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爹邵洵美

2017-03-06 11:14邵阳口述
金秋 2017年23期
关键词:爹爹诗人

邵阳/口述

邵阳/口述

我的祖父是浙江余姚人,外婆是江苏苏州人。所以我们家叫父亲“爹爹”,叫母亲“姆娒”。

爹爹邵洵美原名云龙,与姆娒盛佩玉恋爱时,见《诗经》的《郑风·有女同车》中有“佩玉锵锵”句,而佩玉为姆娒之名,于是从“洵美且都”中取二字为名,以示爱慕。

爹爹和姆娒是表姐弟关系。爹爹的祖父是邵友濂,同治年间举人,曾官至一品。外祖父是盛宣怀,盛宣怀又是姆娒的祖父。又因邵家长子无后,爹爹过继给大伯父邵颐,其妻为李鸿章的嗣女。

最愿意当的是诗人

爹爹七岁时就能对出他外公盛宣怀出的对子,因此深得外公宠爱。爹爹一生倾力文化事业,可以说是诗人、散文家、出版家,还是翻译家。而在这些角色中,爹爹最愿意当的是诗人。

爹爹在《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中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而要做诗人的爹爹最初考进的是剑桥大学依曼纽学院的经济系。爹爹的指导老师认为他的性格和爱好不适合经济系,劝他学文。

徐志摩曾说“中国有个新诗人,是一百分的凡尔仑(今译魏尔伦)”,说的就是爹爹。夏衍在《忆达夫》一文中说:“(郁)达夫告诉我,邵洵美是一个很好的诗人。”

我的姐夫方平也是位诗人,他说:如果不是志摩先生早逝,爹爹不会停止写诗,那么中国可能会再出现一个徐志摩一样的大诗人。

热爱朋友、急人之难

爹爹在《第六个朋友》一文中说道:“世界上我最爱的是三样东西(恕我在我国文字中找不到比东西更适当的字儿):那便是老婆、诗歌与朋友……”

爹爹生性热情,朋友非常多;姆娒认为爹爹的朋友都是好人,而爹爹则认为搞文学的都是朋友。因此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数以百计的文人墨客,知名的、无名的作家、画家、金石家、诗人、记者、摄影家等与爹爹都有友谊。

爹爹倾力文化事业,自己读书、写诗、办杂志、开书店,还要帮助他人、要投资,忙得不亦乐乎,但也因此耗尽了偌大的家产。而姆娒除了认为爹爹的朋友都是好人之外,还坚信爹爹做的事都是对的,每次听到爹爹提出的要求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她都会全盘接受。钱用完了爹爹只有向银行透支,到期姆娒只好拿自己的首饰去当铺抵押。有段时间,姆娒很怕娘家来叫她回去赴宴,因为她没有贵重首饰可戴,怕引起娘家人的责疑。

常有朋友问我:“你小时候家庭生活一定很好吧?”其实不然。从我记事起,家里吃饭总是四菜一汤。家里孩子多,大哥总对我们说:“吃饭、吃饭,就是要多吃饭、少吃菜。”下午放学回家,一人一片面包,偶尔会多个荷包蛋或是涂点果酱,早晨则吃泡饭、酱菜。衣服则是老大穿完老二穿,大约读五六年级的暑假大姊就教我们怎么裁剪衣服、怎么踏缝纫机。当然有时也买新衣服,可我们的确生活得很简朴。

徐志摩办新月书店,难以为继,爹爹就入股新月书店;漫画家张光宇办《时代画报》,几期之后资金周转困难,爹爹就接手了画报;丁玲夫君遇难后,沈从文要帮助丁玲母女返回湖南老家,可身无分文,爹爹慷慨解囊,并声明这不算借,也无需还;夏衍年轻时的第一本译书《北美印象记》是爹爹为他出版的,并给了他500大洋;由英商出面办的、有抗日色彩的中文报《大英晚报》,经济发生困难,爹爹是其股东之一,当时尽管我们家经济已经拮据,姆娒还是拿出最后一包翡翠让爹爹送去报社任其典当……

