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圣杯原型

2017-03-16 03:19高红梅魏琳娜
关键词:圣杯原型隐喻

高红梅,魏琳娜

(1.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2.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圣杯原型

高红梅1,魏琳娜2

(1.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2.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圣杯原型作为西方文学最重要的原型之一,发展与繁盛于中世纪,是基督的象征。但是,现代主义使得圣杯原型的宗教内涵发生了断裂,并彻底走向世俗化。圣杯原型也从天堂走向人间,从神性回归人性,从象征信仰转向隐喻现实人生,与普罗大众融为一体。作为一种文学隐喻,圣杯原型凝结着西方文学对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境界的追求。圣杯原型精神象征的变异,不仅体现了西方文学与文化追求向上飞升的超越精神,而且展现了西方文学象征手法的变迁,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圣杯原型;现代主义;世俗化;隐喻

法国诗人克雷蒂安的《帕西法尔》开创了西方以圣杯象征追寻宝物的原型,法国诗人罗贝尔的《亚利马太的约瑟》将圣杯原型的内涵确立为基督教信仰,这一精神内涵在中世纪时期的欧洲尤其是西欧各国广为流行。从此,西方文学中这种以圣杯象征精神追求的写法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象征能指、一种写作模式以及文学传统。随着圣杯原型在不同年代作品中所指内涵不断被置换,包蕴于其中的宗教、政治、社会、文化等观念也随之改变。中世纪之后,虽然骑士文学衰落了。但是,后世很多作品会以金杯、宝石、魔法石等形态各异的圣杯原型的变体象征人类的精神追求。在历经了18世纪的沉寂之后,圣杯原型的文学书写在19世纪和20世纪重新兴盛起来。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随着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影响的日益扩大,圣杯原型在被变异与解构的同时,也被赋予新的内涵与美学追求。

一、对技术理性的反驳:原始神话思维与圣杯原型的重新发掘

启蒙运动对理性的推崇,推动了西方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也逐渐形成以“理性”为代表的文化模式。马克斯·韦伯将人类的理性划分为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简单说,工具理性就是以理性的、最有效的方法达到目的。它并不关注实现目标的手段以及目的本身是否具有价值倾向,只关注目的实现的本身。而技术理性其实是工具理性与科学技术的集合,它创造了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两次世界大战让西方人震惊于科学技术居然成为毁灭生命的刽子手。另一方面,人们也经常遭遇来自经济、政治、人际关系等各个方面异化力量的压制。技术理性成为悬在人类头上的双刃剑,人类开始反思技术理性、反思现代性。以技术理性为代表的文化模式,推动了西方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也使其沦为精神荒原。人们对自然科学的知识不断在增长,但却忽略了对内心世界的关注。西方社会成为一个“不但丧失众神,而且丧失了灵魂的世界。”[1]218西方人被迫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于原始文明。19世纪后半期兴起的文化人类学及非理性主义思潮到20世纪初期走向繁荣,詹姆斯·弗雷泽、列维·布留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等一大批学者的人类学、神话学的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其中弗雷泽的《金枝》的影响力最大。这些研究成果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原始思维、原始宗教祭仪、神或英雄等,再次成为现代主义作家关注的焦点之一。现代主义作家在神话学、人类学的研究中,发现了原始神话可以重构与再创过去,并把对神话世界的怀旧作为一种“修复”资本主义文化负面影响的方式,以实现对西方文化的救赎。在这方面,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独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风气之先。在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他运用圣杯原型创作了三篇小说。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以古希腊史诗《奥德修纪》为框架,通过英雄尤利西斯十年的海上历险反讽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18个小时的游荡,被誉为西方现代生活的史诗。

