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汉奸形象塑造与国民性批判

2017-03-09 18:53黄艳芬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汉奸抗战时期老舍

黄艳芬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合肥 230601)

老舍的汉奸形象塑造与国民性批判

黄艳芬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合肥 230601)

作为一名执着于剖析和批判国民奴隶心理性格的现代作家,老舍在抗战时期的小说和话剧创作中塑造了众多汉奸人物,既是其在市民形象上的新发掘,也成为其笔下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系列。老舍细致刻画了不同类型的汉奸,客观上呈现了这个阶层所代表的民族劣根性。并且,老舍抗战文学中的汉奸书写对于其笔下的异国形象塑造也具有重要意义。老舍对汉奸形象的充分关注和表现,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开拓性的价值。

老舍;抗战;汉奸;奴隶性

众所周知,汉奸这一特殊的人物类型具有鲜明的社会色彩,它产生于民族矛盾尖锐的历史时期。关于汉奸这一名称,有学者这样总结:“汉奸一词自明末产生以来,含义发生很大的变化,不同时期的汉奸问题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汉奸到了现代泛指中华民族中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的人,这一含义在清末已有所体现,抗日战争时期完全形成并取得国人的广泛认同。”[1]这段话总结了汉奸这一名词的产生和时代演变,并且在释义上指出了汉奸一个最为核心的行为特征,即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

另据学者统计,在民族矛盾最为激烈的抗战时期,“中国存在着一个超过百万的汉奸队伍。其数量之大,行径之卑劣,在世界各民族中堪为罕见”。[2]而抗战文学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篇章,承载了中华民族现代历史之巨痛,其中必然也包括对汉奸人物和汉奸问题的书写。面临抗战的特殊历史语境,有不少现代作家都在时代生活中敏锐地捕捉到汉奸这一新鲜人物,并在创作中加以表现,如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中的王三东、林语堂《京华烟云》中的牛怀玉以及张恨水《秦淮世家》中的杨育权等。

与上述作家仅在个别作品中塑造汉奸形象不同的是,老舍对于汉奸投入了极大的兴趣和持久的关注,他在八年抗战中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话剧,在长篇小说《四世同堂》(该小说的前两部《惶惑》和《偷生》创作于抗战时期)《火葬》,短篇小说《浴奴》《哀启》《恋》和《东西》,以及话剧《谁先到了重庆》《残雾》和《国家至上》等作品中,塑造了大量性格真实、复杂的汉奸形象,汉奸也因此成为老舍抗战文学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系列。老舍在对汉奸形象的书写和揭示上,无论在数量,还是在艺术表现手法和刻画深度上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汉奸也因此成为其市民王国的重要成员。而在以往的老舍文学研究中,由于种种原因,汉奸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但事实上汉奸也是老舍文学世界中不应被忽视的一类市民形象。

汉奸根植于民族矛盾的特殊历史时期,老舍在抗战时期对于汉奸现象的集中刻画从根本上来说,源于他在文学创作中对时代生活的积极回应。尽管在抗战前老舍一直都偏离于时代主潮之外,但是抗战爆发后,无论是在个人的生活方式上,还是在创作风格上,老舍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老舍曾这样描述过他抗战时期的创作变化:“从‘七七’抗战后,我差不多没有写过什么与抗战无关的文字。我想报个人的仇,同时也想为全民族复仇,所以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我总期望我的文字在抗战宣传上有一点作用。”[3]事实上,老舍抗战时期文学不仅在创作内容上发生了变化,而且体裁形式也有所改变。抗战爆发后老舍曾暂时中断小说创作,转而尝试他并不熟悉的话剧,这其中不乏时代生活突变对于创作的刺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主观上觉得“戏剧在抗战宣传上有突击的功效”[4]119。这种在创作内容和形式上力求与抗战生活相关的文艺追求,势必也会影响到老舍对于人物形象塑造。

