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舞《野草》赏析

2017-03-07 13:50王雨虹
戏剧之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现代舞野草

【摘 要】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团长王媛媛将艺术触觉延伸至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在《野草》中汲取养分,并于鲁迅先生诞辰135周年之际,在南京奉送一出现代芭蕾舞剧《野草》。由于该剧“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此引起极大关注。本文旨在对该剧的精神内核、意象表达和肢体语言进行分析,感受舞蹈赋予王媛媛的对《野草》独特的艺术表达。

【关键词】野草;现代舞;生存意识;典型意象

中图分类号:J7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01-0158-03

王媛媛是享有国际声誉的现代舞编导,她领导的北京当代芭蕾舞团以其作品风格的独特性和高产量的创作,活跃在国际舞台的前沿。与张艺谋导演合作的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参排电影《夜宴》中的舞蹈片段,令王媛媛戴上了艺术的光环,但真正让她“火”起来的,是2011年受邀香港艺术节创作的《金瓶梅》(后更名为《莲》)。这部舞剧将王媛媛本人和舞团推到了大众舆论的风口浪尖,评论褒贬不一,也曾一度受到禁演的影响,但正是这段沉寂让她在鲁迅的《野草》中找到了生存共识和创作动机。

一、生存意识的觉醒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野草·题辞》中的开篇两句,也是笔者参与《野草》导赏交流时,听到王媛媛表达编创初衷时反复提及的句子。悖论式的散文诗折射了鲁迅创作时矛盾的心境,舞团的生存环境更是让编导在沉寂中自我觉醒。王媛媛从编排《情·色》中透过女性视角外化其心理历程,到初创《霾》借助鲁迅《彷徨》中的题材表达复杂个体的生存思考,视角逐渐从向内的情感倾诉扩展为向外的生存求索,对鲁迅的持续关注也在《霾》中崭露头角。

起初王媛媛敏锐的艺术触觉,让她在《彷徨》中嗅出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但因其写实性的人物描写让编者难以架构,而《野草》散文诗的抽象写作风格,在精神传达和舞蹈语言的承载上给予了编者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野草》蕴含了魯迅先生全部的人生哲学,24篇凝练且富有哲思的散文,让今人窥见了时代激荡下鲁迅对于个人和社会关系的思考、自我价值的怀疑和重塑,以及不断与悲观和虚无感作斗争的矛盾心境。编者面对“满园野草”如何择取,怎样拿捏鲁迅野草式的内心独白,便是笔者最为好奇和困惑的问题。对此,王媛媛解释了选择的代表性篇章是基于舞蹈呈现的角度。全剧一分为三,前两幕均是《野草》同名篇章,尾声则融合了其他篇章的意象和内涵,隐喻的舞台表达也会让观众带入个人经验,从而收获不同的情感体验。同时她也阐明当下现代舞的创作不再是高束于象牙塔中的“阳春白雪”,能和观众建立某种联系也是编导功力深厚的体现。总而言之,两部《野草》在精神内核上都围绕着一个命题——生存,在表达方式上共同延续一种态度——沉默。

二、典型意象的择取和表达

“《野草》是主观的,而非客观的;它是心理的,而非现实的;它是象征的,而非叙事的。”在白色恐怖之下,鲁迅选择用隐喻的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排遣虚无之感。王媛媛在面对禁演风波和舞团在国内外对比悬殊的评论下,也选择借用另一种语言表达自我。典型意象的提取和呈现,融合了肢体语言的表达和舞美的渲染,某种程度上也是编排者精神内核的符号。鉴于此,笔者从三幕舞剧中的典型意象着手,结合文本和舞台呈现的角度加以阐释。

(一)死火——冷藏的热情

《死火》是一篇抽象荒诞、读起来有些晦涩难懂的散文诗,但彰示了“他以绝大的悲壮性格反抗绝望的心理与生命哲学”。鲁迅借助梦境营造了一片青白冰冷的世界,“纠结如珊瑚网”似的死的火焰将冰壁折射成红影无数。青白和红珊瑚色在视觉上的对比,冰洁和红焰在感官上的反差,将读者顺利带入“死火”这一典型意象。对于其象征寓意,主流看法是将死火与革命者相挂钩,冰谷中的冷冽彰显了现实的压迫和摧残。同时,“诗中死火的犹豫和抉择,十分真实地揭示了充满矛盾而又异常光辉的鲁迅的内心世界”。虽然所处时代和个人情感经历具有差异,但在王媛媛看来二者却有相通之处。复杂的生存空间下,个人何尝不是斗士?冷冽青白的现实世界里,每个人是否曾经都是那团流动的红焰,枯焦的黑烟又在等待被谁燃起?

