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谦的历史教育理论与实践

2017-03-10 17:12
关键词:读史朱熹历史

程 源 源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吕祖谦的历史教育理论与实践

程 源 源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吕祖谦是南宋乾、淳之际著名史学家、理学家和教育家。其历史教育活动非常丰富,在学术交流中讨论如何读史、治史;在书院讲学中重视历史教育,编撰一系列历史教材。其历史教育理论强调蓄德成己的重要性,在经史关系论上与宋代理学思潮主张的先经后史观点不同,主张经史并重。其历史教育方法独具特色,强调读史需识“统体”、读史需“重次序”、读史当作“有用看”。

吕祖谦;历史教育活动;历史教育理论;历史教育方法

吕祖谦是南宋著名史学家、理学家和教育家,在历史教育上独树一帜。他一生治史勤奋,著述丰富,重视从历史中获取经验教训,对读史方法有颇多阐述。作为理学中人,他是南宋道学的重要领袖[1]82。作为教育家,他创办丽泽书院等,常年讲学各书院之间,培养了大批学者,从宋至明学脉不坠。对吕祖谦的历史教育研究,以往学者多从书院、家族、交游等角度有所阐发,而专题探讨极少。本文主要从历史教育活动、历史教育理论和历史教育方法三个方面,来论述吕祖谦历史教育的理论与实践。

一、吕祖谦的历史教育活动

吕祖谦的历史教育活动非常丰富,主要体现在学术交游、书院讲学与教材编写当中。吕祖谦学术交游非常活跃,常常与友人相互切磋,探讨治史心得。吕祖谦创办书院,受学弟子众多,历史是其讲学的重要内容。为便于学生接受历史教育,吕祖谦特别重视历史教材编写。

(一)学术交游与历史教育

吕祖谦深知“独学”的弊端,故而非常重视与其他学者的学术交流,同时代著名学者朱熹、张栻、陈亮、李焘、袁枢等人,与其皆有密切往来。

吕祖谦与朱熹交往很多,文集载录的与朱熹的书信多达67封[2]。吕、朱的学术旨趣有所不同,吕祖谦更重史学,朱熹则更重理学,朱熹曾说:“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3]2951在他们的来往书信中经常会因学术倾向不同而进行辩论;而这种辩论,对双方的治史理念都有影响。如朱熹听闻吕祖谦在教学中偏重《左传》,于是去信说:“闻只令诸生读《左氏》及诸贤奏疏,至于诸经《论》《孟》,则恐学者徒务空言而不以告也。不知是否?若果如此,则恐未安。”[4]第二十一册1532吕祖谦觉得朱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便回复说:“所与诸生讲说《左氏》,语意伤巧,病源亦在是。自此当力扫除也。”[5]第一册402并在教导学生读书时也强调说:“学问当以《孝经》、《论语》、《中庸》、《大学》、《孟子》为本。”[6]1234因吕祖谦长于史学,朱熹在修撰《资治通鉴纲目》时,曾写信给吕祖谦希望得到帮助,吕祖谦因而“比亦寄条例去也”,并对其中具体问题提出修改建议[5]第一册438。吕祖谦还建议朱熹认真修改《伊洛渊源录》:“大抵此书,其出最不可早。舆其速成而阔略,不若少待数年而粗完备也。”[5]第一册430并表示愿意帮助朱熹搜集伊、洛文章。朱熹认同吕祖谦的说法,也认为所撰之书“卷首诸公,当时以其名实稍著,故不悉书。自今观之,诚觉旷阙。但此间少文字,乏人检阅,须仗伯恭与诸朋友共成之也”[4]第二十一册1531。