学术界也将对圣杯原型的探讨,深入到文化人类学的层面,学者韦斯顿的研究成果尤为突出。韦斯顿卸掉传统圣杯的宗教妆容,还原其神话仪式的本质。事实上,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故事与基督教无关,它独特之处的解释必须在教会传统之外寻找[2]289。她认为,圣杯来自古地中海的阿多尼斯崇拜仪式。“我们所拥有的文学形式的圣杯是一块碎石,它是对丰收崇拜仪式的片段记载。”[3]63她以圣杯传奇的最早版本——威尔士人布莱瑞斯所写的高文追寻圣杯的故事进行分析。从表层上看,这个版本中拜访圣杯城堡的场景包含了阿多尼斯仪式的诸多要素,“荒原、被杀害的国王(或骑士)、哀悼、女人的作用以及恢复荒原活力;同时也发现了在一些版本中仪式中对应的东西,比如红色的棺材盖、怒火以及鸽子出现的神秘宴会。”[2]295从深层上看,这两个故事的中心意象及其象征意义也是一致的。韦斯顿发现,高文追寻圣杯这个故事的中心标志与阿多尼斯仪式的中心思想是一致的,植物每年的枯萎与复苏,象征神每年死而复生,二者都表达了对永生的渴望。“阿多尼斯崇拜仪式就其本质是生命崇拜。”[2]295圣杯本身,“无论何种形式,都是为崇拜者提供生命所必需食物的容器。”[2]303按照弗雷泽《金枝》的观点,阿多尼斯仪式并非是古地中海的原创文化,他原是生活在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崇拜的男神,他的真正名字为塔穆兹,而希腊人误把闪米特人对塔穆兹的尊称——阿多尼斯当作他的名字[4]526。从这个意义上,圣杯神圣性的最初源头可上溯至巴比伦神话,它象征生命,蕴涵人类恐惧死亡和渴望永生的集体无意识。

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被誉为现代主义文学的里程碑。艾略特对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呼应乔伊斯的艺术开拓。从理论层面来说,艾略特认真研究《尤利西斯》运用神话的创作方法。艾略特认为,乔伊斯综合运用心理学、人类学以及《金枝》,构造一种新的文学秩序与形式以表现当代西方历史,这是现代文学重要的艺术方法。更重要的是,乔伊斯在使用神话时,不是在模仿神话,而是将神话作为构建文学秩序的一种方式。“它只是一种控制的方式,一种构造秩序的方式,一种赋予庞大、无效、混乱的景象,即当代历史,以形式和意义的方式。”[5]285就实践层面而言,从乔伊斯那里获得了使用神话进行创作的灵感,将圣杯传说作为《荒原》的背景与架构,描绘了现代精神荒原的都市——伦敦。艾略特在谈到《荒原》的构思时指出其受惠于两部人类学著作《从祭仪到传奇》和《金枝》的异教祈丰仪式。“不仅是本诗的题名,而且起意写本诗的计划以及由此出现的许多象征手段也都是由于杰西·L·韦斯顿女士的那本关于圣杯传说的著作:《从祭仪到传奇》(剑桥版)的启发……我在总的方面还得益于另一部人类学著作,这部专著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代人,我指的是《金枝》;我尤其引用了其中关于阿多尼斯、阿蒂斯、奥西斯那两卷。”[6]104《荒原》把基本框架搭建在这两个仪式的共性上,巧妙地将英雄的死亡(“死者的葬礼”)—历险(“弈棋”和“火诫”)—受难(“死于水”)—新生(“雷霆的话”)的结构与冬—春—夏—秋—冬—春的季节交替相对应,这是两个自然崇拜仪式的文学复活形式,象征西方精神文明衰落与渴望恢复生机的双重主题。艾略特《荒原》的诸多意象、象征手段也源于圣杯传说,是圣杯传说中渔王、荒原与圣杯原型的置换。渔王意象的变体分别为先知西比尔、泰瑞西士、手执三根权杖的人、腓尼基水手弗莱巴斯、独眼商人,圣杯原型的变体包括伊索尔德、索梭斯特里斯太太和圣母玛利亚。

