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起舞的地方

2017-03-23 21:02白描
美文 2017年5期
关键词:北海海豚

白描

在北海养老,是在那个海豚起舞的日子萌生念头的。

2012年,步入花甲之年,即将迎来退休,忙了一辈子,累了,该歇歇,该换一种新的活法了。春节前,就和妻子商量,这个年怎么过。妻子说,去北海吧,那里气候温暖,空气清新。妻子曾两次到过北海,我也在北海参加过一次文学界的会议,对南国这个滨海城市感觉不错,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假期。

在北海火车站对面的“海尚巴黎”租了房,踏踏实实住了下来。没有京城过年的喧闹和应酬,身心彻底放松。银滩,冠头岭,红树林,合浦,老城街道,四处游玩。累了,在街边可供休憩的地方随便一坐,沐浴着南国的暖阳,或者选一咖啡馆,凭窗临海,要一杯牙买加蓝山,听着音乐,有心无心翻看着杂志,任轻拂的海风梳理着散漫的思想,任时光无声无息在耽迷中滑过,如此悠然随性,惬意了得!

这个时节,北方还是冰天雪地,但银滩却已经有人下海嬉水了。元宵节那天,丽日当空,蓝天如洗,朋友租了船,约我去海上垂钓。一向喜欢钓鱼,但过去玩的是淡水钓,海钓没玩过,自是欣喜。

小船从侨港出发,船家是渔民,我和朋友任由他随意而行。初次海钓,钓技生疏,这一天渔获不多,红腊、黑腊、白鲳,总共钓了不到10条。但钓多钓少不重要,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体验。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我们甚至抛下钓竿,拿出准备好的啤酒和佐酒之物,在船上小酌。北部湾的空气是透明的,海水碧蓝,阳光在浪花上跳跃,耀金闪银,有些晃眼,小船也在碧波上轻晃,像摇篮,人就被晃进缥缈迷离亦真亦幻的醉意里了。

午后从海上返回,经过冠头岭附近水域,看看时间尚早,遂选了一处钓点让小船抛锚,我和朋友再度抛竿。

这里多是石头公。这家伙很讨厌,一咬钩就钻进石头缝里,鱼钩被挂住,只能耐着性子等它重新钻出再收线。但惊喜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海面上,忽见一群大个儿东西在游动,我的第一反应是鲨鱼,心里一紧,叫出声来。船家笑道:“不是鲨鱼,是海豚。”

海豚?这地方有海豚?定睛看时,果真是海豚,数了一下,共九条,其中两条还是白颜色。这群海豚在四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游弋,有着美丽曲线的身体时而浮出水面,时而隐进碧波,时而只露出光滑的背脊,时而潇洒一跃,溅起的浪花在阳光下晶莹闪亮。它们优哉游哉地追逐嬉戏,姿态高贵又优雅。离海岸这么近,竟有成群的海豚,可谓奇观。

想靠近一些,船家让船向前行驶了一段,說不能再近了,再近它们会游走。我们停泊下来,那群精灵丝毫不为我们所扰,依然在那里悠游嬉戏。船家说,北海生态好,海水干净,海豚常在附近海上出没,这对他们早就不新鲜了。对北海人不新鲜,对我却是个惊喜。有关海豚的故事,在人们传说和文艺作品中不胜枚举,这东西温良,有灵性,通人性,素来与人类友好相处,还有说法,人在海里遭遇危机关头它们常会挺身相助,它们是人类的朋友,是美丽与吉祥的象征。在这个新春的上元之日与它们邂逅,是幸运,是吉缘。

