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熊

2017-02-25 19:32张长菊
民间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龅牙赌客细腰

张长菊

民国初年,东北边镇落云堡。这天傍晚,一个名叫沙德列夫的老毛子光肩裸背,押着马车吱吱呀呀刚走进落云客栈,猛听得惊呼声四处响起。工夫不大,又有数十个村民脚跟脚赶来,绕着马车转圈儿,吵吵着品头论足。

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和两眼放亮的,不是沙德列夫那一巴掌宽黑乎乎的胸毛,而是一头关在铁笼中的灰熊。那灰熊直起身子约有一人半高,少说三四百斤重,头大而圆,肩背高耸。特别是那双蒲扇般的大巴掌,每有人靠近,便拍得囚笼“咣咣”山响,恨不得破笼而出,噼里啪啦一掌一个,把围观者全拍成肉饼。

“老毛子,从哪儿逮的?看这熊货的个头,胆儿怎么着也得有四五斤。”瓮声瓮气说话的,是个粗脖短腿、龇着两颗龅牙的中年男子。

这个男子,姓黄,大名叫啥少有人知,绰号倒非常响亮:龅牙黄。沙德列夫打小便混迹于中俄边境,两头熟,东北话也说得格外顺溜:“眼红了?心里刺挠了?”

刺挠,发痒的意思。龅牙黄撇嘴回道:“少废话。说正题,啥时开掐?”

“明儿个一早。”沙德列夫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规矩,一天两场,一熊三狗。散了散了,都赶紧回家喂狗去吧。”

众人听罢,闹哄哄散去。沙德列夫抬腿正要回店,却见跑堂的小伙计狗剩定定地瞅着狂躁乱转的灰熊走了神。

“小杂种,你们店里要是包包子缺肉馅,你就再往前凑凑,也就一巴掌的事儿。”沙德列夫戏弄道。狗剩似没听见,喃喃反问:“它是头母熊?”

“母的能捞钱啊。”沙德列夫贴近狗剩的耳朵说,“到了见真章,母的远比公的强。像母狼、母老虎,哈哈,还有你们的老板娘。”

说来也巧,落云客栈的老板娘也姓孙,生性泼辣,南来北往的山货商就把《水浒传》中在十字坡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的外号送给了她:母夜叉。在狗剩的记忆里,从能抱动酒坛子那天起,他就在落云客栈当伙计,到现在差不多已有十年。他曾问过老板娘,自己有没有爹娘,姓啥,在哪儿。老板娘没好气地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狗剩,野狗嘴里剩下的。哼,我巴不得你爹娘能现身来找你。”大厨也说,那年,老板娘去漏斗岭串亲戚,在荒山沟里碰到了他。当时,他顶多一周岁,几只饿狗正围着他龇牙伸舌头。好歹是条命,老板娘就把他抱回了家。这十几年,吃喝穿衣生病拿药,一笔一笔老板娘可都记着账呢。狗剩太了解老板娘了,她虽已年过四十,但没成家,也不找男人,一天到晚就算计着怎么搂钱。眼下,沙德列夫带着灰熊来了,她大捞一把的机会也到了。

这个机会,其实是个赌局,叫“咬熊”,即群狗斗熊。规则很简单:一般情况下,一天两场,早晚各一场,每场出三只斗狗。狗主人将出场费全押到客栈老板娘那儿,斗狗便可围咬铁链锁身的灰熊,不掐点不计时,生死为胜负。灰熊赢了,钱归沙德列夫;斗狗把它咬死,熊胆、熊掌由狗主人均分。只要熊活着,赌局就将继续下去,啥时丧命啥时告终。每次开撕,老板娘还会开出生死盘口,众赌客一个个也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咋咋呼呼下注豪赌。

众所周知,熊有冬眠的习惯,舔掌续命。掌中津液胶脂渗润于掌心,特别是常舔的右掌,肥腴多汁,因而有“左亚右玉”之称,自古便位列“山珍七件”之首;至于熊胆,则是清热解毒、平肝润肺解惊痫的名贵药材。可狗主人若想把这两样全拿到手,也没那么容易。正如第二天,笼门乍一打开,灰熊就闷吼着蹿出,硬生生将吠叫扑来的两只大狗抽飞出去七八丈远。跟在后面的那只,当场吓得四肢抖颤、尿湿了后腿儿。

只一个照面,输赢既定。赌客们看得不过瘾,一个个扯着脖子嘶喊:“这也太快了吧?我都没瞧清是咋回事呢。老毛子,再来一场,我上。不,让我的狗上!”

