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存在

刘剑波

一

郭子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巷子里玩耍。住在巷子里的一个男人跑过来，这个男人对郭子说，叫我爸爸。郭子毫不犹豫地叫了声爸爸。这个男人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另外一个男人跑过来，对郭子说，叫我爸爸。郭子毫不犹豫地叫了声爸爸。这个男人听了也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男人跑过来，对郭子说，叫我爸爸。郭子毫不犹豫地叫了声爸爸。这个男人听了比前面两个男人更加开心，他的笑声也比前面那两个男人的笑声更为响亮。

这件事让郭国祥知道了。郭国祥很生气，他很严肃地对郭子说，不许你再叫那些人爸爸了，你只有一个爸爸，这个爸爸就是我。你要是再叫那些人爸爸，我会揍你。为了让郭子记住自己的话，郭国祥拧了一下郭子的耳朵。郭国祥拧得并不重，但还是把郭子拧得哭起来了。郭国祥说，下次你要是再叫那些人爸爸，我就把你耳朵拧下来。

过了几天，巷子里的一个男人看到了郭子，对郭子说，叫我爸爸。郭子瞪了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说，你一直叫我爸爸的，今天怎么不叫了？郭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說，你不是我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我的爸爸叫郭国祥。那个男人笑了起来，郭国祥不是你爸爸，你是捡来的。

到了晚上，郭子以炫耀的口气对郭国祥说，今天有个人让我叫爸爸，我没叫。郭国祥很高兴，他摩挲着郭子的头顶，算是表扬。接着，他听到郭子问他，他们都说你不是我爸爸，还说我是你捡来的，是真的吗？郭子看到，他的爸爸郭国祥沉默了会儿，然后他的爸爸郭国祥一把抱住他。别听他们瞎说，你怎么是捡来的呢？你不是我捡来的，你是我生的，你只有一个爸爸，这个爸爸就是我。

郭子喜欢吃桔子，秋天的时候，他的爸爸郭国祥会买很多桔子。那些桔子放在一只元宝篮里，郭子到巷子里玩耍时会拿一只桔子放在口袋里，他一边吃着桔子，一边看那些孩子放鞭炮。有一次，胖墩跑了过来。胖墩是一个长得很粗壮的孩子，比郭子整整高出一个头，这个孩子虽然也在上幼儿园，但看上去更像是个小学生。胖墩朝郭子伸出了手。郭子不明白这个长得很粗壮的孩子干吗要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所以他抬起脑袋看着胖墩。胖墩说，把你的桔子给我。郭子还是看着胖墩，他不想把自己的桔子给他。这时，胖墩就从郭子手里抢走了桔子。郭子是一个老实胆小的孩子，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桔子被抢走了。

另一天，郭子又带着桔子去巷子里玩，这时，胖墩又跑过来，朝郭子伸出了手。这一次，郭子乖乖地把桔子给了他。这种情况继续了好几天，郭子心疼起自己的桔子来了，他觉得不能把自己的桔子白白给胖墩，应该利用桔子交换点什么。有一天，郭子又带着桔子到巷子里看那些孩子放鞭炮。看到郭子的身影，胖墩迅速跑了过来，郭子没等他伸出手来，就将桔子递了过去。郭子对胖墩说，你能给我一个鞭炮吗？

可以啊，胖墩一边剥着桔子，一边说。胖墩拥有很多鞭炮，那些鞭炮都塞在他屁股后头的裤兜里，这使他的屁股看上去特别大。郭子看到胖墩从屁股后头的裤兜里摸出一个鞭炮，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给你了。燃放鞭炮，是郭子的一个梦想，可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梦想，而现在机会却出其不意地到来了，郭子高兴极啦！让郭子没想到的是，胖墩当着他的面拔掉了鞭炮的引信。郭子拿到了一个没有引信的鞭炮，一个再也放不响的鞭炮。胖墩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郭子不想再去巷子里玩了，他想要是再去巷子玩，胖墩还会要他的桔子，所以他干脆不去了。但是，看那些孩子放鞭炮对他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无法抵御这个诱惑。郭子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去巷子；要么，就把自己的桔子奉献出来。在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后，郭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即以后去巷子玩的时候不带桔子了。于是，有一天郭子就空着手去巷子玩了。

胖墩已经好多天没吃到桔子了，所以他一看到郭子就飞快地跑过来。这些日子，郭子都是主动把桔子给他，但是这一次郭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胖墩就把手伸了过去。

郭子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用眼睛瞪着他。胖墩看到郭子这个样子，有点生气了。胖墩用命令的语气对郭子说，快把桔子给我。

我没带桔子，我真的没带，郭子拍拍身上的衣兜，不信你找吧。胖墩听郭子这样说，更加生气了，他责问郭子，你为什么不带桔子来？郭子偏着脑袋说，你吃了我很多桔子，可是你连一个鞭炮都不给我，我不想再给你吃了。再说，我还要吃呢，要是都给你吃了，我吃什么？这话让胖墩气坏了，胖墩对郭子说，你现在就回家去拿，我等你。你要是不把桔子拿过来，下次我看到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让胖墩失望的是，郭子回家后就再也没有露面。胖墩在巷子里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桔子。在等待的过程中，胖墩在郭子家院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他发现郭子家的院门关得死死的。胖墩知道，黄包车夫郭国祥没有回来，所以他开始敲院门。可是，无论他怎样敲，郭子就是不开门。那扇木质院门已经很破旧了，上面有好多小洞。胖墩将眼睛凑在其中的一个小洞上，望里看，他吓了一跳，因为里面也有眼睛在望外看，显然，这是郭子的眼睛。胖墩对里面的眼睛说，你等着，看我不揍扁了你。

要揍郭子其实并不容易。郭子上幼儿园小班，胖墩也上小班，但他们并不在一个班上，不过，在课间做游戏时，胖墩能经常看到郭子，但在幼儿园这个大庭广众的场合，他不敢贸然对郭子下手。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集中在一个大屋子里午睡，胖墩的床跟郭子的床挨得很近，但是，由于有阿姨的看守，胖墩也很难下手。郭子早上由他的爸爸郭国祥送到幼儿园，下午，再由他的爸爸郭国祥接回家。郭子一到家，就把院门关上，再也不出来了。有几次，胖墩特地跑到郭子家院门外放鞭炮，试图引诱郭子出来。但是，郭子始终没有出来。

胖墩是个很坚韧的家伙，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机会的出现。十天以后，这个机会终于出现了。那天下午，郭子的爸爸郭国祥从幼儿园把郭子接回来，跟往常不同的是，郭国祥并没有把郭子直接送到家里，而是在巷子口就停下车，让郭子自己走回家。因为在巷子口碰到一个经常坐他黄包车的老顾客，那个老顾客急着要让郭国祥拉他去医院。

从巷子口到郭子的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那时候是下午4點半，这个时间巷子里基本上没有人。当郭子走到半途的时候，他看到胖墩迎面走了过来。郭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刹住脚步，然后转身飞快地往巷子口跑去。郭子个矮，腿短，在赛跑方面显然不是胖墩的对手，所以很快就被胖墩追上了。

胖墩揪住郭子的衣领，笑着说，你让我等得胡子都快白了。郭子央求道，你不要打我，我回家拿桔子给你吃。听到郭子这样说，胖墩笑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吃你的桔子了，我现在想揍你。胖墩说完这话，就揪住郭子的头发，将郭子的脑袋往巷子一侧的墙上撞。

开始，郭子的脑袋被撞得很轻，也可以说不是撞，而是被按到墙上。说实话，这并不会造成多少痛感，但是郭子还是哭了起来。胖墩说，你不哭，我就不撞你了。但郭子还是哭，郭子是被吓哭的。胖墩说，我让你别哭，你非要哭，那就不能怪我了。

现在，郭子的脑袋不是被按到墙上了，而是被撞到墙上了。在脑袋被撞到墙上的一刹那，痛楚从额角处产生，迅速布满了全身。这样，郭子哭得更厉害了。郭子的哭更进一步刺激了胖墩。胖墩更用力地将郭子的脑袋撞到墙面。幼儿园里，有一项活动内容，老师把皮球分发给孩子，让孩子将皮球朝墙上扔。现在，抓在胖墩手里的就是一只很大的皮球。不过，胖墩无法将这只很大的皮球扔到墙上去，他只能将这只很大的皮球不停地撞到墙上去。

被郭子的脑袋撞击的墙，是一个老太家的。这个老太听到郭子凄厉的哭喊，便开门走了出来。这个老太看到的郭子与往日的郭子完全不同了。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郭子的脑袋上。郭子的脑袋肿得出奇的大，看上去就像一只篮球，而郭子的眼睛却变得出奇的小，变成了一条很细的缝。

在听到开门声的那一刻，胖墩就跑得无踪无影了，所以，这个老太看到的是郭子一个人。不过，这个老太并没有认出郭子来，她看到的是一个脑袋肿得像篮球的孩子。这个脑袋肿得像篮球的孩子躺在地上，也像一个篮球那样滚来滚去。这个孩子一边滚，一边痛苦地哭泣。

这一天傍晚时分，黄包车夫郭国祥背着郭子一步步朝胖墩家走去。这个时候，郭子已经不哭了，但是他的爸爸郭国祥却哭起来了。人们看到，郭国祥背着郭子，一路走一路哭。趴在郭国祥背上的郭子能听到他爸爸的眼泪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来的声音。郭子还听到一个人对他的爸爸郭国祥说，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心疼什么啊？旁边又有一个人说，虽然是捡来的孩子，可是郭国祥辛辛苦苦带大的，也算是他的儿子了。

郭子在医院里待了三天。胖墩的父亲是个打短工的，这个打短工的人是个很讲理的人，他留在医院里照料郭子。他表示愿意承担郭子全部医疗费和营养费。但是郭国祥说，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只要你把胖墩也打成郭子这个样子就行了。这个打短工的人笑了起来，要是我像你一样，儿子是捡来的，我肯定会把打得像郭子那样，可是胖墩是我养的，我怎么舍得打呢？

郭子出院回家后，整个人有点变了。以前，这个孩子就不怎么爱说话，现在他更不爱说话了。他经常像大人那样，显露出沉思的神态。当郭国祥问他在想什么时，他会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然后，就借故跑开了。有一天，当郭国祥又一次这样问他时，郭子说话了。他对郭国祥说，我真的是你捡来的吗？要是我真的是捡来的，你就不是我的爸爸了。郭子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他说完这话后，就观察起郭国祥的表情来。他发现郭国祥沉默了一下，就是这个沉默引起了郭子的怀疑。

郭国祥沉默片刻后对郭子说，别听他们嚼舌头，你怎么是捡来的呢？你不是我捡来的，你是我生的，你只有一个爸爸，这个爸爸就是我。

县城有5所小学，在这5所小学里，论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自然是实验小学最好。郭子户口的所在地恰好是实验小学的招生范围，所以郭子顺理成章地上了实验小学。郭国祥对郭子说，实验小学是县城最好的小学，好多孩子都上不了实验小学，可是你却上上了，你一开始就跑到好多孩子的前头去了。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试。期中考试一结束，学校要召开一次各年级的家长会。班主任很重视一年级新生的头一次家长会，特地印了红色请柬，让每个孩子带给家长。郭子把请柬交给郭国祥时，对郭国祥说，你一定要去啊。郭国祥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请柬，他信誓旦旦地对郭子说，我肯定会去。

你总是说去，到时你又不去了，郭子嘟囔着。他想起上幼儿园做亲子游戏的情景。亲子游戏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做，但在郭子的记忆里，郭国祥从来没和他做过这样的游戏。郭子记得，在他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幼儿园举办了一场叫“我的宝宝在哪里”的亲子游戏活动。这个游戏要求每个家庭由一名家长和一名幼儿参加，具体做法是，让幼儿手拉手围成圆圈，家长则蒙上眼睛站在圈内，幼儿手拉手边唱歌边绕着家长转。唱完歌后立定，接着，家长去寻找自己的宝宝。这个游戏要求幼儿不能发出声音，家长通过触摸找到自己的孩子。在游戏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郭子一直在等他的爸爸郭国祥来。当游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爸爸郭国祥还是没来。最后，游戏结束的时候，那些家长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那些家长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圈子外边，看着郭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默默哭泣。

郭子知道，他的爸爸郭国祥要蹬黄包车拉客，不会来幼儿园和他一起做亲子游戏。所以，当幼儿园再搞这个活动时，郭子就对老师说，我爸爸忙，没空来，我不做这个游戏了。老师说，叫你妈妈来吧，你和妈妈一起做。当郭子听到“妈妈”这个词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时，他感到很陌生。这个孩子两岁就会很流利地说话了，他已经说了三年的话了，但他从来没说过“妈妈”这两个字。这个时候，郭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妈妈。是的，他已经5岁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妈妈的身影。

我妈妈呢？他问他的爸爸郭国祥。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妈妈出远门了。他得到的进一步的解释是，你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到那个地方要几年，回来也要几年。过年的时候，这个孩子问他的爸爸郭国祥，我妈怎么还不回来？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妈今年回不来了，可能明年回来。当再一次过年的时候，这个孩子又问他的爸爸，我妈怎么还不回来？他的爸爸告诉他，你妈今年回不来了，可能明年回来。

一年级的家长会是这样开的：所有的家长进教室后，首先找到自己的孩子，然后就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因为一年级的孩子都很小，所以家长就让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教室的墙上安着喇叭，校长的声音就从喇叭里出来了。校长主要是介绍学校的情况，说一些关于教育的大道理。校长的讲话结束后，班主任再接着讲，主要是谈班级的情况，家长要注意的问题，主要是如何配合学校教育好孩子。然后，各个任课老师有针对性地谈谈孩子的学习情况，重点表扬一些成绩好的孩子。

在很多家长进教室的时候，郭子就伸着脑袋找郭国祥，他希望能在家长的人群里看到郭国祥。可是，在那些家长里并没有郭国祥。他一定是迟到了，郭子想。这时，墙上的喇叭响了起来。校长讲了很多，但是郭子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等待上。