回到住处给妻子一讲,妻子也是称奇。妻子对北海有一种特殊的喜爱,这喜爱来自她最直接的感受:在北京皮肤总是干燥,冬日里洗了手,要是不涂抹润肤霜,马上就粗糙干皴,尽管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对此也不能适应,北海呢,大冬天脸上手上什么也不用涂抹,却柔爽滑润。她是教师出身,职业缘故患有咽炎,北京霾重,嗓子总是难受,而在北海这咽炎竟不治而愈。最奇妙的是,她近年血压忽高忽低,已经开始用药,但到北海不到半个月,那血压变得正常了,停了药也保持稳定,这真难以置信。当地朋友解释说,北海的负氧离子是北京的数十倍、上百倍,负氧离子高,心血功能得到改善,血压自然就会趋于正常。这种解释是否在理,不知道,但妻子身体传递出的信息,却委实是让人高兴的。

我对北海感兴趣,在于它的悠然与从容,用流行的话说就是慢生活。数十年来陷在工作里,事务缠身,难得清闲,还有必须应对的各种人际关系,必须承担的各种责任与义务,喜欢与不喜欢的人,喜欢与不喜欢做的事,不由你来选择,都必须面对,你是一枚螺钉,拧在哪儿就得在哪儿吃劲,或者说你只是一个庞大系统里的小部件,你的一切行为,只能按照设定的程序来运行。还有生活中那些几乎每天都摆脱不开的烦恼,那些随时会袭来的坏情绪——赶飞机,前边的道路突然被堵死,盯着手表眼看要误了航班,却干急无奈。去医院开几片感冒药,好吧,排队,乌泱乌泱的人群如同集市,领到药已是半天过去了。有些本该是愉快的事儿,你要参加,心里也不免发毛,比如赴宴,外地朋友来了,说一个地方欢聚,约好六点,四点钟你心里就紧张起来,规划行车路线,盘算着如何绕开拥堵,席间要是喝几口,自然须请代驾,一趟往往就是几十公里。周末休息日,该轻松了吧,可是一些有关文学方面的会议,如某个人的研讨会,某部作品的首发式,某项活动的开幕仪式,邀请你去。选择周末是因为不上班,大家都有时间。请你就是要你去捧场,都是熟人或朋友,不去就是不识抬举,就是不给人家面子,就会得罪人。这样的活法是常态,打不破,挣不脱,免不了。出了京城,走进北海,这一切都抛开了,生活运行轨迹由自己划定,可以在影院看午夜零时首映的新片,可以睡到日升三竿,可以晃晃悠悠去沙滩上溜达,可以在小馆选几样海鲜,开一瓶小酒轻酌浅饮。北京有什么事来电话,回一声“人在北海”,就一句,便可以推却。仙家有蓬莱,佛家有乐土,陶渊明有桃花源,这些不去想,有了北海的这份闲适与自在,于我就足够了。

当然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短暂的,我和妻子,假期过后还是要回到京城去,回到那条老路上去,那里有家,那里是安身立命之地,烦也好,腻也罢,终难脱身。

妻子却说:“退休后,我们就来北海好不好?”

妻子有了想法,她想在北海有个自己的窝儿。

北海房价便宜,朋友陈建功、冯艺几年前在北海买了房,几次动员我也在北海选购一套,我未曾动心。但今天,在这个海豚起舞的日子,妻子的提议倒是让我动了心思。

那就先看看房吧。朋友带着跑,看了几处。北海亚热带气候,植被葱翠,四季花红,银滩边上有一楼盘,海景房,园区像是精美的公园,两室一厅在北京也就是一间厨房的价格,决心一定,买了下来。

