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里的回望

2017-02-28 23:51项静
上海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深井舅妈小镇

项静

相对于记忆的深井和一颗敏感的心灵,时间以及其运转过于草率粗心、荒疏和大而无当,记录者们的惶恐来自于生命的死亡,存在意象的缓慢消失,来自于无法逆转的事故和深井中掩盖的故事和难以名状的情感,必须刻意营造出细如毫末的讯息往返,才能抵制遗忘的侵蚀。童伟格说:“似乎,会挂心的,才会被写下,但写作总体履历的,其实是更漫长的忘却。”这是写作的悖论,所以我们会理解他在《孩子》中的黏滞忧郁漫散的声调,在旧时光面前的迟滞感和陌生,“她一面想着这畸零的阴霾,一面想像一直以来的小镇,以及昨夜,母亲的动线。那感觉,就像失智症者跟读自己写过的字句,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了一样”。

《孩子》由母亲的自杀事件而回到故地,以我和表姊的故事打頭,海边小镇上的孩子率先体会到了“因为会痛”而跟着甩到脑壳上的钓竿跑,“像个迁就痛楚的悬丝玩偶,像起舞,像学飞,那样痴痴傻傻,歪歪扭扭,一路向着痛楚的来向,义无反顾投身,奔赴过去”。痛感是开启过往记忆的唯一之门,也是拖动故事发展的动力。接下来是外婆对于死亡的恐惧,她希望能够找到一种安然度过此生的形式;父亲因为事业失败不辞而别;表姊爱上国文老师,翘家出走,老师跳海,她寻死觅活要追寻他而去;母亲吃药自杀,摔断胳膊等等,都在时光轴上缓慢确实地走来,只不过因为加入了时光的柔化作用,它们是钝痛,堕入深井失去了起初的锋利。在小说中到处都是孩子的角色,因为土葬跟舅妈吵闹的外婆,假装卖童装而实际卖六合彩的舅妈,父亲像个自负的孩子,认为只有自己的失误,是不能原谅的,因那毁误了他的钟爱。小说的最后,舅舅又一次喝醉返家,又像个痛失一切的孩子哭着,由两位警察弟兄陪着送回来了。

不仅如此,整个小说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模仿海边小镇孩子的低抑的视角。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小时候的夏天,穿戴父亲喜见的凉鞋,连身洋装,和硕大草帽。草帽遮障她的视线,给她一种安全感,她早就习惯了从帽沿间隙探望来路,胆怯,分心而低调地,一点一点探视眼前景象。对于过去和现在,小说都采取了这样的叙事笔法,跟无声的钝痛适宜而恰切,他放弃了令人注目的回访方式,也拒绝为这些痛寻找一种可以聚焦的“他者”,去发泄和释放压抑的情绪,去为无名者命名,去寻找新生的力量。它以时间、命运、距离、模糊的场景,毕力侵吞了这些痛苦,让一切归于黯然,“世界将会渐渐折叠,因重复而阴暗,如一道深井,在其中,看不清什么的”。

小说中打动我的是叙述者对父亲的意志与尊严的思考,她确定父亲曾经真的钟爱过某种人的存有方式,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存有方式,他极力模仿,让自己变成他,父亲的管理,家藏,甚至包括父亲使用的话语,都说明这种严格模仿,与成为他的想望。在小镇生活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和转折中,他们几代人辛苦恣睢,被时代大潮挟裹前行,坚忍而豁达,却始终葆有孩子的纯真和娇弱。童伟格以《孩子》式的回望与探视中或许也有模仿的愿望吧,但是已经离开小镇的“我”能模仿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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