“谁都别上,咱得按规矩走。”沙德列夫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抽完水子的出场费,边点数边乐得大嘴叉子都咧到了耳根子。

午后,同样是一个回合,又有三只斗狗被灰熊掴得肠破肚烂,一死两伤。沙德列夫不管众赌客咋嚷嚷,照旧收了场。灰熊可是他的赚钱工具,岂能累着!

次日两场,灰熊愈发狂躁,仍旧一击制胜。转眼打到了第五天头上的第九场,灰熊才渐显疲态,脖颈和后臀处分别被斗狗撕出了一道半尺长的血口子。对此战况,连连输钱的赌客们大呼邪门。要知道,在落云堡以往的“咬熊”记录中,也只有一头雄性壮熊倒毙在了第十局。其他的,能撑过三天六场的都屈指可数。

“熊货,你得瑟够了吧?该轮到老子剁你的爪子活剖你的胆了!”这日下午,随着一阵嘲讽声起,平素沉迷咬熊、几乎就没输过的龅牙黄登场了。众人循声扭头,禁不住脱口惊呼:“嗬,草黄青!”

草黄青,是狼青中最为好斗的品种,长尾、狼吻、三角眼,瞅着就让人胆战心哆嗦。赶在这时候上阵,胜面大,出场费自然也高。赌客们纷纷掏钱,押注狗胜。

“多谢老少爷们捧场,信得过我。今晚都去我家,哈哈,咱吃红烧熊排骨!”龅牙黄洋洋自得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解开狗套下了命令,“上,给老子咬死它!”那三只狼青果真凶蛮彪悍,只只犬牙暴突,快如风般蹿了上去。

当晚月上枝头,吵闹了一整天的落云客栈总算安静了下来。狗剩在后厨清洗完杯盘饭碗,瞅瞅四下无人,急忙从一只罐子里掰出一大块新割的蜂巢,随后摸向关押灰熊的囚笼。

没错,灰熊还活着。午后的那场“咬熊”,灰熊又赢了,赢得无比惊险和艰难。那三只狼青既凶狠又狡黠,一上场就兵分三路,合围攻击。尽管灰熊左扑右拍使出了浑身能耐,可渐渐体力不支,转瞬就被狼青连皮带肉撕扯出多条血道子。狗剩站在人群最外面,踮着脚尖很快瞧出了门道。

灰熊最大的對手并非狼青,而是锁在它颈部的铁链子。灰熊的巴掌好几次差点就拍上了狼青的狗头,可都被铁链子硬生生拽了回去!

“这不公平,熊拴着链子呢。解开它,解开它!”狗剩蹦着高喊。老板娘走过来,照着他的后脑勺便是一巴掌:“小瘪犊子,瞎咋呼啥?这是规矩。去,回灶房烧火去!”

狗剩被拍得晕头晕脑,不等定住神,灰熊那面终于逮住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领头的狼青抽冷子猛扑上去,意图咬断灰熊的喉管,让它窒息,哪知蹿得低了几寸,尖牙深深嵌进灰熊胸口处的皮肉,再难拔出。灰熊发声嘶吼,挥起熊掌重重拍下,头狗当场殒命。不一会儿,又有一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狼青被灰熊一屁股坐成了重伤。情知再斗下去必将“全狗覆没”,龅牙黄忙喊住最后一只狼青,悻悻退出了落云客栈。

这场“咬熊”,赌客下的全是大注,沙德列夫和老板娘可没少赚。这不,当狗剩贴墙根从客房窗下溜过去时,两人正吆吆喝喝划拳呢。老板娘说:“来,闷一个。在落云堡,除了龅牙黄的狼青,再没啥好狗了,明儿个咱还能赢。对了,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鹰嘴崖。”沙德列夫说,“前天,这头蠢货踩进了猎人的陷阱。我觉得它能打,就买了过来。”

“我都没见过这么能打的。你不喂它点啥?别把它饿垮了。”老板娘又说。沙德列夫道:“从抓住它到现在快十天了,别说吃的,我连盆水都没喂它。熊是畜生,越饿它斗性越强。要让它吃饱了,反倒不玩活儿。”

狗剩没再往下听,蹑手蹑脚靠近了囚笼。战完狼青,满身伤痕的灰熊累得趴卧在地闭了眼,足足有两个时辰一动没动。

“喂,醒醒,吃点东西。”狗剩蹲在安全范围内,低声唤道。灰熊似没听见,没动地儿。狗剩又往前凑凑,尽量伸直胳膊将蜂巢送到了它嘴边:“来,吃点,不吃东西哪有力气?”