此后每年冬天,我们都是在北海度过。

在我的感觉中,北海是一个半梦半醒的城市。作为中国首批开放的十四个沿海城市之一,她的发展比其他城市滞后,至今城市人口不到60万,没有大工业,没有如潮的人流喧嚣,没有白热化的竞争带来的紧张与不安,日常生活节奏不疾不徐,如钟摆按照既定的节律向前运行。徜徉在老街,那未经修饰样貌斑驳的古建,那静幽深邃的小巷,那生长出蕨类植物的墙头和爬满青苔的墙角,那悬挂街边的老式路灯,都仿佛是时光雕刻出的怀旧之作,引人生出遥远的遐思。北海产珍珠,称作珠城,有道是“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珍珠里的上品南珠就产在北海,进到店里选一颗如孔雀翎般的彩虹珍珠,捧在掌心欣赏,倏忽间眼前就闪现出神话里的螺女,那碧波仙子舞步盈盈倩笑吟吟,从缥缥缈缈的地方翩然而至。去菜市场,挑担的妇女就守候在街边,菜蔬碧绿鲜嫩,称二斤荸荠,女人拿起小刀,一个一个替你削了皮,塑料袋儿装好递到你手里。城市里出租车不多,有趴活儿的“黑车”守候在小区门口和商场近旁,“黑车”心不黑,北海地面不大,一趟活儿一般也就二十三十,十块八块也拉。没活儿了,司机也不着急,哥儿们几个就凑在车前甩扑克,一天能挣多少算多少。日暮时分,鸟雀归巢,人们就去街头海滩溜达,兴致来了,进得海鲜大排档,三五人,百十块,吃吃喝喝心满意足。

北海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有种柔性的坦然澹如。这让我联想到在江南小镇见过的情景——居家过小日子的妇人,从市场买两根鲜嫩青葱,一枝清香栀子花,行走在石板路上,与街坊熟人打着招呼,悠然转回家去。还有谁家小媳妇,捧了锅碗瓢盆日用家什,蹲在小桥流水的青石阶上,一边洗涤,一边与身旁的伴儿谈笑,流水缓缓,辉映着她们的笑脸,光影离离,勾画着她们的身姿,日子就这样从她们指缝和笑声中流走。还想起古人画上的情景,日影迟迟,幽簾轻垂,残梦未销的佳人“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那番慵散怩娇,蛮是勾人情思。北海的模样,就如这江南女子画中佳人,安适散淡,怡然从容,时光在这里拉长,如旧梦,如老酒,有了一种可供品味的深邃。

到处听人抱怨环境恶化,空气污染,北方的霾天,已成大患,人们如同遭逢兵燹匪患,人心惴恐,山河惊惧。2016年岁末,小半个中国雾霾肆虐,学校放假,汽车限行,北海一下子涌进许多操着北方口音的外地人,听说逃往海南的人更多。这个时候我正在北海,在微信上,我转发了一组9张图片,7张图是7个城市的霾景,其余两张,一张是蓝天白云下北海清朗的城市景色,一张是北海优质空气报告的实时截图,图片的对比真够刺激人。文字说明中我写道:“我在北海。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我那远方的家,我那远方的故乡,我的身在远方城市的朋友们,也本该享受这样的蓝天和阳光。”在推崇“发展就是硬道理”的三十多年里,北海经济指标未曾冲在前列,也许让人遗憾,但她避开了先破坏、再治理的发展误区,留下了蓝天白云,留下了海清河晏,留下了清明澄澈的空气和纳芬吐芳的城市,留下了可供后人作为的巨大空间。在古哲先贤天人合一理想的照耀下,北海人在未来的岁月里,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性,为这个城市描绘如意蓝图。

北海聚人气,许多作家不约而同选择北海作为养生写作之地,除了捷足先登的陈建功、隋丽君、冯艺、张燕玲之外,近几年,黑龙江的张雅文、上海的张重光、湖南的陈启文、陕西的穆涛、北京的詹福瑞、李美皆、周家旺,广东的杨克、甘肃的郭伟、赵亮,等等,都在北海购了房,寻找到了闹市之外的一片清静。不久前《中国作家》副主编高伟出席北海文学周活动,刚刚逃离北京的雾霾,一到北海,面对蓝天碧海,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即刻醉了,活动结束专门用两天时间看房,选了一家,地段价位都很理想,晚上20:50航班返京,18:30匆忙签了购房合同。除了自然环境,北海文学界有一帮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因素,身为人大副主任的作家廖德全,作家、宣传部副部长梁思奇,文联主席董晓燕,作协主席邱灼明,作家诗人顾文、阮直、庞白、伍道扬、谢凌洁、陆刚夫、小昌……这个文学团体风清气正,和睦友善,待外来同道如兄如弟,如姊如妹。这是一个文学大家庭,平时无事,各忙各的,彼此惦记了,电话招呼一声,选个可人去处,把酒话家常,痴情说文学。感受着这样的气氛,享受着这样的友情,如饮醍醐,如沐春风。

