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爱人

2017-03-07 21:16张晶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守财奴舅爷葛朗台

张晶

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宝库中,涌现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吴敬梓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对严监生的形象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刻画,使得这一惟妙惟肖的人物出现在《儒林外史》第五回之中,为广大的读者所熟知。难怪朱一玄曾将《儒林外史》概括为:“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钱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点,一一画出,毛发皆动,即令龙门执笔为之,恐亦不能远过于此”[1],可见作者刻画人物笔力之精准,手法之高超。吴敬梓在刻画严监生这一形象时采用的是曲笔,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寓褒贬于叙事之中。长久以来,大多数人都将严监生视作守财奴,其实他还有人性闪光的另一面,他是个仁者,一个爱人者。他的“爱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待妻妾,琴瑟和鸣

在中国古代等级尊卑极为严苛的时代,妇女除了要承受作为被统治者的各种痛苦以外,还要受到礼教、夫权的压迫,“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思想,是牢牢套在妇女身上无情的枷锁。而在《儒林外史》中,作为封建大家长的严监生,他对妻妾的压迫少之又少,主要展现出的是琴瑟和鸣的一面。

(一)对妻子,百般呵护

在金钱方面,严监生对他的妻妾绝不吝惜金钱。严监生虽然在文学史上是大名鼎鼎的守财奴,但是他对他的妻妾却很大方,他每年给他的妻子300多两银子作为私房钱,任其随意花销;当其妻王氏生病时,“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竭尽全力地去医治患病的妻子。而当他自己生病时,原文这样写道“过完灯节,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同样是生病,自己生病与其妻王氏生病的治疗大相径庭,可见他对爱妻的重视。当其妻王氏去世时,“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严监生任其白花花的银子外流,连眼都未眨一下。严监生是个锱铢必较的守财奴,但对待他的妻妾却从不计较金钱的开销,他是妻妾值得依赖的好丈夫。

与之相比,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臺却是“拔一毛而利天下”[2]亦不为,他只认钱不认亲,与严监生有着天壤之别。在《欧也妮·葛朗台》中这样叙述葛朗台妻子的生活,“十五年来,从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总坐在这个地方干活,安安静静的打发日子”,并且葛朗台还严格规定了妻子和女儿堂屋生火的时间,全然不管春寒和早秋的凉意。葛朗台虽拥有数十万家赀,却仍时时忧贫,让妻子十五年如一日的辛苦劳作,像家里雇佣来的一位免费佣人一样;随着妻子的病日复一日的加重,葛朗台没有半分要为她医治的意思。然而,就在当葛朗台无意中了解到如果妻子去世,他将不能继承妻子的遗产时,对他来说晴天霹雳,为了保住遗产,他请来了全索漠城最有名的贝日冷医生为妻子医治,当医生介绍妻子的病情时,他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要不要服药”,钱仿佛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全部,葛朗台的确希望妻子好起来,因为老伴一死,遗产的事就得要他的命。更令人气愤的是,妻子死后,葛朗台并没有丝毫悲伤,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并不是想真正的好好照顾女儿,让女儿得到应有的幸福,让死去的妻子放心,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使女儿放弃母亲遗产的继承权,这在葛朗台的心里是最有利可图的事情。妻子的遗产不到他的手里,他是寝室难安。严监生对待妻子呵护有加令人称赞,而葛朗台的种种行径却令人唏嘘不已。

在夫妻感情方面,严监生堪称重情的典范。严监生深爱他的妻子,原文中他因王氏而多次落泪,当他和二位舅爷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他不怕外人耻笑,赤裸裸地将他的爱妻心理暴露出来;当严监生发现王氏积攒下的五百两银子时,“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新年不出去拜年,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待到他回味过来,死期已至,他的心仿佛已追随王氏,死已久矣。严监生对王氏可谓是情深意切,诚如闲斋老人的评语:“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这绝不是逢场作戏,没有丝毫的“铜臭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乐府民歌《上山采蘼芜》,其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完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简短的几句话就将人情冷暖表现出来,与严监生对待妻子难舍难分的真挚情感相比,这位丈夫却显得那样无情、冷漠。“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一纸休书休去的妻子,还心心念念的舍不得离开这个留有两人生活经历的家,而狠毒的丈夫却迫不及待地在众人簇拥中将新人迎娶进来。这两句已将“故夫”的丑恶嘴脸刻画的淋漓尽致。

