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云集

2017-03-22 08:29汗漫
美文 2016年23期
关键词:木心乌镇

汗漫

乌镇的修辞

从《乌镇旅游图》上抄录乌镇基本信息如下——

别名:乌墩、青墩;方言:吴语;所属地区:浙江省北部,太湖南岸,春秋时代吴越分界处,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著名景点:江浙分府,百床馆,民俗馆,木雕陈列馆,昭明书院,观前街等等;门票价格:东栅100元,西栅120元,东栅+西栅150元;电话区号:0573;邮政编码:314501;特产:蓝印花布,姑嫂饼,三白酒,臭豆腐干,蚕茧,竹编器具……

上述信息,茅盾、木心这两个乌镇之子,应熟稔于心并潆洄于异乡的梦中。

茅盾,1896年生于乌镇东栅,本名沈雁冰,后外出求学、从文、投身社会变革运动,先后用过几十个笔名,最终以“茅盾”和《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等小说确立其在中国文坛的位置。“茅盾”这一笔名,显影出大革命失败以后一个左翼文人的苦闷、犹豫和矛盾——人生困境表现为语言的困境。正因这双重困境,他在1949年之后处于一种微妙、尴尬的位置,反复检讨其内心与行动的革命坚定性,站在了那些表面上从来没有苦闷、犹豫和矛盾的郭沫若、周扬一类文人的偏远处。而正是这种“偏远”赢得我的敬意,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小人物的敬意,分量不大。

在乌镇上可以找到茅盾笔下林家铺子的原型——一家老杂货店,现改成专营字画古玩的商铺,在观前街茅盾故居对面。当然,眼前的老板并不姓林,卻按《林家铺子》里的描写来打扮自己,着长袍马褂,表情灿烂像乌镇上的晴空,没有一丝面临破产的忧愤。我伏在柜台上问他,那林老板的后人还在乌镇上否?他说,都去了国外。因茅盾小说,一个普通店铺有望永远保持其格局而不被拆迁,显现出了修辞的力量。

木心,本名孙牧心,1927年生于茅盾故居附近一富裕人家,入上海美专、杭州国立艺专求学,师从于刘海粟、林风眠学习油画。1971年蒙冤入狱,三根手指被折断,写作,在纸上画出白键黑键“弹钢琴”,后获释。1982年移居美国纽约,在远离革命话语的地方以作画、讲学谋生,后尝试写作,出版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十多部,像文坛突然出现的一个新人,语言充满汉语言的诗意、别致,例如:“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昨夜有人送我归来,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秋天吹来的。”——这风,也都是从乌镇吹来的吧?晚年,木心乘风还乡,2011年辞世。

木心家的“孙家花园”,乌镇最美的私宅。花园应该有鲜花和如花的女人。当时乌镇码头上搬运的麻袋,都印着一个“孙”字。仆人打扫房间,把花瓶抱出抱进重新摆在案头时出错,会遭到主人责备:“怎么把明代的花瓶搬出来了——去,摆宋朝的,要记住样式的不同。”一个富贵华丽之家,1949年后相继改造成为农具厂、铁器社、五金轴承厂、野草高过围墙的废园。九十年代,木心声名大动于华语文学界,乌镇政府开始在画家陈丹青指导下,于孙家花园原址重建“晚晴小筑”。2006年,木心回乌镇在此居住五年,去世,晚晴小筑改为“木心纪念馆”,展有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手稿、乐谱,及其用过的写字台、礼帽、皮鞋、手杖等遗物。依然是修辞的力量,在挽留一个人的余温和气息。

乌镇,分东栅、西栅、南栅、北栅四个镇区——栅,指的是桥洞下的栅栏,阻止外来舟船在夜晚入镇,防范不测。如今,桥下栅栏消失,四个镇区之间却树立起了围墙、售票处、验票口,阻止外来游客无票进入镇区。风景成为资产、利润之后,西栅门票最贵,因迁移原住民的成本和改建景区投资巨大。现在,西栅已经完全成为游客们表演怀旧姿态的舞台,精致、干净,子夜深巷空无一人一犬,除了河边酒店里客人的梦呓在昂贵地独白——水声、梦呓,也是一种修辞?

