望去,凭空掠过一个紫影。

申屠柏也不由得低低赞叹一声:好俊的轻功!

只听远处小寒笑道:“原来绝剑门在此,不好玩,我先走一步……”

却听申屠柏放声道:“申屠山庄可不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来得便去不得!”

他发出一声锐利的呼哨,小寒身形刚要落定,忽见四下里落下大幅大幅的丝网,丝网向她兜头网来。

“当心,网上有毒!”迟怡伤忍不住惊呼一声。

小寒闻言忙不迭身形一转,手中的佩剑旋身画了一个圆,丝网触剑密密缠上,她倒是没事人一样。

迟怡伤见她安然无恙好不惊奇,申屠家的蛛丝毒网虽不至于要人命,却是毒蚀肌肤,奇痒难耐。他更惊奇的是,小寒的招式用的是当日他应对六角剑法的那招。说时迟那时快,小寒俯身去摘被绞在丝网中的剑。

迟怡伤大吃一惊,正要提醒她快住手,却见她将剑柄一把抓在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将剑抡起。那丝网死死缠住又怎么抡得动?却见她天女散花般左一下右一下,将丝网一层又一层裹在剑上,把一柄三尺三的剑给裹得好像一只大号的粽子。迟怡伤顿时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邪门招数?细一想,竟是她将他的招式化解了,简化删改为己所用。他猛然想到:她天资聪颖,招招如摘花飞叶般轻松,来去皆浑然天成,那宁天龙又能如何?当下竟惊出一身冷汗。

小寒咯咯笑道:“好有趣!”她侧头端详着手里的“粽子”,煞是得意。

申屠柏见状学她的腔调哈哈大笑:“好有趣!你就是宁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吧?”他端详着她手里三尺三的长剑,见那光波如虹,心下大喜:这恐怕就是那久藏于皇宫大内的伴侣剑了?

他觊觎她手里的兵器,却不动声色道:“你突闯山庄,意欲何为?”

小寒道:“你这破庄子有什么好玩的?我来做什么你自然清楚。”

她言语骄狂,申屠柏听了大不悦,料她没见识过世面,有意要教训她,便道:“你当心了!”说着剑已经出手。小寒睁大眼睛去看,他手里哪有剑?明明是手指捏了个剑诀虚张声势地向她袭来。

“当心,是幻剑!”迟怡伤低声呼道。

小寒这才看到他手中的剑,那剑一经舞动,便遁入空气中,根本无从寻觅。

那剑!

幻剑!

小寒挥舞着手中的佩剑——确切说是个大粽子——忽然,一张网从那剑身上发出,竟兜头将申屠柏罩了个严实。

申屠柏怎么也没想到她将自己的毒丝网裹粽子一样裹到剑身上,竟然在刹那间将网撒开!

他满眼的惊恐:“你是残生门的人!”这样的邪门功夫,这样邪门的人,大概也只有残生门才使得出来吧?

小寒心说,倭瓜的招式总是比大哥教得更实用,天龙大哥讲述武功每一招都有出处,但宫奇说她身子弱,不宜久战,两军对垒一定要抢先出奇招,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虽然她不爱听宫奇的叨叨,但每次用时便会悟出,每一招式都不必拘泥形式,都要有所变通才好。

小寒将网一收,将对方缚了个结实,再定神打量他手中的幻剑,那剑并无过人之处,剑身比别的剑微瘦,灰白色,微透明,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在太阳光下光彩熠熠,但稍不注意,又不见踪迹。

这就是幻剑吗?是什么缘故让这剑竟能在瞬间消失呢?

申屠柏被缚得动弹不得,见迟怡伤竟然还在一旁作壁上观,他怒骂道:“臭小子,你今天是来瞧我出丑的不是?”

迟怡伤笑笑道:“正等世伯的吩咐,怡伤岂敢擅自出手!”心说你自个的机关自己解不开吗?他本来为小寒捏着一把汗,但见她的出手邪门、行事剑走偏锋,让人出其不意,不禁心里松了一松。

申屠柏哼了一声提及内力震开丝网,他的剑忽然出手直奔向小寒。小寒一眼不眨地盯住剑的来势,那剑却自己拐了个弯,凌厉的剑风指东打西。

小寒心道:宫奇说得不错,这玩意果然比伴侣剑有趣多了。

那剑不等她会意忽然就指向她的颈项,小寒忽地一个激灵,心道好冷,如果说清风剑似水、伴侣剑如火,那么幻剑就像捉摸不定的风。要不是剑风凌厉,她根本无从得知那剑已经来袭,颈项顿时生疼。小寒情知不妙,身体滑了开去,仗着过人的轻功与申屠柏周旋,迟怡伤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

铮!伴侣剑出鞘。那如虹如霓的光芒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宁小寒与申屠柏在院落中身形穿梭来去,双方的兵器都是厉害的物件,一时红光万丈,一时狂风乍起,满院树叶被剑光舞得纷纷飘落。

迟怡伤心道:这申屠柏的功力大长了,假以时日不可小觑!

小寒拿对方一时无法,她手中的伴侣剑一遇幻剑总是不由自主一避,气焰顿失。她心道,真是邪门,这兵器果真是相生相克。此地不善,不可久留。

她抽剑道:“恕不奉陪,来日再战!”她躬身上跃,那申屠柏怎会容她离去?他一声呼哨,家奴手持丝网四下围了上来。迟怡伤看得真切,那丝网在阳光下发出金属的光泽。迟怡伤不禁叫道:“申屠兄手下留情!”他正欲跃起,申屠柏一惊,阴阴地叫道:“你竟是帮她?”迟怡伤闻声一怔,小寒在空中笑道:“你来抓我啊!”眼见她在空中连连上跃,竟是前所未见的“连升三级”,申屠山庄的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眼见她的身形落在包围之外,立时笑道:“再会啦!”她一挥手,笑声未落,人就远了。

迟怡伤松了口气,却见申屠柏斜睨着他,道:“先别欢喜,她逃去的方向错啦,已十足十落入我的重围。”

迟怡伤一思忖,果然,小寒得意忘形,逃的方向正是相反。

正在此时风沙顿起,一白衣人如离弦之箭直追小寒,但见他穿檐走瓦,轻功虽不及小寒,却更见他内力十足。

他低叫一声:“丫头,这边!”

小寒回头一看大喜:二哥!

那人拉住小寒的手如走无人之地,三下两下走出了申屠山庄那迷宫般的布局,转眼两人远去了。

申屠柏脸色大变,迟怡伤已经认出那白衣男子便是落英派的二弟子宋颜。

申屠柏打了一个悠长的呼哨,声音刚落,便闻四下有什么动物的啸叫声一阵阵传来,那啸叫声越来越响亮,声声如雷似电,迟怡伤听得心惊:这是什么怪物?

申屠柏笑道:“我去年从藏地买了一百只藏獒,刚驯养妥当,今天正好试试厉害!”

起雾了。

宋颜对小寒急道:“你骑马快走,我来挡住这批畜生!”

小寒道:“二哥当心!”她又惊又惧,眼见身后狼烟四起,但见无数身量高大如马驹的恶狗在身后穷追不舍,已经可以看见跑在最前的那只双眼红如灯笼、巨口中滋出黏糊糊的白沫,一见觉恶心,再见汗毛倒竖。

宋颜抄剑在手,见她犹豫,回头一笑:“你放心,你二哥不会死,二哥还要替你挨师傅的鞭子呢!”小寒破涕为笑,不作逗留,策马狂奔。

她听得身后传来宋颜的声声长啸,那啸声尖锐,有如呼哨,藏獒如听号令一般立刻将他团团围困。

另有数只藏獒对小寒穷追不舍,一只几欲咬她的脚,一只数度跳起咬她的坐骑臀部。她的马吃痛不住,跳跃中几次要将她甩下马来。

小寒声声惊呼,失魂落魄,眼见得就要坠马,却听隐隐有人道:“当心了!”

