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鬼

2017-03-01 16:41陈亚君
四川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检察院棉花

陈亚君

我要说的这个老鬼本名马三斤,在刑警队办案的一趟人里,算公认的一把好手,他的过人之处并非手段特别,也无意念感物之奇能,而是别人看上去,一头雾水的案子,到他这里,如拨云见日,一下明朗起来。在局里,上至局长,下到民警,他差不多做过所有人的师傅。

要说老鬼出身,也无特别之处。农村出生,家徒四壁,穷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反正穷人有多穷,他有多穷。五六岁,跟老子屁股后一起赶“脚猪”,去给人家配种。老马是琢磨着传一门手艺下去,好让儿子将来多个饭碗。忽然一天,老马改主意了,说儿啊,猪配了一辈子种,也没给马家配出一头牛来,知道为啥吗?

儿子想了一会,说,猪猪脑子呗。

老子“噗嗤”一口笑了,说不关猪的事。这饭,可以一日不吃,觉可以一日不睡,书不可一日不读。咱马家穷穷在祖辈没一个识字上,养你起三斤的名字,是指望将来能有点斤两长出息,打现在起,咱马家也要培养一个断文识字的人。老两口商量好了,牙一咬,脚一跺,把配种配了十多年的老公猪给卖了,供他念三年书,才让他回来学种田。因为脑子活,做事肯钻,加上有点文化底子,一来二去,成了种田的好把式。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那会儿,他才虚十六,农业上一套已声名鹊起。在那个火一样的年代,他被推上去,参加县里大比武,几百号选手在场上排成排,挨个过去,比目测稻谷容重,手检马克隆值,回答赤霉病防治,解释棉铃虫习性,全是庄稼上活,十五个科目,他拿了十四个第一,一个第二。县长呵呵大笑,从台上走过来,大手掌在他肩膀上一个劲儿地拍,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就是你这样脑瓜子灵肚里有货的人。这事当时动静不小,上了对人民公社社员广播,传遍了可以说一个县。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次比武,为他后来进公安埋下伏笔。有年,队里防风林被人砍了一棵洋槐,抵御台风的林木好比社会主义墙脚,不用上纲上线,也是一件不得了的政治事件。办案人员先到有斧子的人家搜了一遍,然后到没斧子的人家又搜了一遍,结果没搜到被盗之物,更谈不上谁在挖社会主义墙脚。彷徨之际,有人想到他,说他见多识广,和县长还握过手呢,喊他去没准帮上忙。果不其然,他到现场只看了一眼半截树桩,就下了砍树人是木匠的结论,而且是左撇子。这让办案人员大为吃惊。照他给出的逻辑,沉在河底的那棵树轻易被捞上来。后来,但凡有案子,人家都会想到他,破的次数多,干脆发他一套衣服,就这样,他成了一员公安。

当警察是老鬼没想到的事,更没想到后来还会出名。出名的原因倒不是别人弄不了的案子,到他手上手到擒来,是后来风气变了,原先看到警察害怕的人,现在不怕了,不仅不怕,睽睽众目下,敢当面和警察叫板唱对台戏。见过猫捉老鼠,没听说老鼠耍猫。发生这样的事让人伤脑筋,不过,这些个不好对付的刺儿头,只要交到老鬼手上,立马会服服帖帖。当时乡街上有个类似牛二的水浒人物,自称牛大,见到他,街坊上大人小孩像活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路上能避,开店的避不开,聪明的店家会备包烟塞过去,然后像送瘟神一样礼送出门。有句老话说得好,阎王能撩,小鬼莫惹。舍不得花钱消灾的,麻烦事立竿见影。只见他大腿往二腿上一架,大剌剌地坐你桌上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掏出那玩意儿撒尿,弄得满屋人特别是女人,张皇失措,小姑娘胆小,吓得大哭。派出所找过他几次,也关过几次,但收效甚微,有点屡教不改,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事让老鬼知道了,他托人捎话,你还别说,第二天一早,牛大来了,手提肩扛,带着被褥往老鬼面前一站,全然一副死猪不怕開水烫的模样。老鬼没拿他当死猪,还搬张凳子给他,把他和自己单独关进屋子,一关就是个把钟头。出门的时候,有人看到,牛大脸色变了,走路的样子也比原来规矩不少。原以为这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时隔不久,人们惊奇地发现,县城的墙上,电线杆上,政府大门上,刷满了“马三斤是老鬼”的字迹。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不喊老马叫老马,喊老鬼。

老鬼脾气固执,固执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反正他认准的事不拐弯,用现在的术语叫“一根筋”。后来老鬼吃亏就吃在一根筋上。

事情大约是1983年某个夏天,一户人家五亩棉花一半给人砍了,接到派出所电话,老鬼开着摩托车去了。见了面,所长说,难弄哩,地里查了,是镰刀剐的痕迹,问题,镰刀农村每家每户有,上哪找剐棉花的这把?这样的解释老鬼不奇怪,他听多了,有点见多不怪,见怪不怪了。香烟叼在嘴上,他招呼懒得打,一个人去了地里。现场围了不少看闲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个个屏声敛气,眼前如同放一幕露天电影。对看客来说,他们太想看现实版警察和破案片警察到底一样不一样,是否真那么传神,因而,现场所有人比老鬼还迫切,他们急于解开谜底,急于知道何人因何作案。而眼下,老鬼的破案过程对他们同样重要,电影真实版就在眼前,谁也不想错开。应当说,农民不是天生喜欢热闹,而是热闹的东西更容易吸引他们,事实大致如此。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上,老鬼一边吐烟圈,一边在地里转圈,没人计数,他在地里究竟转了多少圈,但有人注意到,香烟衔在老鬼嘴上一直没熄火。就这样,他头顶烈日,一边吸烟,一边在地里转圈,等一包烟最后一支续上,烟纸搓团扔掉的那一刻,老鬼突然乐了,他弯腰从棉花棵里,捡起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端详片刻,然后抹抹脸上汗,让所长带铐子拿人。