校长讲完了，郭国祥还没有来，郭子很失望。

接下来是班主任讲话。班主任站在黑板前面，两只手按在讲台的两个角上，这样，他的身体就俯下来了。他就这样俯身扫视着坐满了教室的家长们。所有家长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卑微的谄媚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使得班主任笑了起来。在整个讲话过程中，班主任一直在笑。班主任看到郭子一个人很孤独地坐在最后一排，这个长着一副兔唇的孩子平日里少言寡语，给他的感觉是一直往一个看不见的空间里缩，然后把自己关在这个空间里。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的家长没有来参加家长会。

班主任讲到最后，特地表场了一些同学。这次期中考试，这些同学的语文和数学都考了满分。表场完了这些同学，班主任又表场了郭子。当郭子从班主任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班主任表场郭子，不是因为郭子的两门功课也考了满分，而是因为郭子做了好人好事。就在期中考试前，郭子在教室打扫卫生时，捡到了一块崭新的橡皮。那是一块红色的半透明的橡皮，它看上去就像一块鱼冻，这块鱼冻还散发出一股橘子的香味。这块崭新的橡皮就躺在两排学桌中间的过道上，郭子不知道是谁丢的，于是他就交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说，虽然是一块不起眼的橡皮，但这块不起眼的小东西，却能反映出大道德。班主任说，我们都要向郭子学习，从小养成拾金不昧的良好品质。当班主任这样说时，所有的孩子都把脑袋转过来，朝郭子看。所有的家长也转过头来，顺着孩子的目光朝郭子看。这样，郭子就暴露在大家的视线里了。郭子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在那一刻，郭子沮丧极了。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郭国祥在场啊。要是郭国祥在场，他就能听到班主任对他的表场了。他觉得，只有郭国祥知道班主任表扬他，才有意义。而别的人知道，一点意义都没有。

直到家长会结束，郭国祥还没有来。郭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一直怔怔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所有的孩子和家长走光了，他还坐在座位上。班主任跑过来，他发现这个孩子在抽泣。班主任摸了摸这个孩子的脑袋，问他，你的家长怎么没来？别的孩子的家长都来了，就你的家长没来。

郭子抹着眼泪说，我爸爸他很忙，他要忙着挣钱养我。

班主任又问他，那你妈妈怎么不来呢？你爸爸不能来，你妈妈应该来啊。

郭子忽然想到，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也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几年过去了，但有个事实却没有改变，那就是他的妈妈一直没有回来。他这样回答班主任，我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郭子上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家里曝伏，郭国祥将衣柜和箱子里的棉被、冬衣悉数拿出来，放到太阳下暴晒。郭国祥在院子里铺了一条很大的蒲席，拿出来的东西就搁在蒲席上晒。郭子发现，在那些暴晒的东西里，有一个红布包袱。这个红布包袱之所以吸引了郭子，是因为在所有暴晒的衣物里，唯有它是红的，这样，它就很显眼了。还有一个原因，这个红布包袱扎得很紧。为什么不把它解开来，晒晒包在里面的东西呢？于是，郭子就好奇地动手解那个扎得很紧的红包袱。

事实上，要解开那个扎得很紧的红包袱是很困难的，那个死结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锁，将包袱里的东西死死锁住了。郭子不但没有气馁，相反，他的好奇心被进一步激发起来了。经过一番艰难的努力，红布包袱终于被解开了。

红布包袱里放着几样东西：一件棉袄，一件棉裤，一顶圆形棉帽，一条毛巾，一只牛皮纸信封。棉袄是蓝色的，棉裤是黑色的，棉帽是黄色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很小。郭子把一只胳膊伸进棉裤里，他的手从裤管伸出来了，那条棉裤只有他胳膊的一半长，显然，棉裤、棉袄和棉帽都是婴儿穿的。郭子相信，它们都是他小时候穿过的东西。这时，他拿起了那只牛皮纸信封。那是一只用过的旧信封，不过，因为时间的侵袭，它不再是那种浅黄色，而是变成了泥灰色，上面的字迹也模糊难辨。拆信人没有使用剪刀，而是用手直接撕。也许是因为慌乱，这个拆信人将封口撕得像狗咬了似的。这只很旧的信封再次激起了郭子的好奇，他将信封的口垂直朝下，一张彩色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这张意外滑出的彩照，使郭子的好奇达到了顶点。他捡起那张彩照看了起来。这是一张女人的照片。从照片上看，这个女人很年轻，她有两根很长的辫子。这两根很长的辫子并没有垂挂在她的后背上，而是盘在头顶上。当郭子看着这个年轻女人时，这个年轻女人也在看着郭子。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有种深情的东西，她就那样深情地注视着郭子。

为什么红布包袄里会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是谁？她跟我有关系吗？这对郭子来说是个谜。当郭子把照片递给郭国祥时，郭国祥接了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从他的神态看，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当他从照片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郭子质询的眼光。这时，他再次埋下头看那张照片，他这样做显然是在逃避郭子的质询。他听到内心有个声音说，該来的还是来了。

她是谁？郭子并没有这样直接问，而是拐了个弯，你认识她吗？郭子指着那张女人的照片问郭国祥，你认识她吗？郭国祥还在看照片，他对郭子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认识她？郭子的问话里充满了狐疑。

郭国祥把照片又装进了牛皮纸信封，放进了那件很小的棉袄里。他对郭子说，我真的不认识她。这话显然让郭子难以信服，你不认识她，怎么保存她的照片呢？

那是在下午，日头偏西，郭国祥一边收着蒲席上的衣物，一边对郭子说，如果你是黄包车夫，那些坐你车的人你都认识吗？听郭国祥这样说，这个叫郭子的孩子看出了端倪：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坐过郭国祥的车。

二

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黄包车夫郭国祥在街头拉了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女客，这个女客头上包着围巾，穿了一件黄色的军大衣，怀里还抱着孩子。看上去，这个女客显得非常臃肿。按照女客的要求，郭国祥把她拉到了车站。这时，恰好最后一班去往通城的大巴迎面开了出来。女客跳下黄包车，以很快的速度跑向大巴。当大巴看到她跳下黄包车跑过来时，就把车门打开了，它在停下来的刹那，将女客一口吞了进去。将女客吞进去的同时，大巴又很快起步朝前跑去。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仿佛是在一眨眼间完成的。

黄包车夫奋力蹬着黄包车，朝大巴拼命追去。把女客从街头拉到车站，少说也有两公里，按理，他能挣8块钱，他可不想大巴将这8块钱带走了。所以，他要追上大巴，把钱从女客手里要回来。

大巴跑得越来越快，很快就把郭国祥甩得远远的。它的尾灯开始很亮，亮得刺眼，但很快就越来越黯淡了，最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郭国祥沮丧极了，他把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这时，他无意中发现车座上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无疑，那是女客掉在车上的。

车座上的那堆东西，就是那个刚才抱在女客怀里的孩子。女客把军大衣脱下来了，孩子被包裹在军大衣里。孩子在温暖的军大衣里睡得很香。郭国祥发现，车座上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牛皮纸信封里不知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郭国祥迫不及待想打开它，可是他找不到剪子，只能用手撕了。由于性急，郭国祥把信封口撕得像狗咬了似的。

让郭国祥吃惊的是，信封里面装的是钞票，全是粉红色的百元钞票。此外，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借着路边的灯光，郭国祥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这个很年轻的女人留着两根很长的辫子。这两根很长的辫子并没有垂挂在她的后背上，而是盘在头顶上。虽然郭国祥刚才没有看清那个女客的面容，但凭直觉，他知道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女客。

一切都昭然若揭，女客把她的孩子遗弃了，信封里的钱，显然是给抚养这个孩子的人的，而那张照片，则是留给孩子的纪念。接着，郭国祥骑着黄包车回家了，那个孩子就躺在后座上。他骑得很慢，他怕骑快了会把熟睡中的孩子颠醒。郭国祥住的那条巷子里铺的是青石板，黄包车走在青石板上会颠簸得很厉害。郭国祥将黄包车锁在巷子口的一根电线杆子上，他抱着孩子往家走。

一到家，郭国祥就把孩子放到他床上。他发现，这是一个很胖的男婴。这个男婴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黑，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孩子的衣着，从上到下都是新的。蓝棉袄是新的，黑棉裤是新的，黄棉帽也是新的。这个很可爱的婴孩还在睡觉，他一点都不知道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人生完成了一次切换。郭国祥守着这个孩子坐了很久。他被这样一个问题困扰着，即为什么那个女人要遗弃这个孩子呢？如果遗弃的是个女婴，那倒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可这是个男婴，是个很漂亮的男婴，那个女人为什么要遗弃呢？

这个问题第二天早上就弄清楚了。也许是由于睡眠太充足的缘故，男婴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很安静地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顶。郭国祥每天都要早起做生意，所以他一大早也醒了。他发现自己搂着男婴。在这个冬天的早晨，他搂着这个很小的男孩，就像搂了个汤婆子，感到很温暖。这时，孩子歪过头来看着他。孩子的眼睛洁净得像镜子。郭国祥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人。

郭国祥很奇怪，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个从熟睡中醒来的孩子一点都不哭。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哭呢？莫非这个孩子是哑巴？即使是哑巴，也是会哭的啊！他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不会哭，才被母亲遗弃了的呢？郭国祥想做个试验，他将手伸进孩子的棉裤，掐了一下孩子的屁股。他其实掐得比较重，但是孩子却咯咯笑了起来。你怎么不哭，倒笑起来了呢？孩子听他这么问，笑得更欢了。郭国祥不知道给这个男婴吃什么，后来他想到应该喂奶粉。他跑到巷子口的杂货店买奶粉。杂货店老板说，你“高级”起来了，要吃奶粉了。郭国祥说，不是我吃，是给我儿子吃。郭国祥的话吓了老板一跳，你还没结婚，哪来的儿子？郭国祥骄傲地告诉杂货店老板，是我捡来的，我白白捡来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呢。

郭国祥除了买奶粉，还买了一个奶瓶。当他拎着买到的东西往家走时，巷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跑去看他捡来的儿子。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有的人进不去，只好站在院子里。孩子还躺在郭国祥的床上，现在，郭国祥的床前围满了人。看到这么多人来看自己，孩子哭了起来。孩子嘹亮的哭声飘扬在院子的上空，整个巷子的人都听到了。巷子里的人除了听到孩子的哭声，还听到了郭国祥的笑声。郭国祥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地说着，这下我放心了，这下我放心了。没有人知道郭国祥放心什么。

这个时候，在床前围观的人群中，有个人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喊了一声，你们快看，这孩子是个兔子嘴呢。这个人的喊声把郭国祥的笑声盖住了。

现在可以确定男婴被遗弃的真实原因了。没有人喜欢一个长着兔子嘴的孩子，即使这个人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巷子里的人幸灾乐祸地说，郭国祥以为自己捡到个宝贝呢。

在孩子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郭国祥经常让孩子骑在他脖子上，他的两只手握住孩子的小腿，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巷子里的人看到，郭国祥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由于孩子骑在脖子上，郭国祥便将头低下去，这样，他的腰背就佝偻起来了。巷子里的人以为是孩子将郭国祥压得佝偻了。

有一天，人們发现，郭国祥不再让孩子骑在他脖子上了，而是领着孩子在巷道里走来走去。人们很惊讶，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呢？孩子不再骑在脖子上了，但郭国祥的腰背依然佝偻着，而且比以前佝偻得更厉害了。至此，人们才明白，郭国祥的佝偻，并不是被孩子压的。其实，每个黄包车夫的腰背都不同程度地佝偻着，这是长年累月埋头弓腰蹬车的结果，但是郭国祥的腰背佝偻得特别厉害。这只能说明，郭国祥衰老得很快。

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巷子里的人看到郭国祥捡来的那个长着兔唇的孩子坐在黄包车的后座上，这个孩子穿着崭新的衣裳，背上的双肩包也是崭新的。阳光打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照得这个孩子的眼睛睁不开来，所以这个孩子一直眯缝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的样子。郭国祥推着黄包车朝巷子口走去，这样他就有机会碰到更多的人。他对碰到的每个人不无炫耀地说，我家郭子上一年级了。郭国祥是笑着说这话的。他一边说，一边嘿嘿地笑着，陶醉在自己的语言里。巷子里的人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个孩子好像是昨天才被捡回来的啊，怎么一夜间就长成一个小学生了呢？

三

九月下旬的一天，高三（22）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肖万拿着旬考分数统计表，很严肃地走进教室。

肖万一进教室，就径直往教室后面的黑板走去。不少人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肖万将分数统计表贴在黑板上。肖万贴好了分数统计表，便很快离开了教室。这时，所有的人都朝黑板前涌去，急切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分数。

郭子坐在教室最后面，所以他最先了解到了自己的考试情况。上次旬考，也就是十天前的考试，郭子三门主科成绩的总分由原来的班级倒数第一，上升到班级倒数第二。进入高三以来，郭子的成绩一直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一，而这次考了倒数第二，这对郭子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谁都知道，在高三年级，要越过前面一名特别难。

这次旬考，郭子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按照他的想法，他应该再上升一名，变成全班倒数第三。所以，他的视线直接聚焦在分数统计表中的倒数第三名上。但是，倒数第三名并不是他。郭子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在短短的十天内，再往前越过一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郭子知道，自己太贪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处于倒数第二的位置上，所以，他将视线往下移，聚焦到倒数第二名上。然而，倒数第二名仍然不是他。

现在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考了倒数第四，也就是说，他又有了一个很大的进步。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袭击了他。仿佛是经受不住这种强烈的感觉，郭子闭上了眼睛。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分数统计表中的倒数第四。