一个黑影鬼魅般飘上前扯住她,几乎同时,她的坐骑被紧追而来的藏獒刹那间撕得粉碎,马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你的鞋湿了。”一个人对她说,她的鞋上溅满了温热的血迹。

四下里雾气像旗帜般呼啦啦一下飘散开来,她看到了宫奇。

小寒觉得自己欢喜得几乎立时要晕过去了,他看上去衣衫整洁,好像不曾走过一里路程。小寒急切地拉住他道:“倭瓜,救我的二哥!”

宫奇懒散地说道:“恶犬太多,怪费事的……”

小寒心慌意乱,双手拉住宫奇的衣襟恳求:“你武功高强,费不了你多少力气!”

有幾只藏獒冲破迷雾忽然就奔到了眼前,领头的一只身量最高,大小近乎一匹蒙古小马,一纵身便扑向他们二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呼噜声。

宫奇操剑猛刺,手起剑落,一招料理了领头那只。另一只离小寒只有一指的距离,宫奇回身一抓,手指抠入那藏獒的双目之中。其余的眼见同伴瞬间丧命,顿时站立不动,其状哀哀。

宫奇还剑入鞘,他厌恶地看了眼还在滴血的手指:“我去料理那些畜生,你肯跟我走吗?”

小寒一愣,宫奇重复道:“你肯跟我回雪峰山吗?”

小寒恨恨道:“好,我跟你走!”

宫奇一喜,抓住小寒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纵跳着来到适才宋颜被围困之地,小寒立时呆住,那藏獒大多已经被料理干净。

宫奇仔细查看藏獒身上的剑痕,他站立起来,若有所思。

小寒的泪水夺眶而出:“二哥、二哥!”

宫奇在她脑后弹了一记:“人又没死,你哭什么劲?”他疑惑地在周遭转了几圈,心道:怎么可能,出剑如此之快!这使的是《含霜剑法》中“无极三杀”中的一招。

是迟怡伤吗?宫奇感到奇怪的是在峨眉大比中,面对四角剑法迟怡伤所用的招数中只含一招“无极三杀”,而且其杀伤力远不如此招,倘若他拥有“无极三杀”,应该不至于受伤。

他回头对小寒道:“你二师哥会使《含霜剑法》吗?”

小寒一惊:“含霜剑法?那是绝剑门的功夫,我二哥怎么会……”她话音未落,宫奇的剑突然向她刺来,她意欲施展轻功回避,哪料宫奇的剑步步紧逼,剑光抖落,光练笼罩她全身,小寒被迫近前接招。宫奇的剑法刁钻古怪,每一招数都极险峻,小寒穷于应对,宫奇口中道:“你为什么不用《含霜剑法》?”他剑光霍霍,小寒心道不好,仅凭着手里的伴侣剑化险为夷。但宫奇的剑气无敌,刹那间划破她的肩膊,小寒啊呀一声,挥剑抵挡,急速后退,叫骂道:“臭倭瓜,你疯了?”

驱邪剑在伴侣剑身上一弹,嗡的一声,小寒手中的剑差点脱落。小寒迅速换手刺出一剑,抖落一路剑光,但她忘记了伴侣是重剑,这一抖,手腕子几乎都要断掉了。

宫奇笑道:“居然用我的招式!胆子真大!”

宫奇剑似追光,光影的捆缚令她无法后退。眼見得宫奇的驱邪剑就要向她头顶劈落。

“小寒让开!”宋颜似从地底钻出,手中的剑突然抖出万丈光芒。那光芒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这是——含霜剑法!小寒惊呼一声,心道:我怎么不知道二哥何时练了这路剑法?

宫奇朗声笑道:“无极第二杀!我正等着!”

宋颜闻声色变,心知上了宫奇的当,他击退藏獒后并未走远,眼见宫奇突然向小寒连出杀招他才显身相救。

宫奇精神一振,朗声道:“让我来领教你的《含霜剑法》!”

宋颜目露凶光,道:“是你自己找死!”他一声长啸,剑气纵横,一连十数剑,逼得宫奇连连后退。小寒在一旁瞧得胆战心惊,她知道宫奇在等宋颜的招数出完再还手,但眼见得宋颜已经将宫奇逼迫到了悬崖。

“二哥!”小寒惊叫一声,却见宫奇身影一晃,树叶般坠落下去。

宋颜回过头,小寒见他面露杀气,不由得低叫一声:“别杀我……”

宋颜忽然笑了,柔声道:“胡说什么呢,二哥怎么会杀你?”

小寒喃喃道:“你偷学了爹的剑法,我回去不告诉爹就是了。”

宋颜笑笑道:“说话算话?”远远传来一声唿哨,他面色一变。

小寒郑重地点点头,宋颜道:“我们走吧。”他回过身慢慢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崖下有声音!宫奇还没死!”小寒忙返身去看,猛觉身后一阵劲风直扑向她,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失足坠落下去。

宋颜在悬崖上站立了片刻,甚是痛苦,他喃喃道:“小寒,别怪二哥!”

九、细柳微风岸

迟怡伤老远便听到鼓乐声传来,他皱了皱眉关上了窗,申屠柏本想逼他就范让他娶申屠兰儿,但不知怎么地申屠兰儿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嫁他兄长。这桩婚事从头至尾都有哪里让人觉得不对劲。

丽欢一面唤他一面敲门,迟怡伤堵住了耳朵,丽欢敲个不停:“你出来吧,母亲要你马上出去面客!”

喜堂上,喜娘将申屠兰儿搀扶进来,兰儿身着通身彩蝶红缎喜服,袅袅婷婷随乐曲走到近前。迟怡伤看到兄长脸上竟露出了开怀的笑容,他不禁担心起来,兄长还不知道在申屠家发生的事情,或许自己应该早告诉他?

拜过天地后,宾客们都闹着看新娘子,迟长空还在扭捏中,却见那申屠兰儿忽然就自行掀了盖头,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小脸。她的美丽引来宾客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迟长空更是红了脸,如同醉酒般。

申屠兰儿扫视四周,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迟怡伤,她凄然一笑:“既然你心有所属,我绝不令你为难。我既已嫁到你们迟家,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迟家的人,死也是迟家的鬼,再和申屠家无关!”

说完她抬手便一抹,寒光一闪,众人惊呼不断。

迟怡伤待要趋前去救,可哪里来得及!眼见就要血溅喜堂,离兰儿最近的一个人突然出手直击申屠兰儿的手腕,袖中剑跌落在地。

申屠兰儿晕了过去,迟长空忙上前伸手搭脉,道:“还好,性命无碍。”

迟老太太处变不惊,低声令人抬申屠兰儿下去,吩咐丽欢陪伴开解嫂嫂。

老夫人的眼睛定定看着那个救了申屠兰儿性命的人,这人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惊——樱桃,迟老夫人的一名普通使唤丫头!

迟怡伤喃喃道:“好身手!”这丫鬟的身手真是奇快。

迟老夫人说:“这样一记‘朝阳一笑,若非十年八载也练不来。”

樱桃脸色惨白。“朝阳一笑”是残生门的招式。

“怡伤。”迟老夫人叫道。

迟怡伤如同换了一个人,风一样来到樱桃面前,两人二话不说开始过招。

“一!”众人数道。

迟怡伤的一掌已经被樱桃轻松化解。

“二!”众人数道,樱桃瞬间被他制服。

迟老夫人淡然道:“她用了两招,都是残生门的武功。”

樱桃笑道:“我是残生门中人,当然用残生门的功夫!”

“很好,”迟老夫人道,“有气概!你潜入绝剑门的目的是什么?”

樱桃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来探听迟二公子武功的套路了。”

迟长空插嘴道:“是为了与宁天龙的决斗?”

樱桃微笑道:“主人的意图我不知,我只是奉命行事。”

迟老夫人道:“你瞧到他多少路数?”