这回,灰熊只是睁了下眼皮,依旧没闻,没吃。

狗剩壮壮胆,放下蜂巢后试探着摸了摸灰熊的头,和已经箍进皮肉的铁链子。灰熊呼呼闷叫着起身,眈眈相向。

“别怕,我、我——”

“你想干啥?”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喝骂,“小杂种,你该不是想放了它吧?”

是沙德列夫。他灌多了,胀肚,出来撒尿。狗剩慌忙站起,支支吾吾:“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它可怜,来看看它。”

“可怜一头畜生?哼,你脑袋被驴踢过还是被门闩抽过?”沙德列夫侧侧歪歪晃到狗剩跟前,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我警告你,再敢来喂它,打它的主意,老子把你也关进笼子里去!”话音未落,就见灰熊站起身,“咣”的一巴掌拍上了笼壁。

完全看得出,这一下,灰熊使足了力道,若拍中沙德列夫,定会把他的脑袋砸进胸腔。沙德列夫也真够狠毒的,抄起狼牙棒状的驯兽棍就往囚笼里捅:“畜生,敢和老子较劲,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灰熊被捅得无处可躲,挥掌去拍驯兽棍。可棍子上缀满了锐利的铁蒺藜,一拍之下,剧痛钻心,灰熊登时哀号着退缩到了囚笼一角。沙德列夫余怒未消,骂咧咧追打,狗剩忙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别打了。它给你赚了那么多钱,你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滚开,老子就是做这一行的,天生就是畜生的克星。”沙德列夫一拧身将狗剩摔了个狗吃屎,紧跟着抬脚狠狠踹向他的头。所幸这时老板娘到了:“老毛子,给老娘住手。这几天客栈人多,你把他打残废了,谁端茶送水?”

沙德列夫骂道:“这小杂种居然敢教训老子,替熊说话。今儿个我要不揍他——”

“揍吧揍吧,可劲揍。”老板娘拿腔捏调地调笑道,“他是我捡来养大的,死活我做主。我给你数着,一脚一个银圆,踹死为止。咋样?”

天刚蒙蒙亮,狗剩就起了床,去后厨刷锅生火。昨夜,沙德列夫没再碰他,这拳靶子太贵,打不起,反倒是老板娘见他偷蜂巢喂熊,将他好一通臭骂,还踹了他个跟头。老板娘患有风湿性关节病,每逢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常年需服用蜂巢缓解。不过,也有让狗剩欢喜的事儿,自打进了落云客栈就没吃过一口食的灰熊没再犯倔,把那块蜂巢舔得点滴不剩。可短短片刻,狗剩的那颗心又“嗖”的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只一夜光景,龅牙黄不知从哪儿又倒腾来一白一黄两条细腰猎犬!

这细腰猎犬,可是大有来头。据说它最早兴起于辽朝,故叫契丹猎犬。女真人推翻契丹人统治建立金朝,又给它更名为女真猎犬。有意思的是,蒙古人平定中原后也看上了它,改叫蒙古细犬。这种犬体型高大健壮,搏斗能力极强,一只敢和狼对抗,两只就敢和东北虎开撕。就在龅牙黄牵着它们跨进落云客栈的那刻,几乎所有的赌客都咋舌大叫起来:“快找母夜叉下注去,老毛子的熊包货死定了!”