郭子的判断显然错了，倒数第四仍然不是他。郭子内心慌张起来了，他又盯向倒数第五，并从倒数第五开始一直往上看，结果显而易见，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接着，郭子的目光像断了翅膀的鸟，迅速坠落，一直坠落到分数统计表的最底部。郭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成绩仍然排在班级倒数第一，并且，他的分数跟倒数第二的分数相比，差了很大一截。郭子又退回到从前了，这等于说，郭子的一番刻苦用功根本没有奏效，努力与不努力都一个样。郭子傻了眼，他一点都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围着黑板前的人都散开了，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有的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厕所，只有郭子没有挪窝，还在盯着分数统计表看，他甚至没有听到上课铃响。

这堂课是肖万的英语课，当他挟着这次旬考的英语试卷走进教室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教室后面黑板前的郭子。肖万对郭子的背影厉声说，回到座位上去。肖老师是用英语说的，Go？back？to？your？seat！

所有的人都发现肖老师脸色铁青，好像，肖老师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肖老师厉声地说了那句英语后，眼睛就狠狠地瞪着郭子。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肖老师的视线投向郭子。这时，郭子还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前看那张分数统计表。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同学站了起来，试图跑过去拉郭子。这个同学看到肖老师从讲台上下来，朝郭子走来，便又坐了下去。

肖老师跑到郭子跟前，伸出手来，在郭子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到，郭子惊恐万状地回过头来，盯着肖老师，看上去这个叫郭子的学生好像不认识肖老师了。

Go？back？to？your？seat！肖老师又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英语。

但是，这句英语并没有对郭子产生什么作用，郭子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疑惑地看着肖老师。完全可以这样认定，这个叫郭子的学生并没有听懂肖老师说的这句英语，尽管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英语。

这时，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郭子身上移到肖老师身上，想看看肖老师怎么办。在众目睽睽之下，肖老师又伸出了手。但肖老师没有像刚才那样拍郭子的后背，而是揪住了郭子的右耳，往郭子的座位上拽。在所有人看来，只要郭子反抗，那么，一场好戏就开始了。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剧情的发展。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郭子并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郭子很顺从地让肖老师把自己拽向座位，他朝肖老师弓下来，并且将脑袋盡量往前送，这样，肖老师拽他耳朵的手就一点使不上劲了。看上去，郭子往自己的座位移动，是肖老师拽他耳朵的结果，实际上却是郭子主动走向自己的座位。

郭子的这个样子很滑稽，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看到，很生气的肖老师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一堂对旬考英语试卷的讲评课。肖老师历来很重视试卷讲评，在他看来，讲评试卷并非仅仅为了让学生会做某道试题，而是针对错误率较高的试题，随时补充进同类型的试题，进行订正后的后续练习，目的在于迅速让学生对某一类型题目的特点、解题思路、解题容易陷入的误区有一个更深入的掌握，形成能力的迁移。所以，肖老师往往能将一套试卷讲出两套、三套，甚至更多的试卷的分量。

每次上讲评课，肖老师都会循循善诱，肖老师很注意这一点。也正因为这一点，大家都很喜欢他上的讲评课。可是，今天肖老师的情绪有点不对头，脸始终板着，发青，青得发白，显然，肖老师在生气。

没有人知道肖万在生郭子的气。这次旬考，肖老师对郭子抱有很大的期望。他满以为，郭子会考得比上次更好，从倒数第二上升到倒数第三根本没有问题，甚至会上升到倒数第四。最坏的情况是，还是原地踏步，像上次旬考那样，还是倒数第二。即使倒数第二，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说明巩固住了阵脚。等到三门主科的分数出来，肖老师大失所望，他难以接受郭子又回到倒数第一的事实，而且，他有种被郭子耍弄了的感觉。

郭子注意到，肖老师在讲评试卷时，时不时就将目光投向他。肖老师的目光冷若冰霜，充满了谴责。郭子受不了肖老师的这种目光，他将头低了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躲不了肖老师的目光。于是，郭子就趴在了课桌上。跟所有的同学一样，郭子课桌的一大半面积都被书本和复习资料占据了，这些书本和复习资料堆得很高，郭子趴在课桌上，就像是趴在掩体里，肖老师的目光再也够不到他了，这让郭子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每次讲评试卷，肖老师都很注重和学生互动，他会不停地喊学生回答问题。实际上，他的讲评课是和学生共同完成的。一般来说，老师都喜欢喊学习好的学生回答问题，肖老师却反其道而行之，总是喊差生回答问题，当然也包括郭子。为了让郭子增强自信心，肖老师往往煞费苦心地预先为郭子设计一些很简单的问题，等于是为郭子量身定制。虽然这次郭子英语考得很差，肖老师很生气，但他还是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问题，让郭子回答。

这次英语旬考，考了一个英语单词，belong。就在郭子趴到课桌上时，肖老师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belong？to？能用于进行时态和被动语态吗？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按照郭子的水平，完全能够回答。当肖老师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郭子。可是，他看不到郭子了。他看到的是郭子课桌上堆得很高的书，他知道，郭子躲在那些书的背后了。

这时，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把手举了起来，教室里出现了一片手的森林，但是肖老师对这片森林却视而不见。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是专为郭子准备的，所以，他需要郭子来回答。一般情况下，只要觉得自己能够回答，郭子是会举手的。在肖老师看来，这个简单的问题，郭子肯定能回答，所以，郭子一定会举手。但是，郭子并没有举手。

很多学生开始把手放下来。手的森林在陆续消失。这时，教室里突然响起了呼噜声。当这个声音响起来时，教室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所有的学生都用目光寻找呼噜声响起的地方。很快，这个地方就被找到了，它来源于郭子的座位。确切地说，呼噜声是郭子发出来的。这个叫郭子的高三学生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肖老师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他其实是头一个听到呼噜声的，而且，他很准确地判断出了呼噜声的来源。这时，他走下讲台，迅速地朝郭子的座位跑去。所有的人都看到，当肖老师往郭子的座位跑去时，郭子的邻座很自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很快站到了过道上，及时地为肖老师让出了位置。

现在，肖老师就站在郭子的邻座让出的位置上，在郭子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郭子并没有被拍醒，事实上，他睡得很香。因为缺少睡眠，郭子上课总是打瞌睡。可以这么说，每次上课，郭子都要跟另一个郭子进行一场顽强的搏斗。另一个郭子是想睡觉的郭子。最初，想睡觉的郭子总是被他打败了。他对想睡觉的郭子说，滚到一边去。于是，想睡觉的郭子就乖乖滚到一边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想睡觉的郭子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了。当他让想睡觉的郭子滚到一边去时，想睡觉的郭子却站在一边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滚的意思，赶都赶不走。再后来，想睡觉的郭子赶走他了。

郭子趴到课桌上时，他再也撑不住了。他已经完全被那个想睡觉的郭子赶得远远的了。这个想睡觉的郭子不仅很快入睡，而且，做了个梦。这个梦其实很短暂，但对郭子来说，却很漫长。郭子梦到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这个女人出现在郭子家的院子里。这个女人隔着窗户，对正埋头做作业的郭子说，我是你的妈妈。郭子抬起头来，吃了一惊。郭子吃惊，并非是因为他突然发现窗户外面站着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尽管近在眼前，他却无法看清这个女人的面目。此刻，这个女人再次对郭子说，我是你的妈妈。“妈妈”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郭子的生活里，这让郭子有点不安，他听到自己对这个女人说，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就是我的妈妈呢？这个女人说，你长了一副兔唇。郭子再次吃了一惊，这时，他有点相信窗户外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了。郭子其实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是在睡觉。上课睡觉是大忌，但他无法不让自己睡下去。只有继续睡下去，他才能让梦境延续下去，这样，他的母亲才不会消失。接下去，梦境是这样发展的：郭子让他的母亲进到屋子里来，但他的母亲始终无法跨进门槛。于是，郭子想走出屋子，可是，他也无法跨出门槛。这样，他只能隔着门槛和他的母亲说话了。他听到他对他的母亲说，我不想上学了。他的母亲说，你怎么能不上学呢，你爸爸已经为你花了三万块钱，你怎么能不上学呢？郭子觉得奇怪，他的母亲怎么会知道三万块钱的事呢？接着，他听到他的母亲哭了起来。他的母亲边哭边说，当初妈妈不该遗弃你，妈妈对不起你，你恨妈妈吗？郭子说，我不恨你。可是，郭子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其实，郭子是有点恨他母亲的。但郭子也不想把“恨”说出来。他看到他的母亲朝他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知道，他的母亲想把他拉出屋子，这样，就能跟她待在一起了。他妈妈的手劲很大，一下子就把他拽到地上了。

郭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当他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拽他的不是他的妈妈，而是肖老师。而且，事情发生的地点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教室里。接着，郭子发现，自己倒在了兩排课桌之间的过道上，显然，他是被肖老师从座位拖到了过道上。肖老师正很生气地俯视着他。郭子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肖老师。

肖老师对他说，你不是想睡觉吗？去储藏室睡吧，我让你睡个够。

郭子摇着头对肖老师说，我不想睡觉，我想上课呢。

肖老师再次伸出手来抓住了郭子的胳膊，将郭子往储藏室拖。储藏室就在教室西北角，是教室后墙凹进去的一个空间，用来存放打扫卫生的工具，以及饮水机和桶装水。储藏室离郭子的位置很近，也就一米左右的距离。肖老师以为自己能很顺利地将郭子拖进储藏室。但这时郭子开始反抗了。郭子反抗的方式就是拼命往后缩。这时，郭子哭起来了。郭子哭着说，我不想去储藏室，我想上课。

四

郭子的主科成绩不好，但是地理却很好。因为这个缘故，郭子爱上了地图，一有空就将地图册拿在手上看。郭子在地图上急切地寻找“S中学”。当然，地图上没有“S中学”，但是却有S中学所在的这座小城。这座小城标在地图上，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郭子假设这个小点就是S中学。他从这个小点出发，往南走，就会到达通城，从通城往南就是上海。从上海再往南走，就会到达浙江。如果继续往南走，他会来到福建。要是从这个小点出发朝西走，那么，他会到达南京。接着，再往西走，他会到达安徽。然后一直往西走，他会经过河南、陕西、甘肃、青海，最后抵达西藏。要是从这个小点出发一直往北走呢？那么，他会先后到达山东、河北、辽宁和黑龙江。如果不往南走，不往西走，也不往北走，而是往西北和西南走，又会到达哪些地方呢？

有一次，郭子从S中学出发，一直朝东走。很快，他来到了黄海边上。他知道，穿越黄海，他会到达日本。日本的东面就是太平洋了。一想到蔚蓝色的太平洋，郭子的内心顿时辽阔起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郭子一直想象着自己乘着一艘邮轮在太平洋上航行。太平洋有一万个岛屿，比如日本群岛、加里曼丹岛、新几内亚岛、夏威夷群岛、莱恩群岛。郭子想，要是自己漂流到一个荒岛上，会不会成为鲁滨逊呢？

一幅分层设色的中国地图显示，中国地形的特征是西高东低。大体上由西向东分成三级，就像由高到低的三级阶梯那样。最高一级是青藏高原。第二级是内蒙古新疆高原、黄土高原和四川盆地、云贵高原等。第三级是东部平原和丘陵交错分布的地区。有一次，郭子从第三级旅行，就是从海边走到近海的平原上去。在中国地图上，东北部和东部是大片的绿色，东南沿海却错综复杂分布着很多浅棕色的点点和片片，到南部又有较大片的绿色，这就是郭子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东北部是一块大平原，郭子知道它是由辽河和松花江冲积而成，所以这块平原叫松辽平原。郭子还知道，松辽平原是我国最大的平原。平原上到处是肥沃的黑土，美丽的松花江流经大平原的中心，上面到处是农田，在那儿极目四望，广阔得几乎看不到边。大平原的东部，在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汇合处，有一片很辽阔的沼泽地。郭子知道，历史上著名的北大荒就在这里。大平原的西南部，嫩江汇入松花江的弯曲处，在遥远的古代原是一个大湖，地底下有很深厚的沉积层，郭子知道，我国著名的大庆油田就在这里。

现在，郭子从松辽平原往南走，来到了黄河下游，这儿又有一块大平原。郭子知道，这块大平原叫华北大平原。这里，千万顷田野连接成一大片，黄色的土壤上种满了绿油油的庄稼。黄河和海河从大平原上滚滚流过。

接着，郭子从华北大平原再往南走，到达长江中下游，这里又有一块大平原，即长江中下游平原。在低平的原野上，长江和它的大大小小的支流密如蛛网，河水缓慢流动，大大小小的湖泊在阳光映照下反射出耀目的银光。这里就是我国著名的水乡泽国和鱼米之乡。

然后，郭子从长江中下游来到我国东南部，那里只在河谷和海边分布着些狭小的平原。平原上散布着许多丘陵，到处种满茶树、油桐和松树。最后，郭子来到了大陆的南部，这里再次出现一块较大的平原，郭子知道，这块较大的平原就是珠江三角洲。在古代，这里是一个三角形海湾，湾里有一些孤零零的小岛，后来由珠江和它的支流西江、北江、东江携来了大量泥沙，才冲积成三角洲。上面河汊纵横，到处是桑基、鱼塘、稻田和甘蔗地。

实际上，郭子对地图发生兴趣，是因为他内心渴望漫游，他不可能去实地漫游，他只能在地图上漫游。而漫游意味着逃离。其实，郭子的潜意识里渴望逃离S中学。或者说，通过漫游，实现逃离S中学的梦想。

必须承认，在地图上的漫游，带给了郭子无尽的想象，而漫游的想象又给他带来了乐趣。这种乐趣对郭子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他迷恋上了地理课，地理课成了郭子最喜欢的课。

因为喜欢地理课，郭子也喜欢上了地理老师。

地理老师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这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长着一个寸草不生的硕大头颅，自诩为欧洲荒原。估计班上除了郭子没有哪个人会喜欢这个地理老师。