樱桃摇摇头:“我说了,你能放我么?你不放我我自然不会说给你听的。”

迟老夫人冷笑道:“到眼前这般光景还嘴硬,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樱桃被带走后大家才回过神来要去看望申屠兰儿,幸而只伤及皮肉未及性命。迟老夫人只探看了一眼,然后说了一句“孽缘”,也不知道是指谁,便回内室安息了。

有人来通报迟怡伤:“公子,樱桃要见你。”

樱桃显然已经被毒打了一顿,嘴角浮肿,手臂下垂,看上去是脱了臼。

她看到迟怡伤便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为什么?”迟怡伤回想自己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丫鬟,她从不多言多语,总是静立一旁微笑着。

樱桃说:“落英巴不得你死,你死,绝剑门就无人可以与落英抗衡。我告诉你一切你便放我走吧。”

迟怡伤笑道:“你就不怕我骗你说出一切然后杀你?”

樱桃直直看着他,断然说:“你不会!”

迟怡伤迷惘了一下,然后决然地说:“好,我放你!”

“你想知道什么?”

迟怡伤道:“小寒在哪里?”

樱桃一怔:“小寒?”她怎么也没想到迟怡伤的问题是关于小寒。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私自出走落英谷,至今下落不明。”

迟怡伤心中抽痛,那日他正欲出手救援,申屠柏在他身后警告:如果你随那丫头离去,你难道不想要幻剑了?

迟怡伤此行就是遵母命前去取走幻剑,申屠柏的話击中了他。他骗自己小寒武功不弱,对付几只恶犬的力量还是有的,但一直为小寒揪心。迟怡伤心神恍惚,啊,小寒!

樱桃歪着头看着他的神情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由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喜欢她。”她颇有些失望地说,“大敌当前,还以为你有别的话问我。”

迟怡伤闷声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樱桃笑了笑:“在峨眉斗剑时你演练的三十路剑法,其实是由十招演化而来。”

迟怡伤闻言色变。

樱桃看着他的脸色,知道自己所言不差。不错,当初《含霜剑法》被盗,三十路剑法只剩十招,迟怡伤潜心研磨,将十招演化为三十招以瞒天过海,没想到竟会被一个丫头识破。他冷汗顿出。

迟怡伤定定神问道:“宁天龙的武功比我如何?”

“他十年前闭关练功,我从没有见过他,只听宁敬亭与宫奇说起他的速度比你快。”

迟怡伤笑了起来:“什么剑法的速度可以与清风剑抗衡?”

“你别忘记了,他已经有了伴侣剑!”

迟怡伤哈哈大笑:“有伴侣剑也与事无补!”

樱桃道:“伴侣与清风如双生子,一个至阴一个至阳,伴侣剑如果配上《含霜剑法》或能取胜。”

迟怡伤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小角色所知道的太多了,实在与她的身份不相称。

樱桃道:“是迟老夫人同我说起的,你要知道人年纪大了总想找个说话的人,总喜欢夸耀自己的见闻。”她笑得很灿烂,“老夫人最喜欢我,因为我总能不厌其烦地听她唠叨好几个时辰。”

樱桃忽然笑道:“我还知道幻剑的秘密。”

迟怡伤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樱桃笑道:“幻剑来无影去无踪,但却有个大弱点。”

“是什么?”

樱桃道:“放我走,我自然会告诉你。”迟怡伤想了想,抽剑将她身上的锁链割断,将她的胳膊接上,引领她来到渡头,“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远处水天一色,乌泱泱的,应该有场更大的风雪来临。

樱桃上了一只小划子,她往江中心划,船至中央她才笑道:“好,迟公子言而有信,我告诉你幻剑的弱点……”

迟怡伤清楚地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点点头,忽然他似一只灵巧的沙鸥掠过水面,清风剑已经出手。樱桃整个人似一片枯树叶子掉落水中,几乎连水花都没起就不见人影了。迟怡伤旋身上了岸,只衣衫的一角有被水打湿的痕迹。

他低声说:“只怪你知道得太多!”

小寒睡着了,做了个梦,她梦到了爹和娘,娘向她伸着手:“过来,到娘亲这里来……”爹在一旁捋着胡须笑得很开心,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忽地摔了一跤,她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这时一个人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别哭了,哥哥给你买桂花糕……”

迟怡伤!她惊讶地看着那张脸。

她突然醒了过来,察觉到一只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摩着。宫奇正在她身后,她猛坐起来。宫奇收回左手,表情有些尴尬。他的右臂用树枝和布条固定住了,当她从悬崖猝不及防跌落时,他徒手接她的刹那右臂折断。

宫奇喃喃道:“天快黑了……藏獒在搜山,他们知道我们没死。”

小寒惊道:“他们?”

宫奇道:“申屠山庄的人。”他站立起来,仰看着悬崖半晌,“天龙的武功比起宋颜如何?”

他的问题来得奇怪,小寒一时疑惑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宫奇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宋颜会使十路《含霜剑法》,迟怡伤只会另十路。奇怪啊奇怪,如果说落英盗走了剑法,那么应该是三十路才对,你一招也不会用,这里有什么不大对劲。”

小寒:“什么地方不对?”

宫奇道:“你看清了宋颜的招式了吗?”小寒恍然大悟,原来宫奇是为了让她看清宋颜的招式才被逼到悬崖,这个倭瓜——

小寒道:“看清是看清了,但剑法有点古怪,又像,又不像。”

宫奇赞佩地看看小寒:“别忘了,你答应了跟我回雪峰山。”

小寒愣了片刻,突然失笑道:“就算我和你回雪峰山你也得不到《含霜剑法》,我看八成是二哥自己在哪里偷学的,与落英无关。”

他微微叹口气,现在她误会他是为了要剑法。

“你那二哥是申屠家的人。”宫奇郁闷地说。

小寒张大了嘴巴:“你、你说什么?”他的话有如晴空霹雳。

宫奇道:“他带你离开申屠山庄的时候,对申屠山庄的地形可谓熟悉,那些藏獒并没有攻击他,是他发令它们停止追咬你的。如果不是他担心你,他就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小寒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她想起宋颜对她的突袭。宫奇看破她的愁绪,道:“你放心,他如真心杀你,你绝不会活着。”他对困惑的小寒道,“宋颜打你那一掌时,申屠家的人就在不远处。”

小寒大声道:“二哥不可能是申屠家的人,你胡说!”

宫奇道:“你的胭脂盒来自扶桑,你二师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申屠家的女孩倒是收集了不少这样的小物件。”

小寒一惊,宋颜没去过扶桑,胭脂盒他能从何得来?

小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宫奇叹口气:“怎么又哭?”

小寒:“二哥出手救我,申屠家怎么会放过他?”

宫奇看着她的泪眼,一时竟无语。

十、欲共此生老

绝剑门的最大的生意是开设在各商号附近的赌场,在他们最繁华的时期开过一百家赌场,而今只有十数家。虽然当日的风光不再,但江南最大的赌场还是属于绝剑门。

迟怡伤在赌场巡视着,一个下人悄悄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一愣,面色凝重地来到了赌桌旁,宫奇!他的一只手还吊着绷带,但面前却堆了不少银票和银两。他赌性正浓,面无表情地听音下注。

他的身畔站立着一个紫衣女子,迟怡伤的心口顿时一阵紧缩,小寒!

小寒好像没看到他一样低头拧着自个儿的手帕。她的容颜有些许苍白。

迟怡伤在宫奇的对面坐了下来:“稀客!”迟家的赌局不知接待过多少英雄豪杰,但还是第一次遇到残生门的人来绝剑门的赌场里赌钱。

宫奇没有看他,只哼了一声:“别来无恙?”

“一个人不觉得无聊?我来陪你玩几把。”迟怡伤说。

宫奇这才抬眼看他:“不好意思,盘缠不够了小赌几把而已,恕不奉陪。”

“赌最简单的吧,就赌大小。”迟怡伤笑了笑,抬了抬手,“你先买,你若是买大我就买小,看谁能赢。”

宫奇道:“赌场是你设的,你买什么他们开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迟怡伤用下巴指了一下他面前堆得高高的银票:“今天看来你的手气不错,在我的赌场赢得太多你好意思就这样离开?不怕你不信我,摇色子不用我的人,用你的。小寒,你会摇色子吗?”

