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中的故事标题解读

2017-03-15 20:58陈芬
北方文学·中旬 2017年1期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

摘要:《幸福过了头》在门罗全集中格外引人注目,原因除了令人不安的极端邪恶主题,还有书名本身的反讽性。本文试图详略结合地分析解读该书中十个故事标题,包括其出处、类型和意蕴等,以此了解门罗故事命名的技巧、蕴含的深意和故事中呈现的深邃的精神世界,标题的解读因此成为进入门罗故事天地的一把钥匙。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幸福过了头;标题解读

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的标题有时直接明了,有时颇耐人寻味、寻思出来让人不禁啧啧称叹,有时又像谜一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漂流到日本”。对这些标题的分析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门罗晚年的短篇小说集《幸福过了头》(2009年出版)呈现出比以往的任何作品都更阴冷、黑暗的色调。《逃离》中潜伏的阴森朦胧升级为浓墨重彩的邪恶。主题(除了“森林”)也更极端、更令人不安:谋杀、性变态、绝症、冷漠的父亲、精心谋划的残酷……很讽刺的是,门罗偏偏将这样一本书命名为《幸福过了头》。本文将详略结合地分析该书中十个短篇小说的标题,包括其出处和意蕴等。希望通过对标题的解读进一步了解门罗在故事中呈现的深邃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从类型看,门罗的故事标题有的是具体事物,如“明信片”、“砾石”,有的是主人公名字,如“杰西和梅瑞柏斯”、“科莉”,也有地名或重要意象,如“科尔特斯岛”、“脸”,还有的标题来自故事中提到的诗歌,但更多的是故事叙述者或主人公用过的某个词或短语。

“多维的世界”,Dimensions这个词出自男主人公劳埃德发疯杀死自己三个孩子被监禁起来后写给妻子多丽的信中。劳埃德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拥有极强的控制欲和可鄙又可怜的自尊心。从孩子的喂养、教育方式到妻子和女邻居玛吉的关系甚至谈话内容都是他要干涉、显示丈夫权威的地方,多丽难以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精神控制去玛吉家透气,劳埃德认为多丽家丑外扬,声称为了惩罚妻子而杀死了孩子们。“多丽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从泥巴,到杂草,纸,或是浴巾,甚至她自己的衣服。仿佛她想要压下去的,不仅仅是号叫,还有脑海里的那个情景”。[1]这样的惨剧让人不忍卒读,虽然门罗一如既往地避开痛点,对杀人过程几乎只字未提。|劳埃德在第一封信中写道“那些往城市中心扔炸弹的,那些防火烧掉整个城市的,那些饿死、杀死成百上千生命的人,却往往不被当成恶魔,而是大把大把地被授予奖章和荣誉。只有针对少量人的行为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邪恶的”。这与《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杀人论调及其相似,但丁在《神曲》的“地狱篇”中将杀害至亲的罪人打入地狱的最底层,恶魔劳埃德自然也是将自己关进了心的地狱。第二封信中他写道:天堂存在,孩子们还存在,在另一个维度里,世界上也许有无数个维度,他一定跨越了某个维度,碰到了他们。正是这样的想法潜伏进了多丽的脑海里不走了,成了她的避风港。在从疯人院回来的途中,她救活了车祸中呼吸都几乎停止的男孩,这让多丽进一步走出了痛苦的深渊,她最后说不用去伦敦了,也就是不用依靠劳埃德来麻痹自己了。多维的世界可以有如下解读。一、人心是多维度的,清醒与疯狂,善良与邪恶并存,但认识到这一点却不容易。劳埃德在地狱中走了一遭才摆脱旧日的偏执与疯狂,像熊脱毛、蛇蜕皮一样认识到内心的邪恶。二、跨越不同的维度需要爱。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是不可能实现跨越的,劳埃德心中苏醒了的对孩子们的爱让他看到了天堂。就像谭恩美《一百种秘密的感觉》中的通灵女孩,她能和鬼魂说话,是因为爱之深、念之切。三、门罗通过创作为人们打通了多维的精神世界,让我们认识自身并感受到作者对人类痛苦的深切关怀。她有一双冷峻的眼,默默看着陷于痛苦深渊的人们直到他们得到救赎,即使不是彻底的救赎。