赖声川作为艺术总监的乌镇国际戏剧节,一年一度,在秋天、在舞台感强烈的西栅举行。由若干邻水古建筑改建而成为剧场群:乌镇剧院,国乐剧院,沈家戏园,秀水廊剧园,蚌湾剧场,水剧场,诗田广场……我最喜欢的是露天的水剧场:湖中一座残破的石拱桥转型而成为舞台,观众席是湖边石阶,身后有马头墙、古塔、书院。我就是坐在湖边石阶上看完了英国“浓缩莎士比亚剧团”演出的话剧《莎士比亚全集(浓缩版)》。三个男人,在九十分钟内,快速演完莎士比亚的全部三十七部作品,让莎士比亚提速。南腔北调,东风西声,修辞艺术如春风传递花粉,催动乌镇金融业、服务业的蓬勃生长。

显然,西栅已经不属于乌镇人,至多属于乌镇人的钱包。只有东栅,茅盾、木心两人出生的东栅,以及目前尚未收费的南栅、北栅,保持原初的人间烟火气息。我晃荡在这些破旧、杂乱、拥挤的街道上,体会到木心关于乌镇的感觉:“睡过午觉,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小街都是卖鱼的人,地上湿哒哒的,很色情。两边的楼上像是都有人在通奸。”木心语言也是湿哒哒的,很色情。一方水土养一种修辞。比如,我竟然听见两个女人在小街上方两个窗口对骂,如越剧中的吟诵与歌唱。

木心不是游客,大概不会喜欢西栅的面目一新。在剧变中的故乡,一个人,反而会加重异乡感吧。孙家花园转化而成晚晴小筑,木心如落叶转化成树根处的泥土,大约会想:乌镇还在乌镇吗?我还是我吗?“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这样说,充满对“从前”的留恋和对“现在”的谅解。从前的金鞍玉勒、矮帽轻裘,现在的霜天断雁、淡茶清酒。

留恋和谅解,我大抵上也是如此态度,对乌镇,对青春。

扇面:莫干山

夏,上海38度。开车,摆脱高速公路的纠缠,进莫干山。

山路细瘦、盘旋,车反复转身、拐弯,像性感女人反复转身、拐弯,让旁观者柔肠百转。一侧山崖,一侧竹海,我只能盯准曲折的山路而不敢纵情走神。

海拔上升,温度降低。停掉空调,打开全部车窗包括天窗,让吹过竹林的风再吹进来。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来车谨慎擦肩而过。安静得可以听到鸟鸣和引擎的细微搏动。

在开阔处停车,眺望山巅和山下。发现竹林中夹杂若干无名树木。少数的树,在多数的竹林中生长,感觉自己多么优秀而孤独,像人群中少数几个醒目的人。

终于到达山巅,小镇。入住小旅馆。在此驻留三天时光。

看了剑池,想象了传说中为楚王铸剑的莫邪、干将二人,以及为干将复仇的少年眉间尺。以及鲁迅由此演绎的小说《铸剑》。莫干山周围是江南、南方,产出笔(湖州)、墨(徽州)、纸(宣城)、砚(端州),也产出刀枪剑戟(吴越)。文人转身成为武士,闺秀步出闺阁绣楼成为侠女,甚至连一个少年都愿意献出比剑更尖锐的头颅——南方,江山多娇但也多难。南方本身就如一柄深藏的剑,用剑柄、剑匣的华美外饰,迷惑着看客和对手的视线,而兀自于阴影里醒着、冷着、闪烁着——长江随风飘动,像剑柄上的长穗随风飘动。

看了蒋介石与宋美龄度蜜月的别墅。夫妻二人合影,眺望未知和未来。一张来路可疑的双人床,虚拟着民国时代的温存。游客纷纭而过。再显赫的历史人物,也仅仅是某个地址的过客和游客——蒋、宋到此一游。站在别墅外的阳台上,透过姿势优雅的两棵松树,看雾中山区犹如一杯牛奶,无法被眼睛饮尽它的滋味。

其他景点一概未进。大部分时间在竹林里坐着,听虫子鸣叫,喝山泉,吃农家饭,看书。读到宋人孙少述的诗《栽竹》,抬头看看竹海,我在双重的竹子之间生活,集水声和山色于一身,甚好。诗中一句:“更起粉墙高百尺,莫令门外俗人看。”讲的是庭院栽竹,清雅,但格局毕竟小了。若把眼前蜿蜒群山看作粉墙百尺,竹海里穿行浮动的农夫、屋檐下的我,都不算是“门外俗人”了吧?