郭子很尊敬地理老师，在他眼里，地理老师是一位教学艺术很高超的老师。地理知识很枯燥，但地理老师总能将地理课讲得趣味横生。比如，地理老师仅仅凭着地图上的一个线条，就能讲出丰富的地理知识和许多新鲜有趣的事物。在郭子看来，上地理课简直是一种享受。郭子喜欢地理课到了什么程度呢？可以这么说，从一上课他就开始看表，并非因为盼着下课，而是想看看还能享受多少时间。每当地理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会特别不舍，希望下课铃晚点响起。

地理老师也很喜欢郭子。地理老师喜欢郭子，主要是因为郭子的地理成绩很棒。每次地理考试，郭子的分数都是全班第一。有时，郭子甚至会考满分。在高三阶段，地理考满分是十分罕见的。在地理老师看来，简直是奇迹。

每次地理考试分数出来，地理老师就会在课上报出来。郭子的名字和分数总是会被第一个报出来。地理老师有个习惯，当他报完郭子的分数后，会故意停顿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郭子会把头低下去，看上去很难为情的样子。低着头的郭子能感受到有很多惊奇和羡慕的眼光朝他投来，这时，郭子内心会产生一种极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使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在上语文、数学和英语这些主课时，郭子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他是一个完全被忽略了的人。

郭子不仅把课本上的地理知识背得滚瓜烂熟，他还掌握了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比如，郭子知道瓦什卡奇石、烏卢鲁岩画、南美大隧道、南马特尔遗迹、北塔山神秘石球、复活节岛巨人石像。对世界上奇特的人文建筑，郭子更是如数家珍，比如位于巴勒斯坦中部耶路撒冷旧城的哭墙、坐落在印度阿格拉附近亚穆纳河畔的泰姬陵、在日本轻井泽深山老林里的贝壳屋、矗立于泰国曼谷的机器人大楼、位于罗马尼亚的吸血鬼城堡、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会跳舞的房子、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座底朝天的博物馆。

有一次，地理老师在课上聊起了东非大裂谷。地理老师突然说，下面请郭子代表我讲一讲这个东非大裂谷。全班同学的目光霎时都转到了郭子身上。

郭子紧张极了，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站起来将东非大裂谷解释了一通。东非大裂谷是一个谜。这是郭子的开场白。说完这个开场白后，郭子的拘谨和紧张迅速消失了。接着，他看着天花板侃侃而谈。它北起红海以北约旦地沟，南到赞比亚河口，经过埃塞俄比亚和坦桑尼亚，穿越整个东非洲，全长五千八百公里，宽度从几公里到三百公里，深度从一千米到三千多米，被地理学家称为“大地的伤疤”。东非大裂谷布满了大小火山，乞力马扎罗山是其中最高的火山堆，海拔五千八百九十五米，是非洲第一高峰。它虽然紧靠赤道，山顶却终年积雪。非洲大陆的最低点阿萨耳盐湖也在东非大裂谷，湖面在海平面以下一百五十五米，比吐鲁番盆地的艾丁湖还要低一米。东非大裂谷曾经发掘出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早期人类化石和石器遗址，考古学家普遍认为，东非至南亚一带是人类的发祥地。

地理老师对郭子说，你会成为一名地理学家的。

听到地理老师这样说，郭子很激动。郭子问地理老师，真的吗，我以后真的能成为地理学家吗？

地理老师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地图上漫游，给郭子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他经常在课上走神。开始，他仅仅是在地理课上走神，比如，当地理老师在讲阿尔卑斯山脉时，他已经来到了鹿特丹或者波士顿海湾。当地理老师在讲世界上最美的国都伯尔尼市时，郭子已经到达了惠灵顿。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地理上这样神游天外，沉溺于经线和纬度，是允许的，因为地理课需要遐想。

但是后来在上语文、数学和英语课时，郭子也身不由己地走起神来了。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當语文老师在讲苏东坡时，郭子却在穿越苏伊士运河，完成从法国马赛港到印度孟买的一次航行。当数学老师在讲双曲线的标准方程时，郭子却身陷撒哈拉沙漠不能自拔。当英语老师在讲完形填空的常用词汇时，郭子却置身在了地球最北端的城镇朗伊尔。这座小镇坐落在斯瓦尔巴群岛中西部，距北极极点只有1300千米，再往北就没有居民了。

郭子很清楚，自己的走神对主科的学习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可是他无法改变自己。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非洲大鸟，一跨进S中学大门，就会展开翅膀朝远方飞翔。我不属于S中学，我属于远方。这是郭子潜意识里的想法。

郭子总希望班主任肖万能表够表扬他地理学得好，希望从班主任肖万的脸上看到对他欣赏的表情，但是肖万从来没有表扬过他。有一次，班主任肖万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什么时候你的主科能像你的地理这样，你就好了。

肖万的这种态度让郭子很失望，这时，他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他的爸爸郭国祥身上了。郭子是一个羞涩的孩子，每当他地理考了满分，他都会把地理试卷带回家。但是他并不直接将试卷给他的爸爸看，而是将地理试卷摆在写字台显眼的地方，这会让他的爸爸很容易发现。然而，郭国祥从来没有发现。

有一次，郭子地理又考了满分，他把试卷带回家给他的爸爸看。他希望听到他爸爸的称赞。他的爸爸郭国祥瞅了瞅打了满分的地理试卷，很冷淡地对他说，知道了。

郭国祥的这个态度同样让郭子很失望。

五

肖万白天是从来不回家的，他一早就离家到校，然后晚上十点半才回去。十月初的一天下午，肖万在办公室里设计一套英语试卷，他想找一本资料参考一下，但是他把办公桌的抽屉和分配给他使用的两格书橱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于是，肖万就回家去找。

肖万是一个对时间抓得很紧的人，他一路小跑着穿过学校大门，朝对面的小区奔去。这个小区被称为教育小区，是学校集资兴建的。肖万的家在五楼，当他爬到五楼时，已经气喘得不行了。在掏钥匙开门时，他听到一种很大的喘气声。他以为这很大的喘气声是自己发出来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很大的喘气声是从屋里发出来的，听上去好像谁在屋里拉一个很大的风箱。伴随着喘气声，肖万还听到一种奇怪的女人的声音。对于肖万来说，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他的妻子罗秀英发出来的。

肖万觉得奇怪，这个时候罗秀英应该在学校食堂上班，她怎么会回家呢？接着，肖万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钥匙，他看到那把钥匙犹犹豫豫地捅进了门上的钥匙孔，随后，门被打开了。

肖万的房子是个两居室，他跟罗秀英的卧室对着门，也就是说，只要打开门，就能看到卧室。此时，卧室的门敞开着，肖万一打开门就看到衣架上挂着一件军绿色T恤，在这件军绿色T恤的胳膊位置，绣着四个很夸张的字母，Jeep。这件军绿色T恤，肖万很眼熟，他一下想起来了，校长的外甥，食堂的司务长唐十余有这样的T恤。现在，他初步确定了，卧室里很大的喘气声，是唐十余发出来的。接着，肖万低下头来，在门口的地板上，摆着两双皮鞋。一双是他的妻子罗秀英的骆驼牌皮鞋。罗秀英所有的皮鞋都是骆驼牌的，这种品牌的鞋子既舒适又透气。另一双是很洋气的咖啡色高帮皮鞋，这是一双男人的皮鞋，鞋头上有一个显眼的兔子头图案。这双男人的皮鞋，肖万也很眼熟，食堂的司务长唐十余经常穿这样的皮鞋。

肖万开门进来，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察觉，所以那两种声音一直没有停息，它们就像雌雄两鸟，纠缠在一起往前飞行。肖万的头一个反应，是冲进卧室去。可是，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点都迈不开脚步。随即，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外。

在退到门外后，这股无形的力量又拽着他下楼。当他下到楼底时，这股无形的力量又拽着他走出了住宅楼。在他下楼的过程中，他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想摆脱这股无形的力量，但是这股无形的力量太强大了，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他只能听凭这股无形的力量拽着他朝着S中学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回到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股无形的力量才彻底松开了手。

现在，肖万需要一刻不停地做事，一秒钟都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他出乎意料地找到了那本资料，其实它就躺在抽屉里，可是刚才为什么没有找到呢？要是刚才找到了，就没必要回家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肖万继续设计那份英语试卷，可是他没法干活儿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僵住了许久后，他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那股无形的力量又回来了，再次拽住了他。他听凭这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拽出办公室，朝楼梯口走去。接着，他又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拽着下楼。

几分钟后，肖万来到了校长室门前。校长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他能听到蔡校长在打电话。听到蔡校长有着磁性的男中音，他产生了一种倾诉的冲动。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就在这一瞬间，那股无形的力量又将他拽了回去，仿佛他被一根有力的绳索拽着往回走。最后，他被拽到了教室里。

现在是下午第三课。根据安排，下午第三课应该是活动课，但活动课早已被各主科教师瓜分了。根据安排，今天的活动课是属于肖万的。学生没等到他来上课，便拿出试卷来做。肖万进去时，大家都在紧张地做着试卷。

肖万一走进教室，那个死死拽着他的无形的力量才松开了他，但是它并没有走开，而是滞留在门口等着他。这时的肖万内心很狂乱，他急切地想抓住一样什么东西，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它撕烂。可是，除了撕烂自己的内心，他还能撕烂什么呢。他清楚，他现在需要做的并不是撕烂什么，而是平息自己。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非理性的举动。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肖万不停地在两排课桌之间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平息自己。然而，事情并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内心不仅没有平息趋势，相反却越来越狂乱了。

此刻，全班学生都在全神贯注地让手中的笔快速地移动着，教室里静谧无声，很多同学甚至都没有感觉出肖万的存在。这就是班风，能有这样的班风是很不容易的。良好的班风实际上就是一棵果树结出的果实，而培育这棵果树，肖万花费了大量心血。肖万每次走进教室，这种良好的班风都会让他感到欣慰，但是这一次不行了。教室里越是宁静，越是让他烦躁不安。

肖万的头一直低着，自从他退出家门下楼，再从小区来到学校，他都是一直低着头走路。长时间低着头，讓他很难受，于是，他就把头抬了起来。这时，他来到了郭子的身边。他发现郭子并不在做试卷，而在看自己的两只手。郭子把自己的两只手捂着，搁在课桌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时，肖万又往郭子身边凑了凑，实际上已经紧挨着郭子了。但是郭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两只手上，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身旁的肖老师。

肖万紧挨着郭子站着，他的头就在郭子的头上方，这使他对郭子的两只手一目了然。他发现，郭子其实并不在看他的两只手，而是在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被郭子的两只手捂着。肖万从郭子两只手留下的缝隙间，看到了这样东西。这是一张照片。郭子看的其实就是这张照片。肖万还发现，这张照片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说实话，肖万内心一直很讨厌这个豁唇少年，对他拖全班的后腿更是深恶痛绝。现在，郭子不做试卷，却在看女人照片。肖万不禁怒火中烧，他将手伸进那个缝隙，抢走了那张照片。

肖万的这个举动很突然。在照片被抢走的一瞬间，郭子惊愕地看了一眼肖万。接着，郭子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了的郭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肖万扑去。肖万没料到郭子的反应如此强烈，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郭子朝肖万扑过去时，他并没有完全脱离座位，所以，他的右脚被课桌的腿绊了一下，于是凌空倒在了地上。郭子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肖万扑去。

就在郭子倒在地上时，肖万已经对那个长得很像鲁智深的学生下达了命令，让他抓住郭子。所以，郭子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那个跑过来的长得很像鲁智深的学生紧紧箍住了。那个长得很像鲁智深的学生力气太大了，郭子的身体一点都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好求助于自己的嘴巴了。他声嘶力竭地朝肖万喊着，把我妈妈的照片还给我！

肖万轻蔑地看着郭子，然后他把那张照片高高举了起来。全班同学的视线都从试卷上转移到那张照片上去了。所有的人都看到，那是一张女人的7寸彩色照片，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褪了色，很多地方出现了白色斑点。

郭子已经由声嘶力竭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把——我——妈——妈——的——照——片——还——给——我——

所有的人都看到，肖万一直保持着两手高举照片的姿势。他仍然轻蔑地看着郭子。他发现郭子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惧，正是这种恐惧让他获得了一种快感。所以，肖万笑了起来。接下来，他高举着手将照片撕成了两半。在照片一分为二的过程中，照片的细屑飘飘洒洒落在他头上。接着，他将被撕成一半的照片又撕成了两半。然后，他将两半中的一半撕成了两半，又将另一半也撕成了两半。

肖万实际上在不停地做着一道加法题，他把一张照片变成了很多碎片。在肖万做这道加法题时，郭子一直在流泪。

这时，下课铃响了。回到讲台上的肖万看到，郭子从那个长得很像鲁智深的学生的手臂里挣脱了出来，身体前倾，做出朝讲台扑过来的样子。肖万知道郭子扑到讲台上的后果，他认为从体力和身高上来说，自己并不是郭子的对手，一旦发生冲突，自己必然处于劣势，所以他大声地喊着，快拦住他！

其实，郭子根本没有扑到讲台上的意思，他身体前倾只是为身体着地做准备。接着，他就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在他的膝盖四周洒落着很多照片的碎片，他跪在地上是为了短距离地接近那些碎片。

郭子开始捡拾那些碎片。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实际情况是，郭子害怕这些照片碎片会不翼而飞，他要尽快地得到它们，因此，他已经顾不上一个个地捡了。他用手在地上飞快地划动着，将散落四处的碎片划拉到一块，堆成了一个小堆，然后，他把这一小堆碎片捧在手掌心里。在郭子这样做的过程中，很多同学都注视着。他们看到，郭子捧着这一小堆照片碎片回到座位上，接着，郭子将这一小堆照片碎片放在课桌上，又从书包里找出一只很旧的牛皮纸信封，将这一小堆碎片装进了牛皮纸信封。

实际上，郭子经常在课上偷看他妈妈的照片。事情总是这样奇怪，虽然郭国祥对郭子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但郭子总是难以对郭国祥有认同感与亲近感。在感情上，他与郭国祥是隔膜的。随着郭子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看清了这个事实。郭子对这个事实的存在是感到痛苦的，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含辛茹苦养大他的郭国祥。郭子曾经很努力地想改变这个状态，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总是难以和郭国祥融为一体。