张栻作为吕祖谦的挚友,曾向吕祖谦请教如何治史,吕祖谦回信道:“观史先自《书》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鉴》,欲其体统源流相承接耳。国朝典故,亦先考治体本末及先辈出处大致。”[5]第一册395吕祖谦一直对陈亮关怀有加,故而陈亮在给吕祖谦的信里说:“海内知我者惟兄一人,自余尚无开口处。”[7]陈亮曾作《三国纪年》,并把其中的“序”和“赞”都寄给吕祖谦过目,吕祖谦在回信中重点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三国纪年序引》及诸《赞》,累日已详看,用意高深处,亦或得其一二。但大纲体制,犹有未晓处。”[5]第一册473吕祖谦非常欣赏陈亮的文采,认为其“盖得太史公笔法”[5]第一册473。乾道三年(1167)吕祖谦受李焘推荐,进入国史院重修《徽宗皇帝实录》。《实录》完成后不久,李焘受其子所累,离开史馆。吕祖谦在《与学者及诸弟》中,对李焘的离开倍感失落:“骤失此人,甚觉萧索累日,寝食为之无味也。”[5]第一册508吕祖谦不但去信多封予以宽慰对方,还利用自己在史馆的优势,给李焘撰修《续资治通鉴长编》提供帮助[5]第一册703。他还建议李焘早日完成此书的撰修:“若只广记备言以待后人,恐年祀浸远,未必能明今日去取之意,使千载有遗恨,良可惜也。”[5]第一册701吕祖谦曾受袁枢之托,为其《通鉴纪事本末》作后记。吕祖谦在后记中写到:“《通鉴》之行百年矣,综理经纬,学者鲜或知之。习其读而不识其纲,则所同病也。今袁子缀其体大者,区别终始,使司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难而遗学者以易,意亦笃矣。”[5]第一册115给予该书很高的评价。吕祖谦十分重视史事的本末源流,他认为:“学者观史且要熟看事之本末源流,未要便生议论。”[5]第七册2其《大事记》即是吸收了袁枢纪事本末体的优点而成。吕祖谦常与师友讨论《通鉴》。在《答潘叔度》中,吕祖谦说到:“《通鉴》课不欲久缀,见所抹者,并以后两三册,或令叔昌携来为佳。”[5]第一册492“阅《通鉴》颇有绪,遂兀坐不复出户也”[5]第一册493。其师汪应辰对《通鉴》颇有研究,吕祖谦便特别关注老师的研究成果:“《通鉴编类》倘已检出,望蚤示下。”[5]第一册392《通鉴》不但是吕祖谦学术交往中的重要话题,《通鉴》更是其史著《大事记》重要的文献来源[8]。

(二)书院讲学与教材编写

吕祖谦一生为官多与学事相关。绍兴三十一年(1161)承祖荫,任严州桐庐县尉,主管学事[9]22。隆兴元年(1163),27岁的吕祖谦连中博学宏词科和进士两科,次年被授为南外宗学教授。乾道二年(1166),丁母忧,回明招山守墓,不少学者慕名而来,吕祖谦因而在此办学,“四方之士争趋之”[10]。乾道四年吕祖谦创立丽泽书院,“授业曹家巷”[5]第一册741,这便是丽泽书院创办之始。吕祖谦为书院写有《规约》。三年后任严州州学教授,结识了严州太守张栻,并在张栻的支持下,大力整顿严州书院,制定了规约。吕祖谦在丽泽书院的讲学断断续续约有十年,“入仕虽久,而在官之日仅四年,故在婺之日最多。四方学者几千云集,横经受业,皆在于此”[5]第一册820。

吕祖谦书院讲学,非常重视历史教材的编写,主要历史教材有《左氏博议》《左氏传说》《左氏类编》《春秋讲义》《丽泽讲义》《丽泽论说集录》《历代制度详说》等。他为诸生课试而作的《左氏博议》在学子中广为流传,“诸生岁时休沐,必钞置褚中,解其归装无虚者。并舍姻党复从而广之,曼衍四出,漫不可收”[5]第六册575。《左氏博议》随事立义,借史事发挥义理之见,“凡《春秋》经旨概不敢僭论,而枝辞赘喻,则举子所以资课试者也”[5]第六册576。与《左氏博义》并为左氏“三传”的《左氏传说》与《左氏类编》,也是其讲读《左传》编写的教材。《直斋书录解题》说吕祖谦《左氏传说》“于《左氏》一书,多所发明,而不为文。似一时讲说,门人所抄录者”[11]。

《春秋讲义》是乾道五年吕祖谦为严州州学教授时所作,在县志中有如下记载:“吕祖谦……乾道五年需太学博士次来为郡员外博士,铎音大振,士由远方负芨者日众,浮泮宫至不足以容之。在学著《春秋讲义》。”[12]卷二《名宦》正是有众多学子的“问津”,他特作《春秋讲义》,以阐发其义理[5]第一册544。他认为,孔子所以著《春秋》,诸经所以流传,不是为了臧否古人,“夫子之笔削,本非为他人设”,而是为了“切近”,达到“通古今为一时,合彼己为一体,前和后应,彼动此随”的境界。