小寒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然后摇摇头。

迟怡伤示范给她,将六只色子扔到竹筒里盖好摇着,然后停下来,将竹筒打开给小寒看,里面清一色的六点。

小寒表示明白了。

“你要赌多大?”迟怡伤笑眯眯地问宫奇,宫奇将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推到了迟怡伤面前。

迟怡伤说:“还不够大。”

宫奇不解地看着他,迟怡伤道:“我拿我的赌场和你赌。”

宫奇道:“我可没有赌场和你下注。”

迟怡伤道:“你有!”他看着他的身后,宫奇明白了,他笑了笑:“你肯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迟怡伤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命下人,“拿赌场契约来!”

宫奇变脸道:“很好。”他站起身来,“算你狠,我今天赢的钱不要了,但这把,我不赌!”

迟怡伤笑道:“原来三公子怕输!”

宫奇笑道:“你激我也没用,我不奉陪,你便没的玩!”

迟怡伤道:“你不如看了我赌场的契约再走不迟!”

宫奇道:“契约?难不成你们迟家的契约都是用缎子包的、金子打的、寶石镶的?”

迟怡伤道:“看看就知道了。”

契约放在了桌上,一色的黄表纸,一色盖有官家的许可印记。一共十七张。

迟怡伤看着他:“我拿十七家赌场和你就赌这一把。”

宫奇猛吸了口气,瞪着他,他觉得迟怡伤是真的疯了。

小寒将竹筒哗啦哗啦摇着,她不知道摇了多久,周遭的人都不停地擦着汗,心道:怎么还摇?还要摇多久?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寒终于停了下来,她将竹筒“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所有人的心口俱是一震。

迟怡伤示意他坐下,宫奇缓缓地坐到椅子里,迟怡伤道:“你买大买小?”

宫奇冒着汗,没有一个男人愿意错过一生中这样的赌局。他镇定了一下,说:“我买大。”说完猛一抬头,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直溜溜看着迟怡伤。

迟怡伤道:“那我买小。小寒姑娘,你开注。”

小寒犹豫片刻,然后缓缓打开了盖子。

七点。小。

宫奇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了赌桌。他没再回头,径自走出了大门,一晃就不见了。

迟怡伤看着小寒,小寒说:“我也赌一把。”

迟怡伤道:“你用什么来赌?”

小寒道:“我。”她的目光中的坚定让迟怡伤无法笑出来,她说,“我是我自己的,所以,你得赢我才成。”

“怎么赌?”迟怡伤问。

“还是大小。”小寒道,“我摇,你来猜。”

“好啊。”迟怡伤坐了下来,手下人换了几道茶水,大家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忽略了小寒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细,不留意听就听不见。

“你怎么不问我要你的什么来做赌注?”小寒手里拿着竹筒却不摇。

迟怡伤道:“自然是幻剑。”他的泰然让小寒一惊,他凝视着小寒只是一笑,“如果不是,任你拿我的性命来赌。如果你想替你的大哥要我的命,比什么都简单,不是吗?”

小寒道:“你错了!我不要幻剑,但如果我赢了,你在斗剑中就不能使它。”

“君子一言九鼎!”

“好!”小寒摇动竹筒,竹筒里传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她越摇越快,身形却是动也不动,只听见色子乱纷纷的声响。

她“啪”地一声将竹筒拍到红漆斑驳的赌桌上,忽然她又摇动起了竹筒。一旁人心道:这丫头心眼真多,即使是听音高手,被她那么一诈哪儿还记得色子的点数?

竹筒终于停住了,小寒目不转睛地看着迟怡伤。

迟怡伤缓缓道:“两点。”

众人顿时哗然,最小的点数是三点,他居然说两点!

小寒哈哈大笑,开启了竹筒:“你瞧清楚是几点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那三粒色子已经碎裂了一粒,另外两粒的点数加起来真的是两点!

小寒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她“哇”地哭将起来,怎么也想不通色子怎么会变成两点。迟怡伤递上手帕:“别哭了,我逗你玩的,我和你的赌约不作数的。”

“真的?”小寒忽然就不哭了,大颗的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迟怡伤心底叹息了一声,说道:“来吧,我送你出去。”

围观的人海浪般纷纷闪开一条道让他们二人走了出去。迟怡伤牵来一匹马说:“这是我的坐骑,他脾气温驯得很。”

小寒心道:啊,这个人其实并非爹说的那样恶毒……

她跃身上马,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扬鞭便去。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不断,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在远远向他作别。

马嘶的声音像风。

忽然,小寒策转马头,回到他面前一拉缰绳。她的笑魇如花,他的呼吸停顿了。她说:“你知道我会让你赢宫奇的对吧?我奇怪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摇色子呢?”

迟怡伤道:“别忘了我是开赌场的,我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小寒点点头,说:“我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的对吧?”

他的心立时狂跳起来,他的口气竟然结巴起来:“啊、啊,当、当然。”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说过,你是你自己的。”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小寒的脸红扑扑的,歌声婉约动人,迟怡伤听得如同醉了,他问道:“这歌是什么意思?”

小寒面色顿时忧伤起来:“这歌的意思是一个女子心属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却不知道。”

迟怡伤心中一动:“丫头你心有所属吗?”

小寒看看他,迟疑道:“是啊……”

迟怡伤心中一痛,强笑道:“不是我,对吧?”

小寒眼圈忽然红了,她抽动了一下鼻子,没有说话。

迟怡伤怔忡片刻,心道:原来她竟心有所属,却不知道那个幸运的人是谁?恍惚心痛,胡乱猜疑了片刻。忽然又想,她愿意同我远走,定是与那人无法相守白头,既如此我又为何自寻烦恼呢?如此一想,他心下释然,忽见小寒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不远处,一棵苍翠的柏树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冷眼看着他们,宋颜。

他张开双臂,仰面长啸起来,啸声震得道旁的树叶纷纷坠落。

小寒用手指堵住耳朵,她惊诧地看着宋颜,宋颜没有看她。

迟怡伤双手抱胸,气定神闲地看着宋颜,宋颜将平剑抬于胸前,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迟怡伤。忽然,他抖腕、顿足、抬手……几乎所有的动作在一刹那间完成。

迟怡伤心道:“好快!”他回手将小寒拉于身后。

清风剑!

他还是保持他那不疾不徐的动作将剑抽出来,在那宋颜看来,他的动作太慢了!宋颜的眼中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气,手中剑更加快了。

小寒闭上了眼睛,对,宫奇说的没错,宋颜的确使的是《含霜剑法》,她担心的是二哥根本就打不过迟怡伤。虽然宋颜的剑快,但在迟怡伤面前好像占不了多少便宜,迟怡伤将打斗的节奏控制得非常好,宋颜的剑势明显被削弱了。

迟怡伤哈哈大笑:“《含霜劍法》,极好!但你的剑术为什么每一路都是反的?”

宋颜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偷看宁敬亭在山洞中的剑术时靠的是一面青铜镜的反射,久而久之,使的剑术自然都是反着的,在杀戮那些藏獒之时他第一次发现这剑术的奇妙过人,但与迟怡伤较量后他才发现自己远远不是其对手。他面色苍白,猛地向后退却,突然拔地而起,忽然就不见了。

迟怡伤莫名其妙地收了剑,他看了看小寒,小寒的手还下意识地堵着耳朵。

只有她才知道二哥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他一定以为凭自己的十路剑法,就能够轻易打败所谓的绝剑门第一剑,但双方仅仅只过了四招他就失去了信心。是了,她一直觉得二哥的剑法透着古怪,是因为招式全是反着的。

“他好像从申屠山庄的方向来。”迟怡伤疑惑地说。

小寒打了个激灵,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宋颜的帮助下逃离申屠山庄被藏獒狂追的情形。

风中送来一股血腥的气味。迟怡伤心说不好,他当即催马向申屠山庄急驰。庄里出乎意料的安静,以往喜欢前呼后拥大声聒噪的刀客们不见踪迹。

小寒惊叫了一声,迟怡伤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门廊下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再往前,又是一个……在昔日宁静奢华的申屠山庄中竟然找到了十多具死尸!

小寒声音颤抖起来:“这些都是什么人?”

