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泽明之梦》视听语言的心理分析

2017-03-07 12:33伊方
戏剧之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黑泽明视听语言

伊方

【摘 要】《黑泽明之梦》中讲述了八个关于人生、人性、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内容的梦,本片运用了独特而直接的视听语言,强调画面带来的视觉冲击和色彩赋予的表现意味,不同的梦境、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色彩,把人类面对的所有主题一一呈现出来。

【关键词】黑泽明;《黑泽明之梦》;视听语言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01-0106-02

1990年,日本电影天皇黑泽明在80岁高龄之际,将自己一生中经历过、幻想过的实现或未实现的梦,拍成了一部《黑泽明之梦》(Akira Kurosawa's Dreams)。“黑泽明式”影片一向充满阳刚之美,给人以硬汉、刚强的感觉,如《七武士》《罗生门》等,而在本片中,黑泽明摒弃了这种强烈表达情绪的方式,用一种老者娓娓道来的口吻,讲述了八个梦,这八个梦关乎人生、人性、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更具舒缓婉约的气质和荡气回肠的审美享受。黑泽明在本片中运用了独特而直接的视听语言,强调画面带来的视觉冲击和色彩赋予的表现意味,不同的梦境、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色彩,把人类面对的所有主题一一呈现出来。

一、太阳雨

日本民间传说,狐狸会在下太阳雨的时候娶亲,但是不能被人看到,否则会向看到的人寻仇。小男孩在一个下雨的午后走进森林,阴森的光线从画面右上打入,巨大的乔木和瘦小的男孩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相当缓慢的长镜头跟着男孩移进森林深处。此时画面内容丰富,男孩处于前景,中景是参天大树,后景出现大片白雾,光线自白雾右后侧射进画面,营造出阴森诡异的气氛,也给观众造成一种紧张、忐忑不安的氛围。紧接着一个特写镜头,白雾中出现隐约的人影,雨声渐停,悠长、诡异的笛声响起,暗示着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狐狸娶亲的队伍渐渐从雾中走出。在这个段落中,黑泽明通过干练的蒙太奇手法,以及长短镜头的交替剪辑,将狐狸的警惕(走两步就四下张望)、小男孩的好奇和忐忑(躲在树后探头偷看)表现得十分真实。当小男孩被狐狸发现惊慌逃回家后,气愤的母亲给他一把短刀让他去向狐狸谢罪,“狐狸是很记仇的,你必须以死谢罪。”导演用一个小男孩视角的主观长镜头还原了母亲警告、训斥孩子,并决绝地关上大门的过程,这是一个母亲逼迫孩子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的过程,对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又不得不经历的成长过程。最后,懵懂的男孩抱着短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山林,在一片繁花似锦中独自走向彩虹尽头,去寻找狐狸的家。这组镜头具有鲜明的平面化特征,通过摄影机的平视、光影的淡化、人物背景的简化等,达到一种绘画构成的隽永效果,表达出一种清新自然、幽玄空灵的艺术氛围,也给观众留下悬念:小男孩会得到狐狸的原谅吗?

二、桃树魂

三月桃花开,三月女儿节。姐姐们在房间里谈笑,后景是铺着鲜红罩布的雏坛,上面摆着为女儿节准备的雏人形,笛声伴随着国王、王后人偶的特写镜头响起,送茶的小男孩被陌生的粉妆女孩吸引,随着女孩行走间的清脆铃铛声一路追到山前,人偶幻化的桃树魂们将他拦下质问。此时全景俯拍,颇有些审视意味。“桃子可以用钱买,但是要上哪儿去买一片开满桃花的果园呢?我喜欢这片果园,和百花怒放的桃树。但是他们全部都消失了,所以我才會哭泣。”当男孩说完这些话,特写男孩哭泣的脸庞、诚恳悲伤的表情、晶莹的泪水,代表着桃树魂们也被小男孩的赤子之心触动,不再居高临下地指责。随后人偶们演起了宏大的能剧,音乐激昂,桃花漫天飞舞,小男孩的桃花梦、黑泽明的童年之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浪漫的呈现。粉妆女孩重现,镜头跟着小男孩追上去,但只余砍伐的桃树桩。音乐渐渐消失,这时全景镜头里唯余一株孤零零的、伴有铃铛声的桃枝随风摇曳。

