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翅膀

2017-03-01 16:37何竞
四川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卷毛黑痣波波

何竞

1

囡囡趴在安素肩上,看到了那只鹦鹉,尖声尖气哭了起来。

囡囡快满一岁了。她发声晚,现在只会喊“爸爸妈妈”,但哭声奇大,把新邻居唤到了阳台上。安素拿不准,这是一对恋人还是新婚夫妇。他们是和善的年轻人,冲着囡囡做鬼脸,又张开两手比作大耳朵。囡囡立即止住了哭声。

你们还养鹦鹉当宠物啊?

安素听见自己这样问。她已经暗地里给男邻居取好了一个“卷毛”的绰号,谁叫他头发有点自然卷呢?至于女孩,就叫她“波波”好啦。

大姐!波波的声音很好听。这是金刚鹦鹉,以后会说很多话的。

安素把囡囡抱进卧室。卧室采光不好,白天不开灯,家具都像蒙了一层灰。她伸出手指,在大衣柜穿衣镜面上划来划去。镜中那个女人,头发蓬乱,旧睡衣外面胡乱裹一件休闲外套。女人只有二十八岁,可眼角牵出了细细的皱纹。

大姐。她想。

陈功回家的时间像钟表一般准确。七点整,他踩着“新闻联播”的开播曲推门进来。不用看,他又会是眉头紧皱一脸的不耐烦。今天,他更有理由不开心了。老婆在厨房里把砧板剁得咚咚响,菜还没有下锅。餐桌上胡乱摆着奶瓶消毒器、口水兜和小毛刷子。他松了松皮带,往沙发上一躺,把一张报纸翻得哗哗响。

睡在卧室床上的囡囡醒了,奶声奶气哭起来。安素从厨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关上炉火,来不及解围裙。囡囡要尿了,你带她去厕所啊!安素将女儿抱出来,交到了陈功手上。陈功“嘿”一声,我手都没洗,哪能抱孩子啊!

邻居也在准备晚餐,锅碗瓢盆热闹的碰撞声传过来。安素默默给囡囡穿裤子,洗手时,她挤了过多的洗手液在胖胖的小手上。她终于坐到了餐桌边上,眼看囡囡又要哭,赶紧用奶把她的小嘴塞上。半个乳房露在外面,十一月的风已经有些硬硬的冷了,很快,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嘴巴闲着,她对陈功说,有新邻居搬来了,还有一只鹦鹉呢。

陈功又添了一碗白米饭,苦大仇深地吞咽着。

安素接着说,那鹦鹉长得真漂亮,头顶有一撮毛是宝蓝色的,翅膀是翠绿,肚子又是鹅黄,小嘴红红的。

安素知道自己文字表达能力不错,在嫁给陈功之前,她虽然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小文员,但她那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写网络小说了,而且都写了十几万字,自我感觉不错,如果不是意外怀孕,她的作品恐怕早已在网站“上架”了呢。

陈功吃饱了,懒懒地点燃一支烟,“哦”了一声。

二手烟对孩子不好,安素差一点吼起来。陈功站起来,晃着肩膀走到阳台上去了。

明摆着的,陈功不在乎女儿。他在安素怀孕期间说过,如果一举得男,你不用再生;如果生的是个女儿,那我们至少还要追加一次“造人计划”。

囡囡出生那阵儿,陈功一直躲在一旁抽烟。满月酒那天,他差不多把自己锁在了烟雾之中,安素看不清他的脸。

2

安素推着婴儿车去菜场,又遇见卷毛和波波了。他们主动走过来,俯下身子看囡囡,说孩子长得漂亮,随妈妈。安素的脸有些发烫。卷毛在逗弄囡囡时,嘴里蹦出一串好听的口哨,他的右耳廓上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那个小黑点在安素眼前晃了又晃。

安素有点走神。她已经写下的十几万字,用了很大篇幅来描写一个叫“唐钰公子”的古代男人。那时新邻居并没搬来,安素却为唐钰公子安排了一粒黑痣,不偏不倚,恰好就在右耳廓上。这是一颗神奇的黑痣,唐钰公子动杀念时,它会立即变成朱砂颜色,对手一见便会在心里暗呼一声“完了”,因为江湖上还没有人能逃过唐钰公子的追魂铁钩手。

波波礼貌地冲安素笑笑,挽起卷毛的胳膊道了拜拜。婴儿车中的囡囡两只小手在空中抓舞,代妈妈道了拜拜。安素低头想冲着囡囡笑一下,但那个笑老半天都没有挤出来。

安素发现这个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昨天,她站在穿衣镜前挤眉弄眼半天,都没有笑出来。她想告诉陈功,但怎么说呢?不会笑?连刚出生的新生儿都会咧嘴笑呢,你绷着个脸撒什么娇?

