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的“烙铁”

2017-03-21 18:47周李立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蓑衣魔幻人性

周李立

如果我不知道曹永生活在贵州,我会把他的小说归入“魔幻现实”。《蓑衣》里那个一会儿像老鼠,一会儿被铁链锁住,一会儿开始吃草的饥饿的“娘”,很容易让人想到余华小说中鸟一样蹲在村口大缸上便溺的老人,还有马尔克斯小说里那个啃墙皮的女人。

但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蓑衣》的故事发生在黔西北某村庄。那里紧邻云南,重峦叠嶂,环境闭塞。主人公曹宝德曾想走出大山,但翻过一座山,还是一座山,把脚都走痛也没走出去。他老婆跑了,他娘在山上摔了一跤后,两腿就残了,他自己沉迷赌博。他娘总是嚷饿要吃肉,很让他烦躁。他娘在床上窝久了,性格变得怪异,总给他惹出事来。他就把娘用铁链拴起来,免得她再爬出家门丢人,后来他又灵机一动扎了个笼子把他娘关在里面。他娘死了,他还是难过的,但也没有特别难过,因为通往山外的道路依然看不清楚,渺茫得很,甚至“就连对坡的那条小路,也失去踪影。早几年,宝德的媳妇就是顺着那条路走的。虽然那条山路已被冰雪隐藏起来,但宝德晓得,只要有阳光,它就会重新出现”。在此处,曹宝德似乎对未来还存有一些阿Q式的乐观。但作者在整篇小说中却并未流露哪怕一丝乐观情绪。《蓑衣》给读者带来的阅读感受残酷冰冷且压抑沉重。

曹永无意讲述苦难中的救赎,无意描述困境中的挣扎或悲哀中的怜悯。他笔下在黔西北那些大山的褶皱间生存的人们,既没有在苦难中顽强拼搏的坚韧精神,也没有因为闭塞的现实而生出清洁高贵的精神,甚至连对生活困顿的绝望、对与生俱来的贫苦的仇恨,也都没有。他的人物不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式的去抗争命运,更不是《黑骏马》一般追逐精神,也不是《罪与罚》式的对生活不公充满仇恨,又为罪行承受精神折磨。他的作品里漫溢着的是古怪的冷漠与对命运无可奈何之后的人性倒退。

在地无三尺平生存維艰的环境中,人们因闭塞而贫困,因闭塞而郁结,因郁结而麻木,因麻木而变异,并最终沉沦。地理地貌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自然景观。恕我不恰当地借用鲁迅那座“铁房子”来说,曹永不知道怎么叫醒“铁房子”里的人,对于启蒙的效用,他似乎也是怀疑的。他就这样书写着他的“铁房子”——他不少小说的背景都在那座村庄,那里的人都姓曹。

曹永其实也难免焦灼,他说:“在我的作品里面,人们胆怯懦弱,偏偏充满乖戾和阴郁。他们活得无比艰苦,但很少帮扶,更多的是相互戕害。我并不希望他们如此狠毒,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恶劣的环境,越能显示人类的本性。他们就像动物,焦躁地窥探四周,既在等待猎物,也防止自己被其他敌手所袭击……它们自相残杀,用同类或异类的躯体,果以饥腹。与兽物相比,人类的凶残并不逊色。” 《蓑衣》中那个长久卧床而行为异常的娘,全可以算作是对曹永笔下人物生存状态的“微缩模型”:“几年前的那个跟头,不仅让她两腿瘫痪,还把她的性格摔出来了。长年累月地窝在床铺上,也许是憋得难受,她总跟宝德吵架,然后发疯耍泼。”但在娘身体好的时候能四处走动的时候,她“在村里很受欢迎”,非常勤快。而小说中其他身体健全的人物,其实又何尝不是像娘一样被困住,他们走不出去,“憋得难受”。

空间上的闭塞似乎让时间也失去效用,至少曹永在小说中持有的态度是“反时间”的。反对时间其实就是反进化论。生命在这里并没有向善向好发展,而是停滞甚至后退,越来越脆弱以至经不止追问或一点风吹草动。剥夺希望,并不是因为曹永的残忍,相反,恰因为他的善良。他在空间时间双重失效之后的人性真空里作出自己的表达,任何希望都无法进入这个真空地带。在丧失希望的地方,现代小说中那些人性价值与人文主义似乎都是失效的,这种失效正是曹永小说中那些看似魔幻的场景出现的本源。

曹永对故土的这种书写态度在当下乡土小说中就因此显出特别的价值。比如本栏目曾经推荐过的宋小词,会在故事的结尾给悲愤的主人公一把抗争的刀。曹永则根本不相信一把刀会对这方世界产生作用。他就让人物无所事事地游来荡去,日复一日得过且过,不去想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明天会发生什么。这种麻木的灵魂状态其实是后现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被消解之后留下的大片空白,让人们没有目标也失去方向,只能幽灵一样在世间不知为何存在。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在剥离掉“魔幻现实”的标签后再为曹永贴上“后现代+乡土”的标签。任何贴标签的行为在归纳的同时也产生遮蔽。曹永只不过写了他熟悉的环境与人物,写了他切身的感受与真实的意识。他表示,“没有刻意虚构人性的丑陋。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只要睁开眼睛,随时能够看到恐怖的图景。这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但我无法逃离,因为我已经和它水乳交融。匮乏的自然条件,放大权力,也激起愤怒。有时候,我甚至会变成其中一员,阴险地守在暗处,准备攻击别人。即使细碎的事情,也会变成悲怆的呼喊,唤醒内心深处的魔鬼。”

——事情也就是这样简单。小说的一切无不应归因于生活本身,而曹永把生活比作“烧红的烙铁”,带来不可磨灭的印记,带来疼痛,并经由身体穿透作品。

我完全可以理解被生活的烙铁碾压灼伤的感受,因为我相信小说家都能理解这种痛感,因为小说家就应该感知并保有这样的痛感,这种痛感在任何主义那里都是通行的,也不因小说在题材形式的区别而有什么不同。当然,小说家们对这种痛感的处理与反馈倒是有所区别,有的选择疗救,有的选择掩饰,有的切开伤口,有的洒上麻药。至于曹永么,他致力于将“铁房子”里的切肤之痛,经由小说准确传达,这是一种为铁屋子开窗户的努力,而能打开窗户的小说也基本都是好小说。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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