《丽泽论说集录》是吕祖谦在书院讲课时“口授为讲义”[5]第二册269,由门人记录,吕祖俭、吕乔年父子整理而成,其中末三卷为史记杂说,所包含的历史教育内容非常丰富。仅《史说》卷,便包含了纪传编年优缺点、读史方法、才与德的关系、从本质上看历史事件、“理”与“近理”的区别联系、人才论、为官之道等问题的讨论[5]第二册218-238。仅举其中一例说明之:吴起为人贪财好色,而为将时则与士卒同甘苦,如何看待这种前贪而后廉的行为呢?吕祖谦认为,要透过历史现象看本质,“非起前贪而后廉也,前之贪,贪财也;后之廉,贪功名也。渔人以饵致鱼,非能舍饵也,欲得鱼耳”[5]第二册221。只是吴起前后所贪的东西改变了,其本质并没有改变。

《历代制度详说》为科举考生所编,它是在流传了150年后,才被后代门人刊刻出版。有科目、学校、赋役、漕运、盐法、酒禁、钱币、荒政、田制、屯田、兵制、马政、考绩、宗室、祭祀这15门,每门下又分为“制度”和“详说”两个部分,“制度”部分征引文献,“详说”是对该制度及其沿革的分析和评论,作为“家塾私课之本”影响很大。

如果说历史教材主要还是面向书院学子的,那么像《阃范》《少仪外传》《吕氏家塾读诗记》等著述,可以说是面向童蒙教育的。这些著述都是结合了经、史、子等书编撰而成。以《阃范》为例,它是吕祖谦“与其友取《易》《春秋》《书》《诗》《礼》传、鲁《论》、《孟子》,圣贤所以发明人伦之道见于父子兄弟夫妇之际者,悉笔之于编。又泛考子史诸书,上下二千余载间,凡可以示训者皆辑之”[13]。吕祖谦把知识的传授与礼仪制度、伦理道德教育等内容相结合。吕祖谦注重将生动的历史典故和先贤事例来说理,使得童蒙更易接受理解,对后世的童蒙教育产生了一定影响。

此外,吕祖谦还重视面向大众的通俗历史读物编写,《大事记》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大事记》是较早的整理战国文献的史著之一,其体例精详,朱熹赞其“伯恭《大事记》甚精密,古今盖未有此书”[4]第二十一册1204。《大事记》本身分量并不大,只是“列其事之目而已”[5]第八册231,其中绝大部分是《解题》和《通释》,《解题》是“为始学者设,所载皆职分之所当知,非事杂博,求新奇,出于人之所不知也”[5]第八册231,明确指出是为初学者所作。《大事记》在体例上是一大创新:《大事记》是本,《通释》是纲,《解题》是基础,宏观上对历史大势,微观上对历史细节把握都非常到位,有益于初学者掌握史实和研究方法。

二、吕祖谦的历史教育理论

吕祖谦在长期的治史活动与书院讲学过程中,对历史教育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历史教育理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认为历史教育的目的在于蓄德成己;二是在经史关系上主张经史并重。

首先,蓄德成己的历史教育目的论。吕祖谦常年从事书院讲学,在为书院制定的学规中,就非常重视对于学生的蓄德教育。在最早的《乾道四年学规》中,开篇即是“凡预此集者,以孝弟、忠信为本”[5]第一册359,忠孝可说是学规的根本所在。在此之外,还阐释了入书院学习的必备条件:“其不顺于父母,不友于兄弟,不睦于宗族,不诚于朋友,言行相反,文过遂非者,不在此位。”[5]第一册359规约可以督促学生良好道德习惯的养成。《乾道五年规约》首条也说:“凡与此学者,以讲求经旨、明理躬行为本”[5]第一册360。“明理躬行”,即是要把道德准则付诸于实践之中。此后,吕祖谦又制定有《乾道五年十月关诸州在籍人》《乾道六年规约》《乾道九年直日须知》等规约,对同学之间的往来、与亲族间的交往及相应吊唁礼仪等行为作了规范,这些规约在当时都有很大的影响。学者认为,吕祖谦的学规与朱熹的学规相比较起来,“强调在儒家生活规范中体认道德修养,是这两种学规最基本的相似处”[1]114。