乔伊斯与艾略特开启了20世纪西方文学关于圣杯的神话想象之旅,T.H.怀特和戴维·洛奇等作家紧随其后,踏上了圣杯原型的现代主义征途。

二、圣杯原型的祛魅:从神性走向世俗

从法国克雷蒂安的《帕西法尔》、德国沃尔夫拉姆的《帕西法尔》、法国罗贝尔的《亚利马太的约瑟》到希伯来版本《亚瑟王》,圣杯原型逐步完成了基督教化。英国作家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之后,圣杯原型逐步被世俗化。19世纪圣杯传奇在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推动下复兴,华兹华斯的《埃及少女或水仙的传奇》、丁尼生的《国王叙事诗》和瓦格纳的《帕西法尔》是其中的代表。丁尼生对圣杯幻象是持质疑态度的,瓦格纳则坚持圣杯的宗教信仰内涵,从而形成了世俗与宗教的交锋,这也是19世纪欧洲最典型的思想论争之一。进入20世纪,随着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艾略特的《荒原》、怀特的《残缺骑士》和洛奇的《小世界》等作品中圣杯原型的变异与解构,圣杯原型完全被世俗化了。

现代主义带给西方文化的第一个变化,是人们丧失了追求“超验”世界的动力。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性是一个祛除神魅的过程。“世俗化意指这样一种过程,通过这种过程,社会和文化的一些部分摆脱了宗教制度和宗教象征的控制。”[7]128中世纪的神学被现代观念所取代,但是,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精神偶像,其功能相当于神。20世纪圣杯原型以各种方式从超验的来世降落到人间,它更适用于世俗经验。一方面,圣杯的非实质性为其自身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间,直到19世纪西方文学作品中已经先后出现了圣杯原型的多种变体。很多时候,作家也无法确定圣杯究竟是什么。这为圣杯罩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面纱。另一方面,圣杯存在的合理性与科学理性相背离,它处于被质疑的境地。20世纪作家不断使圣杯的物质客体贬值,“当怀疑主义否认实际圣杯的存在,就将圣杯作为寻求某种信念的象征。”[8]99因此,解决圣杯质疑主义的一种方法就是将其作为一种信念。这样,尽管圣杯作为一个物件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但它仍可以在象征层面存在。

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圣杯原型出现在《都柏林人》的第一篇《姊妹们》、第三篇《阿拉比》和最后一篇《死者》中。在《姊妹们》中,乔伊斯以弗林神父的死亡象征天主教的精神瘫痪,而圣杯丢失作为神父去世的导火索,构成了对天主教的反讽。“他躺在那里,庄严而雄伟,穿着整齐,好像要上祭坛似的,一双大手松松地捧着圣杯。”[9]7弗林是一个学识渊博、经历坎坷、恪尽职守的神父。对于他来说,圣杯不仅是圣餐礼仪中最重要的圣物,而且是对上帝虔诚信仰的精神支柱。圣杯被打碎了,也彻底击垮了弗林神父的精神。不久,弗林神父去世了。弗林去世后,人们将圣杯放在他手里;但是,人们并不理解圣杯的宗教意义。在他的亲人们眼中,圣杯中空无一物,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对于小说的叙述者——孩子来说,圣杯是“无用的”,弗林神父的去世也似乎是幸事。“令我奇怪的是,不论我自己还是天气,似乎都没有哀伤的意思,我甚至还不安地发现自己有一种获得自由的感觉,仿佛他的死使我摆脱了某种束缚。”[9]11圣杯成为一个被消解的、世俗的甚至是消极的符号表征。《阿拉比》和《死者》的圣杯则进一步世俗化为对爱情的信仰。

20世纪西方文化的第二个变化是价值观与事实的断裂。“事实是属于公众的,每一个有理性的人都要能接受由科学所确立的事实;价值观成为私有的。事实被认为是绝对的,除非科学改变了事实;价值观是人性的,相对的。一个人可以随自己喜好拥有价值观,但绝不能批评别人的价值观。这是西方文化中最深刻、最致命的变革之一。”[10]8这与现代主义精神的内核是一致的。即对人们的价值观念起到主导作用的不再是社会组织,例如城邦、教会或者行会;而是西方启蒙思想认同的独立个体,个人成为其自身的主人,对自身拥有决策权与支配权。现代主义精神把个体从群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让个体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于是,教会被名正言顺地请出了公共生活,宗教信仰保留在个人的私生活中。圣杯也不再是社会公众宗教信仰的载体,它成为现实生活的象征,成为个人意志、冲动的载体或追寻目标。由于每个个体的价值观都是迥异的,圣杯所承载的精神内涵,也是丰富多彩的。这种个人主体意识的强化,使得圣杯原型进一步走向世俗化。