俯瞰深涧溪水旁边的凉亭,有三两男女席地而坐,打牌。旁边拴着的两只大狗,在绳子决定了的狭小范围内散漫地走、站、看。避暑的人和狗,像一幅山水画。古代的人和狗进山消夏,也是这样的景象吧。变化的是人的衣装,没有变化的是狗的外形。山、水、竹、云、风,也没有变化。

山间小镇,有扇子作坊。一老匠人埋头在台灯下制扇,用山中竹子做扇骨。他说,竹质扇骨比木质扇骨经久耐用,把握愈久,愈显明净。忽想到“风骨”一词——扇骨就是一场小风的骨头呵。那么,扇面,纸质的绘有图画、题有诗词的扇面,就应该是另外几个词:风韵、风致、风情……有风的词,都美好。

下山。一路听江南人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听雨》:“我来北地将半年,今日初听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新笋添几许。”他们也应该上过莫干山吧。

回到上海,回到摄氏38度沸腾的生活,重新成为“门外俗人”。在空调嗡嗡嗡嗡的质疑声中,盯着一把莫干山折扇发呆。想想莫干山三日,如扇面一样幽美了。

一把折扇可收缩、暗藏画卷于体内,周围的人一无所知;可打开,风吹竹叶的声音和颜色就来了,绿的声音和颜色,就来了……

沙溪,废园

沙溪,上海以北六十公里、苏州以东约三十公里处的一座水乡小镇。

我被“沙溪”二字的美感吸引而来,但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沙堤清溪。

穿镇而过一条大河“七浦塘”,两端联系古运河与长江。货船往来,载水泥、钢材、粮食、船工、女人、狗、灶台、炊烟、收音机里的昆曲……这条河与明代戚继光乘船出海抗倭有关。河水浑浊。

与戚浦塘大致平行的一条小溪穿过古镇区,明清房舍、廊桥、茶馆、米店、煤球店、书店、诊所、古石桥……溪水浑浊。若干游船破旧龟缩于水边。江南一带才子如袁枚、李渔、金圣叹,应该都曾到此一游。那时,溪水应该清晰可见沙粒。

游客寥寥,我在镇上就显得醒目。镇上人过自己的日子,我看他们怎么过日子。一堵旧墙,张贴沙溪镇卫生院打印的《妇女体检通知》,有“临检前四十八小时内不要发生性关系,可喝水以使膀胱澎湃便于检查”等字眼——他们丝毫不顾忌异乡人的观感。“膀胱澎湃”四字尤好,只有水乡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中午时分,回收并贩卖古旧文物的一家小店才刚刚摘下门板。店老板从乡下摆摊收货回来:“今天早晨收了一个银茶壶,乾隆的;收了一个碗,光绪的;十一个毛主席像章,‘文革的。”他货架上摆着粉盒、烟壶、茶碗、砚台、花瓶、耳环、佛像、砚台……依稀指向旧时代里的江南生活。小店生意清淡。老板抱怨:“周围的千灯、同里、周庄,以前都没有沙溪好——这里是交通要道,通江达海呵。现在,沙溪不要门票也没有人来呵——你为什么来?”我笑笑。我不敢说因为沙溪名字好才来的,那太显得矫情。

嚼着新出炉的烧饼,在镇上乱走。篱生竹笋,径落残花。忽看到一座废园:两层住宅,一棵桂花树浓香满覆庭院,压水井铁质出水口上长出青苔像嘴巴上芜杂的胡须,野草匝地,一辆旧自行车在墙角萎靡不振,窗帘泛出旧色,纱门内正间里的沙发依稀可辨……没有主人来迎接或拒绝一个过客的偷窥。他去了哪里?他有着像这座废园一样荒凉的命运?

我汽车上的GSP无意指示出沙溪镇旁的一片稻田和小溪流:项脊泾!想到戚继光的同代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开车直奔这一地址——归有光应该就出生在这片稻田和小溪流之间的位置上。父辈建立在昆山的一个小庭院,被命名为“项脊轩”,纪念这片田野,遂有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我曾在昆山游荡,在传说就是项脊轩所在位置上建起的饭馆里吃了一碗面,以志敬意。

喜欢归有光这一名篇结尾处的闲笔:“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沉痛。沙溪镇上的废园内,桂花树亦亭亭如盖,也有着无名的哀凉和欢喜。万物终将废弃,例如,一个人的身体、一辆在暮色中奔回上海的老款帕萨塔车。但沙溪、沙堤清溪,在归有光、我、一個废园主人的身体内,曾经并继续反复涌现……

运河缓慢

从北京直到杭州,一条大运河穿越半个中国,沟通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江南运河是其中最美好的一段——长江与运河大致垂直,“江”“河”,用六滴水就统治了江南的命运和景象。这两个汉字的创造者,就是江南一带人氏吧?其幽灵暗自与我交换过体内的流域和灯火?