大幕开启,冷白的月连着阴暗不明的冰山,演员一身青白与这天地混为一体,象征着“死火”的演员一身暗红,立在这冰冷的世界,一派孤独萧肃的景象。钢琴轻浅或急切的独奏像是低吟叹息,将这梦境式的独白诠释得恰到好处。整个舞台一地白叶,伴随着肢体动作不断重复着飘零的姿态,这让笔者联想到《野草》中《腊叶》一篇关于“病叶”的刻画。文章中鲁迅以病叶自喻,表达了对其斑斓颜色、葱郁生命的珍藏,也透露出未来对生命存在和死亡的挣扎。编者有意放大对冰谷萧瑟景象的描绘,将“病叶”的意象融入其中,在视觉和肢体表现张力上更具舞台效果,饰演“死火”的独舞演员和青白一色的群演在人数对比上的差异,更是外化了现实世界的艰难冷酷。最初冰冻下的“死火”只是颜色的区分,被点燃后逐渐迸发出冷藏的热情,与周遭的关系在肢体表现上由迂回与向外求索中立见分明。而“死火”最终的归宿在哪里?“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文章里,鲁迅在冰冻的“死火”和矛盾中选择了后者,他大刀阔斧般地前进和自我牺牲式的战斗精神,是否也道出了王媛媛用舞蹈“革命”的决心意志?就如舞剧中“死火”最后那一跃,十字架式地托起,带着革命者入殓般的仪式感,庄严且肃穆。虽然周遭仍是冷白的月和一地病叶,虽然仍在冰谷之中。

(二)影的独白——王媛媛式的黑色幽默

舞剧第二幕依然选择了《野草》同名篇章《影的告白》。作为象征主义的佳篇,此篇和《死火》都是依托梦境般的潜在心境,借助示性的隐喻显露了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观,是其反观自我的精神产物。在剧中,王媛媛一反第一幕中青白冰冷的基调,整个舞台在黑幕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沉寂,如果说第一幕在舞美设计上已做到极简,那么《影的告白》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舞台。编者有意将顶灯悬在舞者头顶上方,压低的光线将影的投射无限放大,净化后的舞台让观众的视觉聚焦,既放大了“影”的物理投射,更强化了“影”的心理暗示。而在音乐的选择上,王媛媛此番和擅长电子音乐的作曲家合作,为舞台更添一分光怪陆离、似梦非梦的意味。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这揭示了鲁迅所处现实的矛盾处境和“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的牺牲精神。而在舞蹈编排上,编导则着眼于“影”和“形”的关系,用肢体“主动和被动”的表现来诠释个体和现实社会的关系。随着顶灯缓慢上升,周围的黑暗渐被照明,越来越多的“影”涌向舞台,大段的双人舞以不同方位、不同节奏,却又相似的肢体语言展开,观众甚至辨别不清谁是影,谁是形,谁控制着谁,谁又被谁控制。这种王媛媛式的黑色幽默始终贯穿第二幕,弱化了原著中现实矛盾下的内心焦灼,以电声装点“梦”的意境,于明暗之间凸显“影”的交错。在机械化的犹如提线木偶的动作和西洋电声的刺激下,观众心灵深处的“黑色幽默”被无限勾起,滑稽但不突兀,虚幻却也现实。