(二)对小妾,宠爱有加

扶正之事,严监生为了至亲,也是煞费苦心。严监生对待他的小妾也是恩爱有加,与封建社会的其他大家长是有很大区别的。自其妻王氏病重后,赵氏扶正一事已迫在眉睫,监生便要与王德王仁二位舅爷商议此事,其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明日还拿轿子接过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手饰,留为遗念”,在二位舅爷同意此事时,“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以及当王氏去世时,“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对这件事则采取破财消灾、息事宁人的态度。自扶正之后,赵氏对王氏二位舅爷感激于骨髓,文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严监生对于这种行为并没有以任何形式进行阻拦;对于发现妻子王氏攒下的私房钱,赵氏拟定了一个方案,就是“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善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送予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应该的”,对于赵氏把亡妻的钱施舍于人的行为也未表现出烦感,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足见严监生在处理人际关系及待人接物上的慷慨大方,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小妾赵氏在严监生的心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与之相比,在宋代女性所写的《妾薄命》中,其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中年罹家祸,众口生嫌疑。主君不及察,逐妾江之崎。昔尝致幽调,酣欢颇见奇。今忽厉颜色,中道成睽离。群宠好肉食,妾独甘苦荠。群宠好罗绮,妾独披素丝。群宠好外交,妾独严门楣。人情恶异己,璠璵摘瑕疵。主君岂不明,妾心洞无欺。彼忍弄盃毒,危机转斯须。不解覆盃情,谓我争妍媸。捐弃长三年,剖心无所施。呼天天不言,呼地地不知。独呼父与母,何用生我为?”这一小段就将封建社会中小妾的地位之低刻画出来,小妾都处于水深火热的家庭矛盾之中,生活的异常艰辛。而严监生的小妾赵氏既没有受到虐待,也没有陷于家庭矛盾之中,这必定是严监生这位封建家长管理有方,呵护有加,他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因为他承担起了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二、对待兄弟,手足情深

在《儒林外史》中,严贡生的为人都是通过弟弟监生的口中得知的。兄弟之间虽是一奶同胞,但是通过日常的生活细节便可看出,两人存在着巨大差异。严贡生举家好吃,缺少家教,漫无成算,原文中这样写道:“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的吃穷了”,比起严监生一家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严贡生一家“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下顿又在门口赊鱼……而今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3]。而严监生一家用“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形容最恰当不过了,虽然监生看不惯哥哥一家的某些行为,但是他特别注重兄弟间的情谊。

(一)一脉同气的严监生

哥哥犯事而逃,弟弟不计得失承担后果。哥哥严贡生平日里在家好做诈骗乡愚之事,这次又添一案子,在犯事之后,“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4],本来这件事与严监生并没有太大关系,可是他却为了哥哥的事,既留差人吃了酒饭,又拿两千钱打发出去,对于他这个守财奴来说,两千钱出去可并非异事,虽然他胆小怕事,但也可以看出他为了哥哥勇担责任的一面。

去世之前,仍对哥哥有所挂念。在严监生去世之后,原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去拜见严贡生,走进来道“二奶奶顶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5],吳敬梓笔下的简单的几句话,就将严监生非常重视兄弟情感展露无遗。

(二)尔虞我诈的葛朗台

与之相比,葛朗台对待兄弟的行为与严监生大相径庭,在他的哥哥破产之后,他的侄子夏尔来拜访他并带来了父亲的遗嘱时,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来描写葛朗台,“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会带来的后果,葛朗台的心情也许比他兄弟写这份遗嘱时还乱”,此时的心情并不是担心兄弟的安危,而是在担心此件事情会不会危及到自己的安全罢了,哥哥破产自杀,葛朗台并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悲伤,而是趁火打劫,以替哥哥偿还债务的名义捞进几十万法郎,并对孤苦无依的侄儿夏尔毫无怜悯之心,还将其赶往印度。从严监生和葛朗台对待兄弟的不同态度上,更加突出了严监生“爱人”的品质。

三、对待儿子,舐犊情深

每一个父亲都竭尽全力地将全世界最好地东西呈现在孩子面前,严监生也不例外,“爱之深,责之切”是对其最好的总结。严监生虽为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但要他在金钱与感情之间做一衡量时,严监生更重视夫妻情、兄弟情,同时也更在乎天伦之情。

(一)春晖寸草的严监生

严监生一直都是守财、保财的典范,其临死也唯恐露财,而对待赵氏为他所生的只有两三岁的儿子,他却让他的儿子“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祈求儿子能够得到上天的眷顾,默默祈祷保佑儿子平安长大。

严监生在其妻王氏去世后,为了儿子,并没有另娶,而是直接将赵氏扶正,是为了儿子能够得到更好的照顾。为给儿子积攒更多的家业,他夜以继日的理财,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在他深受病痛折磨之时,还不忘一边让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赠予王德王仁两位舅爷,一边说出这样一番话,“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托孤之情,溢于言表。