某年春,我从扬州上船,用两天一夜时间抵达杭州——缓慢,像词牌“扬州慢”一样慢,流水落花一样慢。乘火车汽车的人,四小时左右即可了却这一过程。但只有在运河上缓慢过渡的时光里,方可深深体验到汉语中国的存在——“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夜船吹笛雨潇潇”(皇甫松)……

缓慢穿过无锡、苏州、湖州、盛泽、嘉兴等等城镇。船上满载各类建筑材料。妇人、孩子和狗,使船工能够把船当成家园。我自然想起从前那些散淡文人,穿长衫、走水路、读竖排的线装书,很合适。从清朝张岱、李渔、袁枚,到民国丰子恺、柳亚子,一概墨迹缓和、心跳慢板。半路上岸,他们可能到一个小镇里隐居、结社、雅集,窥探京城里的动静,吟诵足以传世的诗篇,顺便遭遇若干鲜艳女人和一些水粉般的事情。四散而去,一路好风,吹醒体内汹涌的酒意和暗疾。

缓慢。武松从打虎直到砸店的故事,被茶馆内的说书人,从春季一直叙述到秋天——在北方,这个故事只需一小时的唱念做打,即可了结悬念。江南缓慢,因为有无数细节和微妙来支持,不会出现一丝漏洞和搪塞——从美人的眼波流转,到屋檐雨滴在青瓦薄唇上的欲说还休,绵密、幽深、一吟三叹。

缓慢。河边村镇都有流水纵横,船桨捣乱液态的树木、石桥、天空,淙淙,潺潺,也会产生流言——关于江南以外的尘世,以及小镇内部雕花屏风一样繁复幽曲的恩怨。明清富商遗留下的宅邸园林成为景点,导游如同早年诡秘管家的化身,把游人作为来宾引领至每个细节——绣楼,一扇花窗半开半合,仿佛依然有闺女在窗内偷窥、暗恋,视某个过客为英俊长工。一块蓝印花布飘成巨大夜空,白花朵般密集的星子飘动——江南万千染坊溅起的灿烂星子,使小镇上空蜜蜂汹涌、露水甜蜜。而街道、天井,古旧青砖密集如鳞,充满了游入运河成为一群青鱼的冲动……

缓慢,扬州慢一样的慢,足以让一个俗人在船上成为诗人,充满无所作为的颓废气、一无是处的失败感。春阴湿透管弦,湿透岸上幽长的街巷、细密的柳丝,风声鸟语便有了一些微寒和恍惚。我,一个北方人在船上生活两天,消磨了闯天下的雄心豪气,幻想到小镇裁缝铺里去,用流水缝织出漫长水袖,掩护双手,去向本地女人献媚——献上妩媚的桃花或者玉兰……

一路吃扬州干丝、喝苏州米酒、嚼湖州熏鱼。一路的醉意和美意。月上中天,船老板说:“兄弟,睡一觉就到杭州了。”我假装满腹才华的样子,像张岱、李渔、袁枚、丰子恺、柳亚子那样放肆地斜卧船舱,沉沉睡去。

枕边,流水像女子私语,发动机像她的喘息……

湖 笔

在湖州,访问湖笔。元代以后,北方宫廷以及民间书写用笔,大多来自湖州笔匠之手。狼毫、羊毫、兔毫……携带着墨汁在奏札、诏书、史册、诗文中运行。狼嚎、羊鸣、兔语,隐约运行。

一杆湖笔,往往刻有工匠之名,刻迹同样俊逸不凡,有大家气象。许多官僚、书法家甚至皇帝,会与某一湖州笔匠结下终生因缘。明孝宗喜欢用刻有“湖州笔匠施阿牛”痕迹的专用笔,但觉得“施阿牛”三字太土,遂传旨湖州,改其名为“施文用”,像多年以后的江青喜欢给人改名一样。“湖州笔匠施阿牛”从此消失。不知道施文用的子孙还制作毛笔否?还被人改名否?