迟怡伤咬着牙齿:“申屠家的人。”他已经找到了申屠家的几个女孩的尸体,他一直没有看到申屠柏。

小寒抬起头时猛吸了口冷气,申屠柏被上千万根纤细的钢丝缚悬在一棵百年古树上,其状惨不忍睹。

迟怡伤感觉自己的血液涌向了头顶,他忽地回头,双眼血红,声音低哑地说:“他死了!”

小寒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他的样子好像她就是杀他们的杀手一般。

小寒连连后退,退无可退,她面色苍白,微微战栗。

迟怡伤看着她,渐渐醒悟过来,他闭了一下眼:“小寒……我需要安静一下。”

他踉跄着到处巡视,他记得送聘礼来的时候那满庄的繁华,人声鼎沸。

申屠家经此一劫,大概只剩下申屠兰儿。

天啊!究竟是谁干的?

他忍着呕吐的感觉查看着一个个尸体,按他们纷纷死的状况和身上的剑伤,该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迟怡伤想不出,普天下有谁能在刹那间杀申屠家十余口人,好快的剑!

含霜剑法?

含霜剑法!

他忽然想起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宋颜?他当时的面色就像是见到的鬼一样!虽然宋颜不是迟怡伤的对手,但杀申屠家的人还绰绰有余。

申屠柏的样貌惊恐,应该是见到极其可怕的事情吧?该是因为对方的剑太快了的缘故吧?

小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是我二哥!他的剑招是反的!”

迟怡伤一愣,没错,这些剑痕不可能是宋颜留下的——申屠柏被缚的钢丝上有一丝什么纤维,迟怡伤小心地拿下,那是一根衣服上的抽丝,显然不是申屠柏衣服上的,申屠柏一向喜欢华丽高贵的绸缎,而这根是白色的麻丝。宋颜穿的是麻衣么?

“二哥……”身后传来丽欢的声音,丽欢显然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傻了,她惊魂未定地上前拉迟怡伤的衣袖。

迟怡伤道:“你怎么在这里?”

丽欢道:“娘让我带你回去……”她小心瞥了小寒一眼,心说就是这样的女子让堂堂绝剑门掌门人弃家远走,这女子也太不起眼了,“你知道吗?你离开后母亲一病不起……”

迟怡伤深深叹息,他是预备离开绝剑门与小寒浪迹江湖,但离开谈何容易?就算他离开,杀戮仍会继续。对方有了《含霜剑法》,又有多少人命要算在落英门的名下?

小寒摆上了酒壶和四样小菜。

迟怡伤不知如何同她说起一切的一切,话到口边他又吞了下去。

小寒道:“喝了这杯酒我就要同你分别了。”

迟怡伤一怔,他要说的话她抢先一步说了。

小寒道:“别忘了与落英的斗剑。”

“你要去哪里?”迟怡伤问,他的喉咙哽咽起来,但他绝不能流泪。

小寒道:“我们都得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她端起酒杯来,蛋青色的酒杯印衬着她雪白的手指,迟怡伤悲不可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热辣的酒入喉,身体陡然着火一般,又暖又痛。

小寒道:“谢谢你一直对我的关照,你同我,不知道今后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真让我不敢想下去。有天你会将剑刺向我么?”她大大的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水。

迟怡伤心中一痛:“不,决不!”

小寒凄然一笑:“如果真有那个时刻,我一定会将剑刺进你心口的,你千万别躲!”

她站立起来:“临别给我一件东西做个念想吧。”

“你要什么?”

小寒的脸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你知道的,我要幻剑!”

迟怡伤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晕了过去。

酒里下了藥。

他现在才明白那场赌局他并没有胜过宫奇那只狐狸。

“幻剑被盗?”迟家人上上下下都面面相觑。

迟老夫人病倒了,每日只用参汤吊命,她气若游丝,缓缓摇头:“不必说啦,看来天要灭我绝剑门了!我时日无多,你去下帖,将决战的日期提前。”

“母亲!”迟怡伤大惊。

迟老夫人道:“我挨不了几日了,我要亲眼看看落英派和残生门如何联手灭我!”她被一口痰呛住,好一会都上不来气。

迟怡伤无话,默默跪下。

迟老夫人有气无力地示意一旁人等退下,她要迟怡伤近前听她说话。

她说:“如今落英得到残生门相助越来越强大,申屠家被灭,我绝剑门目前只能仰仗你的一柄剑勉强支撑。宁敬亭居心叵测,他与你斗剑是假,想诛你继而灭了绝剑门才是真!”

迟怡伤点了点头。迟老夫人喘息了一下,说:“你发誓,要胜!”

迟怡伤一惊:“母亲!”

迟老夫人道:“如果你不胜,绝剑门夫复何存?”她长叹一声,“申屠家一夜被灭,看来我们绝剑门难逃此劫!”

“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老夫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迟怡伤,迟怡伤无可奈何,只好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在外面等着他。

迟长空。

他面色阴郁:“母亲还好吗?”

迟怡伤摇摇头。

迟长空说:“大难之际迟二公子还在想着他的儿女情长,我绝剑门必坏在你手中!”

迟怡伤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迟长空道:“你不配称为绝剑门第一剑!”他“仓郎”一声将剑拔将出来,他的面色冷峻若冰,“拔剑!”

他的怒吼声将枝桠上停驻嬉戏的几十只鸟震得惊慌而逃。

迟怡伤身形纹丝不动:“为什么?”

“我要同你争这第一剑的名号!如果你胜不了我,不如让我去迎战落英派。”

“大哥!”迟怡伤又惊又怒。

迟长空道:“出手罢!”他抡剑而来,谈不上什么剑法、什么技巧,他的动作只一个字——快。

从来没见到如此快的剑,那剑尖扬起了地上的积雪,沸沸扬扬的雪似乎重获生命,再度飞了满天。

迟怡伤惊道:怎么这么快?

迟怡伤一面退一面心中不断问自己:他的剑怎么可能这么快?他的脚踢踏着积雪,如扇如虹如雾。

他抽身躲开兄长充满怒气的剑光,那剑如影随形步步紧逼。丽欢和申屠兰儿闻声而出大惊,纷纷叫嚷他们住手,迟长空闻声却如虎添翼将迟怡伤逼得无路可逃。

如此快的剑!这情景好似在哪里见过。

迟怡伤脑海里一阵电闪雷鸣,他叫道:“原来是你!”

申屠山庄!宋颜看他的眼神那么古怪,一定是他亲眼看到了迟长空的杀戮情形,所以才突然向迟怡伤挑战。

迟怡伤叫道:“你为什么要杀申屠家的人?”

迟长空叫道:“不许你血口喷人!”他的剑花与漫天飞舞的雪花融成一体,令人眼花缭乱,分不出哪是剑花哪是雪花。

迟怡伤道:“你这是什么剑法?”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哥所用的招式既陌生又熟悉,那是含霜剑法!

可,含霜剑法的二十招不是在十三年前被落英派夺走了吗?

他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原来《含霜剑法》是你盗的!”他们一直误以为是残生门盗去的,然而那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从《含霜剑法》失盗他们就没见到过另二十路剑法。

其实《含霜剑法》中的部分一直就在绝剑门。

迟长空哈哈大笑:“二公子领悟得晚了点吧?”他的剑刺过来。

他笑道:“我要你知道只有我才配用清风剑!爹娘从小就对你偏心,他们不知道我的聪明我的刻苦!”

迟怡伤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悲不可抑,面前站着的是他的同胞兄弟,在十三年前那次劫难中迟家兄弟五人只逃出他与大哥,而现在向他挑战的不是残生门或是他的盟友落英派,而是他的骨肉兄弟!

可是为什么?

剑破风而来,在他的面上停住,剑风划破了他的脸颊,一丝血渗了出来,血沿着他的面孔快速滴落着。

迟怡伤平静地说道:“让我看看你的剑有多快!”

迟长空目露凶光哑声叫道:“拔出你的清风剑!”

丽欢叫道:“大哥你疯了!”她返身要去叫迟老夫人,申屠兰儿一把拦着她:“夫人病重,你这一去便是催命符!”

