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是我的本质

李安

我在艺专时，爸爸送我超八厘米的胶片，那时我有很强烈的触电的感觉，那是我可以掌控、创作、投射的东西。我就是一个拍电影的人。一段时间以来，我以为，每秒24格是电影天堂的一个栏杆，超过那个，好像就是出了天堂，不晓得要怎么办。可是因为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关系，我觉得那就是不够，我越拍问题越多。我拍“派”运气不错，满成功，但提心吊胆，我只敢用一点点3D，超过一点，问题就出来。

所以，不是我要把天堂乐园的篱笆拆掉，我只是想要把篱笆往外面再扩张一点。我开始追求高规格，但演员表演、打光、布景什么的都不对，当超过每秒60格，就已经感觉不像电影，而是进入另一个境界。

我一点都不懂电脑，但我锲而不舍地一直要求。电脑不能做，我们就做新的电脑；没有放映机，我们就用美国国防部看战斗机模拟的工业用放映机来改装。我开拍前两周，才第一次看到每秒超过60格的样子。

其实3D也好、高格率也好，你得到最好的东西是近景、特写。我们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阅读彼此的脸，这个高规格阅读的方式，跟我们的眼睛很像，你可以感受到一个人心中的感觉。演员眼睛里的神采、思想，都会感觉到。

观众体验故事的距离，导演可以有选择性，我要近的时候可以近，当然像是特朗普，我不会想要那么近地看他，那就调远一点，大概用每秒12格看比较好。

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带领大家往前走。我需要很长时间告诉剧组，你其实不够好。这是满困难的事情。

你不够好，对美国人来讲，这话不太容易出口，我还是讲了。尤其对每一组的头，我都很诚心地跟他们说，你不够好。

你要发现错误，如果你觉得自己很棒，那就发现不了，所以第一要谦卑。这满难的，每个行业做到那么好的时候，他不只是有信心、技术，他还有他的骄傲和地位。你跟一个好莱坞做3D的说，他这样不行，他会发脾气。这时候我就要去调和，要沟通，告诉他真相，伤害他，然后哄他。

我为什么不断创新？人过60岁还真的开始困惑了，简单讲就像麦当娜的歌《LikeaVirgin》，我希望每次做的電影都像是第一次。

这可能是个性，我觉得真诚满重要的，我现在要假装什么，越来越容易，我必须提高那个门槛，才感觉有些活力。当你开始发觉电影套路后，我希望连拍摄方法都要改，不这样想好不好，我很想改。

当然讲故事还是很重要。可是这个之外，拍电影和看电影的感受，你讲什么内容跟你怎么讲这个故事，同等重要。因为电影是种体验，不是看书、念公文，而是你怎么去体验它、怎么去感受它。

我是天秤座，最不喜欢做决定，但我在拍电影时要做很多决定。我不希望把它当成赌博，赌博输了会很后悔，但做了一个决定后，不管成功失败，都要很甘愿，觉得很值得，因为我决定要这样做。

做决定时，你不要想对错、获利或损失，做决定是对你性格的考验。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怎样承受后果，你都需要想清楚。想清楚以后，那个决定就理所当然了。

大家看到我都是风光的一面，当然我也想表现风光的一面，尤其是在台上时，因为我发觉不仅能给大家很多鼓励，也能给社会正面能量。事实上，我经过很多失败，脆弱是我的本质。小时候我非常瘦弱，初一身高大概是130厘米，高中才过了160厘米。我也容易害怕，碰到什么事都要哭。一年级时，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看电影如果是哭戏，我会哭到整个戏院都在笑说：“你看，那个小朋友哭得好好玩！”而我还是停不住抽泣。

我刚到美国时很害怕，比刚进台南的小学还害怕，因为语言不通，但我们从小就看美国电影，所以很崇拜他们。当然电影里很多都是假的，但我们不晓得，以为美国人就是那样，所以到了美国，一看到白人是既兴奋又新鲜，好像走进布景一样。记得有一次放学，看见他们打美式足球，男的又快又壮，女的又漂亮，裤子穿得又短，就觉得很自卑，感觉他们又聪明、又优秀、又漂亮、又健壮、又白，看了之后觉得很沮丧。

不过，我很勇敢地面对我的脆弱。我尽量训练自己，不要那么怕。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我因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而戏剧是检验人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艺术，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你脆弱时，大家就会替你着急，帮你演戏，而这时是最动人的。就这样一直拍到《断背山》，我的第九部片子，才觉得其实我还满不错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事情处理掉，还挺会拍片。

我发呆的时间很多，但我不鼓励年轻人发呆，很多人发呆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怎么交代？你没有做事，又没有做事的基础，生活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很糟糕。

我希望别人介绍我时，说我是一个电影工作者。

我希望我永远是电影系的学生，世界就是我的学校。

（张亚春摘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