在湖州街头的若干笔店里流连。新制湖笔已无工匠留名。书写者、笔匠之间的联系中断了。古代烧制砖瓦、陶瓷的工匠,像笔匠,也都需在自己作品上刻名,以示荣光和责任。史籍记载的湖州著名笔匠,元代有冯应科、陆颖、陆文宝等,明代有施廷用、陆继翁、施文用等,清代有王兴源、沈集元等,名字端正雅致。湖笔,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刻名大都是“湖州工农兵毛笔厂”“湖州东方红毛笔厂”,现在刻名大都是“湖州某某笔坊”“湖州某某毛笔公司”。少了趣味情味。幸而“湖州”二字在笔杆上依然深刻。

湖州道场山顶立一塔,形若笔杆。大约建于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缘于当地长时期没有出现状元一类精英。此塔树立,文脉大振,湖州先后出现状元十六人,进士一千四百余人。我所喜爱的诗人苏轼在湖州任职是在1079年春夏间,约半年时光。我怀疑,湖州人是把苏轼的毛笔立在山顶,长成这座塔、这支山顶上的笔、湖笔,去接近云巢。

买了三支湖笔回上海。恢复中断了十多年的书法功课。“关门即深山,临帖即修禅。”这是诗人、作家邹静之写的一个条幅。不知是不是他的话。我喜欢这句话,可作为我贪恋尘世人烟、不去深山修禅的借口。下班,关门临帖,用一支湖笔。《石门颂》如石门沉雄,《快雪时晴贴》如快雪降临……我养着一支狼毫、一支羊毫、一支兔毫,它们在砚台周围和平共处,以墨汁为食品。

现在,冬天,墨汁在砚台中冷凝。在湖州,曾看到一种抽屉式的古砚台,可在“抽屉”内加炭燃烧,以蒸发墨汁中的寒意。我的砚台简单,冷,写字的速度就慢了。湖笔,像在太湖边雪地里行进的小兽,速度慢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光阴,很快就在书写中消失,也忘记了许多人、事、情。这境界,已接近山与禅的边界了吧?

我正在练习书写的是湖州飞英塔旁石柱上镌刻的一幅对联:“天目雄风莫干神剑,云巢闪电巨津蛟龙。”喜欢其中“云巢”二字。云巢内栖息的事物,大约有光线、雷、雨滴、凤凰——最高的鸟巢,在南方巨津太湖之上。

雾中峨眉

古训:“少不入川。”我已人到中年,入川,合适——四川是闲散的中年暮年;川外世界、长江下游的世界,是少年青年,是少年青年的战场和伤心地。在四川,人们高唱:“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喝点跟斗酒,看点歪录像。”这与世无争的世俗生活,我艳羡、旁观,与若干友人旁观、艳羡三天,过乐山,达峨眉山。

生活在乐山大佛的人们,那些导游、礼品商贩、船工、餐饮店老板、摩托车手、出租车司机……都说自己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他们用四川话把“信佛”“幸福”贴切而奇妙地混为一谈。我在凌云寺前点燃一炷香,然后在大佛左肩方向,蚂蚁一般移动到它巨大双脚的位置。游客汹涌,和我一样临时来抱抱佛脚,解脱内心种种纠结和烦乱?佛脚巨大,走遍了世界,止步于此——夜深人静,它会不会把脚悄悄伸到江水里洗洗?苏东坡在宋代的某一天来了,后人在山崖上镌刻:“苏东坡载酒时游处。”我也来了,从大佛右肩方向的石阶上爬回地面,一身汗气,喘息,奔峨眉山而去,一路学习用四川话说“我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

峨眉山下一个小镇。夜。人们对周围女孩子都是“娥眉”“峨眉”“阿妹”混沌一片地呼唤与言说——顯然,川语适宜暗示、隐喻、打通美好事物之间的边界、抒情。所以,四川才子们在家乡就可以写名动天下的文章,鼓舞川军们到外地去,伐异攻邻,建功立业。在流水旁边的茶馆内,靠近窗外的灯火和浓重山色,听一个娇小的“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边斟茶边说“娥眉山”“峨眉山”或“阿妹山”上的趣闻。如,山上猕猴狡猾有趣如人类,游客须掌握穿过猴区的若干原则:1.勿穿红衣,勿与猴子眉来眼去以免纠缠;2.跟猴子合影时不要勾搭搂抱抚摩以免它深情难舍,故周围最好撒上花生米转移注意力,可妥善撤退;3.女孩子被猴子骚扰时不要惊慌尖叫,以免引来更多猴子上前调戏;4.不要招惹怀抱小猴的母猴;5.喂食时应先给猴王再给小猴子;6.不要嚼食东西;7.行李背牢些,相机拿稳点,以免强盗猴来抢劫;8.不允许喂高脂肪食品,以免猴子血压高、脂肪肝;9.可以买根拐杖吓唬猴子……

