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学者眼中的“村上现象”

2017-03-03 17:54悦涵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资村上春树挪威

悦涵

“每次村上的新作品、新长篇一出,还是会成为热门话题和现象。……每次他的书甚至译作出版时,大家还是会高高兴兴等待新书。而且,他的新书一定是畅销书。”

在人民大学高丽会馆见到的藤井省三,是一个有礼谦逊的长者。藤井省三是日本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教授、国际知名汉学家。这个对鲁迅和华语电影都有过研究、出版过中文专著的日本学者,对于村上春树这一日本最具人气的作家,亦有自身见解。早在著作《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他就构筑了从鲁迅到村上春树到王家卫这一独特的“影响”链条,分析概括了村上作品在中国的阅读规律。他提出,“村上春树现象”在中国是由台湾—香港—上海—北京这样的方向传播的。另一点比较重要的是,他认为村上春树用作品表达了自己的“历史意识”。

这些概括,建立在大量的文献资料分析基础之上并含有他个人的地理上的实地考察。通过这些研究藤井省三其实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村上春树在中国究竟是如何被阅读的?

藤井省三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一个和村上春树成长时代相似,同时具有中日文学视角的日本人,又如何解读“村上春树现象”呢?他和我们用中文聊了聊村上的文字世界及其对人的精神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一直以來,似乎广泛认为村上春树作品受西方文化影响较多,对于日本传统文化的展示则较少。日本学界也持这种观点吗?

藤井省三:村上作品中,大多描写的主人公生活都是我们日本人在七八十年代以后的生活。也许,因为村上翻译的小说大都是美国文学,所以展现出他对美国文化特别亲近的感觉。而事实上,在我看来,他作品中的描写就是很标准的日本中产阶级生活以及年轻人的都市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他的很多作品,诸如《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都会有这样一个形象:出身良好的中产阶级少年和他的朋友们。这是否意味着一种过度重复?

藤井省三:他很多作品的主人公,特别是男主人公,都有点像村上自己的分身。在他自己的人生里,很重要的事他会以各种不同的角度来一次次体悟、描写。所以如你所说的,有些主人公和故事都会重复,可是这意味着那个故事对他来说很重要。这就是村上春树的核心。虽然重复可是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无聊。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村上春树小说的中文版和日文原文的阅读感觉有什么不同?

藤井省三:林少华比较意译,将村上的文体改编到适合中国人的口味。我认为林教授的翻译充满中国传统文学的味道。施小炜和台湾的赖明珠,他们都直译,所以,也许他们的文体可以传达村上日语里面原来有的那种有点奇怪的,但很新鲜、富有实验性的感觉。从现代中国人的眼光来看,也许会感觉很奇怪,觉得这种直译的方式不好。可村上本来日语使用得就已经很奇怪了——对日本老人家来说,可是对于日本年轻人,村上这种文体却很能表达他们的心理细节。所以在日本,比村上年纪大的一些读者事实上都很讨厌村上的小说,也讨厌他的文笔。

三联生活周刊:从日文角度,村上的“新”和“奇怪”具体体现在哪儿?

藤井省三:比如在《挪威的森林》里,男女对话特别多。因此文本中,日语口语用词特别多,“白话性”强。村上当时创立的这一文体是日本“手机文体”“手机小说”(在手机上阅读的小说)的先驱。另外一点,村上写作的语言是偏关东语的,一般他小说中的语言是纯粹的东京话。虽然他本人是关西人。就连以关西芦屋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且听风吟》等,鼠和“我”明明都是当地长大的少年,却还用关东话来交流。这一点,据村上自己说,他在阪神间的时候一直讲关西话,可是一到早稻田大学,他就很自然地开始讲东京话了。他自己没有什么意识,是很自然的。我想,他爱好音乐,喜欢音乐的人一般都有学好语言的能力吧。

三联生活周刊:在日本,关东话和关西话的区别是什么?

藤井省三:关西话会有一种更温柔、幽默的感觉吧。关西人以为东京话有点粗暴。

三联生活周刊:你本人最早接触村上春树的作品是什么时候?当时对他作品的最初印象是什么?

藤井省三:1979~1980年,从村上春树发表第一篇小说《且听风吟》开始。说实话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村上是1949年出生,我是1952年,比他年轻3岁。当时我跟我的朋友们大多对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动,感觉节奏有点慢。一般大家都会说村上写的是城市文学,但是对我们在东京长大的人来说,(他的作品)不一定是城市文学,而是节奏比较慢的小城市故事。不过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村上当时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喜欢上他的作品?

藤井省三:1985年我看《寻羊冒险记》这本书的文库本的时候。那一年正逢我生病,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有位朋友探病的时候带过来这本书,所以当时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读完。看完后非常感动、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我就开始比较注意村上,比较认真地阅读他的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村上春树最初在日本成名是什么时候?

藤井省三:他早期的三部作品,《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读者。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可能书只卖5万本、10万本的作家。是卖得好的作家但还不能称之为畅销作家。直至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这本书总共卖了1000万本。所以,自《挪威的森林》始他才应该是成为真正出名的畅销作家了。在此之前或许就是一部分文学爱好者喜欢他的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挪威的森林》会让他达到这样一个高度?