从实际创作来看,老舍在抗战时对汉奸这个特殊阶层也进行了有意关注和表现。作为市民生活的积极书写者,抗战时期的老舍仍然继续构建自己的市民王国,并且也努力捕捉抗战时代生活中的新鲜人物,积极开拓新的市民形象,汉奸就是他在市民人物塑造上的新发掘。据老舍夫人胡絜青回忆,当她向老舍描述沦陷区生活的时候,汉奸曾引起老舍特别的兴趣:“我说某人当了汉奸,他就把那个人吃什么,穿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什么的神情,一一表演给我看,好象他也在沦陷区的北京住了四五年似的。”[5]从这段回忆来看,在对汉奸形象的塑造上,老舍非常注意人物原型的获得。并且从民族情感上来说,身为国家主义者的老舍更是对抗战时期中国社会的大规模汉奸现象深恶痛绝,让他最终成为汉奸的表现者和批判者。老舍文学中的汉奸形象不仅具有特殊的时代印记,同时也寄托着他对于国民性格的独特思考和审视。

1 对国民奴性心理的审视

老舍出生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他的人生因此早早地笼罩于亡国灭种的阴影之下。旅英五年,期间又遭遇种种民族歧视。回国后不久赶上“九一八事变”,及至后来又亲历“七七事变”。从早年的人生经历上来看,老舍与很多中国现代作家一样,见证了20世纪上半叶中华民族的种种危机和灾难,同时也使得他树立了明确的国家主义观念,并积极寻求民族出路。老舍是通过对国民性格的审视和反思,来完成他对于民族问题的思考的,这种思考也成就了他国民性批判的创作立场。作为一名深深扎根于民间、浸染于儒家文化却又经历了欧风气候的知识分子,老舍游走于传统和现代之间,其价值观多元复杂,他既向往西方自由和独立的人格精神,同时却也推崇传统的气节、侠义和忠孝观念,这使得他在开展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时候,尤其重视对国民奴性心理性格的剖析。

奴隶性作为民族劣根性一种,具体表现为对于一切有形或无形的事物,比如金钱、权力或宗教、强权等的消极影响的主动臣服和顺从,具有很强的集体无意识色彩,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曾出现过。毫无疑问,奴隶性尤其集中体现于民族败类的汉奸身上,是汉奸最为突出的病态心理性格。尽管老舍自抗战后才开始塑造汉奸形象,但是他对于国民奴性心理的思考却在抗战之前的创作中就已开展。甚至可以说,自开始创作之时,老舍就自觉地在作品中表现近现代社会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等冲突中,国民所暴露出的种种奴性心理性格。在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老舍塑造了具有奴性人格的蓝小山,他粗鄙无知,只会兜售各种文化的皮毛,却一心想成为西洋学术专家。之后的《赵子曰》中的赵子曰不学无术,完全追求西式生活情调,连太太都想要个新式摩登女郎。但是兰小山和赵子曰并未置身于民族战争的历史环境中,尚无出卖民族利益之行为,因此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汉奸,只能说是具有奴性人格的国民,也有学者称之为西崽或假洋鬼子。

“九一八事变”后,以《猫城记》为开端,老舍开始有意识以民族战争背景来审视国民的奴性心理性格。在《猫城记》中,大蝎作为猫国的地主,投靠“我”这个外国人,目的就是为了可以获得私利。大蝎甚至这样说:“我们去投降,谁先到谁能先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自不愁没有官作。”[6]一副活脱脱的奴隶嘴脸。虽然《猫城记》是一部寓言体小说,但是大蝎明显却是影射“九一八事变”后中国社会的汉奸了。而小说中老舍将入侵猫国的侵略者命名为“矮兵”,很明显则是指代日本兵的,“矮”以一种精神胜利的方式,折射出老舍对于日本侵略者的鄙视和反抗,并且从词源上来看这一名称应是脱胎于明朝的“倭寇”一词。