“老毛子呢?麻溜地鸣锣开场,我龅牙黄想喝两盅,就差清蒸熊掌和干煸熊心下酒了!”龅牙黄亮开嗓门喊道。

“来了来了,你还没输够啊?”沙德列夫话刚出口,嘴巴就跟脱臼似的僵成了圆圆的鹅蛋状。这些年,他没少张罗“咬熊”赌局,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犬种。如果斗狗的血统纯正高贵,身价远比熊掌和熊胆值钱,狗主人自不屑参与这等非死即伤、风险极高的民间活动。细腰猎犬当属此列,按说不该来啊。稍加寻思,沙德列夫和众围观赌客全琢磨透了个中蹊跷:龅牙黄这人好脸,斗的就是一口气。

“黄大爷,那熊太狠,万一伤着这两条好狗,不值当。”狗剩给龅牙黄沏了杯浓茶,悄声劝了一嘴。龅牙黄却不领情,龇出那两颗飞扬跋扈的龅牙骂道:“滚犊子。就你个不知爹谁娘谁的小杂种,也配来聒噪?老毛子,放熊,开咬!”

众人眼亮,全看出沙德列夫脸上挂着一百个不情愿。可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在那儿摆着呢,熊不死就得打,谁也不能改,连老板娘也见风转舵,开出了最小盘口。那些押注狼青输了大钱的赌徒们恨得牙根直痒痒,将满肚子火气和怨恨全发泄到了灰熊身上,一个个咬牙切齿、连喊带骂:“白细腰,咬死那个熊货,掏出它的肠肚下水来!”

笼门开启,灰熊摇摇晃晃刚站起,长喙长腿细身子的白细腰和黄细腰顿如离弦之箭,疾冲上去。灰熊尚未准备好应战,臀部已被白细腰撕下一条皮肉。灰熊疼痛难耐,折身掴打,黄细腰则趁势攻击另一侧,又在灰熊的肋部添上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咬啊咬啊,往死里咬!”在众赌客歇斯底里的狂叫聲中,狗剩踅到墙角,抓起了一块碗口大的石头。他要帮遍体鳞伤的灰熊一把,砸退那两只愈战愈猛的细腰猎犬,但在出手的刹那,老板娘冷不丁冒出,探手夺下了石头:“你作死啊?你要敢胡闹,他们就敢把你撇进去喂狗。”

“我没作死,也不想看着灰熊被咬死。它不能死。”狗剩急得脱口而出。

“为啥?”老板娘追问。狗剩一听,登时打了个激灵,闭紧了嘴巴。也就是在这工夫,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幕上演了——白细腰攻前,张牙舞爪;黄细腰攻后,迅疾如电,飞蹿上去咬住了灰熊的后背。灰熊掌拍不到,又甩脱不得,索性背着它猛扑向白细腰,试图做殊死一搏。这一举动,当是耗尽了全部力气,竟硬生生拽倒了深楔地下的铁笼子。黄细腰躲闪不及,被囚笼扫中后屁股,嗷嗷痛叫着滚落一旁。

这一番惨烈缠斗,彻底惊呆了一众围观者。但很快,众人又恢复神志,呜哇乱叫起来:“咬啊,继续咬,咬死它!”

灰熊兀自站立不动,白细腰和黄细腰也退到一起,呜呜对峙。

龅牙黄瞅瞅浑身是血的灰熊,又瞅瞅同样挂彩的黄细腰,陡然吼了一嗓子:“咬你们个头!规矩是一熊三狗,我这少一条,不公平,等凑齐了再咬!”喊罢,龅牙黄套上两条细腰猎犬,气咻咻地撤了。众赌客见好戏就此散场,也都远远地冲灰熊啐口唾沫,心有不甘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等到客栈中沉寂下来,却听“扑通”一声震耳闷响,灰熊犹如一座小山般轰然垮塌倒地,烟尘弥漫。

灰熊,你不能死,千万要撑住。狗剩在心里说:是时候了,下黑儿我就来放你走!