三、雪山

声画错位,沉重的呼吸声先于画面进入,黑幕淡去,一片雪雾茫茫,四个全身装备、牵着缆绳的男人艰难地跋涉在雪山上。长镜头中几乎停滞的时间、不断的粗重喘息声、筋疲力尽的缓慢身影,令观众内心也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电影理论家巴拉兹·贝拉曾说,电影的特写镜头是突出细节,无声地展现重要的、本质事物的手段。黑泽明对四个行路者运用了大量的表情特写,向观众传达了他们在风雪中挣扎而希望生存的强烈心理。当男人们在暴风雪中昏过去后,随着女人的吟唱声,一只温柔的手出现在画面中,给领队盖上银丝毯,并不断低念“雪是温的,冰是烫的。”通过领队挣扎醒来——盖毯子——睡过去——挣扎——再盖毯子的一组复沓慢镜头,观众才发现,原来女人是意图让领队长睡不起的雪山女妖,刻意升格的镜头也是凸显领队挣扎求生的坚强意志和战胜心魔的艰难过程。当最终战胜女妖、暴风雪过去之后,幸存的男人们发现营地就在眼前,白色雪原中那面随风飘动的三角红旗,也许就是苦苦挣扎之后的心理慰藉。这个梦是黑泽明在20世纪60年代事业处于低谷时期的真实反映。

四、隧道

背着背包的指挥官途径隧道,镜头对着黑洞洞的硕大隧道口缓慢推进,给人以强烈的未知、不安之感,随着狗的呜咽声,一只身上绑着手榴弹袋的狼犬从隧道中跑出,冲着指挥官愤怒吠叫,指挥官和观众一样,带着恐惧、逃避的心态进入了那个黝黑的隧道。在隧道中,导演用一组脚步、洞顶、回头表情的特写完成了现实和梦境的对接。当指挥官逐渐走出隧道,一根高高的木柱竖立在隧道口,上面一盏红色的小灯孤独地亮着。惨白面孔的野口二等兵出现在隧道口,士兵对指挥官的追问,一进一退始终被镜头圈定在画框内,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形成一种紧张的气氛,张力十足。梦的最后,开头的那只绑着手榴弹的狼犬又出现在隧道口,冲着指挥官更加愤怒地吠。这只狼犬可能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它像随时会爆发的战争,威胁和困扰着人们。但是日本人的天性中确实有好勇掠夺、冥顽不化的一面,作为导演的黑泽明,大概也在为此矛盾纠结、不知所措吧。这个梦在画面剪接、人物台词、情节安排上都更接近于“梦”的特征。

五、梵高

一个画家打扮的青年在美术馆欣赏梵高的作品,镜头定格在《有妇女在洗衣服的阿尔吊桥》上,随之场景直接进入了那个百年前的法国小镇。蓝天绿地红砖,还有波光粼粼的水面,色彩极其明快鲜艳,自然美在日本美学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日本人对自然普遍有一种依恋与渴望的情怀,故而由自然带来的清新淡雅、柔美朴实一直是日本美学中的最高追求。梵高疯狂作画的镜头和火车前进的镜头交替剪辑,象征着梵高在艺术上永不停歇的追求,也暗示着黑泽明自己对艺术理想的追求。当梵高离开时,一束强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他说:“太阳驱策我作画,我没时间跟你闲扯淡。”留下青年一个人在空旷的麦田里。青年抬头看了刺眼的阳光,大悟般开始追寻消失的梵高。在这段追寻的戏中,黑泽明以油画画作为场景,青年穿梭其中,最后一幅场景定格在《麦田群鸦》,画面又回到美术馆里青年的背影上面。青年一把抓下帽子,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画作。黑泽明曾在自传中说过,“从我身上减去电影,那等数大概就成了零。”片中梵高说:“我说我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艺术中。”这也正是黑泽明自己对艺术的认识和追求。