还好,不会笑,日子也可以过。

安素买好菜回家,她刚把米淘好,电话响了起来。电话竟然是网站编辑打来的,说安素的小说文字不错,故事也精彩,问她有没有意向和网站签约?现在为鼓励新作者,上架之后网站还会提前支付一笔稿费。

安素没想到自己会交这种好运。网站编辑说,你能在家一边带孩子一边赚钱,好多“妈妈写手”都这么过来的。

安素忘记将淘好的米倒进电饭锅,忘记将小菜洗好,但她没有忘记立即给妈妈打一个电话。陈功家里的任何人都靠不上,如果妈妈也不能过来搭把手,帮她带一带囡囡,她怎么去当那个“妈妈写手”呢?

母女俩这通电话,打得乱七八糟,不过到了最后,两人都哭了。

晚上七点,陈功回家来,看见丈母娘坐在沙发上,板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瞪着电视。安素闻声从里屋出来,妈妈却抢先说了,安素需要帮忙,我过来带囡囡。

陈功木着脸孔对安素说,你连个孩子也不能带了?

因为想要……写作,才请……请妈妈……

哈哈。陈功笑起来,你写作?你以为谁都可以当作家吗?

妈妈把话接过去了。但是,安素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并没有听清妈妈说了什么。

还好,没有吵架。但直到上了床,陈功也没说一句话。

安素试探着抓过陈功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乳汁已经被囡囡吮吸,两只乳房空空荡荡。陈功的手在那上面没有停。安素闭上眼睛,反倒浑身轻松了。她开始畅想未来,也许,她一定能够写出好的网络小说,甚至成为“大神”呢。

卷毛又在隔壁吹口哨了,但安素不知道,这是不是梦。

3

安素坐在电脑前面,打开文档,又不放心地站起身,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她拍了一阵脸颊,后来干脆重重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脸颊泛起通红的指印,却没有泛起一丝笑容。

她又坐下来,写了一个字,接着是一句话,一小段。她开始慢慢相信,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正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她怎么能不寫呢?只有写作,才能让自己真正沉浸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

唐钰公子浪荡无羁,没想到竟会在遥远的荒漠客栈遇到他生命中的克星。对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老板想要唐钰公子身上的武功秘籍,而唐钰公子只想和老板娘谈谈风花雪月。为了接近这个女人,他放低身段,忍着被人骂作“色狼”的危险,在老板娘奶孩子时厚颜无耻地凑了过去……

薄薄的门板后面,传来囡囡的哭声。不用去看,安素完全能想象女儿此刻在外婆怀里的样子: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绿豆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五官在小脸上皱成一团,面皮通红,嘴巴大张,露出了愤怒的扁桃体。

手指依旧在键盘跳舞,写下了一个字,一句话,一小段。但是,安素立即就知道了,这段话,和上一段一模一样。

中午吃饭时,妈妈脸色很不好看,安素只好一个劲地往妈妈碗里夹菜。她说,妈妈,下午我带囡囡吧,您去寺庙帮囡囡求个平安符好不好?她老是吵夜,听人说,枕头底下压一个开过光的符,会让小人儿睡得安生些。

求佛拜神是妈妈热衷的事,而寺庙离家不远。妈妈的脸色果真舒展开了。她说,那你呢?难道不写文章了吗?

金字塔又不是一天修成的。安素故作轻松地说,写作,持久战呢!

妈妈去了寺庙,安素推着婴儿车到菜市场采购,内心默念着陈功喜欢的菜式,确保连一棵葱都没遗漏了,这才带囡囡回家。

卷毛站在走廊上,对着安素抿嘴一笑,没钥匙,进不了自家门了。

没事,先到我家来坐坐吧。

安素说完,脸好像烫了一下,不知笑容是不是回来了。

卷毛进屋来了。他先换上家居拖鞋,在沙发上坐下来。

安素为卷毛倒了一杯绿茶,又四下找水果刀,要给卷毛削苹果。囡囡一门心思地啃吃自己手指。阳台上的床单随风飞扬。一群鸽子擦着楼宇顶端飞了过去,真怪,它们这样安静,翅膀仿佛加了消声器,一丝声音都没有。

安素又看到那粒小黑痣了。

唐钰公子悲哀地发现,自从遇上那位美丽的老板娘,他耳朵上的黑痣再也不会变红了,换言之,是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动杀念了。那女人就像一匹柔软的棉布,将他曾经的残忍、酷虐、自私、绝情吸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他就像一个被爱情掏空心肺的脓包,每天故意将自己灌得醉醺醺,因为这样,他看上去会软弱而天真,更能引起老板娘母性的怜惜。

卷毛一直盯着安素削苹果。他接过苹果的时候,站了起来。那粒黑痣像一只虫子,突然就飞到了她的胸前。

安素的呼吸急促起来。荒漠客栈的老板娘,她会一把推开唐钰公子吗?

这时候,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苹果掉到了地上,卷毛大摇大摆出了屋。

咦,你怎么在隔壁?