(二)爱非其道的仲永父

与之相比,王安石笔下的仲永之父却与他有着天壤之别。仲永本是才华横溢,聪明好学的孩子,文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他的父亲并没有像严监生那样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而是看中了儿子这能赚钱的好本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众人,不使学”,几年后,已是十二三岁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文”,又过了七年,仲永已是“泯然众人矣”,其结果确令人感到可惜,这都是仲永父亲不重视教育,对儿子不负责任的表现。仲永父亲和严监生的行为相比,随处可见严监生对儿子满满的父爱,深沉而伟大。

四、仁者爱人,悲剧原因

严监生这样一位怀有悲悯之心的人,一辈子为了亲人们兢兢业业,祈求能够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生活。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换来他人的一丝怜悯,反而成为他们肆无忌惮撷取财富的工具,自己辛辛苦苦节衣缩食积攒的钱财却成为别人享用的资源,这一切透露出浓浓的悲剧意蕴。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赵氏照顾不周。自从严监生去世之后,赵氏整天沉浸在悲痛之中,疏于对儿子的照顾,世事难料,原文中写道:“赵氏在家掌柜家务……不料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初起天花来……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面对心爱的儿子缺少照顾而夭折之事,令赵氏痛心不已,原本以为可以衣食无忧,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这也应该是严监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兄弟的无情无义。相对于严监生的重情重义,严贡生的行为却令人发指,他时时刻刻倚仗着自己是“被学台提了优贡”,这位数百年前的高要县乡绅,对地方上的权利运作洞若观火,他明白了只要拥有了功名,便可胡作非为而不受制裁。因此,严贡生开始肆无忌惮地去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毫不为耻。就连自己的弟弟也不放过,在弟弟去世之前就觊觎其家财,在弟弟死后,全然不顾兄弟间的手足情深。心爱的儿子夭折后,赵氏只好求助严贡生来商讨过继之事以保严氏血脉,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赵氏的想法是好的,可是面对严贡生这样的封建大家长,她只有服从。严贡生替二房立嗣,过继的是刚刚成婚的二儿子,并要求赵氏搬离正屋去厢房居住。厚颜无耻地将弟弟刚刚扶正的赵氏硬生生的赶出正屋,霸占二房的产业,并将弟弟的家财据为己有。从监生财产终被乃兄夺走的情节中,暴露了封建家庭中“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封建伦理道德已然破产的局面。

二位舅爷明哲保身。严监生一直将学历甚高的王德、王仁二位舅爷作为知己,凡事与二位舅爷商议,并曾多次给予恩惠。当他生病时,也不惜重金赠与两位舅爷,希望在他去世之后可以帮助照顾他的妻儿。然而,在严监生去世之后,哥哥严贡生霸占家财时,赵氏万般无助的求助于二位舅爷,谁料两位舅爷也求自保,全然不顾念旧情,任严贡生胡作非为。

封建礼教的束缚。礼教杀人于无形,正如鲁迅先生所写,“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书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儒林外史》整部作品实际上是在反映科举制下读书人的功名与生活,塑造了生活在封建末世和科举制度下的封建文人的群像,严监生就是其中颇具典型的一个。严监生一家的悲惨遭遇与封建礼教的束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结语

严监生一家的悲惨遭遇令人痛心,金钱面前,人心确实险恶,正如刘咸炘在《校讎述林卷四·小小裁论》中所说:“儒之大罪,在口借圣言而躬恶行,张(静斋)严(贡生)而亡是也,故首诛之”。与之相比严监生的“仁者爱人”显得更难能可贵。严监生对待妻妾、兄长、儿子和其他人,都给予了深切的关爱,他尽可能多的去保护他所爱的人,与那些“不仅吝啬钱和一切物质的东西,而且吝啬情感和思想”的守财奴们相比,从严监生身上真正的看到了一个守财奴“仁者爱人”的一面。在那个吃人的礼教面前,这份重情重义的“爱”显得更为珍贵,那么难得。

综上所述,严监生并不是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最主要塑造的一位人物,却是他笔下塑造的比较成功的一个,他以“仁者爱人”的形象,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描写,形象地再现于读者面前,他是守财奴群像中最标新立异的一位,是个可歌可泣的人物。

参考文献:

[1]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2]彭江浩.中西著名“吝啬鬼”形象辨异[J].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0).

[3]郑晓红.《儒林外史》中的兄弟形象及其在作品构成中的现实意义[D].合肥:安徽大学,2004.

[4]樊善国.论《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1984,(2).

[5]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張晶 牡丹江师范学院 157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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