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半个世纪的情书

2017-03-16 18:32栾永福
家人 2017年3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老师

栾永福

姥姥70岁那年,收到从远处寄来的一摞书信。没上过学的她为了读信,决心从头学习识字。那是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情书,也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牵挂。

庄户地西施学识字

姥姥没上过学,18岁时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1954年,乡里响应国家号召,大力扫盲,在很多村设立了识字班。姥姥年龄合适,被叫去学习。她性格活泛,愿意接触新东西,挺想去,但是太姥爷不让。太姥爷养了几头老母猪,平时都要靠姥姥照料,离了她不行。

村妇女主任拿着本子走进家门的时候,一头老母猪正在下猪仔,太姥爷和姥姥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妇女主任动员太姥爷给姥姥报名,太姥爷满手血,蹲在地上给老母猪揉肚子,头也没抬直接拒绝。

妇女主任费了半天口舌,最后把毛主席搬出来才说服太姥爷,让姥姥进了识字班。识字班一天两节课,只在晚上开,地点是村里的小学教室。班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是吃了晚饭就去上课。

姥姥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刚喂完猪,身上还臭烘烘的,一股猪粪味。老师开玩笑,说她是“庄户地西施”,引起哄堂大笑。姥姥羞得满脸通红,一整晚都没敢抬头。

姥姥个子不高,但长相俊俏,皮肤白皙,在人堆里很显眼。她脑子聪明,学的东西很快就能记住,别人还在恍惚,姥姥已经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成了识字班的尖子生。两个月后,乡里搞扫盲成果验收会,姥姥作为优秀典型参加了。等她从乡里回来,村里就开始慢慢传起一些谣言,说她和识字班的于老师好上了。

师生恋的萌芽

姥姥一开始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被太姥爷拦在门口。太姥爷蹲在门槛上抽烟袋,一脸铁青,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顿。

太姥爷这么生气的原因是于老师成分不好。

于老师的父亲以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他家的地在土改的时候被分掉了,现在已经变成普通老百姓,但是身份依然敏感。太姥爷祖辈都是贫农,之前还在于老师家干过长工,心里肯定疙疙瘩瘩的。再加上当时人们对家庭出身看得很重,太姥爷自然极力反对。

姥姥很蒙,那天晚上哭了个稀里哗啦,她跟太姥爷说自己就是去学习识字,和于老师一点别的关系都没有。太姥爷抽了很久的烟,最后说了一句话:“识字班别去了,在家喂猪。”

姥姥哭着点头。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识字班。

姥姥在识字班待了不到3个月,她数了数,总共学了104个字。她把所有的字都写出来,算了算,笔画最多的是“绣”字。姥姥的名字叫“秀花”,她嫌不好听,还在识字班的时候让于老师给她改名字。于老师说把“秀”改成“绣”好,姥姥就记住了这个字。

很多年后我和姥姥一起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锦绣”这个词,她指着电视屏幕说那个字她认识。我问姥姥怎么认识的,她说以前学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姥姥说的“以前”,竟然是几十年前。

姥姥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天天围着家里的猪转。她虽然整天窝在家里,心却还在识字班。

姥姥说谎了,她其实是喜欢于老师的。她和于老师早就认识了,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

太姥爷以前在于老师家做长工时,姥姥刚十岁出头,天天跟着下地干活。两人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小孩子也不懂什么,只是偶尔在一起玩耍。

后来土改,于老师家的地被分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父亲也在半年后去世了。他顶着“地主子孙”的名头生活,见人矮三分,凡事都忍让。直到村里建小学,找不到识字的人,于老师才得以戴罪立功,成了小学教师。

识字班成立后,于老师又教识字班,成了姥姥的老师。从那时候开始,一段师生恋悄悄萌芽。

于老师把“绣”字教给姥姥,姥姥就一笔一画地模仿着写。此时距那段一起玩耍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七八年。

伤疤代表我的心

姥姥回忆从前时,跟我说过一件趣事。

于老师家门口拴了头公驴,悠然自得。姥姥背着一筐猪草路过,公驴凑过脑袋,咬住竹筐,把姥姥带了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竹筐被压散架,竹篾刺中了她胳膊,流出血来。

于老师恰好端着一碗水出门,看见后吓得把碗一扔就跑上去打驴救人。他以为情况严重,大呼小叫,结果吓惊了驴,驴一尥后腿,正好踢中他脑门。于老师仰天倒地,躺在那里直哼哼。

姥姥跑过去拉于老师,怕他的脑袋被踢坏,一直摇着他的肩膀。于老师坐起来,失了魂一样呆愣愣地眨眼,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你胳膊咋了,给驴踢了?”