丽欢闻言方寸大乱:“那可怎么办啊!”

申屠兰儿道:“且观望看看,按说亲兄弟怎么也不至于骨肉相残吧?”

迟长空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所谓的绝剑门第一剑被仇家之女所惑大敌当前竟弃家出逃,像你这般能成什么大事!”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杀机,“真不敢想象你与宁天龙斗剑会是什么结果,倘若那小妖女喊一声‘别伤我的大哥!你还下得去手吗?”

迟怡伤无言,他紧闭嘴唇,他不敢想象与小寒再见的情形,他想他会信守诺言不去伤害她。但他能救她么?他能救自己么?

一道亮光,迟怡伤以为是闪电,其实不是,是他兄长的剑!

那么快!眼睛尚不及睁开而剑尖已经触及他的衣襟。

清风剑!

火花迸裂,丽欢的尖叫声刺破耳膜,清风剑的剑尖与来剑相抵,迟长空手中的剑被削成了两半。

迟怡伤收剑,道:“罢手吧。”

迟长空呆了一呆,拿定了主意近身徒手来夺他手中的清风剑。

迟怡伤心道:大哥定是疯了!他抽身便躲,怕误伤兄长,剑随即入了鞘。

岂知迟长空摆明了要夺清风剑,全力而上,全然不顾及什么兄弟情分,也不惧迟怡伤手中的利刃。

不对!迟长空的剑法使来使去,只有二十招含霜剑法,还差十招……

宋颜的招数来自何处?是申屠家还是落英派?

迟怡伤一个念头恍惚,那剑脱手竟被对方夺去。

遲长空得剑后并未露出喜悦之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拔剑刺将过来:“看招!”

“二公子!”申屠兰儿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佩剑抛将过去。申屠家的女孩几乎不习武,她的佩剑只是摆设,怎可与清风剑匹敌?

迟怡伤接过剑旋身接了兄长一剑,申屠兰儿的剑拿在手上轻得好像一根树枝,清风剑的光彩好像闪电一样照得天空彻亮。

迟长空得了清风剑果然不同凡响,配合着二十招含霜剑法,剑势凌厉,如虎添翼。

迟怡伤的剑尖躲避他的来势,只在他剑身上一点,清风剑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在迟丽欢与申屠兰儿的一声接一声惊呼中,双方过了三百来招。

迟怡伤忽然叫道:“是你杀了申屠柏!”

他的剑尖上挑落了兄长衣襟上的一缕麻丝。

迟长空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手下的剑更加快了。

迟怡伤一面抵挡住他的剑势,一面由怀中摸出从申屠柏那里取来的麻丝。当时他看着这缕白丝只觉得面熟,他所认识的人中穿这样衣料的人只有一个。

一愣神间,清风剑刺进了他的肩膀。迟怡伤浑身一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兄长:“大哥!”

迟长空道:“去死吧!”他要刺下去,剑却不听他使唤,他面色苍白起来。

申屠兰儿在一旁低声问:“是你杀了我的家人?”

迟长空柔声道:“兰儿,别信他的鬼话,这怎么可能?”

申屠兰儿道:“或许别人不信,但我却是亲眼看到你背上的伤,那样细的血痕不是申屠柏的丝网,还能是什么?”

迟长空脸色大变,他眼中充血:“是又如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嫁我就是为了偷窥《含霜剑法》的么?”他长啸一声猛地抽剑,血从迟怡伤的肩膀喷出。

他的剑闪电般直刺迟怡伤的心脏。

去死吧!他心中叫道。

谁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他的亲兄弟,五个兄弟中面前这一个最得父母喜爱,其实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长子优秀得多。

只有让他来亲手收拾了落英那个不知道好歹的小子,只有他才能一振绝剑门当年的威风。

剑“扑”一声闷响,穿胸而过,剑很快,血都来不及涌出来。

迟怡伤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视着兄长,他的面色发青。

迟长空笑了笑,然后他就倒了下去,他的胸前狂涌出鲜血,而他的清风剑根本没有沾上他的弟弟。

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清风剑,他的剑刹那间刺不下去,他以为是自己的手软,其实不是。清风剑在杀人之时是要往斜转半寸才能继续刺入。

每柄兵器经过各种杀戮后都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印记。

“快!”迟怡伤短促地对一旁的人说。大家手忙脚乱地上前给迟长空上药止血,将他抬将下去。

“不要让母亲知道。”他交代了一句后走开了,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浑然不觉,他只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申屠柏死时的惨状。

“我想是因为幻剑。”申屠兰儿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原来她担心着他,一直跟着他。

迟怡伤看着她,兰儿已经怀有身孕,家人一夜之间丧失,在无人的背后她又痛哭过多少次呢?他怜惜地想。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凄然道:“我们无一例外,均是向死而生。”

“我不会让你死!”迟怡伤说,他忽一惊,这话对另外一个女孩说过,他有能力救她吗?

申屠兰儿叹了口气:“迟大哥曾经托我去打探幻剑的秘密,他说的没错,我嫁来确是为了你家的剑法,但我早已放弃。夹在其中,我左右为难。他决定自己亲自去问。我想,他一定是被奚落了一顿才一怒杀人,申屠柏眼里能瞧得中的只有二公子你。”

其实,大哥才是真正的绝剑门第一剑,迟怡伤心有余悸地想,他会使二十路含霜剑法,这么多年旁人却无一察觉。

十一、决战离情谷

“离情谷?”小寒惊叫道,“斗剑的地方改了?”

“时间也改了,明天。”宁敬亭道。

“明天!”小寒吸了口气。

宁敬亭闷声道:“原来宋颜是申屠家的奸细,他前来落英只是为了《含霜剑法》!”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小寒你跟我来。”

他们走进了宁天龙闭关练功的石洞之中,洞内火把通明,但已空无一人。

宁敬亭道:“十三年前,与绝剑门血战之时,我侥幸获得《含霜剑法》三十路剑法中的十路。今晚我将那这十路剑法教给你……我们必须赢!”

“宫奇来了,师傅。”

宫奇道:“小寒呢?”

宁敬亭道:“深夜前来就是为了小寒?”他的眼光犀利,“三公子,今夜你来是别有所图吧?”

宫奇道:“我刚刚听说你这里出了点事,我不放心小寒。”

“小寒是我落英的人,不劳你挂心!”宁敬亭的语气充满了敌意。

宫奇淡淡道:“我知道,明天你会安排小寒去迎战迟怡伤,因为从来就不存在宁天龙这个人!”

宁敬亭一惊,他大声吼道:“不,天龙一直都活着!”他突然老泪纵横,“十三年前的决战中他双腿受了重创!十年来,我一直试图让他康复,可是、可是他反因药物过量而晕厥了。怪我,操之过急……”

宫奇喃喃道:“不是药物过量,是你痴心妄想……”

“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内室里香雾缭绕,宁敬亭笑得凄惨。宫奇忽然感到头重脚轻,他惊道:“迷、香……”然后就人事不醒了。

天亮了。

天终于亮了。

天有些阴沉,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坟墓的忧郁气息。

因为倒春寒,山谷里恣意窜着一股透骨的寒风。

迟怡伤骑着一匹马,缓缓进入离情谷。一阵寒风夹着几粒雪珠吹来,他的发丝顾自舞动起来。他身后紧随着两乘马车,里面是他母亲和妹子,申屠兰儿因身子重未能前来,车后面尾随着弟子,今天他们只带了数十名精干弟子。挑选弟子的时候,迟怡伤看到弟子们面如死灰,他想起蘭儿的话,我们无一例外皆是向死而生。

草地上有露水,露水染湿了他的衣襟。

山谷嶙峋,崖壁陡峭。要是在这里埋伏的话应该很难,迟怡伤想。

对方来得很早,他们有十人,全部是黑衣,于寒风中一字排开。

薄雪在他们肩头驻留,像是披上了一色毛茸茸的皮坎肩。

迟怡伤眼中能看到的只有一个,领头的少年黑纱蒙脸,身量单薄。如割的寒风中他只身穿一件黑色夹衣,形单影只地站立在最前方,双手背后。

天上坠下几朵小小的雪花,沾到他的睫毛上,随即融合。

“宁天龙?”迟怡伤迟疑地问,他想他为什么蒙脸?是生得格外丑陋还是故弄玄虚?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不语。

他一定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迟怡伤将清风剑平举过胸,斜斜一划,清风剑的光如月下的溪流静静淌过,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风也似乎小了很多。

对方踏上前一步,将双手一举,迟怡伤惊见他手中的两把剑,一把是伴侣剑,一把是幻剑!