六、富士山

终年积雪、纯净洁白的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但在这个梦中,它成为了全日本的噩梦。青年逆着大量逃难的人群而下,镜头跟着他移到喷发的富士山上,更可怕的是,这不仅仅是火山喷发,而是核电厂爆炸。皑皑白雪融化,昏暗嘈杂的画面中,富士山逐渐变成血红色,又被高温炙烤得透明白炽,逃奔的人群和富士山的变化交替剪辑,整个画面都变成红色,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场景转到海边,唯余青年、中年男人、少妇和孩子,辐射的云雾越来越近,中年男人介绍云雾的情节显得格外讽刺,人类将之命名,为其染上色素,不过是为了明确自己因何而死。最后红色云雾越来越近,青年和少妇徒劳地在海边逃奔,直至云雾将他们吞没。红色代表流血和死亡,也暗示了人类对自然自以为是的破坏,最终会自取灭亡。《富士山》让我们看到了日本人内心深处难以摆脱的“核阴影”,黑泽明借“梦”表达着日本的民族之痛。

七、食人魔

受过辐射的大地一片荒芜,青年在废墟上行走,色调昏暗,有缕缕白烟飘过。长镜头中,嫩黄的蒲公英看起来毫无异样,但当食人魔入画时才发现,蒲公英疯長得比人还高!玫瑰花也变成了畸形。所剩不多的人类变成了食人魔,镜头从高坡上向下俯拍,欲死不能的食人魔们围着两汪倒映血红天空的水洼痛哭哀嚎,观众以上帝视角冷眼旁观,无情地看着人类自食恶果。周围色调几乎都是黑色,这种令人恐惧的浓浓黑色与怪异红色的对比,象征着罪恶、丑陋,具有一种强烈的批判意味。

八、水车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同样的声画错位,潺潺水声入耳,青年自水上小桥步入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村民友好地打着招呼,孩子采摘斑斓的野花放在桥头的大石上。导演以客观的全景镜头展示青年与老人的对话,颇有些“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的闲适意境。在这里,人们只要勤恳地过完一生,就可以有一个全村人吹奏欢送的“喜葬”。这是黑泽明的最后一个梦,也是留存在所有人记忆中的原始之梦、回归之梦。曾经人们就是这样生活在自然的怀抱中,导演用诸多远景镜头、对称均衡的构图来表达这种与自然相融的和谐之美。青年离开时也将一束鲜花放在流浪者的坟石上,放在所有返璞归真的灵魂的栖息之所上。

经过了这么多可怕、无奈、没有结果的梦之后,黑泽明好似给出了唯一的解决之道,那就是回归原始。但水车村只是黑泽明的终极理想,是这个耋耄老人在晚年不顾一切的心灵追求,看似轻柔,却沉重得无法承受。

影片在一片水草摇曳中结束,神秘舒缓,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慰着做了梦的孩童。黑泽明的这场大梦,涵盖了他从幼年到晚年的生命历程,也完成了从童趣般人疑惑到拷问人性的情感跨越。看似互不相关,却都隐秘地暗含了同一个主题:人类的迷途。美妙的色彩、舒缓的长镜头、奇特的构思,淡化了情节对主题表达的束缚,而转入更纯粹的对于生命的思考。正如黑泽明所说:“在这部影片中包括了我对当今社会的全部看法。如今美丽的大自然正在消失,与此同时,人类美好的心灵也在消失。我只想自然地描写我对大自然及美好心灵的怀念。”他借用梦的形式、梦的画面、梦的拍摄手法,唤醒我们心灵深处对于生命终极追求的思考。

参考文献:

[1] 秦俊香.影视创作心理[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2004,390.

[2] 王乃芳.“梦”与“非梦”之间——试论黑泽明电影“梦”的结构与表达[J].环球纵横,2013,(9):119-120.

[3] 王伟.对黑泽明电影《梦》的文化阐释[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 2013,(6):150-153.

[4] 蒋莉.浅析黑泽明电影《梦》的艺术特色[J].环球纵横, 2011,(10):10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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