骑士历险追寻圣杯是圣杯传奇的经典情节。在处理这个情节时,传统的圣杯传奇中的骑士们都自觉向上帝起誓去寻找圣杯,充分表达了对基督教信仰的虔诚。而怀特《残缺骑士》的圣杯征途却是亚瑟王授意的。除了盖拉哈德、鲍斯和帕西法尔这三位圣杯骑士,大多数骑士对圣杯征途的评价比较负面。高文骑士认为圣杯征途是“盲目而黑暗的远征”。莱昂内尔爵士觉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对于阿格洛瓦尔爵士而言,圣杯征途是死亡之旅,他因此失去了妹妹和兄弟。在他们看来,圣杯征途不仅毫无神圣性、毫无益处,甚至是有害的。圣杯象征的精神力量,对他们毫无感召力,宗教价值以及道德在这些骑士之间失去了向心力。尘世的力量就像一块无形的幕布,罩住了这些骑士通向上帝与天堂的道路。莱昂内尔爵士说:“道德是疯狂的一种表现形式。给我一个能一直坚持做好事的人,我就能向你们展示一种连天使都无法逃离的混乱。”[11]163怀特还认为尘世与神界是各自独立的,它们之间难以互相理解。高文、莱昂内尔爵士等大多数骑士认为,圣杯骑士虽然神圣,但他们“太不通人情”,非常冷酷而傲慢。而圣杯骑士也的确不属于尘世,他们会把圣杯征途看作是“学习关于天主教的高级课程”。亚瑟王希望通过圣杯征途巩固亚瑟王朝的政权,希望通过宗教拯救人性的做法,难以跨越神学信仰与尘世价值的矛盾。“圣杯征途的范畴是神圣的、有价值的,但是超出了亚瑟尘世努力的范畴,本应该提升人性的东西却最终伤害了人性。”[11]89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们的困境,不仅是圣杯世俗化的结果,而且其结果加剧了价值观与事实的断裂。

三、创作方法的变异:从象征走向隐喻

圣杯原型是中世纪作家运用象征手法的艺术实践。中世纪有两种寓意程式,一种程式为讽喻(allegory),另一种程式为“例证”。讽喻法“把事实或事件看作代表某一真理或某个其他事件的隐喻。”[12]120我们今天所谓的象征,其实是讽喻的正确形式,习惯将《旧约》与《新约》的事件一一对应进行研究,以《新约》中与《旧约》中类似历史事件的种类和意象,对《旧约》中的历史事件进行诠释。按照这个观点,《圣经》是中世纪文学讽喻的来源。圣杯与《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26-29节中最后晚餐时耶稣使用的杯子相对应,它盛接耶稣遇难时流的鲜血与耶稣受难相对应。圣杯原型触碰到了事物的本质,即基督本人,从这个意义上,圣杯原型就是基督的象征。即只有追寻到圣杯的骑士才能与上帝合二为一,才能得到上帝的救赎。圣杯原型作为象征,被现代学者查尔斯·查德维克看作是超验象征主义。“在这种形式下,具体的意象被用做象征,但不是象征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而是象征更广阔、更普遍的理想世界,对这个世界来说,现实的世界只不过是一种不完满的代表而已。现实后面存在着一个理想的世界,这种观念经过18世纪的哲学家斯威登伯格的宣传而广为人知”[13]5。这个理想的世界就是基督所在的神界。在马洛礼《亚瑟王之死》中,当盖拉哈德目睹圣杯的奇迹时,其肉体消亡,灵魂却得到了飞升,其愉悦是尘世中的人无可企及的。需要今天读者格外注意的是,对于中世纪讽喻的解释,要充分重视对字面意义的理解。这与现代象征潜藏的深层寓意不同,也与主题从文本中自然地反映出来有所差别。中世纪标签明显的文学作品中,其隐喻意义由作者直接表达出来,非常明确。