相反，郭子从未见过照片上的女人。照片上的女人对他来说太陌生了。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从未走进他的现实生活，这个女人离他十万八千里。所以，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但是，他却对这个女人很亲切。每当他烦恼和痛苦的时候，他总会对这个照片上的女人诉说。他知道，这对郭国祥是不公平的，然而，他无法不这样做。

郭子把母亲的照片带在身边，实际上是在寻求一种力量。自从进入了S中学高三（22）班，郭子就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他快要被这个巨大的压力压趴下来了。所以，他必须获得一个力量来支撑自己，而只有他的母亲才会给他这个力量。

一开始，郭子并没有想到要在课上偷看母亲的照片。他觉得，只要把母亲的照片带在身边，就很满足了，这等于说母亲与他如影随形，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了。对郭子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然而，就在几天前，课间休息时，郭子意外地从牛皮纸信封里把母亲的照片抽出来了。郭子非常珍视母亲的照片，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书包里藏着母亲的照片，所以，他的这个动作做得很隐秘。他先将牛皮纸信封从书包里拿出来，放进课桌的抽屉里。接着，将两手伸进抽屉里，摸索着将照片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来，夹进一本书里。然后，他将那本书从抽屉拿出来，摆到课桌上。

这时，如果有谁将视线投过来，看到的只是一本英语练习册而已。只有郭子自己知道，他摆到课桌上的并不是一本英语练习册，而是母亲的照片。

在接下来的上课时间里，那本英语练习册就一直摆在课桌上，它就像一块磁铁，不断地将郭子的目光吸过去。郭子告诫自己，上课要专心听讲，不能开小差。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听命于自己，而是打开了那本英语练习册。接着，他用两只手捂着照片看起来。看上去，他是在很认真地看书。

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变得无法收拾。后来，郭子时不时就在课上偷看母亲的照片，哪怕是看几眼呢。

那天晚上，郭子下了自习回到家里，再也无心做作业了。他把牛皮纸信封从书包里拿出来，搁在写字台上。现在，他的母亲虽然还在牛皮纸信封里，但是，他的母亲已经不是完整的母亲了，他的母亲成了一堆碎片，他要把这堆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母亲。

等到郭国祥睡了，郭子就将牛皮纸信封里的碎片倒在了写字台上，他用手指拈起一个个碎片，分散着摆放。接着，他就开始拼贴。这其实是一项很复杂的工程，因为照片被撕得几乎成了碎屑，要把这些碎屑拼贴成一张照片，谈何容易。郭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辨认，通过辨认，找到哪些碎屑属于眼睛的部分，哪些碎屑属于鼻子的部分，哪些碎屑又属于耳朵的部分。然而，辨认十分困难，尽管郭子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了一番，却一点进展都没有。于是，郭子又将这些碎屑装进了牛皮纸信封，打算明天晚上继续这项工作。

这时，郭子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并没有把牛皮纸信封放在写字台上，或者还是放回书包里，而是装在了裤兜里。郭子有一只手表，是他上初一时，郭国祥买给他的。但郭子没有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的习惯，总是装在裤兜里。在学校时，他会把手表搁在课桌上，放学时再装进裤兜里。回到家做作业时，他又从裤兜里取出来，搁在写字台上。等到做完作业，又把手表装进了裤兜。这天晚上，当他把手表装进裤兜时，顺便也把牛皮纸信封装进去了。

郭国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这还是在部队养成的良好习惯。几乎每隔一天，他都会让郭子换衣裤。他会趁郭子还没起床的时候，将要换的衣裤摆在郭子的枕头边，这样，郭子起床就直接穿上了。

那天清早，郭国祥又将一套干净的衣裤摆放在郭子的枕边，随即把郭子搭在床前椅子上的脏衣裤拿到卫生间，扔进了洗衣机。郭国祥在洗衣服之前，会检查一下兜里有没有东西。这样，他就发现了郭子裤兜里的手表和牛皮纸信封。郭国祥每次都会在郭子的裤兜里发现手表，所以早已见怪不怪。但是，牛皮纸信封出现在郭子的裤兜里却让他奇怪。

郭国祥太熟悉这只牛皮纸信封了，他知道郭子一直都是把它放在书包里，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裤兜里呢？对这个问题，郭国祥并没有深究。按照以往的做法，郭国祥会将手表再放进郭子要换的裤子的兜里，免得郭子忘记了。同时，他也打算将牛皮紙信封放进郭子要换的裤子的兜里。但是，当他将牛皮纸信封拿在手上，却发现牛皮纸信封凹凸不平，感觉怪怪的。于是，他将牛皮纸信封口朝下，打算将里面的照片倒出来看看。

显然，他倒出来的不是照片，而是碎屑。碎屑从牛皮纸信封里鱼贯而出，纷纷洒洒落了一地。郭国祥诧异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张彩色照片会变成一地碎屑。对这个问题，郭国祥打算等到有空时问问郭子。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拿来扫帚，将一地碎屑扫进了簸箕。

接着，郭国祥叫醒了郭子。郭国祥总是希望郭子早上多睡会儿，所以，他都是在最后时刻才叫醒郭子。

郭子被叫醒后，又赖了会儿床，这个过程大概有五分钟。五分钟以后，郭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抓起枕头边上的衣裤，用最快的速度穿在身上。

按照以往的习惯，郭子到校后，将裤兜里的手表拿出来，摆在课桌上。他想起来昨晚他把牛皮纸信封也放进了裤兜，可是裤兜里只有手表，没有牛皮纸信封。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换了衣裤。

这个发现使郭子大惊失色，他知道郭国祥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换下来的衣服他会当即洗掉。他还知道郭国祥每次给他洗衣服前，会检查一下衣兜。所以，牛皮纸信封不会被洗掉。郭子设想，郭国祥将牛皮纸信封从裤兜里拿出来后，一定会打开看看那张照片。郭国祥肯定会发现那张照片变成了一堆碎屑，那么郭国祥会怎么处理这堆碎屑呢？郭子设想了两种可能：一种是，郭国祥把装着照片碎屑的牛皮纸信封收起来了，另一种是被扔进了垃圾桶。将一堆毫无意义的照片碎屑收起来是毫无意义的，郭子认定牛皮纸信封一定是被扔进了垃圾桶。

接着，郭子又开始猜测垃圾会不会被倒掉。垃圾倒掉与否，对郭子来说很重要。要是垃圾没倒掉，那么牛皮纸信封还在，反之，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牛皮纸信封了。

实际上，对垃圾是否被倒掉的猜测是很困难的，垃圾既可能被倒掉，也可能没被倒掉，可以说，这两种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最好的办法是回家看一下，只要回家看一下，就真相大白了。郭子恨不得马上回家，但是上课时间是不能回家的，要回家也要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学校大门才会开。

上午的四节课，郭子都是正襟危坐。看上去，他在认真听课，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进去，他陷进了猜测垃圾是否被倒掉的泥潭而无法自拔。

终于等到了第四课下课，郭子飞快地下楼。他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去地下车库推车。接着，他骑着自行车冲出校门，朝家的方向狂奔。

早上，郭子去了学校后，郭国祥也推着黄包车出门做生意了。郭国祥每天早上出门，都会捎带着把垃圾倒掉。那其实是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它就套在一个红色塑料桶上，每次倒垃圾，只要把那只黑色垃圾袋从红色塑料桶上拎出来，扔进安放在巷口的垃圾桶就行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子一直往好的方面想，即垃圾并没有被倒掉，那只牛皮纸信封还躺在垃圾袋里。要是那只牛皮纸信封还躺在垃圾袋里，他有信心将一个破碎的母亲拼贴成一个完整的母亲，保证跟原来的照片一模一样。以后，再也不把照片带到学校里去了，永远珍藏在他的小木箱里。

当郭子到达家门口时，突然紧张起来。他手里拿着鑰匙，却没有勇气打开院门。这时，郭国祥骑着黄包车从外面回来了。他远远看到郭子站在院子门口觉得很奇怪。郭国祥大声问郭子，你不在学校吃饭，怎么跑回家了？

郭子并没有回答郭国祥的问题，他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院门，快速穿过院子进入堂屋，跑进厨房。那只红色塑料桶就摆放在厨房的墙角，此刻它光秃秃的，并没有黑色的垃圾袋套在上面，显然，垃圾被倒掉了。

郭国祥跑过来，问郭子，你找什么？

郭子还是没有回答郭国祥的问题，他掉头往外跑。自行车就倚在院门上，郭子推着自行车紧跑几步，跳上去，朝着巷口飞驰。郭国祥在他背后喊着，你去哪儿，我给你做蛋炒饭。

郭子一口气骑到巷口，他看到一辆垃圾车刚刚离去，安放在巷口的那只垃圾桶被倒空了，这意味着他再也找不到那只牛皮纸信封了。郭子失魂落魄地在垃圾桶边上站了会儿，接着，他骑着自行车上了人民路，往学校的方向驶去。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骑得很慢。

当他来到学校门口时，马路上布满了学生。无论是回紫竹苑租房吃饭的学生，还是到马路对面小吃铺吃饭的学生，此刻都涌向学校大门，返回教室。

郭子并没有随着那些学生进校门，而是继续往前骑。到达了南环路后，郭子还想往前骑，可是南环路成了一堵墙，这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掉过头来。当他再次来到学校门口时，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学生了。郭子知道，学校大门很快就要关上了，于是他将车头一拐，骑了进去。

下午第一节课是肖万的英语课。郭子的眼睛死死盯着肖万，他憎恨这个叫肖万的老师，就是这个人撕了妈妈的照片，他恨不得也撕了这个人不可。

渐渐的，他投向肖万的视线被那只牛皮纸信封隔断了。那只牛皮纸信封被放大了，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牛皮纸信封。

这只巨大的牛皮纸信悬浮在他眼前，不仅遮住了肖万，而且遮住了黑板，所以，他看不见肖老师，也看不见黑板，他看见的只能是那只牛皮纸信封。接着，那只巨大的牛皮纸信封又变成了一堆照片的碎屑，它像漫天大雪，在他眼前飘洒不停。

但是，郭子并不认为在他眼前飘洒不停的是照片的碎屑，而是他忧伤的碎屑在飘洒不停。妈妈的照片被撕掉了，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也可以说再也见不到自己了。那张照片实际上就是他的生命，因为那张照片，他才有了存在感。换句话说，那张照片告诉他，他是从哪儿来的。现在，那张照片荡然无存，他也跟着不存在了。

肖万也不断将视线投向郭子，他看到郭子很端正地坐着，非常认真地听着课，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这让肖万感到欣慰。他也想到了那张照片。他不明白郭子为什么要在上课时看他妈妈的照片，那张照片有什么好看的？他相信，郭子肯定不止一次上课偷看他妈妈的照片了。毋容置疑，这会让郭子分神，影响了听课。一想到这一点，肖万就自责起来。他后悔没有早点发现那张照片，如果早点发现那张照片，就能早点让郭子上课专心听讲了。

肖万正在讲根据单词的首字母或汉语意思填写正确单词，注意形式变化。肖万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个英语题：

I？？have？？？（完成）？my？？article？？about？？ads，？and？？ I？？am？？quite？？？（满意）with？it.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肖万讲课总是遵循着由易到难的原则，从简单的题目入手，逐渐朝着复杂发展。如果说，在上课的一开始，他讲的题目相当于初三或初二的水平，那么到了快下课时，他讲的题目就是高二的水平了。

肖万写完这个题目后，很多同学都把手举起来要求解答。肖万总是把简单的题目留给郭子回答，他朝郭子瞅了一眼。郭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可是郭子并没有举手。肖万觉得，郭子完全能解答这条题目，所以他大声喊了郭子的名字。

听到肖老师喊郭子的名字，举手的同学都把手放了下来。但是郭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毕恭毕敬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

肖万再次大声地喊郭子。郭子慌乱地站了起来，眼神恍惚地看着肖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肖万等着郭子解答。然而郭子一直沉默着。肖万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吗？郭子摇着头。有几个同学偷偷笑了起来。

接着，肖万说，你会解答这道题吗？

郭子反问道，解答哪道题？

底下的笑声更大了，这笑声激怒了肖万，他用手上的教科书狠狠拍了拍黑板上的那道题，你没看到吗，难道你瞎了？

郭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题，可是没有一个字从他嘴里跑出来。

上来做！肖万几乎在吼。

郭子迟疑着走上讲台，从肖万手里接过粉笔，然后就一直站在黑板前，只是端详着题目不动手，很显然，郭子不知道该怎么做。

郭子的这个表现让肖万很吃惊，这么简单的题目郭子居然不会做。肖万抬腕看了看表，从第一次喊郭子，到郭子走上讲台，花了七分钟时间。肖万心疼这七分钟，他猛地推了郭子一把，回到你座位上去！这一把很有力量，郭子被推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到讲台底下。

接着，肖万自己完成了这道题目。他指着回到座位上的郭子说，这道题你给我做五十遍，下晚自习前交给我，我看你还会不会做。

六

对郭子来说九月份很漫长，然而再漫长也会过去。九月份过去，就是国庆节了。按照惯例，国庆节高一高二会放三天假，高三放一天假。放假的那天，郭国祥对郭子说，你上街去玩玩吧，放松放松。郭国祥搬来列宁的那句名言，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

说起来放一天假，但是各科老师都布置了很多作业，这些作业就像一座山，将郭子出去的门堵住了。郭子出不去，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做作业。

那天，郭子起来得很早。郭子起来后就坐在了写字台前，准备做作业。他从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又拿出一摞试卷和几本练习册，这些就是他今天必须完成的作业。接着，他从那摞试卷中抽出一张，摊在桌子上。按照以往的习惯，他还应该从书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然后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母亲的照片，摆在一旁。郭子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每当他做作业时，都要将母亲的照片摆在一旁，唯有如此，他心里才会有踏实感，就好像有一只很有力的手，一直托着他。从这一点来看，郭子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孩子。