“纯属虚构”(Fiction)是关于爱的背叛和回忆的故事。乔伊丝和丈夫乔恩原是高中同学,大一私奔后开始了人生新的阶段。乔恩招了学木工的女徒伊迪,暗度陈仓移情别恋,乔伊丝被伊迪取代后默默从家里搬出去,并成为伊迪女儿克里斯蒂的小提琴老师,她面对爱的背叛看似逆来顺受,其实内心痛苦纠结。多年后的一个晚上,乔伊丝看到一本短篇小说集《我们如何活着》,作者是克里斯蒂,丈夫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是“小说”,也就是故事的标题Fiction。“她以前和妈妈住在一幢依山傍海的房子里……”那里曾是乔伊丝和乔恩的家,记忆的闸门随着故事而展开,那里有她曾经的欢乐和痛苦。最后乔伊丝拿着书和一盒巧克力去书店跟作者见面签名时,她发现克里斯蒂已经不认识她了,仿佛书里面的世界已经被她完全抛在了脑后。乔伊丝镇定下来后觉得,这件事可能某天也会变成一个有趣的故事,她讲给别人听也不奇怪。标题Fiction指小说,也有虚构的意思。乔伊丝的过去明明真实的存在过,但时间让过去有如虚幻的梦一样,那梦里有过我们最真实的情感。“纯属虚构”让我们看到记忆与现实、虚构与真实、过去与现在既膈膜断裂又相互交织的复杂关系。时间是我们的盟友,往事不堪回首终会成为故事。Ailisa Cox指出,“纯属虚构”中门罗思考的是生活和艺术的关系,乔伊丝认为克里斯蒂的小说完全是自传性质的,然而我们却看到读者和作者之间的界限。过去不能重来,小说中的过去必定是经过重构的。[2]

“温洛岭”(Wenlock Edge)是英格兰乡村一处石灰岩悬崖景点,但门罗的这篇故事全然没有标题所指的诗情画意。叙述者“我”是一名来自加拿大小镇普通家庭的女大学生,希望努力学习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我”的室友妮娜来自美国,家庭背景十分复杂,她被孤独的有钱老头普维斯包养。在受到妮娜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强烈冲击下,“我”接受了普维斯的邀请圣诞期间去他家吃饭。普维斯住的楼没有挂圣诞彩灯,“我”一进门就被管家要求脱掉所有衣服,坐在昏暗灯光下的老头显得悲伤、苍老、疲惫、冷淡,他仿佛根本没看到“我”没穿衣服,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餐后“我”念诗给他听,“现在……温洛岭一带草木深诉着悲苦—”。这首诗叫《西罗普郡少年》,是维多利亚时期诗人豪斯曼为暗恋的同性男子离世而作,风格沉郁。和“温洛岭”一样,门罗的“拯救收割者”也是从诗歌(丁尼生)中获得标题,诗本身的情感和意蕴能够丰富故事的内涵。诗中悲苦的温洛岭十分契合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妮娜跟男友未婚生子,被抛弃后虽然尝试了各种办法想自己养大孩子,面对生活的艰难还是选择了出卖肉体、游戏人生;普维斯有钱傲慢却空虚悲伤;“我”幻想着充满诱惑的神秘约会,尝到的却是自卑、羞辱和失望。如“我”所感受到的,“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赤裸的。普维斯穿了衣服,他也是赤裸的。我们全都是忧伤的、赤裸的,被叉子叉着的生物”。

“深洞”(Deep-Holes)是一家人开车去野餐的途中看到的指示牌“小心。洞—深”。“深洞”做故事标题具有很强的象征性。莎莉看到指示牌觉得奇怪,两个字中间为什么要用连接号?连接号意味着断裂、分隔、距离,它引发对洞有多深、多危险的联想。故事中异化的父子关系让人不禁联想,这个带有连接号、位于悬崖边的深洞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多重象征符号:父子之间深不可测的隔阂、父亲阿历克斯内心望不见底的黑暗与冷漠、儿子遭到父亲鄙视、自我确认感缺失后的绝望。洞是虚空、黑暗、孤独、恐惧、隐秘内心的象征,也是人堕落的象征。阿历克斯虽然救出了掉入洞里的肯特,他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拯救者,而是挖洞者。他讨厌老婆哺乳的场面和性的联想混在一起,并不是有的评论家所说的禁欲主义者,[3]是极端自我地把自己的欲望和孩子的需要对立起来;他拒绝肯特的感激,依然视之为鬼鬼祟祟、心灵肮脏的麻烦制造者;肯特离家出走后,他没有丝毫反省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职,简单认为儿子不是个正常的人,连他去世之前也没有提到这个儿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一言一行都在无情地打击着肯特,是他把肯特推离了家庭,使他过上那种完全没有自我、看似无私的生活。成年后的肯特独身、拒绝任何亲密关系都来自童年时父亲的冷漠给他造成的心理创伤。Ailsa Cox指出,“从比喻意义上讲,所有孩子都会死掉:他们长大变成独立的个体,和父母及童年的自己分离。在‘深洞、和‘沉默中,这种分离似乎是跟死亡一样是绝对、不可逆转的”。[2]