(三)极地之舞——在希望与失望间倒地复起

不同于前两幕的改编均出自同名篇章,舞剧第三幕《极地之舞》的灵感来源于《复仇》和《雪》等其他篇章段落的融合。舞台中间横着一块草皮,泛着秋后枯黄的颜色,一根绳子从天幕垂下,连接人间和看不见的另一端。舞者面容冷凝地立在野草的边缘,“草地”象征生存的边界,适者都需遵循游戏规则。想出去的人犹疑,出去了的人又被带回,不敢出去的人成为规则的固守者,围成一堵人墙,充当着冷漠的看客。这让笔者联想起《复仇》中的一段描述,“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提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这路人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原文里字里行间充斥着鲁迅对于中庸主义和奴才德行的鞭挞和讽刺,暗含了改造国民性的立人哲学观念和作为先觉革命者的迷茫。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实生活其实只是画了一条线,是害怕和怯懦的天性禁锢了人們的脚步,谁都未曾看见线的另一端究竟是怎样的新世界,却因未知而恐惧,麻木而倒退。

导赏交流中王媛媛曾表示,《极地之舞》投放在舞台上的不仅是一块巨大的草地,它更像是一只风筝,至于其中深意未做任何解释,而寄希望于观众自己的体验和判断。风筝,无论飞出多远,那根线始终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想要出逃,但是路在哪里?舞剧结尾处一名舞者拉着从天幕垂下的绳子,随着草地盘旋,聚集的绳子越来越多,灯光渐微渐弱,剧终。一种巨大的虚无和孤独感侵入,“挣脱禁锢”的表达从最初观众看得见的跳转到意象之外的另一层意境中,两种意象的交叠互补,为观者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三、结语

孙玉石先生认为,鲁迅创作《野草》深受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影响,无论表现方法如何幽深曲折,其表达核心始终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情感体验。鉴于此,笔者认为,王媛媛基本把握鲁迅创作《野草》的精神内核,舞蹈改编首先是基于对当下社会关系和生存意识的自省,并在文本中找到了可与现代舞互通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着眼于舞台的呈现效果进行典型意象的择取,并借助隐喻抒发舞者的内心感受。但值得关注的是,编者并不局限于具象的转化,反而关注意象下情感层面的渲染。这样的改编方向是明智可行的,毕竟原著读后“只能感到他所表现的思想情绪的轮廓和起伏,不能完全说出每一个象征的形象意境具体比拟的内容。”如果编者拘泥于对意象进行具象的转化,不仅落了改编的俗套,也难免会迷失在鲁迅笔下的《野草》中。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抽象化的表达真的能让观众领会编导的良苦用心吗?那些奔着鲁迅大名、带着对文本的理解而走进剧场的观众,内心会如何判断,是接近、超越,还是质疑、否认?

在笔者看来,舞剧版《野草》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自己的故事,创作态度倾向于“拿来主义”,至于分寸如何拿捏取舍,便是对编导是否形成自己的观念和艺术手法的试炼。纵然编者基本把握了生存命题的精髓和写意性的艺术风格,但总觉得不够博大深刻,缺乏原著野草式的丰满的艺术生命力。换而言之,舞蹈编排虽建立在原著的基础上,体现了编者独立的艺术思考,但要将“改编自《野草》”的“帽子”摘掉,其抽象的艺术表现弱化了原著的符号,个人和社会关系的探索也显得不再新颖独特。但无论怎样,在王媛媛的身上,笔者感受到了新锐艺术家用艺术对鲁迅致敬。《野草》浓缩了鲁迅全部的生命哲学,是其在特殊年代用文字呐喊的艺术缩影。王媛媛式的《野草》也传达了舞蹈革命的热情,较之只停留在视觉审美的舞蹈艺术,她更愿带着这股子反叛的劲头,让观众进行艺术的反思和自省。就如她本人所言,她和舞团本身就是“野草”,有着和野草一样的韧劲和拼搏精神,也许这就是《野草》这部舞剧最想说的话。

参考文献:

[1]孙玉石.《野草》二十四讲[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6.

[2]万佳欣.当鲁迅遇到现代舞[J].中国新闻周刊,2012,(47):7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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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玉明.论鲁迅野草的现实性[J].山东社会科学,2005,(6):71-76.

[6]李玉明.关于鲁迅野草的几个意象解析(一)[J].东岳论丛,2005,(2):104-108.

[7]李玉明.关于鲁迅野草的几个意象解析(二)[J].齐鲁学刊,2005,(2):84-88.

[8]李玉明.关于鲁迅野草的几个意象解析(三)[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2):55-58.

作者简介:

王雨虹,女,硕士研究生,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师,研究方向:舞蹈教育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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