心急火燎地等到夜深人静,狗剩拎起铁钎和榔头,猫腰溜到了囚笼跟前。

今晚,必须得把灰熊放走。因为,已连败两局且搭上两条狼青的龅牙黄绝不会善罢甘休。听说他又找狗去了,找的是雪獒。“咬熊”咬到这份上,对他而言,熊胆熊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张老脸,是要让灰熊横尸客栈,死得越惨越好。

环顾四周,没人。狗剩飞快地拔掉铁闩,打开了笼门。

“你别咬我,我是来放你的。”狗剩抚摸了几下躺在地上的灰熊脖颈,接着把铁链上的锁头移到了笼门口。此时的灰熊显得格外顺从,也非常配合,还挪动面颊蹭了蹭狗剩的手背。

平时,人们常拿熊来说事,比如一个人性格软弱、窝囊,就会糟践他是熊包、熊货,事实上,熊非常聪明。在落云堡,就曾多次出现过熊开锁进院偷大鹅的事儿。大鹅乱叫,它还会攥紧它的脖子。再者,在走江湖的马戏团中,从蹬技到踩技,从顶技到车技,熊能玩转的高技术含量杂技节目多之又多。就像这些日子,绝大多数人都恨死了灰熊,巴不得它被剖心挖肝,肠穿肚烂,唯有狗剩每晚都来看看它,摸摸它,还偷喂它蜂巢,两下自然熟识起来,也多了一分信任,少了一分敌视。

狗剩找准锁眼,立上铁钎,举起榔头猛敲下去。“当当当”,一连气儿敲了七八下,眼看就将破开,沙德列夫忽地蹿出,破口大骂:“小杂种,你想放熊?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狗剩不管不顾,继续猛砸。“哗啦”,铁锁终于被砸开。沙德列夫恼羞成怒,抄起驯兽棍劈头盖脸打向黑熊,想逼它归笼。狗剩忙绕到他身后,抽冷子就是一榔头,沙德列夫闷哼倒地。“快跑,跑啊!”狗剩边大声催促灰熊边向客栈外跑去。老板娘听闻动静不对也奔出了房门,冲着狗剩的背影喊:“小瘪犊子,你干啥去?快回来——”

狗剩没回头。眨眼工夫,便跟随灰熊没入了黑黢黢的山野之中。

这个发生在落云堡的男孩救熊的故事,如果到此落幕,也算圆满。可是,狗剩为啥一门心思要救灰熊呢?若把心怀慈悲之类的理由加到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头上,显然不合情理——

东方破晓,狗剩尾随灰熊穿林海,过山谷,最终爬上了一座被猎户们唤作鹰嘴崖的峭壁。站在数丈开外的狗剩观察到,灰熊仰头呜叫了几声后,两头毛茸茸的熊崽子从一个遮盖着枯枝乱草的山洞里探头探脑钻了出来。

灰熊能连咬十场不倒,顽强斗败凶悍的狼青与细腰猎犬,沙德列夫猜得没错:它有崽子,是个母亲,它必须战斗,而且得活着。不然,一旦它死了,崽子也将失去保护,要么饿死,要么被虎狼豺狗等其他野兽当作开胃菜吃掉。第二场“咬熊”收场后,他就私下找到狗剩说“小杂种”,狗剩瞪眼回道:“不准你骂我。”沙德列夫放肆耍笑,“想不当小杂种,那你告诉我你爹是谁?你娘又是谁?”狗剩嘎巴嘎巴嘴,无言以对。此前,老板娘和大厨,包括落云堡的乡亲都说他是在漏斗岭捡的,去漏斗岭找爹娘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可从落云堡到漏斗岭隔着几座山,好几百里地呢,他兜里没钱,一个银元也没有。沙德列夫揣摩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帮我个忙,事成,我给你出盘缠。

灰熊是很聪明,但它再聪明也算计不过人,更看不破人心。为了寻亲,摆脱人人喊他小杂种的侮辱,狗剩答应了沙德列夫的要求,主动亲近灰熊,还当着它的面故意演戏,以获取好感;喂它蜂巢,是怕它没力气咬下去,会死,沙德列夫会赖账。几番接触,狗剩成功了。在他的“帮助”下,灰熊从九死一生的绝境中破困而出,同时也将最大的信任给了他,带他来到了处于鹰嘴崖的熊巢。那晚,狗剩问沙德列夫,为啥不自己放它?沙德列夫自嘲道:“就我这副尊容,熊能信我有那份好心?它不祸害死我,把我送去阴曹地府才叫见鬼。就这么定了,只要跟到熊窝,我就付钱。谁耍赖谁王八蛋。”

经过那么多场“咬熊”,灰熊已被恶狗猎犬撕咬得体无完肤,且有多处致命伤,能强撑到现在,实属离奇罕见。而沙德列夫绝非善类,他要在灰熊为他赚足钱财,在倒地送命前和狗剩做戏放了它,然后循迹找到熊崽子,再把它们驯养成比母亲更强大更为可怕的咬熊场上的杀手。

“哈哈,小杂种,靠边站,老子要逮熊崽子了!”