享受北海,最难得的,是心灵的那份宁静。退休时,曾给鲁院同事留赠十首五古,正是在那个新春欣赏海豚起舞之后写的,题记写道:“壬辰春节适南国北海度假,高天丽日,碧海银滩,令人心怡神旷。年步甲子,公务将卸,过往知寒暑,晚来向林泉,人生又开新境,悠游哉从心所欲,早心向往之也。然回想职内所历,复多感慨,神之所至,信笔且涂,一日一夜竟得五古十首。逝者如川,不舍昼夜,且托殷情于片纸,唯寄厚望于来者。吾鲁院之事业,更光耀于未来。至祈。至盼。”十首里边的第一首便是:“曾经陈蔡厄,昂昂未踟蹰。举杯中兴日,长揖归田庐。”职场生涯结束,长揖谢幕,田庐何处觅,身心何所托?其实心里是有数的,那就是北海。

900多年前,苏东坡获赦,从海南渡海经徐闻抵廉州,廉州即当今的北海合浦。在徐闻,东坡先生感慨自身命运,留下诗句:“芒鞋不踏名利扬,一叶虚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到了廉州,心情大好,挥毫书写“万里瞻天”四个大字,这四字如今仍悬挂于合浦的海角亭。苏东坡是遭遇坎坷之人,自然有种翻江倒海般的心情,而我却是盼来了一份安适,到手的是可以任由自己心性裁剪的岁月,倒合了东坡居士另外一种感触:“芒鞵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还有唐代诗人张祜的那份洒脱:“朗吟挥竹拂,高揖曳芒鞋。”一些早在计划中要写的东西,在北海付诸实施,文化非虚构长篇《秘境》,在北京拖拖沓沓耽搁了几年,特别是下部《翡翠传》,涉及很多考据性内容,写作时必须摊开一河滩文献资料,没有个持续整段的时间效率会大打折扣。2014年年底,告别京城,托运了两纸箱文献资料,一头扎进北海,没有干扰,没有应酬,心无旁骛,就像唱戏,那气口不会被打断,浑圆自如,接续从容,几个月就完成了难啃的《翡翠传》。新近一部长篇计划,也决定放在北海完成,入冬前,和妻子就到了北海,一改迟眠晏起的生活习惯,晚夕早早高枕安寝,清晨曙光初露即起床出门,在园区花园走上几圈,回到住室即开始写作。妻子准备好早餐,招呼上桌,出了书房,先去阳台上,眺望红日从东方升起,海面上铺开绚丽早霞,点点渔舟驶向远方,就觉得这新的一天有了鲜亮的色彩和盈盈的充实。

看新闻,又是霾天,担心京城女儿一家,心疼正在呼吸那污濁空气的小外孙,心情郁闷,干脆散心去吧。约了朋友去海钓,那天竟钓得一条巨大的黑腊鱼,驾船的渔民也说不容易。照片在微信上一发,引得朋友圈一片赞叹。还想重温邂逅海豚的情景,看那精灵在碧波里起舞,遗憾未曾看到,我知道那机缘是可遇而不可求,在北海,已经有了一份属于我的因缘际会,本是一个西北土著,从长安城到北京城,再到天高海阔的南国珠城,生命里平添了迥然不同的体验,老来对生活还抱有新鲜感,也算是一种幸运罢。

吾心安处即故乡,北海,就拿她当家了。

猜你喜欢
北海海豚
海豚
粉红色的海豚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Phonology, Morphology, Lexicology, and Semantics
北海四季
北海之魅
最忆是北海
我的家乡最美之北海
士兵与海豚
聪明的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