拿谁?所长一头雾水。

老鬼一指瓜上牙印说,你看谁门牙上有这样的豁子,就拿谁。

果然,那个门牙上有豁子的人一到刑警队,招了,棉花是他砍的不假。在问到为什么缺德砍人家棉花时,那人梗着脖子说,谁叫他睡我女人了,难道当支书就可以睡人家女人?娘的,这口气老子在心里憋久了,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就跟人急了要摔锅砸碗一样,就想拿些东西出气。等老鬼弄明白咋回事,案子再也办不动了。他挥挥手,说你走吧,越远越好,最好不要让我瞧见。砍棉花的人以为听错了,说一人做事一人担,他不想连累人,那样良心上过不去。老鬼恼怒地说,让你走你就走,哪来的废话,难道想让我替那个狗日的支书给你赔不是?

事情当然不会到此为止,那个村支书是上面有人的人,他之所以敢明目张胆乱睡女人,全仗着他有一个表姐夫在县里当领导。放走砍棉花的人,等于当众掴他一个大耳括子,这口气他焉能咽下。恶状当天就告到县上,站在表姐夫宽大的办公室里,村支书苦着一张脸,说明摆着,这一巴掌打的不是他,支书算个屌,那个叫老鬼的警察分明冲着您,你想啊,你是谁,他敢在你头上拉屎撒尿,让你往后怎么号召全县人民?

老鬼很快被检察院的人带进了检察院。

检察院的人说,你和砍棉花的人到底什么关系?

老鬼说,没关系。

检察院的人又说,那你收了人家多少钱?

老鬼说,一分没收。

检察院的人桌子一拍,说没关系,钱又不收,你当我们检察院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这话你哄鬼去。

老鬼说,收人家一分钱不是爹娘养的。

检察院的人板着脸,说是不是爹娘养的我们不管,今天你把你和砍棉花的人,怎么串通一气,又是怎么私放罪犯,这个罪犯藏身何处,你给我们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再签上你的大名,这样,你不为难我们,我们也不为难你,皆大欢喜,别的废话滑头话抵赖的话我们一概不听。

老鬼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废话滑头话抵赖的话我不说,也学不会,人是我放的不假,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检察院的人脸色越发难看,说老鬼态度不好,不老实,不配合,不识相,这样审查了半天没任何进展,后来他们又是吹胡子瞪眼,又是拍桌子摔茶杯,说见过嚣张的,没见过你这么嚣张的。老鬼的犟脾气来了,他瞪着一双小眼睛,冲检察院的人竟然吼了起来。

大概傍晚时分,局里突然接到电话,是检察院打的,说你们的人不行了。当时谁也不信,老鬼带走的时候,活蹦乱跳,才半天工夫,说不行了?了解了情况才知道,老鬼当时坐在椅子上,检察院的人吼一句,他吼一句,检察院的人拍桌子,他拍桌子,一来二去,惹毛了检察院的人,他们动了手,上去扇了老鬼一巴掌,说什么东西,你当你还是警察在检察院作客呢。可能这一巴掌伤着了,审查的人突然发现,老鬼脸色骤变,由黑转青,继青变白,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如天女散花,如氣贯长虹,接着大口大口吐血,白警服很快染成红衣裳。血流到地上,又染红一片。审查的人吓住了,他们担心人死在检察院说不清,通知公安局带人。

医院诊断很快有了结果,老鬼是急怒攻心,引发血管破裂。进院后,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止血,一直止不住,鲜血泉水一样,不停从泉眼里往外涌,涌到半夜时分,终于不涌了,但老鬼的心电图在电脑上成一条直线。因为走得急,老鬼没能来得及给随后赶到的妻子,还有十岁大的女儿留下只言片语,撒手而去。

出殡那天,老鬼所有徒弟哭着要去,说怎么也要送师傅一程。但局里提前出了通知,禁止任何民警参加,强调这是上面精神。葬礼没能参加,心里一个个憋得慌,他们不停联名上书,要求给老鬼平反,但每封信上去,如泥牛入海。这事直到老鬼去世后第五个年头,也就是那个县领导宣布退居二线,局长对拿着联名信的一趟徒弟问,上面定他罪了吗?

没有。

局长说,既然没有,你们让上面拿什么给他平反?

众徒弟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的众徒弟,迫不及待要给老鬼上坟。

老鬼走后,他妻子带着女儿一直在乡下过。后来女儿长大出嫁,她便一人过。再后来,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这一病再没能从床上爬起,临走,嘴里一直唠叨丈夫的名字。女儿把父亲长满杂草的坟头扒开,然后将母亲的骨灰埋上。双亲合葬一穴。

夫妻终于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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