“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的话让我欢笑,对尘世生活浮想联翩如下(与上一段中九条待猴原则相对应):1.穿红衣的女人显得妖娆,若与男人眉来眼去,必陷入纠缠;2.浮浪子弟拿捏与女人之间的故事往往点到为止,往往在女人周圍再撒一些貌似大粒花生米一样的其他浮浪子弟,就暗笑着脱身而去;3.女孩子对自己被骚扰的故事往往隐而不彰,以免其他男人也前赴后继;4.不要招惹怀抱小孩的少妇;5.送礼时要先给大老板,再给小上司;6.经过穷人身边时不要嘴里嚼着口香糖;7.行李背牢些,相机拿稳点,小心强盗;8.不宜吃高脂肪食品,以免血压高、脂肪肝;9.可以买辆跑车吓唬邻居……峨眉山也是人间,我们都是人间的游客和猴子,互相欣赏、挑逗、纠缠、猜忌、提防、伤害。

“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说,猴子会夺过相机为游客照相,然后把相机挂上树梢,要挟好吃的食物或人民币——它们能根据人民币的大小判断价值,再用这些大纸小纸与山下人民交换理想中的食物。当然,它们还会直接把相机拿到山村里与山民谈判,索要一个烤红薯或烧玉米。这些猴子的做派完全是某类人的镜子——相机就是“人质”或者“把柄”。“对猴子,必须平视,像对待一个人。”朋友感慨,并决定对自己身上大红的风衣采取整改措施:“我翻过来穿,里面是冷静的蓝。让猴子冷静,明白我不是一个春情荡漾的女人。”我笑了,斜眼看“张娥眉”“张峨眉”或“张阿妹”。她红了脸,让人心动的那种红。

盘山公路穿过各种中医药学校、中药产业园、中医诊所。可推测峨眉山中草药的繁多和力量。抵达山门,沿石阶而上。云雾茫茫,几步之外的树木、山峦、涧溪,一概水墨般模糊了本相。四月初,山下大街已经有了穿裙子的少女、着短袖的少年,我们在毛衣环抱下哆嗦不已。为了安慰我们的眼睛,林间空地上出现片段白色。朋友提醒眼睛近视的我:那不是花朵,是尚未融化的积雪。抬滑竿的精悍男人,热切推销:“我的肩膀,你的天堂!”“上山上山,人生多艰啊,兄弟!”精悍的句子。诗人哲人。我这样一个身体和语言双重衰弱之人,不宜于升上诗人哲人的头顶——当然,衰弱,也是一种气质。

喘息着、坚持着,向上。没碰到一只猴子,只有猴子一样的游客在山上窜来窜去。一个卖茶叶蛋、中草药、茶叶等各种土特产的女人说,天冷,猴子们吃饱就不出来了。一部分猴子正在减肥,被旅游区管理人员集中起来控制食欲。我看看自己臃肿的肚子,担心下山后是否会失去自由。

失去访问猴子的动力,再加上周围苍茫一片,我们无奈乘缆车直达金顶——一百余名游客集中在一个公共汽车般的缆车里,奔向金顶。金顶同样云雾缭绕,大佛隐藏真容,只把自身轮廓隐约呈现,少了乐山大佛的可触可亲——它也许正透过云层来负责更远地域的人心和磨难?我点燃一盏小油灯,献给佛。众多小油灯闪烁在大佛周围,让佛也感受一丝来自人间的暖意。它应该也有寒冷和孤单,才能体会人心、直指人心。佛和人,需要双向的爱……

下山,出川,继续做一个四川以外世界中的挣扎者、焦虑者、失败者。我有峨眉猴子一样的行径和性情?它们没有出现,免得我以它们为镜认出自身本相而难堪?