随着基督教信仰日渐衰微,西方人开始尝试探讨新的途径去面对无法让人满意的现实世界,而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求助自己内心的理想或者某种信念。于是,超验象征主义被隐喻所替代。当代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逊把人类象征符号分为隐喻模式和换喻模式。“话语的展开会沿着两条不同的语义线进行:一个话题或是通过类似关系、或是通过邻接关系而导向另一个话题。由于这两种关系分别在隐喻和换喻中得到最集中的体现,所以可以用‘隐喻方式’这个术语来指代前一种情形,用‘换喻方式’来指代后一种情形”[14]88。简言之,隐喻是具有类似关系的两个话题。利科援引厄尔曼的观点:“‘隐喻归根结底是一种简略的明喻。我们并未明确地指出那些类似性,而是把这些类似性浓缩成形象化比喻,这种比喻看上去是一种认同’。对两种观念之间的相似性的感知的确是隐喻的关键。”[15]163通过隐喻,圣杯原型变成一个精神性的理想符号,它用相似性将作品主人公和它的追寻目标,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链接为一种密切的合作关系。也是通过隐喻,作家将圣杯的神话原型与现代社会的精神性理想符号相对应,而由此产生的反差与对比,构成了对现代社会的反讽。

艾略特的《荒原》主要运用了原型隐喻的创作方法,即援用神话原型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对应来形成诗歌的深层结构,这两者之间通常是反向类比,以达成反讽的艺术效果。具体来说,圣杯传说与一次世界大战后“庞大、无效、混乱的景象”并列在一起,形成原型隐喻,以力图恢复西方历史的连续性。韦斯顿发现,从威尔士人布莱瑞斯的圣杯传奇到法国克雷蒂安以及德国沃尔夫拉姆的《帕西法尔》,都写到被长矛刺伤的渔王。深入探究会发现,靠捕鱼立功得名的“渔王” 被刺伤,导致大地荒芜,渔王通过钓鱼去寻求拯救和永恒,但没有成效。只有骑士盖拉哈德、帕西法尔追寻到圣杯,渔王才能恢复健康,荒原才能恢复生机。真正使渔王获得新生的是盖拉哈德、帕西法尔追寻的圣杯。长期以来,圣杯传奇往往通过艰难而曲折的骑士历险,体现骑士的成长;对圣杯的追寻也一直被看作是对男性是否走向成熟的考验,女性只是男性的陪衬或者补充。而在《荒原》中,圣杯原型及其变体伊索尔德、索梭斯特里斯太太、圣母玛利亚等,是圣杯传说背后渔王的母亲/妻子、贞洁少女、圣杯持有者的转喻。“在《荒原》上女人的灵魂是重生的卓越源泉,长期以来尽管对圣杯的追寻在被看作是一种男性的成年礼(这种看法也很正确),但这是通过女性的生命(例如,杯子/子宫/母亲/大地),男性才获得重生,而‘他’的荒芜之地也就此出现。”[16]59圣杯原型隐喻女性子宫以及女性,她们才是生命的赐予者。最后一章“雷霆的话”中母亲、月亮等女性意象,与第一章 “死者的葬礼”中珍珠、岩石圣母的意象联缀在一起,象征圣母对基督的拯救与基督的复活,也暗示这首长诗的主题,即神话思维与宗教才是人类精神危机救赎的途径。在不断世俗化的20世纪,艾略特将宗教精神的复兴看作是对抗技术理性的武器,解救西方现代精神危机的良方。这带有强烈的时代精神与个人色彩。