随着狂笑声响起,沙德列夫肩扛驯兽棍追上了鹰嘴崖。更糟糕的是,灰熊被狗剩放跑的消息转瞬就传遍了落云堡。龅牙黄哪里肯干,吆喝上没受伤的狼青和白细腰也紧赶慢赶撵了来。一同跟来瞧乐子的,还有七八个村民。

时至此刻,鹰嘴崖上,一场人、熊、狗混战一触即发。狗剩看得真真切切,灰熊正死死地盯着他,连眼珠都不错一下,并高高抡起了硕大的熊掌。恰在这危急关口,一个人影跌跌撞撞扑来,昂首挺胸护住了他:“该死的熊货,别打我儿子!有种你打我,来啊!”

让狗剩做梦都没想到,舍命护住他的人,居然是落云客栈的老板娘!

在押着灰熊入住客栈那天,沙德列夫曾跟狗剩戏谑,说见了真章,母的远比公的强,像母狼、母老虎、母熊。事实也是,谁敢伤害她们的孩子,她们会变得极端凶猛,无惧生死。这其中,也包括绰号“母夜叉”的老板娘。老板娘将狗剩推到身后,誓死与灰熊较起了劲。至此,狗剩总算弄清了自己的身世——老板娘年轻时爱上一个男子,爱得要死要活。突然有一天,那个男子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而老板娘已有了身孕。后来,狗剩呱呱坠地,老板娘尚未出阁,念及人言如刀,就谎称他是捡的。又担心露馅,就扯了个偏远的地儿,漏斗岭。这十几年里,她不嫁人,守财奴似的赚钱,攒钱,也是巴望着那个男子能回来找她,将来能给狗剩说上一门亲,从此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

当然,这些陈年往事是在回到落云客栈后,老板娘才告诉狗剩的。当时情形太凶险,压根没工夫絮叨。但见那灰熊闷声咆哮,从眼中射出的凶光像利箭一样戳上了狗剩的脸,扎进了他的心里。狗剩的脸红了,怕了,心头怦怦跳得非常厉害。不过,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对视、僵持片刻,灰熊的巴掌始终没有落下,而是转掴向了龅牙黄的狼青。

那狼青和白细腰弓腰蹬地,左右夹击,用锋利的犬齿叼住灰熊的皮肉再不松开。沙德列夫当是想抢这个彩头,抡圆驯兽棍搂头就打。灰熊彻底暴怒,发狂,迎着镶满铁蒺藜的驯兽棍不避不闪,合身扑向了沙德列夫和龅牙黄。龅牙黄见状,直骇得两腿抖颤跌坐下去。沙德列夫则倒了血霉,被身上挂着两条斗狗的灰熊合掌夹住,踉踉跄跄几步就蹿到了深不可测的陡崖峭壁前。

顷刻,一人,一熊,兩条狗,像极了几片草叶,忽悠悠飘了下去……

这鹰嘴崖上上演的惊魂一幕,吓傻了所有的人。不知过了多久,龅牙黄率先醒过了神。他拍拍屁股爬起来,奔着那两只熊崽子去了。可没走出几步,狗剩拦住了他。

“熊崽子是我的,谁也不准动。”狗剩说。

狗剩已经想好了,他要好好保护灰熊的崽子,把它们养大,放归山林。似乎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他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龅牙黄嘲讽冷哼:“不知好歹的小杂种,滚开。”

“该滚开的是你。”老板娘站到了狗剩身边,一字一顿地回道,“你给老娘竖起耳朵听清楚,他是我儿子,不是杂种,我是他娘。谁敢碰他一指头,老娘就和谁拼命。不信你就试试。”

龅牙黄死要面子,哪肯向女人认输,张嘴正欲争执,却见老板娘的眼神里闪过了和灰熊一般无二的冷光,直透心底,叫人肝颤。这种目光,用东北话说,叫护犊子,叫拼命。龅牙黄再没敢得瑟,灰溜溜地掉头就走。狗剩止不住眼窝一热,紧紧抱住了老板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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