可是，书包里再也不会有牛皮纸信封了，他再也不会有母亲的照片了。

事情就是这样离奇，没有母亲的照片摆在一边，郭子做不了作业了。那支晨光牌水笔就在手边，可是他无法拿起来。郭子在写字台前呆坐了一个早上，什么也没干。

郭国祥特地去老街买回来一笼郭子爱吃的蟹黄包。这种皮薄鲜香的蟹黄包，汤水入肚，口中仍留余香，让人回味无穷，是小城最著名的小吃。以往，郭子总是能吃一笼蟹黄包，可是那天早上，郭子只吃了一个，就再也不想吃了。

郭子重新回到了写字台前，可是他还是无法做作业。郭子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了妈妈的陪伴，他就做不了作业呢？那张照片，就那么重要吗？

其实，那天郭子做不了作业，并不完全归咎于没有母亲的陪伴，真实的原因应该是他被巨大的恐慌压迫着。这个恐慌是由巨大的压力造成的，它从开学前的那次摸底考试就开始存在了，此后，它就像一块石头压在郭子身上。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块石头越来越沉重。它与郭子形成了一种你死我活的紧张关系：它要压垮郭子，而郭子要掀翻它。郭子每天都在跟这块石头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这块石头太沉重了，郭子根本斗不过它。尽管如此，郭子还是拼命抵抗着。他知道，他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力量，是来自于母亲的照片给他的慰藉。现在，母亲的照片化为乌有，无异于釜底抽薪。这样，郭子就被那块石头彻底压垮了。他被压得无法动弹，怎么做得了作业呢？

上午，郭国祥出去做生意了，郭子一个人在家里。屋子寂静得可怕，郭子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跑的声音，它像极了一个人在午夜行走时发出的脚步声。这是铿锵的时间的声音，它在昂首阔步，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时间就有这个好处，无论你置身在何处，它都会推着你往前走。郭子看着摊开的试卷，脑袋里一片空白。很显然，他不会做。他又拿起另一张试卷，脑袋里仍然是茫无头绪。接着，他又拿起一张试卷，看了几遍后，还是无从下手。

实际上，如果郭子进行一番思考，他不是不能做试卷的。虽然不能完全做对，但至少还能做。可是，从开学以来，因为基础太差跟不上，他每天都在陷落，自信心丧失殆尽，连思考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被自己打垮了。

郭子决定不做试卷了，他開始做练习册。试卷上没有参考答案，但是练习册上有参考答案。老师不允许先看参考答案，只有在题目实在做不出来的情况下，才可以看一下参考答案。但是郭子知道，不看参考答案，他根本做不了。所以，在做每道题前，他都要先看参考答案，然后把参考答案抄到题目上。尽管如此，看上去，他还是在做作业。

中午吃好饭后，郭子继续做练习册。傍晚，郭国祥回来时，郭子把几本练习册必须做的题目都做完了。

郭子在写字台前不挪窝地坐了整整一天。郭子的这个表现让郭国祥很满意。郭国祥了解到，郭子把练习册上的题目都做好了，还剩试卷没做。他对郭子说，吃好晚饭你出去玩会儿再回来做吧。

吃好晚饭，郭子来到位于巷口的对面一家叫e时空的网吧。郭子进了网吧后发现，里面几乎都是学生，其中有不少学生是S中学的。

郭子已经很久没进网吧玩了，印象中还是初中时代跟姜小兵一起玩过。那时，郭子总是醉心于《反恐精英CS》。当他玩这款游戏时，总会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手持冲锋枪浴血奋战的反恐突击队员。一般来说，玩CS的人都会产生这种错觉，也许这就是CS的魅力所在。

郭子太喜欢那支棱然分明、轮廓清晰、膛线末端闪烁着黑色寒光的冲锋枪了，以至于他对它的有关数据倒背如流：

价格：$1500

原产地：Germany

制造商：Heckler？&？Koch

口径：9mm？Parabellum

容弹量（CS）：30发

有效射程：800？rpm

重量（EMPTY）：3.42？kg？Projectile

重量：8？grams

初速度：1312英尺/秒

枪口动能：637焦耳

杀伤力：19

装甲修正：0.37

弹夹更换速度：2.70秒

射速：10.94发/秒

这支德国造冲锋枪点射强悍，穿墙性好，杀伤力极大，枪口能喷射出各种不同形状的火焰。郭子迷恋CS，与迷恋这支冲锋枪有很大关系。

网吧的角落还有一个空位置，当郭子在这个空位置坐下后，就打开电脑。在电脑的桌面上，就有《反恐精英CS》，郭子迫不及待地点击进去。这时，邻座朝他的电脑屏幕扫了一眼，说，CS是初中生玩的，太低级了，你怎么还玩啊。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郭子看了看邻座，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姜小兵。姜小兵也到网吧来玩游戏，这太出乎他意料了。郭子做出的反应是瞠目结舌。

看到郭子的这个样子，姜小兵笑了起来。姜小兵对郭子说，跟我玩《星际争霸》吧，它可是比CS有趣多了。

在网吧里看到了姜小兵，郭子很高兴，他觉得有一只神秘的手将他与姜小兵一下拉近了。他欣然接受了姜小兵的建议。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与姜小兵一起玩《星际争霸》了。

？实际上，姜小兵在上高三前，就经常玩《星际争霸》，相比郭子来说，他可以称得上是老手了。在他看来，从没玩过《星际争霸》的郭子很快就会败下阵来。然而，郭子却坚持了10分钟，这让姜小兵很意外。

？第一个回合，郭子打败了姜小兵，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得意。第二场整个比赛，姜小兵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疲于奔命，穷于应付，最后又以失败告终。接下来该玩第三场了。可是姜小兵不想玩下去了。姜小兵以一种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郭子，你说你没玩过星际，你真的没玩过吗？

郭子对姜小失说，我不骗你，我真的没玩过，今天是第一次。

姜小兵说，你没玩过星际，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你太能打了。要是再比下去，我肯定还是输。接着，姜小兵问郭子，你的作业都做好了吗？

郭子说，练习册上的题目都做好了，剩下试卷没做。

听郭子这么说，姜小兵就批评郭子，你怎么作业没做好就出来玩啊，以后不许这样，一定要做好了作业才能玩。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姜小兵陪郭子回家。姜小兵是骑车从紫竹苑过来的，其实在S中学附近就有不少网吧，姜小兵舍近求远，跑到e时空来，是因为他以前和郭子经常到e时空玩。他怀念这个地方。

在回家的路上，郭子产生了两个感觉，一个是他与姜小兵的隔阂烟消云散了，他又回到了与姜小兵的友谊之中。还有一个，他一直不相信自己把姜小兵打败了。所以，他小声问姜小兵，我把你打败了吗？姜小兵亲昵地拍了他一掌，我是你手下败将，这还用怀疑吗？

到了家门口，郭子对姜小兵说，进去坐坐吧。算起来，姜小兵已经三年没来郭子家玩了。

姜小兵说，改日吧，你还要做试卷呢，我回家还要看书。接着，姜小兵对郭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姜小兵说，走好人生的路不是必须靠学习，游戏打得好也一样出人头地。分手时，姜小兵拥抱了一下郭子。姜小兵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让郭子流下了眼泪。

郭子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郭国祥很不高兴。郭国祥说，我让你出去玩会儿，你怎么玩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你不做试卷了？

郭子笑着说，我怎么会不做试卷呢？你别担心，我不把试卷做完就不睡。

在写字台前坐下后，郭子还没有从兴奋中走出来。他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打败了姜小兵，这个全班排第一的人被你打败了。接着，他看到自己的手很有力地抓起桌子上的晨光牌水笔，在试卷上飞快地做起题目来。

连郭子自己都无法想象，就在早上，他是那么惧怕做试卷。他明白，试卷上没有参考答案，做每道题目都需要思考，可是他连思考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他惧怕做试卷的原因。而现在他从网吧回来，却一下子变了个人，一点都不怕做试卷了。很显然，这跟他把姜小兵打败了有关。他居然把姜小兵打败了，把这个班上排名第一的人打败了。

郭子一鼓作气，把一摞试卷都做好了。虽然有很多错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这让郭子心满意足。上床躺下时，已经凌晨两点了，郭子很快睡着了。

七

國庆假结束，郭子一回到学校，恐慌再一次袭击了他。国庆假其实是个跳板，通过这个跳板，高三学生又进入更紧张的学习中去了。与国庆前的九月相比，十月将会有更多的考试和测验，有更陡峭的山峰等着高三学生去攀爬。？？

10月4日上午，语文、数学和英语分别进行了考试，基本上都是假期作业里的内容。老师的意图很明显，通过考试来检查学生对假期作业的掌握情况。

上午考试，下午分数就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了。郭子三门课的成绩仍旧排在全班最后。上晚自习时，肖老师在教室里巡视。肖老师走到他座位旁边时，告诉他，年级排名也出来了，他拎了全年级的草鞋。接着肖老师问他，你爸爸打算什么时候把你转走？你应该知道，S中学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待在S中学。在郭子听来，肖老师是在下逐客令了。

下晚自习后，郭子骑着自行车沿着学校与紫竹苑之间的马路朝北走。沿着这条马路一直朝北走，就会进入市中心。郭子的家不在市中心，所以他不会一直朝北走。这条马路往北不远，有一个岔路口，郭子会从岔路口右拐，进入人民路，这条路才是他回家的路线。

这条马路的两侧有很多店铺，除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店，还有超市、书店、水果店、牛奶店、吴良材眼镜店、电脑店、手机店、文具店、复印店、快递店、保健品店、报亭、浴城，等等。当然，也免不了有网吧。

以前，有家名叫信天游的网吧就坐落在学校与岔路口之间，紧挨着学校，简直开到学校大门口来了。学校请有关部门出面干涉，网吧搬到离学校比较远的位置，即岔路口往北500米左右的位置。

郭子来到岔路口时，将自行车龙头扳向人民路的方向。但郭子并没有让自行车继续前行，而是刹住了车。他将右脚撑在地上，犹豫了片刻，又将自行车龙头扳了回去，使得自行车对着朝北的方向。接着，郭子又往北骑。

很快，郭子来到了信天游网吧门口。郭子再次刹住车，将右脚撑在地上。犹豫了片刻后，郭子从自行车上下来。

一进网吧，郭子就被老板挡住了。老板将郭子往外推，你是S中学的学生吧，你不能进来，最近查得紧，万一突击检查，我网吧就要关门了。

郭子使劲往里面钻，他央求老板，我就上一会儿，你就让我上一会儿吧，我给你双倍的钱。

老板拗不过郭子，将郭子引到网吧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老板将郭子的书包藏进壁橱里，叮嘱郭子，要是有人来检查，你千万不能说是S中学的学生，要不然我就死定了。郭子说，我干嘛要说呢？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说。

在网吧上网的人很多，基本上是跟他年龄相仿的人。后来郭子了解到，这些人都是附近职校的学生。坐在郭子对面的，是职校厨师专业的学生。这个学生把厨师帽也戴进网吧来了，看上去很滑稽。

郭子坐下后，厨师帽就问郭子，你会玩星际吗？？

郭子点了点头。郭子又反问厨师帽，那你会玩星际吗？

厨师帽不以为然地点了一支烟，我早就会玩了，我玩星际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郭子开始跟厨师帽玩《星际争霸》。厨师帽说，人族最难打了，我打人族，你打神族吧。

开局十分钟，郭子就把厨师帽打败了。接着，郭子打虫族，厨师打神族。厨师支撑了二十分钟，又败下阵来。厨师急红了眼，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厉害啊，你打人族试试，看看能不能战胜我。

郭子说，我打人族一样战胜你。可是我不想再打了，我要回家，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

厨师帽不让他走。厨师帽说，今天晚上我算遇到高手了，你再陪我打一局，我给你结账。

郭子义无反顾地离开座位，欲往门口走。

厨师帽拉住他，哀求着，只打一局，就打一局。我有车，打完了我送你回家。

郭子说，我只能玩半个小时，我已经玩了半个小时了，我得回去。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不行吗？

厨师帽无奈地说，好吧，明天晚上等你来。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啊，你小子要是不来，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你知道吗，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手。厨师帽抢在郭子前头跑到吧台，给郭子结了账。

实际上，刚才郭子走出校门时，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整一天，郭子都很虚弱。这个虚弱是由巨大的恐慌造成的，而巨大的恐慌又是由巨大的压力造成的，这个巨大的压力就像沉重的石头，压得他一点点佝偻弯曲，一点点朝着地面接近。最后，他整个人就趴在地上了。所以，他不是走出校门的，而是爬出校门的。在过去的一个月，也是这种情况。可以这么说，从他早上一进教室，那块沉重的石头就压在他头上了。也就是说，从早上开始，他与这块石头的抗争就开始了。这个过程将会持续整整一天。这块石头太沉重了，他斗不过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块石头压得弯下来，最后接近了地面。这时，他还有最后的一点力量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伏在地上。

然而，国庆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郭子感受到了更加紧张的学习气氛，更加酷烈的竞争。气氛这种东西是最让人害怕的，它无疑加剧了郭子的恐慌，而恐慌又剥夺了郭子最后的那点力量，所以，郭子不可避免地倒伏在地上了。

半个小时前，郭子出校门后走到那个岔路口时，停下车犹豫了片刻。这时，他的状态非常不好，他知道自己趴在了地上。他并不是走着出校门的，而是爬着出校门的。从校门到这个岔路口，他也是爬着过来的。现在，他多想站立起来啊。如果不能站立起来，他将无法到达家中，更无法完成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如果不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他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站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但是，要站立起来，需要获得一种力量。在他犹豫的时候，他想到昨天玩上他跟姜小兵在网吧玩星际，他居然把全班排第一的姜小兵打败了。毫无疑问，在玩游戏上，他身上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秉赋。昨天晚上从网吧出来后，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浑身充满力量的人。正是这种力量帮助他把所有的试卷做完了。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的力量就在网吧里，他要获得力量，就必须去网吧。所以，郭子在岔路口犹豫片刻后，并没有选择回家的路线，而是继續往北走，最后进入了信天游网吧。