藤井省三:这是一个谜。事实上,欧美人不大喜欢《挪威的森林》。在欧美各国《挪威的森林》翻译得都很晚,而且卖得并不好,可是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韩国人却都很喜欢。《挪威的森林》中的三角关系,渡边和绿子、直子两个女孩,三个人组成的三角关系就是一种恋爱的基本结构。恋爱有时是一对一的,有时又是一对二、二对二的。或许,这样的恋爱关系会让东亚的读者更能产生同感。另外,《挪威的森林》里富有东亚人的一种特别复杂的“无常”的感觉,这一点或许也是其在东方畅销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挪威的森林》在八九十年代的畅销,和当时日本的社会状态、社会背景有什么样的深层联系?

藤井省三:《挪威的森林》中他们谈恋爱是1969年的事情,18年以后,渡边再回忆那段恋情。他们年轻时日本社会处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可是1987年,37岁的渡边在飞机上回忆之时,那时日本的经济增长已经没那么高了,所以书里的主角渡边是站在经济高速发展已经结束后的时代,回顾过往经济高速发展时代的恋爱,这就是《挪威的森林》的一个结构。这本小说在台湾和香港地区是在1989年非常红,而1989年也是台湾和香港在经济高速发展后进入到一种慢慢回落时期。之后中国大陆受众也开始爱看《挪威的森林》,也刚巧是经济发展经历过快后缓缓变慢的时代。所以《挪威的森林》虽然是纯粹的恋爱小说,可是内里包含了经济发展波动带来的一些影响。经济发展停顿的时候就开始回忆我们过去经济发展的时代。

三联生活周刊:村上春树在初期的创作,特别是他自己也在《且听风吟》里借主人公“鼠”之口強调过,小说里不宜性描写过多。而《挪威的森林》被普遍认为是村上春树首次突破这一原则之作,却获得了巨大成功。你认为《挪威的森林》畅销原因之一是其间大量的性描写吗?

藤井省三:1969年在日本有规模浩大的学生运动,村上的母校早稻田大学也有,我的母校东京大学也有。当时,日本所有的大学都有“学潮”。那时候也是男女关系开放的时期。在此之前,一般男女结婚以后才同居,可是在60年代末,很多年轻男女结婚以前就开始同居。所以村上处在男女关系开放以后的第一个时代。这也导致在日本比村上年纪大的读者一般都很讨厌村上的《挪威的森林》,觉得性描写太多。可是和村上同时代的或之后的读者就很有同感,因为这就是我们年代的景观啊。

三联生活周刊:村上在散文或随笔中暴露出的性格是不是比在小说中更像他本人?

藤井省三:他的随笔特色一般说来是幽默的,他的小说是一边幽默一边悲哀。《挪威的森林》里一共有五个人自杀,一般有五个人自杀的小说非常少。他的小说有幽默和黑暗夹杂的特质。可是他的散文或随笔一般都是很幽默的,没有暗黑因素。

三联生活周刊:在中国,村上春树曾经被标签为“小资作家”,他在日本也给人留下同样的印象吗?

藤井省三:因为他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所以算一种“小资”吧。村上的读者也可能多是大学生或毕业以后做白领的,要不然就是自由职业者,所以,读者群也可算为“小资”居多。1998、1999年左右,那时候东京大学的学生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村上春树。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说,在日本也会给他标上“小资作家”的标签?

藤井省三:也会,可是我们不说“小资”。我们可能会说青春小说,但是青春小说中的读者不一定是小资,有的主人公很穷。所以,日语里有“小资”这样的词,但是没有“小资作家”“小资文学”这样的概念。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为什么村上春树在中国会成为一个现象级的作家?

藤井省三:日本在1980年左右进入到后现代化的社会,村上在日本最早描写后现代社会里面年轻人的故事。中国社会,我估计是在1998年、上个世纪末也进入到后现代社会,所以在中国读者进入到后现代社会的时候,还没有中国作家描写后现代生活、恋爱等等。这时中国读者读到村上春树,可能觉得极为贴合。所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村上所描写的世界一方面很新鲜,另一方面也很——“这就是我们新的社会,自己的父母和先辈没有经历过的新的世界。”所以,很多中国年轻人开始爱读村上春树。可是后来,在向村上学习的年轻人里面,比如安妮宝贝、田原这样的作家,一边向村上学习,一边也创造自己的后现代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在日本,“村上现象”的风潮有没有过去?

藤井省三:没有。每次村上的新作品、新长篇一出,还是会成为热门话题和现象。……每次他的书甚至译作出版时,大家还是会高高兴兴等待新书。而且,他的新书一定是畅销书。所以,村上的高峰期从《挪威的森林》后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自己的著作《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里曾提出一个观点,认为村上春树用作品表达了自己的“历史意识”。这具体体现在哪儿?

藤井省三:在我看来,村上的文学有两种特色,一种是描写后现代大城市年轻人的生活,另一个就是日本人和东亚国家,特别是对中国的历史记忆。譬如《寻羊冒险记》里有伪满洲国的记忆。村上是日本战败之后出生的,所以他自己跟日本侵略中国这段历史没有直接的记忆。但是他敢写这种过去的记忆,这一点在日本战败之后出生的作家里不多见。可能是他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所以我们也能通过村上的小说来想象日本和中国在东亚历史上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他不少作品中都提到了中国,你认为他作品中展现出的对中国的情绪或看法是什么?

藤井省三:我觉得他很爱鲁迅。所以《且听风吟》里的第一句话,有关绝望和希望的那一句,就是从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化来。所以他通过鲁迅,从高中时就一直对中国深感兴趣。另一点,村上的父亲是一边做佛教的和尚一边做高中的国语老师。村上的祖父也是和尚。村上是通过父亲在战争期间的经验获得一种历史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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