吕祖谦在治史实践和历史教育活动中,非常强调蓄德成己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古代历史教育普遍非常重视道德修养,往往从做人的基本规范到如何立身处事,都能在历史教育中得到启示。吕祖谦作为宋代史学家兼理学家,自然非常重视在历史教育中贯彻蓄德精神。在由门人编写的《丽泽讲义》中,吕祖谦对读史的功用作如是说:“多识前言往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而后德可蓄。”[6]1654这就是说,通过读史多了解“前言往行”,目的是为了“观其用”、“求其心”,最终落实到“蓄德”上。吕祖谦教导门人的“读史六要”,首要便是“择善”[5]第二册257。择善即是从史书史料中选出有益于纲常教化的事例来教育学子。吕祖谦一直担心“但恐择善未精,非特自误,又复误人”[5]第一册395。因而亲自从《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书中节录出史实事例,教导学子如何在史书中“择善”,体会义理思想。对《春秋》这样亦经亦史的经典,他提出“学者当深观《春秋》,以察天理人欲之辨”[5]第一册559。

在吕祖谦看来,德行的优劣是比才能、智力更重要的素养,对于社稷而言,“独恐希进之人,不足测知圣意之缊,妄意揣摩,诋排儒学。智力足以控制海宇,不必道德;权利足以奔走群众,不必诚信;才能足以兴起事功,不必经术”[5]第一册54。故而他教导学生:“看史非欲闻见该博,正是要‘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大抵事只有成己、成物两件。‘蛊者,事也’。《象》止说‘振民育德’。前时亦尝作六事看,如儆戒、择善、阃范、议论、处事、治体,要之止是两件。然两事又却只是一个‘成’字。史亦难看,须是自家镜明,然后见得美恶;称平,然后等得轻重。欲得镜明、称平,又须是致知格物。”[5]第二册259读史的目的是要“蓄德”,要点就是“成己”、“成物”。他解释“成己”是完善自身,“成己”之后,自然“见得美恶”;“成物”是指成就外物,知道事情轻重。“成己”、“成物”的概念来源于《中庸》,朱熹认为“成己”是“成”的第一阶段,这是不断完善自身的过程,“成己”之后,“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14],在“成己”的基础上,把所得用于认识、作用于外在世界,达到化育万物的境界。吕祖谦在此认为读史的基础是要“成己”、“成物”,做到这两点又需要格物致知,不断修炼。

吕祖谦把历史教育作为载体,从中总结出有益于道德教化的思想,以期达到“成己”的教育目的。宋代理学思潮影响下,史书的讲授和编纂都有明显的义理化倾向,义理化倾向的目的是期望有益于风俗教化,重振伦常纲纪。吕祖谦在《读书记》中写到:“读《诗》及《书》以涵养性情。每念古人君臣父子之间,反覆规诲,词意恳恻,想见当时忠厚气象。使人感动,为之出涕。观《春秋》见圣人之于治乱、名义之间,凛乎其不可犯也。使是法也得行于其间,则三垣、六卿,何足道哉!及参于《左氏传》,见一时良大夫能持友其国者,又皆一出于礼,而国之安危,人之寿夭,又皆以礼观之,然后喟然叹曰:甚哉!礼之大者,国之天,民之命也。”[5]第一册870吕祖谦从读史中看到的,是君臣父子间的“忠厚气象”,是圣人大道行于世的“凛乎其不可犯也”,是良大夫持国以礼的伦理纲常,吕祖谦为之神往。

其次,经史并重的经史关系论。在传统学术中,经史关系非常密切。宋代理学背景之下,经史关系理论普遍具有重经轻史、荣经陋史的倾向。相比较而言,吕祖谦的史学特色更为浓厚,其论经史关系,却秉持经史并重的观点,而这,也正是他的教育活动之所以重视历史教育的原因所在。

一方面,吕祖谦作为理学中人,自然强调读经明理,肯定经学的重要性。有学者认为,“吕祖谦虽然不被《宋史》列入‘道学列传’,并且鲜为现代学者所论及,但从12世纪60年代末期到1181年他去世的十几年里,他其实是道学最重要的领袖”[1]82。吕祖谦与张栻、朱熹在当时道学群体中很有影响力,朱熹在吕祖谦的祭文中说到:“往岁已夺吾敬夫(张栻),今者伯恭胡为又至于不淑耶?道学将谁使之振?”[4]第二十四册4080在吕祖谦所生活的时代,道学与道学群体面临诸多挑战,吕祖谦甚至认为,登门求学的学生都受此感染:“虽有教无类,然今日此道卑微,排毁者举目皆是,恐须谨严也。”[6]1664他在教学中,要求学生做到“明理躬行”。吕祖谦一生重视经学研究,著有《东莱书说》《古周易》《周易音训》《周易系辞精义》《吕氏家塾读诗记》《左氏博议》等经学著作,还与朱熹共同编修理学著作《近思录》。