迟怡伤心道:如果今天我死在她大哥的剑下,小寒会开心吗?

对方却将幻剑掷到双方之间的地上,做了个手势,意思好像是让他自己来取。

幻剑插入地上的瞬间,似乎消失在雪色里。

迟怡伤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伴侣剑缓缓抽了出来,红光喷薄而出,似生命里最后的晚霞。

迟怡伤拔身而起,手中的剑划过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不慌不忙地直抵对手的咽喉。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樱桃在窥探到他的秘密后要当他的面说出来,他这时才明白,她不是说给迟怡伤听,而是另有其人啊!她如果不说,对方就永远不知道,也就是说绝剑门中还有他们的眼线!

樱桃说过:你的十大杀招其实就是三招演化而来。

敌人对他的破绽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但敌人所不知道的是,其实绝剑门还保留了十招,但唯一知道的那个人正躺在病榻之上。

他振臂长啸一声,手中的剑陡然而出,剑花溅落,光芒万丈,对方的剑却似狂风暴雨一般将他的剑每一招式化解干净!

迟怡伤发现自己太过低估了对手,对方的剑法和他如出一辙,如同一棵树上开放的两朵花,似同似不同,伴侣剑对方运用得极其纯熟。他的剑法对方了如指掌,而他却是初次见识到另十路剑法。他现在的希望只剩幻剑。

双方转眼就拆了上百招。雪狂飘下来,倏忽间沸沸扬扬地落了一地,他的发丝瞬间被雪染得晶莹。

迟怡伤遇到了麻烦,无论他运用什么招式,对方手中的剑好像最热烈的情人一概如影随形纠缠不休,不让他有片刻喘息。

原来,“伴侣”竟是这个意思。他不禁苦笑,相爱相杀。

“呲”地一声,伴侣剑刺破他的左上臂,手臂如火在烧。

血流了出来,血一滴一滴跌到雪地里,简直比最美丽的梅花还要绚丽,他扑倒在地面。迟怡伤贴到雪地上时却偷笑了起来,他的手已经抓到了那把插在地上的幻剑!

幻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樱桃说过:幻剑的弱点是,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要相信你自己的心。

幻剑毫不犹豫地向对方刺去,刹那间剑没了影踪。

只有他的心才知道那剑的方向。

蒙面少年忽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迎着那剑锋而来!

那么近,迟怡伤看得到对方眼里的笑意!

迟怡伤忽然不寒而栗。

血。

血。

血。

从来没见到那么多的血,血融化了天空。

对方倒了下去,洋洋洒洒的血色覆盖了他的身体,苍茫大地,血红雪白一片。

一切结束了。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人,他们没有说话,但他们显然都松了口气。

而敌人似乎都傻了眼。

他疲惫不堪,转身准备离开,不记得两人过了多少招,但是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迟怡伤突然转过身奔跑上前,他要看看那个人的脸。他为什么蒙着脸?原因应该只有一个,因为他认识他!

迟怡伤跪到地上将对方的面罩拉了下来。

他“啊”地跌坐在地,发出一声悲不可抑的嚎叫。群山回应:啊!啊!啊!

他认出了对方。

他听到宁敬亭嘶声对着他道:“很好, 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妹子!”

十二、相对两无言

迟怡伤面无人色地瞪视着宁敬亭:“你说什么?”

宁敬亭道:“她就是十三年前迟家被带走的女孩,其后你们收到的尸体并不是她。”

他的妹妹?为了忘却失去妹子的痛苦,他们收养了丽欢,丽欢的存在时刻提醒着自己,那个奶声奶气喊着“哥哥哥哥”的小女孩从此不复存在。

宁敬亭笑道:“不信?看她颈背上的印记,你母亲应该还记得你妹子的印记吧?”所以这场比武无论是胜是负落英都是赢家。还记得十三年前在死人堆里他发现的那个蠕动着的小女孩,一切仿佛昨日。他的手放在女孩的天灵盖上,三岁的孩子迷瞪着双眼,突然绽放出一个笑容,脆声叫道:爹爹!他坚硬的心瞬间融化,一再咬牙,放在她头顶的手却无法用力。他带走她的时候,已萌生了一个计划。他不杀她,杀她的会另有其人。

迟怡伤面如死灰,回头看马车,马车上纹丝未动。

丽欢叫道:“哥哥别信他,母亲说他一派胡言,他不过是想乱你的心思。小妹是真的死了,母亲亲眼所见。别犹豫,快杀了这老儿!”

宁敬亭哈哈大笑:“厉害,厉害,此刻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了,我宁敬亭算是服了绝剑门,这一战我输啦!只有六亲不认才能担当江湖第一门派的重任。”

可不管小寒是否是他的亲妹子,此刻他都如剜心挖骨般痛苦。

迟怡伤狂嚎了一声,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他倒转剑锋,清风剑刺向他的咽喉。

一只手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他的剑柄,他惊讶地瞪着小寒。小寒低声道:“剑锋太利,当心割伤了自己。”她的笑容真切温暖。

她忽然站立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身边登时腾起或红或白的雾气,犹如霓虹。

迟怡伤想:是幻觉吧?

她完好无损,笑魇如花。

宁敬亭大吃一惊。

小寒的声音掷地有声:“别被你的眼睛所欺骗,幻剑会骗人的,其实,我也是很会骗人的哦。”她笑得诡秘。

宁敬亭脸色大变:“很好,不愧是迟家人,竟然将我给骗了!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山崖上忽然出现了千万支强弓强弩。

宁敬亭道:“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日!”他兴奋之极地挥舞袍袖,“放箭!放箭!”

隐藏在绝剑门的探子提前报知决战地点后,他便加派人手在崖顶上埋伏。谁能想象得到连续三天埋伏在寒冷的山崖的滋味呢?

笑声响彻山谷,一个人朗声叫道:“还不知是谁的死日呢!”那山巅所站的竟是迟长空。

大哥不是受了重伤吗?迟怡伤猛吸了一口气,当时他那一剑刺下,听丽欢说大哥伤势很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大家都在设计他一人?

他看见母亲自马车上稳稳走下,她面色宁静,没有一点病痛的样子。迟怡伤全然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母亲所安排,申屠柏的死、兄长的反目、母亲的病重,原来都是一场戏。申屠柏是真的死了,兄长反目是假。

小寒惊呼一声,仗剑狂奔:“不要杀我家人!”她娇小的身子在雪地中显得那么无助。

迟老夫人叫道:“丫头,你是迟家人,快回来!”

迟怡伤一惊,原来她真的是他的亲生妹子!原来,那种彻头彻尾的牵挂只因为他们是血亲!明白这一点,他既喜且悲。

他大声唤道:“妹子快回来!”

小寒毅然回身道:“不!我谁都不是。你们休想杀我师兄弟!”

“小寒!”迟怡伤奔去拉她,一面大声喊道,“不要放箭!”

迟老夫人凛然叫道:“放箭!今日再放过这些妖众,还不知江湖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迟怡伤目瞪口呆:“母亲!”

箭如风。

箭遮天蔽日。

小寒叫道:“三哥、四哥!”

她長啸一声,伴侣剑的光在雪地里如一道流光。

伴侣剑,伴侣的含意应该是不离不弃!

她惊呼一声,她看到四哥已经被箭射成了一只刺猬,矮胖的四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下头惊看着自己的血由身体里狂射而出。

“不要放箭!”迟怡伤如梦初醒般向小寒奔去,他的手好像离她很近,却抓了一个空。

他的兄长忽然拦住了他:“站住!”