抗战时期,老舍对于国民奴隶性格的批判更加激烈。虽然自《骆驼祥子》开始,老舍自言正式走上以小说创作为主的职业作家道路。但是如上文所述,抗战时期,老舍为配合抗日宣传,小说创作数量有所下降。这一时期,在小说方面老舍主要有长篇小说《蜕》以及《四世同堂》前两部、短篇小说集《火车集》和《贫血集》等。与小说减产相对的是在话剧上的新收获,从1939年的第一个剧本《残雾》开始,老舍在抗战时期共创作了以八个话剧。这一阶段的小说和话剧创作中,老舍基本都以抗战为时代背景,并且集中刻画了一系列的汉奸形象。老舍面对民族战争的惨烈图景,针对抗战时期的中国社会异常突出的汉奸现象,细致勾勒和描绘了各种汉奸人物在遭遇外敌入侵时表现出的精神蜕变和道德崩坏,完成了对于国民奴隶性的全新思考和审视。

抗战胜利后,老舍对于国民奴性人格的思考并未随着民族战争的结束而结束。虽然新中国成立后,老舍积极追随主流文艺标准,创作了大量礼赞新中国的文学作品,但是他没有因此而放弃长期以来的国民性批判的创作立场,他在小说和话剧文学作品中仍然延续着对国民奴性人格的思考。比如,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的“眼睛多”,为了谋取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充当洋人的走狗;话剧《茶馆》中的马五爷是个依仗洋教支撑的恶霸,虽然在剧中戏份极少,但是人人对他奉若神明,敬而远之;以及《神拳》中的赃官孙知县在义和团运动中勾结洋教,陷害同胞;等等。

综上所述,老舍自开始文学创作之时,就展开了对国民奴隶心理性格的思考,并且这一思考贯穿于他的全部创作历程,在不同时期的创作中,他都塑造了各种具有奴性人格的国民形象。至抗战全面爆发,老舍依托于民族战争的时代背景,在文学中大量塑造汉奸形象。汉奸作为民族之败类集合了种种国民劣根性,承载了老舍对于国民性的集中批判,也让老舍对于国民性的审视达到高峰。在老舍看来,奴隶性作为民族劣根性的一种,长期以来一直都存在,无论在国家太平年代还是民族危难之时,都不同程度地阻碍了民族的发展,这也是他自始至终坚持国民批判创作立场的原因所在。

2 汉奸形象类型与老舍的文化阐释

老舍在塑造汉奸人物形象时,往往采取漫画式夸张的艺术表现方法,风格诙谐幽默。老舍除了从整体上描写汉奸投敌卖国的丑陋行为之外,还通过对他们的人伦情感、生活态度和道德意识等的展示,多角度揭示汉奸的种种心理性格,揭示汉奸形象的复杂性。长篇小说《蜕》是老舍第一部以抗战为背景的小说,在这部未完成的作品中,他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塑造汉奸形象,但是却深刻地剖析了汉奸群体丑陋的奴性心理:“在阴城,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因为他们会把羞耻放在一边,而向一条狗媚笑,假若那条狗对他们表示强硬。”[7]继《蜕》之后,老舍正式开始在小说和话剧作品中集中展示汉奸形象,根据其笔下汉奸的社会身份及其行为方式等的差异,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是市侩型汉奸。这是老舍塑造得最多的一类汉奸,如短篇小说《且说屋里》中的包善卿,《浴奴》中的小陈、小孙,《恋》中的杨可昌和话剧《谁先到了重庆》中的胡继江、《残雾》中的杨茂臣等。尤其是在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老舍对于市侩型汉奸的刻画可谓登峰造极,他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幅以冠晓荷、大赤包和蓝东阳等为代表的群丑图。市侩型汉奸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者,他们纯粹只为追求金钱、权力或人生的各种享乐等,而出卖国家和他人,助纣为虐,把战争当作升官敛财的绝好时机,如话剧《残雾》中的杨茂臣公然表示可以为了利益出卖人格:“假若你愿意那么说,说我去作汉奸,也无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着别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给谁作,在哪儿作。”[4]31