另一方面,吕祖谦认为经学的发展是离不开史学的,不但可以以史证经,而且需要以史求理。吕祖谦认为,史学自身所具有的真实性,是经学阐发义理的依据,“简编失实,无所考信,则仲尼虽欲作《春秋》以示万世,将何所因乎?无车则造父不能御,无弓则后羿不能射,无城则墨翟不能守。大矣哉!史官之功也”[5]第六册183。《春秋》作为史书,经孔子之手修订而成为万世不易的经典,但吕祖谦大胆地认为,即使是孔子所作的《春秋》,能流传万世的关键在于其记载的真实可信,就如造父无车就不能发挥御车之术,后羿无弓便不能射日,墨子无城便无物可守。吕祖谦还主张从史书的兴衰得失中求得义理。朱熹批评吕祖谦推崇司马迁:“圣贤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3]2592对吕祖谦求义理于史书中的作法,朱熹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学习义理要从“圣贤六经垂训”中得出,贬低司马迁的史学是“疏略浅陋”之学,吕祖谦则认为司马迁“消除得血气,虽董仲舒亦不能及”[5]第七册1。在如何评价司马迁的问题上,折射出吕祖谦在经史关系上重视史学的一面。吕祖谦还从经学源头论经史关系,认为“六经”与史著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六经”就是上古时代的史料,“看《诗》即是史,史乃是事实。如《诗》甚是有精神,抑扬高下,吟咏讽道,当时事情可想而知”[5]第一册729,打破了经学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可以说是“六经皆史”说的开端。

三、吕祖谦的历史教育方法

吕祖谦在长期从事历史教育过程中,积累了很多历史教育方法,具体来讲,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读史需识“统体”、“大纲”。古今历史千变万化、错综复杂,如何把握自然需要方法。吕祖谦认为,读史的关键首先是要识得“统体”、“大纲”。他说:“看史要识得时节不同处,春秋自是春秋时节,秦、汉自是秦、汉时节。”[5]第七册2这里所谓“时节”,即是指时代。认为读史首先要了解时代和把握时代特点,也就是“春秋自是春秋时节,秦、汉自是秦、汉时节”,不能不顾时代背景。吕祖谦也用“统体”这个概念来说明时代特点,肯定了解时代特点的重要性。他说:“读史先看统体,合一代纲纪风俗消长治乱观之。如秦之暴虐,汉之宽大,皆其统体也。其偏胜及流弊处,皆当深考。复须识一君之统体,如文帝之宽,宣帝之严之类。统体盖谓大纲,如一代统体在宽,虽有一两君稍严,不害其为宽;一君统体在严,虽有一两事稍宽,不害其为严。读史自以意会之可也。至于战国、三分之时,既有天下之统体,复有一国之统体,观之亦如前例。大要先识天下统体,然后就其中看一国之统体,先识一代之统体,然后就其中看一君之统体。二者常相关也。”[5]第一册561在这段话中,吕祖谦强调读史必须要了解“统体”,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大格局,并且“深考”这种大格局的形成与特点。在吕祖谦看来,对于“统体”的考察,可以分别从空间和时间入手,从空间而言,有天下统体和一国统体之分;从时间而言,有一代统体和一君之别。考察的方法,既要由大而小,逐渐细微,又要注意大小之间的关联。