“小寒,小寒是我们的妹子!”迟怡伤战栗地一指,他以为兄长没有听见。

兄长回过头看了小寒一眼,冷酷而决然地说:“不,我们的妹子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她只是落英派的敌人!”

小寒迎面将箭拨开,伴侣剑应对飞箭如砍瓜切菜般容易,她回身对师兄弟们喊道:“大伙合力,快冲出去!”

宁敬亭如一只长臂猿一样攀着悬崖而上,他始终弄不懂的是三天前他就在离情谷布下了人手,而对方是如何抢占了先机的?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敌人比他们更早埋伏下来了!

他攀上了悬崖,面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悬崖坚硬的泥土被开膛破肚,原来绝剑门早已经掘地三尺挖下了地道和地窖,他们提前数月做好了准备!落英的人已经全数被他们所控制,经过三天埋伏,落英的杀手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在他们大意之时忽然间泥土松动,从里面跳出比他们多一倍的人,瞬间他们一个个就像待收割的稻子一样束手就擒。

宁敬亭仰天大笑起来,这一次他输得心服口服。十几支箭呼啸而来,将他的笑声堵在喉咙里。大雪迅速将他掩埋。

他们的退路已经被绝剑门的人全部封锁,宋颜叫道:“从那里走!”他一指,原来还有一条小径被枯树积雪所掩盖,不留意还真的发现不了。二哥!小寒欣喜若狂。宋颜没有机会同他说话,只对她点点头,回头招呼师弟们。大家一面抵挡如暴风雪的箭雨,一面合力向山崖上冲去。

迟怡伤对兄长叫道:“你别逼我!”绝剑门是此次的大赢家无疑,何苦!

迟长空高高举起他的手,他的手中所持的正是清风剑,那是迟怡伤大意忘记的。

迟长空笑道:“让你知道谁才是第一剑!”当年他意外得到《含霜剑法》的一部分,那该是天意,他趁机蛰伏下来,每日装病勤奋练习。现在,绝剑门会在他迟长空的手下得到振兴、繁荣。那时候江湖的各大门派都会以他的绝剑门为马首是瞻,沉寂了十三年,到时候了。

清风剑出鞘!

而迟怡伤是赤手空拳!

宋颜已经攀上了悬崖,回头看小寒还呆在原地,他喝道:“丫头还等什么,快点!”

小寒喃喃道:“他会杀了他!”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迟怡伤,他整个人被清风剑的剑光罩住,退无可退。

《含霜剑法》加上清风剑,威力无穷。

宋颜吃惊地看着她:“他们是兄弟,无须你来操心,再不快走就迟了!”绝剑门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向他们这里追来。

小寒咬了咬嘴唇:“二哥你们先走!”她回头看宋颜的时候,宋颜惊讶地发现,她在笑。

小寒说:“九儿还在雪峰山等你!”她张开瘦弱的双臂,整个人好像一只鸟一般腾空飞去,迎着那千万只狂射而来的羽箭。

丽欢对母亲叫道:“娘,快喝住他们两个,他们疯了!”

迟老夫人淡然道:“让他们去吧,一山不容二虎,胜者才配引領绝剑门!”

“母亲!”丽欢花容失色,声音颤抖起来,她看到大哥的剑好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剑光将二哥逼得无处可逃。她恨自己不会武功,否则她一定要制止住这幕兄弟相残。

迟长空叫道:“你的剑呢!”他双眼放光,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大有席卷一切的雄浑启示。

他不知道迟怡伤根本没有了还手的打算,迟怡伤觉得与其两伤还不如他死。

剑风扫过,血涌了出来。迟怡伤看看自己的小腹,他确认自己至少受了三道剑伤,但每道都很浅。他心中明白大哥并非手下留情,而是在耐心地与他周旋。

迟长空冷笑道:“怎么,还不还手吗?”

“哥,接住!”小寒凌空飞来,她的一肩被箭射伤,血沿着衣袖蜿蜒地爬上她的手,她一脸的无畏,远远将伴侣剑用力朝他掷来,一滴血随之落到他脸上。她的血,温热。

迟怡伤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他抄手接过了空中飞来的伴侣剑。他亮剑。

迟长空放声笑道:“很好,这才过瘾!”他手中的剑忽然发出“呜呜”的吼叫声。

迟怡伤叫道:“妹子你自己当心着!”他一剑格到清风剑上,两剑相抵,火花四射,双方的剑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嗡嗡嗡”的刺耳鸣音,这声音令所有人用手指堵住了耳朵,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小寒手中没了兵器,那飞来的羽箭虽然比之刚才有所减少,但仍多得遮天蔽日,她伸手抄住几只箭,以箭为兵器勉强抵挡那接踵而来的羽箭。

迟长空被那剑的鸣叫声弄得心烦意乱,他心惊道:好深的内力!他只道二弟仅精于剑法,却不知他的内力修为!他手下的剑毫不留情地朝迟怡伤刺去。小寒以箭为剑直奔过来,一个鱼跃,她抓住了那把幻剑。

“当心了!”她旋舞着剑,幻剑刹那间失去了踪迹,恢弘的剑气四下放射。

风卷残雪,他们立刻被一片雾气所笼罩,天地瞬间白茫茫一片。

今夕是何夕?中搴洲流!

迟长空与迟怡伤一起在心中惊道:《含霜剑法》!她使出了三十招完整的《含霜剑法》!

就像剑法从未失散过!

刹那,迟长空手中的清风剑被震得脱落而去。

迟长空只觉颈部冰凉,幻剑与伴侣剑双双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惨淡地一笑:我输了!

小寒用剑背击晕了他,她喃喃道:“我们竟是在用同样的剑法相残!”

小寒痛呼一声,一个不留神,她背后中了两箭!

迟怡伤的手终于拉到小寒的手,她的血热烈,她的手冰冷。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迟怡伤的眼泪流了出来,在他的泪光里,她照见自己的满脸笑容,她轻声呼痛,说:“我找到你了,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那一刻,他恍然记起小时候的事,她才刚一岁,穿身红艳艳的袄裤蹒跚学步,忽然摔了一大跤,她哭将起来,脸皱成一团,像猫。他跑去将她扶起,柔声道:“别哭了,哥哥给你买桂花糕……”

“小寒!”是宫奇在叫她,她想这定是幻觉,那种心痛的感觉,穿透风雪传递出来。

她迎面跌倒在地上,雪泥溅了她一脸,真疼!闭眼的瞬间却真的看到宫奇冒着箭雨向她狂奔而来。

江南。

春天来了。

一位吹笛人凭栏而坐,那人兰芝玉树一般,笛声悠扬犹如天籁。

迟怡伤来到望江楼,他对着那吹笛人道:“久等了。”

吹笛人傲然道:“我等的不是你!”

迟怡伤凝视着远方令人醉心的绿,说:“她来不了了,托我将一件东西还给你,还要向你讨要她留给你的东西。”

伴侣剑。回到黑色剑匣中,剑匣合上,红光遁入黑夜,仿佛安然睡去。

陆潇放下玉笛,自怀中取出锦盒,他紧紧攥在手中忽然笑将起来:“剑我收下,但她的东西我可没打算归还她,除非她亲自来找我讨要。”他的神思飘忽,耳畔恍惚间似是响起一个女孩脆生生的笑声,他想,他日或许还能相遇。

迟怡伤道:“她带着幻剑离开了。”

“还带着宫奇?”陆潇问。

迟怡伤笑道:“小侯爷无所不知。”

陆潇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她,如何能躲得过幻剑的杀招?”

迟怡伤道:“说来简单,她在剑刃上抹上了一点女孩家用的香粉,她辨识气息而知剑的来去。”

“那血呢?”

“都是她自制的胭脂啊!”迟怡伤哈哈大笑起来。

“聪明女孩,她早已疑心自己的身份,唯有诈死才能从宁敬亭口中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可惜她竟肯跟着宫奇走。”陆潇大摇其头,谁知道女孩在想什么?表面上看她那么讨厌那个宫家三公子。

女孩子的话呢,常爱反着说,她说“臭倭瓜”,其实是在说……我中意你。

幻剑说:别被你的眼睛所欺骗。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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