二是知识分子型汉奸。老舍笔下的知识分子汉奸中,既有像庄亦雅(《恋》)、王举人(《火葬》)这样的旧式知识分子,也包括鹿书香和郝凤鸣(《东西》)、牛教授(《四世同堂》)这样的新式知识分子。在这类汉奸身上,寄托了老舍对于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考察。尽管与市侩型汉奸相比,知识分子分子汉奸在道德操守上往往有着更高的自我约束,然而面临残酷的战争环境,他们通常会抵挡不住各种物质诱惑而放弃精神坚守,如王举人想要在战争中守住自己的既得利益,牛教授试图在乱世中继续保持自己书斋的宁静,而庄亦雅则是痴迷于古玩,鹿书香和郝凤鸣则是渴求于权力,最终却都殊途同归,全都沦为汉奸。

三是洋奴型汉奸。这类汉奸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中的丁约翰,一味地崇洋媚外,卑躬屈膝,奴性十足,毫无民族自尊意识,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社会的特殊产物。丁约翰成为汉奸的深层原因正是极度的民族自卑感,他以一种完全自轻自贱的姿态,一心希望成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的奴仆。老舍对于丁约翰的畸形心理有着痛彻淋漓的深刻剖析:“他是几百年来民族自卑的产儿,是靠呼吸散发着国耻味儿的空气长大的。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国人高抬贵手,不打他,好让他好好当洋奴。在他想来,日本人能打败英国佬,而中国一定打不过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败了,英国和美国也会卷土重来,再当他的主子。唯独中国人挺不起腰杆,不能跟英国人和美国人平起平坐。”[8]554

四是特务型汉奸。在老舍的笔下,这类汉奸在战争时期迷失了灵魂和自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生存,完全丧失了国格和人性,成为侵略者的杀人机器。老舍刻画的特务型汉奸多为男性,常做类型化描写,但是也有极具艺术光彩的,如话剧《国家至上》中的金四把,通过隐藏和欺骗破坏回汉民族关系,性格丰满立体,以至于金四把在当时成为汉奸的代名词。除此之外,还有小说《四世同堂》中的招弟和话剧《残雾》中的徐芳蜜。招弟和徐芳蜜既可以与《月牙儿》中的“我”、《微神》中的“她”以及《阳光》中的“我”等,一起构成老舍笔下的城市年轻女性形象系列,体现老舍对这一阶层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关注,但却又有所不同。招弟和徐芳蜜虽然如同其他城市年轻女性一样,最大的象征性资本就是漂亮的外表,在迷惘的时代无法获得突围;但另一方面她们没有像其他女性一样依附男性或是出卖自身,而是利用外表去迷惑和捕捉猎物,沦为侵略者的帮凶,冷血残酷又阴险狡诈,彻底坠入人生的深渊。

老舍认为人物形象塑造应该追求既有个性,也能体现一定的民族性:“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9]民族性的审视既是老舍长久以来文学创作的立足点,也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出发点。但是同以往塑造的其他市民形象不同的是,老舍源于高度的民族自尊意识和文化保守主义,主观上并不愿意汉奸代表着传统文化或是民族性格的劣根性。因此,在《四世同堂》的结尾,老舍写到了众汉奸的悲惨下场,都以各种毁灭为结局,这也代表了老舍一种平民式天真善良的道德理想,即惩恶扬善。同时,老舍还对以蓝东阳为代表的汉奸们的行为进行了一种独特诠释:“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残忍是地道的野蛮。他属于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学,他也因之越爬越高。他和日本军阀一样,说人话,披人皮,没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残忍的兽性。”[8]568