吕祖谦又明确说,所谓“统体”,也就是“大纲”。看大纲就是要看总体,“看史书事实,须是先识得大纲领处”[5]第七册2。也就是说,抓住了大纲领,也就抓住了时代总体特点。大纲一方面不受细节左右,所谓“如一代统体在宽,虽有一两君稍严,不害其为宽;一君统体在严,虽有一两事稍宽,不害其为严”;一方面又有助于进一步去了解细节,抓住了大纲,“则其余细事皆举”。究竟哪些内容属于“大纲目”?吕祖谦在教人读史时说:“如不嗜杀人,如恤力役,如赈凶荒,如纳谏诤,如幸大臣第,其中仁厚宽恤,固结人心,维持国势处皆是,此是大纲目。”[5]第二册246而这些内容,往往会影响到“一代纲纪风俗消长治乱”。读史识大纲,就是要识得一代治乱兴衰之因。在读《左传》时,吕祖谦就明确指出《左传》的“大纲”即是子贡的一句话:“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5]第七册1-2他认为《左传》记载的史实是上有“先王遗制之”,下又见“后世变迁之所因”[5]第七册2,子贡的这句话,即是很好地反映了这一时期的“大纲领”。

吕祖谦认为,读史识“大纲”,还需要看“机括”。他说:“既识统体,须看机括。国之所以兴所以衰,事之所以成所以败,人之所以邪所以正,于几微萌芽时察其所以然,是谓机括。”[5]第一册561这里所谓看“机括”,即是要人们懂得见微知著的道理。历史之大纲,亦即关乎历史成败的各种因素,其形成都不是一早一夕的,读史不但要了解历史的成败,还要进一步了解导致成败的各种因素的起因,如果能从“几微萌芽时察其所以然”,才能够真正做到防微杜渐。吕祖谦的“机括”论,具有防患于未然的意识,对于总结历史治乱兴盛有重要思想启示作用。

第二,读史需注重次序和详略。史书数量汗牛充栋,内容难易不一,如何阅读,必须注重次序和详略。首先,读史要有次序。吕祖谦认为:“观史先自《书》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鉴》,欲其体统源流相承接耳。”[5]第一册395读史要从最早的史书《尚书》开始读,再读《左传》和《通鉴》,这样在时间上就有个相承接的次序。又说:“史当自《左氏》至《五代史》依次读,则上下首尾洞然明白。至于观其他书,亦须自首至尾,无失其序为善。若杂然并列于前,今日读某书,明日读某传,习其前而忘其后,举其中而遗其上下,未见其有成也。”[5]第一册715-716这里吕祖谦指出了读史的两个问题:一是读史应以时间先后为序,通读下来;二是读史不能“杂”,“杂”既包括次序有失,也有胡乱择书的意思。

其次,读史要有详有略。史书浩博,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都一一详读,这就需要有所选取,有的要精读,有的则可以大略知晓。吕祖谦说:“学者观史各有详略,如《左传》《史记》《前汉》三书皆当精熟细看,反覆考究,直不可一字草草。”[5]第七册1而对于马、班以下史家,他认为“皆无史法”[5]第七册1,只看个始末大概即可。在吕祖谦看来,编年体的《左传》和纪传体的《史记》《汉书》是历史撰述的典范之作,学者读史,对这些经典史著必须要详细阅读,“不可一字草草”,只有这样,才能深知其意。至于马、班以下历代正史,吕祖谦认为“皆不得史法”,在历史撰述上并没有什么突破,只是一种沿袭,故而大略看看即可。同样都属于详读的史书,也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道理很简单,因为这些史书结构、书法、详略皆有不同,读史者必须区别对待。如“看《史记》又与看《左传》不同,《左传》字字缜密,《史记》所载却有岁月差互、先后不同处,不似《左传》缜密。只是识见高远,真个识得三代时规模。此学者所当熟看”[5]第七册1。吕祖谦尤其推崇《左传》,他通过对其中细节的考究,得到很多很重要的结论。如他通过计算周朝将领的名字,证明周朝王室的军队确实越来越少[1]99。他认为《资治通鉴》体大思精,很好地反映了历史的兴衰之变:“独《资治通鉴》用编年法,其志一人一事之本末,虽不若纪传之详,而国家之大体,天下之常势,首尾贯穿。兴废存亡之迹可以坐炤。此观史之咽会也。”[5]第一册870读史者应当对此格外留心。