“你看看,自己被踢了还问我。”姥姥笑着给我讲完这个故事。

“后来呢?”我问。

“他额头上肿了个很大的包,十几天才下去,幸好人没被踢傻,哈哈。”姥姥笑得一脸皱纹。随即眼睛眯起来,带着淡淡的笑容陷入沉默。我知道她又在回忆往事了。

姥姥说她上识字班的时候还和于老师聊起过这件事。于老师撩起额前的头发给姥姥看了一眼,那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伤疤。伤疤很浅,弯弯的一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姥姥对那个伤疤牵肠挂肚,总想亲手把于老师的头发撩开看,可是直到她从识字班退学,也没能再看一次。

甜蜜戛然而止

從识字班退学后,姥姥不甘心,偷偷找机会和于老师见面。村子西头有条河,夏天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晚上会在这里洗澡。姥姥洗去身上的猪粪味,换好衣服后就绕道去小学。

等她走到小学的时候,恰好识字班上完第一节课,于老师会以喝水为由出门和姥姥约会。学校门口有两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宛如小山,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二人就站在阴影里你看我我看你。

姥姥的脸盆里不仅有洗好的衣服,还有粮食,或者几个甜瓜,或者几个煮鸡蛋。于老师家境困难,常常食不果腹,姥姥就这样接济他。他们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地交谈。姥姥问今天教了什么字,怎么写,于老师就“一横一撇”地口头描述。繁体的“绣”字有13画,姥姥拿这个做对比,笔画数超过13的就算难字。

那个年代男女大防,两个人就这样相处,从未有过身体接触。唯有一次,姥姥抬手摸了摸于老师的额头。

“看上去不显眼,但能摸出来。疼不?”姥姥问。

“早就不疼了。”

姥姥放下手,两个人各回各处。

这种偷偷摸摸的甜蜜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半月后,两人约会的事被告发——姥姥头发长,洗完头之后一时半会擦不干,但是时间紧急,她就经常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于老师见面。

于老师很体贴,见面的时候会拿自己的毛巾帮姥姥擦头发。出门的时候毛巾是干的,回来就变湿了,这个变化引起了好事者的注意。好事者偷偷跟踪于老师,发现了他和姥姥的秘密。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太姥爷这次倒没有发火,自顾自沉着脸闷头干活,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只是不让姥姥出门。姥姥也不敢说什么,就这样在家憋了好几天。

等姥姥能出门了,一打听,才知道于老师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他受到严厉的处分,不仅被革了公职,還被派去隔壁村的砖窑干活,又苦又累,连温饱都解决不了。

姥姥听说他在那里还摔断过一次胳膊,差点连命都丢掉。她心疼得很,可除了哭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太姥爷盯得紧,村里人又风言风语,她不能去看于老师,就这么精神恍惚地过日子。

再后来于老师失踪了,他扔下年迈的母亲,独自逃离了村子。几天后老母亲饿死家中,于老师还是没回来奔丧,他彻底消失了,姥姥自此终生都没见过他。

太姥爷做主,给姥姥寻了门亲事。男方家是杀猪的屠户,和太姥爷门当户对。

屠户也姓于,憨厚,会过日子,他就是我姥爷。

我姥爷也不识字。

50年后的识字班

姥姥说她这一辈子有两件事特别遗憾。第一件,是姥爷因操劳过度去世得早。第二件事,就是于老师走的时候自己没去送送他。

姥姥心里有愧疚,总觉得自己亏欠于老师。她说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去找他,他大概也不会出事,现在也该子孙满堂享清福了。

我劝姥姥:“说不准他在外地也活得很好呢,也不见得每个地主家的孩子都那么惨。”姥姥叹气:“难啊。”

她上了年纪之后逢事就感叹:手指不灵活拿不了筷子,说难;眼睛花了穿不了针鼻儿,说难;双腿不听使唤走不了路,说难。总之就是难。

我上高二那年姥姥突然来了精神,让我教她认字。我搞不懂快七十岁的姥姥怎么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后来才知道,她收到了一摞书信——那是于老师的遗物。

于老师从家里逃走后去了吉林通化,在那里娶妻生子。他过得怎么样姥姥没说,只说他临终前把后人叫到身前,嘱咐他们把一些信交给老家山东的一个熟人。几经辗转姥姥收到了信。

那年暑假,我也开了识字班,学生只有一个,我姥姥。

姥姥戴着老花镜,学得很认真,她不学拼音,让我直接教她认字。她毕竟年纪大了,学起来力不从心,一个字要反复学好几天才能记住。姥姥拿笔反复地写,每个字都要写十几遍,饶是这样也老是出错。有些字体相近的字她总是搞混,又经常忘掉笔画,麻烦得很。

很多时候姥姥下功夫把某个字抄了半张纸,写完才发现少了一横或一竖。姥姥感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当年上识字班的时候,那些字是看几眼就能记个差不离的。

我问姥姥现在学写字是什么感觉,她透过老花镜瞅我,说:“难。”

姥姥握笔很用力,我跟她说轻点就行,她说不使劲捏不住笔杆。可是这样写,短时间手就会累。她写一会儿甩一甩手腕,好几次把笔甩了出去。有一回甩出去的笔正好扎到趴地上睡觉的猫,猫“嗷”地一声惨叫蹿出去,姥姥乐不可支。

“当年学校门口也有一只猫,那天晚上猫赖在树上不走,我拿石头打它,它也是这个样子跑的。”姥姥眯着眼笑。

我也跟着撇嘴。

暑假结束之后我回校,姥姥继续自学。有时候打电话回家,问她学得怎么样了,她语气很得意,说:“放心吧,我这个老识字班厉害着呢。”

姥姥确实很厉害,她终于独自看完了那些信。大姨说姥姥看完信后很平静,只是有好半天不说话。信的内容谁也不知道,姥姥守口如瓶,我问也不说,问急了,就敷衍几句。后来我干脆不问了。

2004年,姥姥去世。

她去世之前把那些信都烧了,连带学写字时积攒的练习作业,都付之一炬,没留下一点痕迹。

这件事至此终于落下帷幕,前后正好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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