“游离基”(Free Radicals)是刚刚丧夫、独居且癌症晚期的老太太妮塔的故事,她通过讲述自己真假难辨的谋杀事件吓跑了闯入她家厨房的在逃谋杀犯。游离基是妮塔和杀手对话时提到的,她解释说游离基是和红酒相关的东西,它是好是坏、红酒是毁掉它还是产生它,她不记得了。游离基也叫自由基,是化学术语,根据百度百科的解释,它是化学反应活性很高的具有非偶电子的基团或原子。体内的游离基有一定的功能,但过多就会产生破坏作用甚至致癌,是人类衰老和患病的根源。科学家们已经捕捉到了一部分游离基,但在成千上万种游离基中,被直接捕捉到的还有限。从这个解释看,化学中的游离基具有两面性、活跃性和不可知的特性。故事末尾提到妮塔学到了“一些熟悉的通常无害的植物的毒性”。结合游离基的化学属性看,这句话就具有了同时指涉人性的双关意义:通常很好的人也有阴暗面。此外,游离基也指在逃的杀人犯和妮塔故事中试图利用植物毒性杀死情敌的女人。

“脸”(Face)是围绕男主人公脸上的深紫色胎记展开的故事,脸对主人公来说是核心意象,决定着他的性格、命运,影响他的人际关系。“森林”(Wood)洋溢着夫妻间相互扶持的脉脉温情,在色调黑暗的《幸福过了头》中显得和其他故事格格不入。森林作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既是伐木工罗伊享受独自工作的清静的地方,也是他和妻子重新建立情感纽带的地方。那些“互相支持,互相帮助的”树在罗伊眼里有了象征意义。“一些女人”(Some women)类似“星期天下午”、“科尔特斯岛”和“雇佣女孩”,有自传色彩:为了生计,门罗17岁那年夏天去有钱人家里做过临时女佣。这类故事中的雇佣女孩都只有十几岁,心思敏锐,非常有观察力。“一些女人”写的是女孩眼里观察到的那些女人们的情态,她们性格迥异、暗地里展开了没有硝烟的战争,平静的生活下暗流涌动、掩盖着不为人知的阴暗,这一切都被尚处于青春期的女孩看在眼里。

以上三个故事标题比较简单直接,而“孩子的游戏”(Childs play)和“幸福过了头”(Too much happiness)的标题则是反讽性的,故事内容和标题所指完全不符,二者形成强烈的冲击。门罗在“孩子的游戏”中,以波澜不惊的口吻讲述了两个女孩合谋溺死了她们强烈反感、仇恨的残疾女孩。她用这个故事剖析了孩子身上的残忍。该标题没有在故事中直接出现。幸福过了头是女主人公索菲亞临死前说的话,我们能体会到其中明显的反讽意味,但标题的具体所指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笔者也不敢妄做推断。大概正如Dennis Duffy所言,“也许我们永远都不能确定索菲亚临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也无法知道门罗为幸福过了头这个短语赋予了什么含义。但读者们可以达成一致的是:幸福真的可以多到过了头吗?反讽就潜伏在人类体验深刻的悲伤中以及人类动机和反应的复杂性中”[4]。

综上所述,《幸福过了头》中的故事标题门类繁多,有简单直接的,反讽的,来自诗歌意味深长的,甚至有别具匠心的化学术语。但无论何种标题都能让人很容易想起故事的内容并恰到好处地指向故事的意蕴、主旨。深邃如门罗,有些迷一样的标题依然向我们发出挑战召唤着新的的解读。本文对《幸福过了头》里故事标题的解读难免有片面、肤浅之处,但正如门罗在采访中所说,“生活是琢磨不透的,如果能部分理解它也是值得的。”这也是本文的写作宗旨,但愿能抛砖引玉,引出更多对门罗作品中标题的更深入的研究。

参考文献:

[1]艾丽丝·门罗.张小意译.幸福过了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Ailsa Cox. “Age Could Be Her Ally: Late Style in Alice Munros Too Much Happiness”. Charles E. May ed. Critical insights Alice Munro [C]. Massachusetts: Salem Press: 2013: 280,281, 284.

[3]傅利,杨金才主编.写尽女性的爱与哀愁 艾丽丝.门罗研究论集[C].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383.

[4]Dennis Duffy.“AliceMunros Narrative Historicism: Too Much Happiness”. American Review of Canadian Studies, Vol.45 [J]. United Kingdom: Routledge Taylor&Francis Group:2015:205.

作者简介:陈芬(1981.10—),女,汉族,湖北荆州人,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人文学部,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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