上世纪30年代初,爹爹斥巨资向德国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全套彩色影写版印刷机,开办了时代印刷厂。1948年底,叶公超曾提出愿意帮助爹爹将印刷厂整体搬迁到台湾,爹爹婉拒了。解放后,当国家新闻总署派丁聪来商量购买此套印刷机时,爹爹一口答应,以低价转让给了国家。新中国第一份画报《人民画报》即是由这台印刷机印出来的。

秘密帮助翻译《论持久战》

项美丽本名埃米莉·哈恩(Emily Hahn),1935年从美国来到上海,时任美国《纽约客》杂志的通讯记者。由于她不懂中文,爹爹在项美丽编写《宋氏三姐妹》时给予了很多帮助。宋霭龄曾是爹爹两个姨妈的英文老师,宋子文曾是爹爹的舅舅的英文秘书。爹爹介绍其认识宋家姐妹,求得夫人们的不少资料和照片,又帮忙将中文资料翻译成英文。

《自由谭》是上海沦陷后爹爹借项美丽的名字编辑出版的一本抗日杂志。爹爹以各种笔名发表文章,控诉日军在华暴行,动员民众起来抗日。日本人容不了爹爹,要暗杀他,巡捕房将消息告诉了项美丽,爹爹只有避到项家,每晚姆娒都去陪他,大约住了半个月。

这期间,同住在项家的还有一位20多岁的女青年杨刚。她秘密住在项家准备将《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杨刚是《大公报》驻外记者,英文很好,共产党员。

之后,爹爹常和杨刚一起对《论持久战》的译稿进行润色。毛泽东为英译单行本出版写的一篇序言还是爹爹亲自翻译的。不仅如此,爹爹还负责起译稿的秘密排印任务,夜里和他的助手有时加上项美丽一起开车到霞飞路、南京路一带的外国人的家门口,把单印本放入信箱中。为了安全起见,爹爹随身带一把小手枪。

遇到《论持久战》要出外文版这样有意义的事,他把生命都甩在了脑后。有作家称爹爹在日寇铁蹄下,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赴汤蹈火,这段轶事颇具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传奇色彩。

冤狱前后

解放后,印刷机运到了北京,爹爹和姆娒怎么生活呢?姆娒去烹饪学校学过烧菜、做点心,打算开个饭店;爹爹想开化工厂,在家里进行的“实验室试验”成功了,但“生产性试验”却失败了。后来,爹爹在一些领导的关心下走上了翻译的道路。秦瘦鸥老伯在《文汇报》投文,赞爹爹的译笔达到了“信、达、雅”境界。

经爹爹主动争取,终于在他50岁那年收到了北京作家出版社寄来的泰戈尔三部原作:《家庭与世界》《两姊妹》及《四章书》。爹爹这么做,是想实现志摩把泰戈尔介绍给中国的美好愿望。没想到的是,中印关系骤变,他翻译好的泰戈尔的三部作品交上去后石沉大海。

1958年10月爹爹被捕,冤狱三年余,译著更是无法出版了。此祸一说是因爹爹委托叶灵凤将信件转寄美国友人项美丽而引起,另一说法是因为爹爹曾与国民党南京政府的要员张道藩、谢位鼎磕过头,拜过把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此事已由上海市公安局1985年2月予以“平反”。

三年多后,爹爹出狱,因为姆娒户口已经迁往南京,上海已经没有家了,爹爹只能和大哥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大哥将自己睡的小床让给了爹爹,自己睡地铺。每次寒暑假,姆娒才带着小罗弟弟从南京回上海和父亲团聚。一些老朋友孙斯鸣、施蛰存、秦鹤皋、秦瘦鸥等均看过爹爹。

一次听说陆小曼要来访,爹爹打算招待这位好友的妻子,可当时正好生活拮据,便将一枚吴昌硕亲刻的“姚江邵氏图书珍藏”白色寿山石刻托秦鹤皋先生转让给钱君匋,谁知这枚老祖宗传给他的珍爱之物仅换得10元钱。真是为朋友割爱了!

爹爹一生都将朋友看得很重,对金钱并不在乎,即便是在自己贫困之时。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爹爹没有书译了,经济来源也就没有了。爹爹贫病交迫,终于病倒了。1968年5月5日晚上8时28分,爹爹永别了人间,享年62周岁。可怜爹爹一生为他人,临终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为此我们内疚至今,可当时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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