在老舍看来,蓝东阳们的堕落产生于特殊的“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根源于人性的野蛮与丑陋以及特殊的时代境遇,与国家性或是民族文化毫无关系,并且在这一点上,汉奸与日本侵略者都是一致的。在这里,老舍既为汉奸的堕落提供了一种新的诠释,也为自己的民族情感找到了出口。事实上,汉奸形象与以往老舍塑造的其他市民形象最大的不同恰恰在于他与民族文化的规范和精美丝毫无关,而是完全呈现了民族文化不健全和糟粕的一面。也因此,可以说在对待汉奸的态度上,老舍表现出了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尽管老舍在主观上力图回避汉奸身上所展现出的民族劣根性,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在这一人物身上,恰恰集中凝聚了我们民族文化心理性格落后和病态的一面,比如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明哲保身的生命哲学、权本位和金钱主义的价值观念以及贪图安稳的生活态度等。

3 汉奸与异国形象塑造

老舍在刻画不同类型汉奸的同时,也塑造了汉奸所臣服的异国形象——日本人。老舍在创作中常常采取汉奸与日本人并置的人物结构,揭示了一种抗战时期特有的社会关系。一方面,老舍有意通过汉奸和日本人的互相映照和陪衬,同时完成对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另一方面,从比较文学形象学角度出发,窥视老舍笔下的汉奸形象,可以发现汉奸在塑造作为“他者”的日本人时具有独特意义,并且也传达了老舍对于异国形象的独特理解,因为“形象学研究的目的不仅在于揭示一个作家、更在于一种文化在言说‘他者’时所特有的规律、原则和惯例。”[10]

与汉奸形象相比,由于民族文化、人物原型、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和影响,老舍对于日本人的塑造更多掺杂了自己的想象,带有他个人强烈的情感和记忆。尤其是当日本人以侵略者的姿态出现于中国社会,面对这一异国形象,作为国家主义者的老舍势必会投入自己的情感和想象。而老舍的民族情感又根植于民族战争的历史语境,因此在这种情感中还掺杂着当时中国社会对于日本人的集体想象。

老舍在塑造日本人形象时,常常通过描绘日本人对于汉奸的态度和评价,来完成他对于日本人这一异国形象的塑造,同时也为他的汉奸批判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在老舍看来,日本人对于汉奸的投靠行为首先是赏识的,尤其是日本以并不强大的国力,悍然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因此,对于日本人来说,为了将自己的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以及最大程度上节省兵力,他们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妄想。在小说《火葬》中,在汉奸王举人身上就寄托着日本人的中国顺民的梦想:“王举人是他们最理想的顺民。假若中国每一县都有个王举人的话,他们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11]

其次,在老舍的意识中,一个人背叛自己的民族应是不为人所齿的,完全有悖于道德操守,即便是汉奸所服务的对象——异族异国,对于汉奸的行为也是鄙视的。在《四世同堂》中,汉奸冠晓荷刻意模仿日本人说中国话的语调和用字、日本人的鞠躬和身段,像一个中日合璧式的怪胎,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畸形儿甚至让日本人也大开眼界和手足无措,日本人眼中的冠晓荷是这样的:“他们彼此相视,谁也没办法。他们喜欢汉奸,也卑视汉奸,他们可是不知是喜爱晓荷好,还是卑视他好!他几乎是个超人,弄得日本人没了办法。”[8]453

老舍通过对日本人视王举人为“最理想的顺民”的期待心理的揭示,以及日本人对于冠晓荷既喜爱又鄙视的复杂情感态度的描写,刻画了作为“他者”的日本人的奸诈狡猾,这种书写本身既掺杂了老舍自己的主观情感,也折射了抗战时期中国社会对于日本侵略者的集体想象。同时,老舍也讽刺了王举人、冠晓荷为了一己私利,漠视民族利益,舍弃道德尊严,心甘情愿为奴的卑劣无耻行径。因此,老舍笔下的汉奸与日本人结构关系并不是二元的善恶对立,而是恶与恶的并置,激发起人们对于汉奸和侵略者共同的蔑视和仇恨。