洛奇沿用了乔伊斯与艾略特的原型隐喻的创作方法。他将《小世界》的副标题定为“一部学术罗曼司”。现代学者与中世纪圣杯骑士历险之旅的不同之处在于,现代学者以参加学术研讨会,作为漫游世界,寻求冒险与光荣的方式。圣杯骑士的历险除了隐喻为学者提交论文以及听别人宣读论文,还喻指他们“可以到一些新的、有趣的地方旅行;与新的、有趣的人们相会,与他们建立新的、有趣的联系;相互交换流言碎语与隐私(你的老掉牙的故事对他们都是新的,反之亦然);吃饭,饮酒,每夜与他们寻欢作乐。”[17]1对于很多现代学者,学术之外的交游与享乐似乎才是他们参加学术会议的动力。小说刻画了三位学者:莫里斯、菲利普和柏斯,他们都各自经历了某些专业、个人和爱情的冒险。莫里斯心中的圣杯是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他渴望这个职位带来的富足与权势,以满足自己强烈的虚荣心。对于菲利普来说,圣杯是追逐婚外恋情的刺激与享受。为追求一个安吉丽卡的女孩,青年学者柏斯不惜横越欧洲、亚洲和美洲,环球追随却遭到拒绝。学术会议本身的严肃庄重与学者的玩世不恭形成了反讽。洛奇要表现的是,“环球大学的学者们从中国到秘鲁的喷气机旅行中所显现的人类追名逐利的欲望”[17]4,并进一步揭示现代知识分子被异化的生存状态。传统上,知识分子不屑于追求具有功利目的的事物,而是躬行于艺术、学问以及形而上学的研究,其知性的价值在于追求正义、真理与价值理性。而如今知识分子则沉浸在追求物欲满足、获得权力与荣誉的喜悦之中,同时也在自觉追求这种权利与荣誉的混世之中找到所谓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在这篇小说中,圣杯的隐喻因人而异。“我觉得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圣杯。对于艾略特,它是宗教信仰,但对于别人,它可能是名誉,或者对一位好女子的爱。”[17]14

当圣杯原型由象征走向隐喻时,作为文学作品主人公追寻的客体,它具有不同情境下的多样性与不确定性。超验象征主义与隐喻最大的不同,前者是超验的、神圣的、明确的甚至是固化的,而后者是可感的、世俗的、自由的、可置换的,圣杯隐喻可以具有多种形式和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杯。当一个质疑的年代推翻了圣杯的概念,一个相对主义的圣杯就会满足对某种信仰的渴求,拯救那些被放弃的甚至仍受欢迎的传奇。”[8]99圣杯隐喻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它的激越性与自由度,它似乎有一种无限的魅力,吸引作家以正面价值取向来界定它的界限,同时保障在界限内的变幻不定。“对某些人来说,圣杯将使他们永生;而对其他人来说,它是寻找记载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但却已经散失的文献的旅程。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我怀疑圣杯只是寄托了一种崇高的理念……是遥不可及的绚丽瑰宝,即使在今天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它也能给我们带来某些有益的启迪。”[18]381

20世纪以来,随着世俗化、技术理性在整个世界的扩张,超验世界不可挽回地衰落了。然而,人们并没有完全放弃宗教信仰、人文精神等超越性的追求,因为人类意识到人的主体性并不是完整的,必须借由人自身之外的外在场域或某种关系结构才能实现。圣杯代表了实现人类意识的精神潜力,并成为人类实现自我超越的外在介质。中古时期它指向了超验世界,现代化以来它指向了更为具体的目标,体现了人类在经验世界中的自我提升与超越。“圣杯是一个物,它最终只有光辉犹存。它将其光辉分撒给欢乐的大地,并让世世代代认真地在他人身上寻找自身,在自己身上寻找他人”[19]121。因此,现代主义视域中的圣杯原型已经被泛化为人类某种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境界,它体现了西方文学与文化追求向上飞升的超越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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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树武]

DiscussionabouttheImageofHolyGrailUnderthePerspectiveofWesternModernism

GAO Hong-mei1,WEI Lin-na2

(1.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2.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 image of Holy Grail,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images of western literature,developed and prospered in the Middle Ages as a symbol of Christianity.However,modernism has ruptured the religious connotation of the Holy Grail image and converted it to be secularized.The Holy Grail image has turned its way gradually from the paradise to the world,from divinity to humanity,from symbolizing belief to be a metaphor of realistic life,as well as fused together with every world being.The image of Holy Grail,as a literature metaphor,condensed the pursuit of some unreachable ideal state of western literature.The evolution of what Holy Grail image symbolizes spiritually not only reflects the liberty spirit in western literature and culture’s pursuing upwards,but also the changes of symbolic techniques in western literature.It boasts important aesthetic value.

the Image of Holy Grail;Modernism;Secularization;Metaphor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6.003

2017-05-19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136)。

高红梅(1974-),女,辽宁岫岩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魏琳娜(1982-),女,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I109.3

A

1001-6201(2017)06-0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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