第三,读史需“作有用看”。读史的目的在于吸取过去史实中的经验教训,来解决当下的社会政治问题。吕祖谦批评时人读书不讲致用的倾向,“今人读书,全不作有用看。且如人二三十年读圣人书,及一旦遇事,便与闾巷人无异,或有一听老成人之语,便能终身服行,岂老成之言过于《六经》哉?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故也”[5]第二册254。如何做到读史以致用,他提出:“教国子以三德三行,立其根本,固是纲举目张,然又须教以国政,使之通达治体。古之公卿,皆自幼时便教之,以为异日之用。今日之子弟,即他日之公卿,故国政之是者,则教之以为法;或失,则教之以为戒。又教之以如何整救,如何措画,使之洞晓国家之本末源委,然后他日用之,皆良公卿也。自科举之说兴,学者视国事如秦、越人之视肥瘠,漠然不知,至有不识前辈姓名者。一旦委以天下之事,都是杜撰,岂知古人所以教国子之意。然又须知上之人所以教子弟,虽将以为他日之用,而子弟之学,则非以希用也。盖生天地间,岂可不知天地间事乎!”[6]1656

吕祖谦认为,德行教化只是“立其根本”,还需要“教以国政,使之通达治体”。因为今日学子便是明日社稷之才,如果不通过读史来学习“国政”,不知晓政治制度的得失与演变,那将是一种无用之学。希望通过读史来知晓“天地间事”,认为这才是读史的真正目的之所在。故而他会发出“盖生天地间,岂可不知天地间事乎”这样的感慨。对学子不晓前言往行,吕祖谦是痛心疾首的。在《历代制度详说》“田制”目下,他考查了从井田制开始的历代田制,感慨“今世学者,坐而言田制”[5]第九册118。认为田制的实行要依据实际情况,不能盲目倡导三代的井田制。学而有用,是吕祖谦历史教育的根本所在:“百工治器,必贵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为也。学而无所用,学将何为也邪?”[5]第二册263器皿无用,工匠就不会去制作,学习无用,便失去了意义。他曾把学问比作“药山”,学者如果不会从中采撷以为己所用,那不过是博闻强记而已,“壶丘子问于列子曰:‘子好游乎?’列子对曰:‘人之所游,观其所见;我之所游,观其所变。’此可取以为看史之法”[5]第二册218。

如何做到“观其所变”来达到“为己所用”?吕祖谦提出“观史当在其中”的观点。吕祖谦说:“大抵看史,见治则以为治,见乱则以为乱,见一事则止知一事,何取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火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进,知识亦可高,方位有益。”[5]第二册218他认为读史不能如隔岸观火,不假思索,而是应该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遇到此事当如何处理,再拿史书来对照,这样学问和知识都能提高。这样读史,有助于了解历史人物和事件,并在此基础上吸取人生的智慧。

吕祖谦出生于中原文献世家,吕氏家族从六世祖吕公著起,被列入《宋元学案》的吕氏家族成员有17人,家学深厚,形成了从吕公著到吕祖谦的完整学术传承,“中原文献之传,独归吕氏,其余大儒弗及也”[6]1234。在家学传承的基础上,到吕祖谦时形成了“吕学”,与同时代的朱学、陆学鼎足而三,“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6]1653。这里所谓“中原文献之统”,其实是体现了吕学重史的特色。诚如学者所言,“吕祖谦由经入史,通过对历史著作的汇诠和撰写,阐发其理学思想,形成吕学的独特风格,同时亦开启了‘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浙东之学’新路数”[9]17。吕祖谦的重史特色,既表现在其撰述的大量历史著作上,也反映在其重视历史教育上。正是重视历史教育,从而使其重史理念得以代代相传,最终形成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之独树一帜的治学路数。

[1]田浩.朱熹的思维世界[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2]陈荣捷.朱子新探索[M].台北:学生书局,1988:555.

[3]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朱熹.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5]吕祖谦.吕祖谦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6]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陈亮.陈亮集(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7:321.

[8]李洪波.吕祖谦文献学研究[D].北京大学2013年博士论文.

[9]潘富恩,徐庆余.吕祖谦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0]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2872.

[1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6.

[12]郑瑶,方仁荣.景定严州续志[G].《钦定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张栻.张南轩先生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45.

[1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34.

[责任编辑王记录]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6.015

程源源(1993—),女,安徽无为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6JJD7700007)

K092

A

1000-2359(2017)06-0083-06

2017-02-11

猜你喜欢
读史朱熹历史
读史(外一首)
读史长智商:五张羊皮的大买卖
阎崇年:读史明理
YAU’S UNIFORMIZATION CONJECTURE FOR MANIFOLDS WITH NON-MAXIMAL VOLUME GROWTH∗
读史即悟
EnglishReadingTeachingBasedonSchemaTheory
新历史
“朱子深衣”与朱熹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