在老舍的笔下,抗战时期的汉奸作为彻头彻尾的民族自卑儿,他们不仅投靠日本人,还寻求对其他民族的依赖。在老舍的异国形象中,除了日本人之外,还有英国人,对于后者,老舍同样也采取了与汉奸并置的人物关系结构。《四世同堂》中,一心向往老中国文化的英国人富善先生,面对汉奸大赤包和冠晓荷摇尾乞怜的丑恶嘴脸,不禁发出:“这,这也是中国人?”[8]310的疑问。老舍描写富善先生对“老中国人”道德沦丧和行为堕落的诧异和惋惜之情,既体现了他对于富善先生作为一名“中国迷”的性格想象,同时也抒发了他对于冠晓荷和大赤包的厚颜无耻的痛恨。

在老舍之前,鲁迅就已对民族劣根性最坏的一种——奴隶性,进行了深入思考,鲁迅曾振聋发聩地将中国的历朝历代总结为两种:“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12]鲁迅主要是从本民族内部的历史和现实中去考察,从传统文化以及中国社会阶级关系去剖析的国民的奴隶性格,侧重于揭示国民如何被宗教、等级秩序或是家族礼教等所奴役。老舍由于身处特殊的民族矛盾高度激化的历史时期,他对于国民奴隶性格的思考更多是从民族外部关系入手,从民族文化碰撞和民族地位角度来进行,侧重于展示国民在遭遇外来强权势力入侵时的人格裂变。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舍在创作中采取汉奸和异国形象并置的人物结构关系,还具有更为深远的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意义,体现了他对于国民性问题的更进一步思考。

综上所述,老舍小说中的汉奸形象塑造不是一蹴而就的,源于他强烈的国家主义观念和汉奸批判意识,以及长期以来对于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自审,与也与他一贯以来的国民性批判的创作立场是一致的。抗战的时代背景,给老舍提供了反思和检讨民族文化的一个最佳时机。老舍曾说过:“抗战的目的,在保持我们文化的生存与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历史的繁荣与延续——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隶。那么,在抗战时期,来检讨文化,正是好时候,因为我们既不惜最大的牺牲去保存文化,则文化的力量如何,及其长短,都须检讨。我们必须看到它的过去,现在,与将来。”[4]300毋庸置疑,相对于一般国民来说,民族劣根性在汉奸身上表现得更加彻底和直接,可以最大限度地承载老舍对于国民性弱点的反思。老舍以一名满族作家的身份,成为中国现代作家中汉奸人物的书写者和批判者,使得他的这一文学行为更加珍贵。

[1] 吴密.“汉奸”考辩[J].清史研究,2010(4):107-116.

[2] 张瑞安 张文海.教育视角下的汉奸问题研究[J].贵州文史丛刊,2005(4):34-37.

[3] 老舍.想北平[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127.

[4] 老舍.老舍剧作全集一[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5] 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上)[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273.

[6] 老舍.老张的哲学[M]// 猫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335.

[7] 老舍.老舍小说集外集 [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193.

[8] 老舍.四世同堂[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9] 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4.

[10] 杨乃乔.比较文学概论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37.

[11] 老舍.老舍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412.

[12] 鲁迅.坟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76.

[责任编辑:刘跃平]

On Laoshe’s Creation of Traitor Images and 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HUANG Yan-fe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fe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s a writer focusing on analyzing and criticizing Chinese people’s slave nature, Mr. Laoshe created many Chinese traitors in his novels and dramas during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These characters are not only public images, but also become a series of unique ones in his works. These different types of traitors also behave the national evilness of their class. Furthermore, these traitor images also have significance for his creating of foreigner images. Mr. Laoshe’s creation of these traitor images has a pioneering value in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Laoshe; Anti-Japanese War; traitor; slave nature

2016-11-01

2017-01-06

黄艳芬(1979— ),女,安徽合肥人,合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042

A

2096-2371(2017)01-007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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