这时，郭子还不明白，他所寻求的其实就是他的存在感。一个人的存在感，会生发出自信心，而自信心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曾经，他优异的地理成绩给他带来了存在感，但是这个存在感很快被抹杀了。接着，母亲的那张彩色照片替代优异的地理成绩给他带来了存在感，这个存在感给他带来了力量。后来，这个存在感也被毁灭了。幸运的是，他很快又找到了另一种存在感。从未玩过星际的他，居然把姜小兵打败了，而在此之前，他总觉得姜小兵是不可战胜的。这个存在感自然而然替代了母亲的照片带给他的存在感。

10月4日晚上，郭子战胜了厨师帽，从信天游网吧一出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浑身充满力量的人，他不再倒伏在地上，而是从地上站立了起来。这个叫郭子的高三学生并不明白，他其实是在饮鸩止渴。很快，他就饱尝了这个后果。

第二天晚上，下了自习后，郭子推着自行车走出学校大门。今天，他又被那块沉重的石头压得趴在了地上，他觉得他不是走出校门的，而是爬出校门的。不用说，接下来他会去信天游网吧。

郭子一出校门就看到了厨师帽。在校门外，有很多学生家长在等自己的孩子出来，厨师帽就站在家长堆里。看到郭子推着自行车出来，厨师帽就喂喂地大声喊他。郭子并没有理会厨师帽，兀自往北走。厨师帽跑过来，拉住郭子的自行车，去网吧玩会儿星际好吗？

郭子说，我答应过你，我当然会去的。

厨师帽喜形于色地说，我怕你不去，所以就来找你了。厨师帽有一辆黄色的现代跑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厨师帽开着车，缓慢地跟在郭子后面，往信天游网吧驶去。

这个晚上，郭子和厨师帽又比了两局。厨师帽延续了昨晚的败绩，再次输给了郭子。郭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想走。厨师帽急得红了眼，拦住郭子去路，说什么也要再比一局。

郭子对厨师帽说，我给自己规定了半小时，现在已经有了半小时，我得回家做作业了。

厨师帽以威胁的语气说，要是我不放你走呢？

郭子说，要是你不放我走，我也没办法，可是我下次再不会来了。要是你放我走，我明天晚上还会来。

厨师帽给郭子付了账。厨师帽对郭子说，你做我师父吧，我现在还是青铜，你帮我打到大师好吗？如果打到宗师更好。要是你答应做我师父，我每天用车接送你，怎么样？郭子连声道，再说，再说。

郭子一到家，他的爸爸郭国祥就问他，你怎么又晚回来半个钟头啊。昨天晚上，郭国祥就发现郭子晚回家半个钟头了，但他忍住没问，可是今天晚上郭子又晚回来半个钟头，所以，他不得不问郭子了。

下了晚自习，我又留下来做了半小时作业。以后，我会天天晚半小时回来，在教室里做作业比在家里好。郭子从未对他的爸爸郭国祥说过谎。因此，郭子说了这个谎言后，脸色绯红。郭国祥被郭子的话打动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郭子神色的变化。郭国祥对郭子说，你要是觉得在教室里做比在家里做好，那你就在教室里做吧。

郭子一开始就对星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切对郭子来说充满了诱惑力。郭子打星际进步很快，一方面，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另一方面，他仿佛得到神助，对星际有着极高的悟性、非凡的理解力，和近乎完美的操控。他能准确地说出每个专业游戏名词，记得游戏地图上的每个位置，计算出游戏里所有的伤害输出。

在信天游网吧，有不少人都在玩星际。郭子第三次进这个网吧时，不只是和厨师帽一个人玩了，而是和很多人一起玩。这些人跟厨师帽一样，都是职校的学生，也是玩游戏的老手了，但是打《星际争霸》，没有人能战胜郭子。这些人是这样理解的：郭子前世就是一个打星际的宗师了。《星际争霸》有着严格的天梯制度，也就是排名，从青铜到大师宗师不等，然而整个服务器打到大师的只有2%，而宗师更是凤毛麟角，是至高的荣耀。一般来说，达到宗师的位置，就可以去打职业了。

郭子虽然迷恋星际，但他严格按照给自己定下的玩半小时的规定行事，到了半小时立马走人，绝不拖泥带水。在这半小时里，郭子不是在打游戏，而是在获取一种力量。这个力量来自于他在网吧建立的自信。可以这么说，白天，他在学校里灰头土脸，而晚上在网吧里，他却熠熠生辉。

八

10月7日中午，肖万打电话给郭国祥。肖万对郭国祥说，郭子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了，得想个办法了。

郭国祥并没有接肖万的话茬，而是转换了另一个话题。郭国祥说，我家郭子现在学习状态非常好，也越来越用功了，每天下了晚自习，他都要留在教室里做作业。

郭国祥的这个说法引起了肖万的警觉。学校禁止学生下了晚自习后留在教室里，所以，下了晚自习后，全校所有的教室都会统一拉闸熄灯。再说，下了晚自习后，肖万都会到教室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他从来没看到郭子在教室里做作业。很明显，郭子在撒谎。

当天晚上，下晚自习时，肖万对郭子进行了跟踪。他尾随着郭子从高三（22）班教室前的走廊下到底楼。当郭子去地下车库取车时，他来到校门外的一个隐秘角落等着郭子。接着，郭子推着车走出来，沿着马路的人行道往北骑行。郭子骑得很慢，看上去一副疲倦不堪的樣子。肖万不必跑多快，也能赶上郭子。当时，肖万就在郭子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但郭子并没有发现他。

来到那个岔路口时，肖万知道郭子应该拐向人民路的方向，但郭子并没有这样做，而且仍然直行。肖万产生了一个预感，即郭子会去岔路口那边的信天游网吧。

很快，肖万的预感被证实了。他看到郭子走到信天游网吧门口，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然后，他看到郭子把自行车锁在网吧门口，走进了网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郭子会进网吧。接着，肖万陷入了一种强烈的被愚弄带来的失衡状态中，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迫切需要一种力量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冲进网吧，狠狠教训郭子一顿。还有一个是打电话告诉郭国祥，由他来处理。

经过反复权衡，肖万觉得由郭国祥来处理效果会更好。原因很简单，郭子进网吧的这个行为发生在下了晚自修后，这超出了班主任的管辖范围。

接下来，肖万就用手机给郭国祥打电话。肖万先卖了个关子，他问郭国祥，郭子有没有到家。郭国祥说，我已经告诉你了，郭子下晚自习还会留在教室里做半小时作业。

肖万说，照你这么说，郭子现在还在教室里。

郭国祥对肖万的说法予以了肯定。

肖万笑了起来。肖万说，郭子不在教室里，郭子在信天游网吧。你知道信天游网吧吗？它就在S中学北边。

郭国祥也笑了。郭国祥说，肖老师，你在说笑话吧，我了解我家郭子，我家郭子不会去网吧的。

肖万说，是不是笑话，你来信天游看一看就知道了。

郭国祥相信郭子不会进网吧。他记得，郭子在上初中时进过几次网吧，被他发现后很揍了一顿，后来郭子就再也没进过网吧。但是，他也相信肖万不会骗他。肖万有什么必要骗他呢？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郭国祥决定去一趟信天游网吧。

郭国祥恨不得马上就赶到信天游网吧，所以他并没有骑黄包车去，黄包车太慢了。他在巷子口，打了一辆摩的。

在去信天游网吧的路上，郭国祥对郭子在网吧的说法还将信将疑。他觉得郭子再不懂事，也不会在刚上高三就进网吧玩。

很快，郭国祥来到了信天游网吧。在网吧门口，郭国祥意外地发现了郭子的捷安特自行车。为了证实是不是郭子的捷安特自行车，他走到近旁仔细观察了一下。在自行车车座底下，挂着一块铝制的S中学车牌，上面显示着班级名称和学号，24。24是科比的球衣号，也是郭子的学号。

郭国祥就像兜头挨了一棍，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于是，他蹲了下来。这时，他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脑袋疼痛难忍。他双手使劲抱住了脑袋。但这并不能减轻脑袋的疼痛，他又站了起来。实际上，他并不是自己站起来的，而是有一股力量把他拔起来。接着，这股力量来到他后背上，将他推进了网吧。这股力量把他推得太猛了，他进入网吧的脚步显得踉踉跄跄，就像喝醉了酒。

网吧里烟雾缭绕，人影绰绰。郭国祥找不到郭子，他扯着喉咙喊着郭子。一个人影从角落里跑过来。当这个人影走到近前，郭国祥才看清了，朝他跑过来的这个人影正是郭子。

郭国祥伸出手抓住郭子，往外拖郭子。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身后嗖嗖飞过来，越过两个人的头顶，掉落在网吧门口。那是老板扔过来的郭子的书包。郭子弯腰去拿书包，刚好扯到了书包的背带。书包跟郭子一起，被拖到门外。

这时，郭国祥突然把手一松，郭子随即扑倒在门外的水泥地上。看到郭子倒在了地上，郭国祥再次伸出手去，把郭子拽起来。实际上，郭国祥的手上集中了两股力量。一股力量想把郭子拽起来，另一股力量却想把郭子摁在地上。这两股力量旗鼓相当，谁都不甘示弱。它们作用在郭子身体上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郭子既没有被拽起来，也没有被摁下去。郭子的身体呈现出不停扭动的状态。这让郭国祥很困惑，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是要把郭子拽起来，还是要把郭子摁下去。

这个叫郭国祥的黄包车夫愤怒了。他的愤怒不是来自于郭子，而是来自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困惑。为了赶跑纠缠着他的困惑，这个叫郭国祥的黄包车夫想出了一个办法，即用脚来替代手。

郭国祥的脚，是一个黄包车夫结实、劲道十足的脚。他用这样的脚踹向郭子。

这一踹终于将郭国祥从困惑中解救出来了。他看到被自己踹出老远的郭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的这一脚踹在郭子肚子上，所以郭子捂着肚子，整个人弯成了弓形。

郭国祥跑过去，向郭子提了一个问题。郭国祥问道，你是郭子吗？

在郭子听来，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问题，我不是郭子，那我又是谁呢？郭子采取了沉默了态度。这个态度让郭国祥很不满意，于是，郭国祥朝郭子的腹部打出一记勾拳。郭国祥在新兵连当兵时学过勾拳，但他一直没有使用过，今天终于有机会用上了。

勾拳跑的是由下而上的弧线，虽然对着郭子的腹部，但最后的着拳点在郭子的胸部上。郭子再次扑倒在地。

郭子是一个很倔的孩子，他不让自己倒在地上。所以，他一着地就爬了起来。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郭国祥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你是郭子吗？

在郭子听来，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问题。郭子采取了沉默的态度。这个态度让郭国祥很不满意，于是，郭国祥又打了郭子一拳。这一拳不是勾拳，而是直拳，直接砸在郭子的鼻子上。郭子往后退了几步，就在他后退的过程中，鼻血从他鼻孔里飞扬出来。在路灯下，鼻血发出刺眼的光泽。很多血溅在了郭国祥的手上。咸腥的血让郭国祥十分厌恶，他再次冲向了郭子。

一条瘦弱的胳膊突然挡在了郭国祥和郭子之间。这是一个过路老人的胳膊。这个过路的老人试图阻拦他。郭国祥轻轻一拨，就把那条瘦弱的胳膊拨开了。他又一次向郭子提出那个问题，你是郭子吗？这个叫郭国祥的黄包车夫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快说，你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

这其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郭子作肯定回答，郭国祥就会进行反驳——我家的郭子是不会进网吧的，所以你在欺骗我。这样，作为欺骗的代价，郭子将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如果郭子作否定回答，那么郭國祥就会追问，你不是郭子，那你是谁呢？要是郭子不能正确回答出自己是谁，同样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郭子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无论他回答与否，他都在劫难逃。

看到郭子仍然采取了沉默的态度，郭国祥又举起了拳头。这时，那个过路的老人在背后说，你怎么这么打孩子，难道这孩子不是你生的吗？

这话像枪弹，一下击中了郭国祥，他僵住了，举着的拳头颓然落下。接着，这个叫郭国祥的黄包车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伤心地嚎啕大哭。

郭国祥的哭声招来了很多过路的人，在他的周围，很快围成了一个圆圈。郭国祥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我花三万块钱，可不是让你到网吧打游戏的啊。

郭子上初中时，有一次偷偷去网吧打游戏。郭国祥发现后，将郭子从网吧里拖出来打了一顿，后来，郭子再也不敢进网吧了。郭国祥以为这一次也会这样。郭国祥一向认为，体罚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

然而，第二天晚上，郭国祥在家里又接到了肖万的电话。肖万告诉他，郭子下了晚自习后又去了信天游网吧。

一切又复制了昨晚：郭国祥飞快地跑到巷子口，打了一辆摩的，赶到了信天游。在网吧门口，郭国祥发现了郭子的捷安特自行车。郭国祥就像兜头挨了一棍，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于是，他蹲了下来。这时，他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脑袋疼痛难忍。他双手使劲抱住了脑袋。但这并不能减轻脑袋的疼痛，他又站了起来。实际上，他并不是自己站起来的，而是有一股力量把他拔起来。接着，这股力量来到他后背上，将他推进了网吧。这股力量把他推得太猛了，他进入网吧的脚步显得踉踉跄跄，就像喝醉了酒。网吧里烟雾缭绕，人影绰绰。郭国祥找不到郭子，他扯着喉咙喊着郭子。一个人影从角落里跑过来。当这个人影走到近前，郭国祥才看清了，朝他跑过来的这个人影正是郭子。郭国祥伸出手，把郭子拖到门外。