门外传来波波的声音。

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囡囡将一个小指头放进了嘴里,忽然银铃般笑出了声。

安素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囡囡已经若无其事地开始玩自己手指。安素也将一个指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4

如果人生像游戏,玩不下去了,按个键再从头开始,该有多好。安素有时会想起她和陈功的那次“意外”,其实,就算是“意外”,现在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补救措施,怎么会无计施展呢?

安素的写作并不顺利,手指却又无法正常打字了。十个指头,是十根小小的树枝,透过十二月冷冽的空气来看,二十八岁的它们竟然有着八十二岁的沧桑与枯败。安素用力弯曲它们,交替相握。

妈妈唉声叹气,说这是安素月子落下的毛病。

安素实在写不下去了,就站到阳台上透气。波波正在浇花,身影窈窕美丽。安素不禁看得呆了。难道是她自甘堕落变得这样虎背熊腰吗?旧睡衣已经洗得发毛,衣襟上浸着一块大大的奶渍,这是属于妈妈的味道,但并不是属于女人的味道。

安素主动跟波波打招呼,你好!

波波转过身,嘴里发出瞿瞿的声音,不停地逗弄架子上的鹦鹉。

安素以为她没听见,又提高了声音,今天休息吗?

这次,波波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她扭头恨恨地瞪了安素一眼,将洒水壶随手一丢,转身回到房里。

安素的脸上先是火辣辣的,慢慢就变得冰凉了。

接下来,安素发现自己大概患上失忆症了,好半天想不起来一件事。好吧,那就把什么都忘了吧!最要紧的,是要忘掉那个卷毛,还有那个波波。

只是,陈功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了,同睡一个枕头似乎成了一件恐怖的事。他陌生的发型、忽然爆发的大笑、烟雾中依旧泛着油光的脸颊,都让安素感到困惑:他是谁?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吗?

笔下的唐钰公子,已经萎顿了许久,他仿佛心甘情愿,懒散无为地将自己困在荒漠,只有夜里抬头看天空明亮的星,他才会假模假式地挤出一滴眼泪。

狗屎!安素想,统统都是狗屎!

安素开始晨跑了,她不想让自己大半个衣橱的衣裳全都变成抹布。她也青春过,窈窕过,不是吗?卷毛偶尔也会晨跑。有一天,他们在楼下相遇了,他已经跑远几米,却又回过头,冲安素挤了挤眼睛。安素蹲下身绑鞋带,将头埋得低低。

5

卷毛和波波搬走之前,爆发过一次争吵。他们的声音是那么响亮,将鹦鹉吓得满阳台乱飞。

你连那种傻大姐都想勾引,你想想你的口味有多重!

波波的一声尖叫,把囡囡都吓哭了。

傻大姐!安素想,谁是傻大姐谁知道!

金刚鹦鹉挣脱绳子飞出阳台那一刻,安素随着它看到了蓝天白云。这怎么会是冬天的景致呢?

安素,人家两口子吵架,你站在阳台听什么?

妈妈的喊声,也像吵架。

安素的答应,更像吵架。你管我看什么?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

结果是,妈妈重重摔门走了。

囡囡一直哭,不住口。安素想把她抱到阳台上去,但那只鹦鹉已经飞走了。安素只好大哭起来。囡囡好像突然懂事了,不哭了,伸出手摸妈妈脸上的泪。

自己竟然敢顶撞妈妈?竟然敢!当囡囡胖乎乎的小手软软地触到安素面颊时,她内心的钟摆还在摇晃个不停。但这种不管不顾的感觉真好啊,吼声冲破喉咙,将恐惧一扫而光。

囡囡睡着了,安素坐在沙发上也睡着了。朦胧之中,她仿佛又听见了鹦鹉的叫声,就踱到阳台上去了。她似乎是要飞翔,一跃而起,却突然间向下坠落了,大叫一声,醒了。

她从沙发上弹起来,又坐下去,再站起来。她回过神来,动了动手指,虽然它们还几分僵硬,但谢天谢地,至少她能如常触摸自己的脸孔。她快步奔到那面穿衣镜前,看见了自己的一张笑脸。

你好,我是安素!

安素看见一丝放肆的笑纹,越来越深地顺着她的两腮蔓延。

睡梦中的囡囡咯吱笑出了声,她是梦见什么美好的东西了吗?在那个童话世界里,只有小白兔和大蘑菇,奶油饼干和棒棒糖。唐钰公子能牵起老板娘的手,哪怕只有一次奔跑,御风而行,也状若飞翔。

也许,安素心满意足地想,她还能保持这张笑脸,迎着“新闻联播”响起的声音,对陳功微笑着打一个招呼呢,至于他是否能看到她两肋下的隐形翅膀,这并不重要。

猜你喜欢
卷毛黑痣波波
可爱的黑痣
你们好呀,小卷毛
卷毛小猪历险记
My New English Teacher
波比和波波池
有痣千万不要随意“点”
确定风向
不爱洗头的波波
波波熊和OK兔(12)
环钻去黑痣250例临床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