显然,我不适合四川,一掠而过,在四川以外的世界上气喘吁吁,冒充少年和青年,去与这个世界继续冲突、纠缠。

九座寨子

《九寨沟旅游图》上,有九座寨子像九个藏人,守着一片风景。

在成都的晨光中懵懂醒来,乘长途汽车,用一天时间深入川西山区、草原,沿文成公主去西藏稳定大局的漫漫长路,西行。沿途,可见藏人穿红色长袍骑摩托奔行。摩托用汽油继承了早年的马血。山间偶尔有牦牛吃草,像在演出,表演西部风情。此外就是冷静的一系列山脉。冷。静。偶尔在山脉谦虚地退步而出的一小片开阔地带,会有小村寨出现,几十座房屋集聚,像抱团取暖的一群人。

黄昏,到达《九寨沟旅游图》上两个曲折的线条交叉而成的一个点。

小餐馆窗外,流浪艺人在街头细雨中吼叫摇滚,《一无所有》《回到拉萨》《北京一夜》《花房姑娘》……这些摇滚歌曲说明,九寨沟依然是撕心裂肺的尘世。

早晨,但这已经是九寨沟山水间的早晨,如冰镇过的水果端上餐桌,清新而凛冽。相比之下,远方城市雾霾中的早晨,充满隔夜食品的腐败感,像一个被纪律审查的官员。

随浩荡人流进入九寨沟景区,随眼神饥饿的浩荡人流,分乘一辆辆景区大巴,被送往树正、日则、则查洼、扎如四个方向。景区公路六十余公里,两侧分布树正、诺日朗、剑岩、长海、扎如、天海六大景区,一百一十八个海子作为短章,与九寨十二峰联合组成了一卷高山河谷绵延无尽的长篇景观。

藏家木楼、经幡、栈桥、磨房、山、水、鸟、人……我的目光从最高处的蓝(天空)、白(云朵),下降到山脉上的绿(树木),再下降到最低处的五彩(水),并在此久久滞留。回想成都的机场、车站、街头,广告连篇累牍,宣言“九寨归来不看水”,在九寨沟确信广告无欺——这九寨沟的碧蓝、绛黄、橙红、雪青、橄榄绿,让一切命名和形容词都失色失语。

海子中生长着水绵、轮藻、小蕨等水生植物群落,以及芦苇、节节草、水灯芯等草本植物——当地把湖称为“海子”,让我想起诗人海子。他想“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却没有越过山海关这一关。他把幸福永远推迟到明天。青春少年可以面朝大海、迎接未知,中年人则应面对湖水、比如面对这川藏高远上的海子,在节制和有限之中获得慰藉、澄澈和安然。

落差二百米、宽达三百米的诺日朗(藏语“男神”之意)瀑布,让人获得冲动和律动。诗人杨炼在八十年代、在九寨沟写下长诗《诺日朗》。“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雀鸟在我胸前安家/浓郁的丛林遮盖着/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欲望像三月/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一曲献给自然之神、男神的颂歌。那时,他年轻,诗人们年轻,似乎都有着“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的野心。而今,如果杨炼再来到九寨沟、诺日朗瀑布,将怎样言说、写作?满世界游走的他,头发漫长如同瀑布满肩,大约在以自己的发型纪念中国西南的这一片风景。

平静的海子站起来,成为立体的瀑布。立体的瀑布躺下去成为平静的海子。九寨沟的水就这样站起来、躺下去,在不断的转化中丰富着身影和情怀。

明清以前的内陆文人不知道九寨沟的存在,用大量墨水书写西湖、小石潭等等低海拔地域的流水。留下九寨沟来让后人书写,我却感到了语言的贫乏和无力。在九寨沟的纯净、斑斓、宏大、静谧、喧动……等等形容词试图阐释的景色面前,一个平庸的写作者丧失了表达的势能,像因体弱而暗暗吞咽滋补药,在美人面前充满羞愧、自卑。

疲惫。回到旅馆,站在水龙头下淋浴。哗哗啦啦的声音在模仿海子和瀑布?水从身体上流过像情人的手指在游走,试图恢复一个委顿者的活力?

我似乎也存在着成为九寨沟内水流而过的一块石头的可能——做不了大石头(诺日朗一样的),就做小石头吧(我这样的)。有水流过的石头才是石头,有女人依恋的男人才是男人。在清净流水缺乏、轻浮男人横行的年代和地域,女人们要代表流水,敦促男人们保持石头的体积和凝重。

九座寨子、九个藏人身后,我是第十个人?一个汉人,腰里有一把巨大手机冒充藏刀,冒充第十个寨子里斜斜伸出的一道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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