在将郭子拖向门外的过程中，郭子哭了起来，郭子哭着说，爸爸，你把我打死吧，你快打死我吧。

郭国祥把郭子拖出网吧后，并没有使用他的勾拳和直拳，而是一下子跪在了郭子面前。郭国祥的这个举动太意外了，郭子有点惊慌失措。他的自行车就锁在网吧门口的那座石狮子边上，他跑过去，打开车锁。很显然，郭子想赶快逃走。

打开车锁后，郭子却并没有离开。他在石狮子那儿站了会儿，然后朝郭国祥走过来。

郭国祥还跪在地上。郭子走到郭国祥身边，想把郭国祥拉起来。郭子拉不动。郭国祥说，你还来网吧吗？你还来网吧我就不起来。郭子蹲下来，对他的爸爸郭国祥说，我以后不来网吧了，你起来吧。

郭子没有欺骗郭国祥，第二天下了晚自习，郭子走到岔路口那儿，毫不犹豫地拐向了人民路。

九

那天晚上，厨师帽没有等到郭子，他知道郭子再也不会来了。厨师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家伙，也是一个很讲义气的家伙。他通过申通快递给郭子寄了一个小霸王游戏机掌机，还附了一张纸条在包裹里，上面写着：等你高考后我们再玩星际吧，没意思的时候你可以玩玩它。申通快递就在S中学斜对过，郭子很快就收到了厨师帽的包裹。

郭子很喜欢厨师帽送给他的游戏机。这个游戏机里贮存了好多操作很难的游戏，郭子晚上回到家，总要先选择其中的一个游戏，偷偷玩上一阵子。其实，郭子很想跟人玩星际，但是游戏机里没有星际，也无法与人PK。这等于郭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了。这样，郭子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游戏机里有个叫做《钓鱼》的游戏，它吸引了郭子。游戏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掉进一个很深的水池子里，另一个孩子试图用一根竹篙把他拉上来。但这个孩子并非真心想把水池子里的孩子拉上来，每次，当他把水池子里的孩子拉到水池子的边沿时，他会突然松开手，这样，眼看就要爬上来的孩子又掉下去了。郭子打星际，可以屡战屡胜，但却打不好这个叫《钓鱼》的游戏，几乎每次都让水池里的孩子逃了上来。这让郭子再次陷入绝望的泥潭。

10月20日是个星期天，按照学校规定，高三年级的学生放一天假，可是还有很多学生在教室里做作业。这一天，郭子也去学校了，但他并没有在教室里做作业，而是在篮球场上玩滑板。郭子已经很久没有玩滑板了。刚开始踏上滑板时，滑板在他脚下像醉汉那样走得磕磕碰碰，歪歪扭扭。但是没有多久，滑板就跑得流畅起来，飞快地滑行。

整个上午，郭子让滑板载着他，游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当时，郭子并不知道自己在用这种方式与S中学告别。

下午，郭子改变了滑行路线。他从家里出发，去了他小时候上的实验幼儿园。接着，从幼儿园去了小学母校和初中母校，即实验小学和实验初中。然后，从实验初中滑向S中学。郭子滑行的这个路线，实际上是一个圆形。整个下午，郭子围绕着这个圆形不停地滑行着。如果你从空中鸟瞰，可以看到郭子其实是在不停地旋转。郭子这样做，也许是想让自己作为一个物体被抛出来。

晚上，肖万的儿子豆豆一个人去白老师家学钢琴。豆豆是四年级学生，因为喜欢钢琴，星期天晚上就去一个钢琴教师家学琴。一般情况下，肖万会送豆豆过去，但是那天晚上肖万很忙，豆豆就一个人过去。

当豆豆走出小区大门，看到了一个大哥哥，这个大哥哥吸引了豆豆。豆豆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大哥哥往南跑了很长的一段路。豆豆知道，这个大哥哥是S中学的学生，他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大哥哥。让豆豆好奇的是，这个大哥哥站在一块木板上，这块板的下面安装着4个轮子。现在，这4个轮子摩擦着地面转动着，带动着木板上的大哥哥往前移动。木板上的大哥哥滑行的速度并不快，也可以说很缓慢，慢得刚好能让豆豆跟上。但郭子又不让豆豆过于接近，而是跟豆豆保持一定距离。很多时候，诱惑是由距离产生的。豆豆想缩短这段距离，因此，豆豆跑得很快。但豆豆跑得再快，也无法赶上那块木板。那块木板总是与他若即若离。

很快，豆豆跟着那块木板来到了南环路上。白老师家在南环路对面的别墅区，这时豆豆应该穿过南环路，进入别墅区。可是豆豆太想站到那块木板上滑行了，所以，当那块木板左拐时，豆豆也跟着左拐了。

现在，木板向东滑行，依然是不疾不徐的速度。这个速度刚好使得豆豆对木板可望而不可即，也使得郭子的好奇心和渴望达到了极点。

哥哥！豆豆对木板上的大哥哥发出了呼喊。板上的大哥哥终于让木板停了下来。木板上的大哥哥问豆豆，你也想上来滑吗？豆豆点了点头。木板上的大哥哥说，再往前跑一段，我让你滑。接着，木板继续滑行起来。跟刚才一样，豆豆跟在后面拼命追赶。

往东滑行了一段路后，木板来到了一座大桥上。接着，木板朝桥下滑去。木板的加速度使得它离豆豆越来越远。豆豆已经绝望了，不再追赶了。这时，木板停在了桥下。借助路灯，豆豆看到站在木板上的大哥哥朝他招手。这让豆豆看到了希望，所以，豆豆又兴高采烈地追了过去。

桥底下有一条朝南的水泥路，顺着这条不太宽的水泥路，会到达一个村落。木板拐上这条水泥路后，又开始滑行起来。豆豆又被远远地扔在后面。

现在，豆豆已经伤心透顶了，所以豆豆转身往回走。看到豆豆这个样子，木板迅速掉过头来，很快滑到豆豆身边。站在木板上的大哥哥跳下来，说，你来试试吧。

大哥哥将木板转过来，使它朝着前面村落的方向。豆豆小心翼翼地站到木板上。木板立刻摇晃起来，豆豆也随着摇晃起来。豆豆吓得脸都白了，一动都不敢动。大哥哥伸出手来扶住他。大哥哥使出了两股力量，一股力量扶着豆豆，另一股力量推动着木板。

现在，木板又滑行起来，尽管它滑得很笨拙。站在木板上的豆豆又紧张又兴奋。豆豆对大哥哥说，我们一直往前滑好吗？不要停下来。大哥哥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什么，豆豆没听清楚。

事实上，木板并没有往前滑多远就停了下来。在水泥路的右侧，有一个直径大约五六米的圆形水池子，这个水池子原来可能是干枯的，但现在它积存了很多雨水，看上去水面离水池的边沿有两米，总之，这是一个比较深的水池子。在这个水池的边上，还有一堆干枯的树枝。

这个水池子紧靠着水泥路，当木板滑行到这个水池子边上时，大哥哥让木板停了下来。大哥哥的这个举动让豆豆很不满，豆豆嘟囔着，干嘛要停下来呢？再往前滑啊。

大哥哥说，我们做个游戏好吗？

豆豆对那块木板有兴趣，对做游戏也有兴趣，所以豆豆表示了赞同。豆豆对大哥哥说，我们做什么游戏呢？

這时，大哥哥来到了水池子边上，豆豆也跟着走过来。大哥哥俯身往水池子里看，豆豆也跟着往水池子里看。大哥哥看到有一个很大的月亮浮在水面上。豆豆也看到一个很大的月亮浮在水面上。水面上除了一个很大的月亮，还有两个脑袋。豆豆知道，这两个脑袋，其中有一个是自己的，还有一个是大哥哥的。

豆豆还惦记着那块木板，所以，豆豆又复述了刚才的话，我们做什么游戏啊？豆豆的意思很明显，即做完游戏再回到那块木板上去滑行。

这时，大哥哥推了豆豆一把。大哥哥推得很轻，使用的力量微乎其微。但这个很小的力量还是使豆豆的身体往前倾斜起来。豆豆想纠正这个倾斜，所以他试着往后仰。但往后仰所产生的反作用力，又使他的身体更加倾斜。这样，豆豆就掉进了水池子里。

豆豆一掉进水池里，浮在水面上的月亮就被搅碎了，变成了一堆碎片。这堆碎片显得很慌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些碎片不停地涌动着，试图将自己补缀起来。

这个水池子说不深也不深，说不浅也不浅，要是大哥哥掉进去，它只能淹到脖子，但是豆豆掉进去却淹到了头顶。也就是说，水的深度相当于豆豆的身高。很多时候，水就像棉絮，你跳到上面，它会将你往上弹。豆豆就属于这种情况，当他掉进水池子，一瞬间就触到了水底，但他很快又被水弹了上来。首先是两只高举着的手冒出水面，接着，豆豆的脑袋冒出了水面。豆豆大喊大叫，但站在水池边上的大哥哥听不到豆豆的喊叫声。洒在水面上的月光很粘稠，就像一层油，豆豆的喊叫声被粘稠的月光吸走了。

豆豆被弹上来的时间很短，很快，豆豆又沉入了水底。这时，柔软的水将再一次将豆豆往上弹。不过，与刚才相比，这一次将豆豆往上弹的力度非常小，所以豆豆的脑袋没有冒出水面，冒出水面的只是豆豆的两只手。

豆豆所有的惊慌都表现在他的两只手上。豆豆的两只手狂乱地舞动着，显然，豆豆希望抓住点什么，即使是一根稻草。豆豆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他很快就抓住了一样东西。那是比一根稻草大得多的东西，那是一根很粗的树枝。这根树枝的另一端被站在水池边上的大哥哥紧紧攥在手里。

事实上，当水池里的豆豆一抓住树枝，他的整个身体就开始朝上移动。这不是水在弹他，而是上面的大哥哥在拉他。不用说，大哥哥要把他救上来。很快，豆豆的脑袋水淋淋地冒出了水面，豆豆精湿的头发就像一块抹布，盖在他额头上。看上去，不是头发在滴水，而是那块抹布在滴水。

接着，豆豆的身体被拉出了水面，一点点往上移动。如果单凭一根树枝是无法将豆豆拉上来的，还需要豆豆的配合。在当时危急的情况下，豆豆并没有完全被吓懵了，他知道将自己的两只脚蹬在池壁上，借助于树枝的拉力往上蹭。

情况越来越好，豆豆离水池口只有一步之遥了，再努力一把，豆豆就爬上来了。然而，就在豆豆即将爬上来的一瞬间，大哥哥却把攥在手里的树枝丢开了。这样，豆豆又掉进了水池里，跟豆豆一起掉下去的，还有那根树枝。

由于重力的作用，加上加速度，豆豆很重地摔在水里，整个人都消失在水池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水又将豆豆弹了出来。跟刚才一样，将豆豆往上弹的力度非常小，所以豆豆的脑袋没有冒出水面，冒出水面的只是豆豆的两只手。豆豆所有的惊慌都表现在他的两只手上。豆豆的两只手狂乱地舞动着，显然，豆豆希望抓住点什么，即使是一根稻草。豆豆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他很快就抓住了一样东西。那是比一根稻草大得多的东西，那是一根很粗的树枝。这根树枝的另一端被站在水池边上的大哥哥紧紧攥在手里。

豆豆一抓住树枝，整个身体就开始朝上移动。一方面，大哥哥在拉他。豆豆的几个衣兜都灌满了水，所以，大哥哥拉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另一方面，豆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两只脚蹬在池壁上，借助于树枝的拉力往上蹭。经过努力，这个叫豆豆的小学生离水池口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果不出意外，豆豆会顺利地爬上来。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大哥哥又将攥在手里的树枝丢开了，豆豆再次掉进了水池。跟豆豆一起掉下去的，还有那根树枝。

豆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摔在水里，整个人都消失在水池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水又将豆豆弹了出来。这一次，将豆豆往上弹的力度更加小，豆豆的脑袋没有冒出水面，豆豆的两只手也没有冒出水面。这时，一根很粗的树枝在水面上划拉起来，这根树枝的另一端被站在水池边上的大哥哥紧紧攥在手里。很显然，这根很粗的树枝在寻找豆豆的手。

终于，这根很粗的树枝被水中的豆豆抓住了。很快，豆豆的两只手被这根很粗的树枝拉出了水面。接着，豆豆的脑袋也被拉出了水面。从上面往下看，豆豆的脑袋被那块抹布覆盖着，看上去，豆豆就是一块湿漉漉的抹布。

如果單凭一根树枝是无法将豆豆拉上来的，还需要豆豆的配合。也就是说，需要豆豆将自己的两只脚蹬在池壁上，借助于树枝的拉力往上蹭。可是，豆豆并没有这样做。豆豆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豆豆整个人就吊在这根树枝上，他被一点点拉出水面。当豆豆被完全拉出水面时，又发生了意外的情况，那根树枝突然断了。随着树枝的断裂，豆豆又重新掉进了水池里。从上面往下看，那块抹布漂在水面上，很快，那块抹布就消失了。

这时，池水又将豆豆弹出来。这一次，池水将豆豆往上弹的力度更加小，豆豆的脑袋没有冒上来，豆豆的两只手也没有冒上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根很粗的树枝在水面上划拉起来，这根树枝的另一端被站在水池边上的大哥哥紧紧攥在手里。这根很粗的树枝在寻找豆豆的手。只有寻找到豆豆的手，才有可能将豆豆从水池里拉上来。

终于，这根树枝寻找到了豆豆的手，它与豆豆的手指或手背相触，但是，水中的豆豆并没有抓这根树枝。这等于说，这根树枝已经失去了意义。最后，这根树枝被扔进了池水，它与另外两根树枝一起漂浮在水面上。

漂浮在水面上的，还有月亮的碎片。实际上，这些碎片一刻也没有停止涌动，一刻也没有放弃补缀。在离开水池前，大哥哥再次俯身往水池里看了看。他发现，那堆碎片终于将一个完整的月亮补缀起来了，只不过，它浮在水面上显得很扁平。

接着，在游戏中完胜的大哥哥回到了那块木板上。那块木板载着大哥哥飞速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