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城

鸦生

当一座飞速发展、富裕且追求格调的城市想要重新绘制城市地图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请一位图城的地图测绘员。图城是大陆中部高原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唯一为人称道之处，就是培训着世界上最好的地图测绘员，城市也因此得名为“图城”。

图城测绘协会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委托，收费不菲，不管任务简单还是艰巨，协会都只会派出一位测绘员。这位测绘员通常需要数年的时间来完成工作，他走街串巷、上山下河，像猫一样在屋顶上行走，在错综复杂的管道间攀援，穿过烟囱和下水道，用奇形怪状的仪器观测肉眼不可见的星辰的方位，学习当地方言与老人和儿童攀谈，参加婚礼、葬礼和节日庆典，最终他的一举一动都与当地人融为一体，就连认识他的人有时也忘记他是个异乡人，这时，他才会开始动笔，画出一幅精准、详尽、堪称艺术品的地图。

这幅地图与寻常的地图不同，它同时包含了城市的过去和未来，既将健忘的人们久已视而不见的历史痕迹标记出来，又描绘了在不久的将来这座城市势必会变成的样子。此后在至少半个世纪之内，城市不再需要新的地图——构成建筑的砖瓦还躺在炉窑里，石头还在山上，钢铁在石头中，它们的未来却已经注定。

拥有一幅“图城出品”的地图是每座城市的愿望，但不是每座城市都负担得起，也不是每座城市都有足够的耐心和一以贯之的政策。因此，每幅地图的完成都是一桩盛事，它的原件会被精心装裱起来，挂在当地市政厅或者展览馆、火车站候车室、市长办公室等地，昭示着城市的稳定、繁荣、高级趣味和远大追求。

出人意料的是，图城自己却没有一张这样精美的地图，它的城门、车站和街边杂货店售卖的是廉价油墨印制的、敷衍了事的地图，信息陈旧得仿佛采集自上一个时代，边角被可疑的小广告占满，专门卖给外地人。外地人常常疑惑：有这么多优秀的地图测绘员，为什么不制作一张更好的地图呢？

原因恰恰在于，图城的地图测绘员太多了。

图城测绘协会的前辈曾集体为城市绘制地图，结果没有任何两张地图是一样的。同一条街道，有的人采用它最初的名字，有的人采用它讹变的名字；同一片區域的不同线条，可能分别代表着年轻情侣们幽会的秘密路径、流浪狗群领地的边缘、候鸟在城市上空迁徙的轨迹；有人用红色标识酒馆和治安亭，有人却坚持用来标识游乐场和幼儿园；横穿整个城市的泱河在某些地图上完全不存在，因为绘制者坚信它在未来十年内必将消失；有的医院出现在山丘上，火葬场出现在市中心，而绘制者总能说出其中的缘由。

最终，图城的测绘员们明白，由于他们的测绘艺术中夹杂了经验、推理和设想，任何两个人都不可能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果非要把这些结果综合起来，地图就不能仅仅存在于纸张上，它必须变得立体起来，要变成有高低起伏的模型，还需要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所有材质和颜色的丝线与绳索来标记成千上万的路线，需要调配各种香料以模拟不同地方在不同季节的气味，需要水在其中流动与蒸发，灯火在其中闪烁与移动，还需要用机关装置来表现它的演变趋势……地图会和城市本身一样复杂，会变成城市的复制品，变成城市本身。

这也是图城从不向同一个委托地派出超过一名测绘员的原因——一座城市被定格的瞬间，只能承受唯一一束片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