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往事

2017-03-24 10:39杨秀丽
参花(下) 2017年1期
关键词:耙子坎儿柴草

◎杨秀丽

风中往事

◎杨秀丽

小时候比风更野的是孩子

记忆中,小时候的风出奇地大。那时,家里用纸裱糊的窗子是对开的,偶尔忘了关严,便会遭遇到狂风袭击,有时还伴着飞沙碎石,猛力击打着窗扇。自然,脆弱的窗棱和窗框很容易被弄得骨断筋折,那一片片薄薄的窗纸就更别提了,根本受不住那样强劲猛烈的风,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裱糊,还是经常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风是野,但是,吃着风沙长大的孩子们比风更野。那会儿,家家户户屋后都有一个大大的粪堆,是要积攒一整年的粪肥。春秋两季,那狂风一起,飞扬起的粪沫便在粪堆周围打着旋儿,飞升或飞降。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就在这粪堆周围滚上滚下地捉迷藏,经常跑得汗流浃背,一个个的嘴角、脸膛都挂满了粪沫,免不了被家长骂一顿。

当教师的爸妈是村子里比较讲究卫生的人,坚决不准我们姐妹玩这种游戏,但又不想束缚孩子的天性,便教我们放风筝。爸妈花了两个晚上,用火烘烤荆条枝,用锥子穿细绳,用旧衣服缝制覆盖筝骨,再把整个骨架架在筝板上,给我们做了两个简易原始的风筝。

那一个个狂风怒号的日子,那一片片在被狂风裹挟着浓烈的飞尘中飞扬起的思绪,那思绪中总是有两只巨大的尽情施展着强健翅羽的风筝,和风筝下一张张被风吹得干裂了的笑脸。母亲站在风中,也满足地望着她的几个女儿,而那始终牵着筝线的人,就是父亲。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虽见过无数的风筝,放过无数次风筝,但那原始的风筝形象,依然是我灵魂中永远无法被取代的大写素描。

风中矗立的人生镜头

稍大一点,我便缠着爸爸带我一起上山砍柴或搂茅茅荒。搂茅茅荒的季节基本都是寒冬腊月,而且爸爸去搂茅茅荒的时间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地点选在与后院遥遥相望的西山和北山。每次推开后门,没等迈出后门槛,那股冷气就劈头盖脸地袭击而来,尖锐得似乎要刺穿我脸上、手上的每一寸皮肤。那锐利的寒意大有凉透每一个细胞,把厚厚的围脖、帽子都包裹不住的热量进行“大扫荡”的架势。朦胧的记忆中,小脚还没迈出门槛的我,意志力却在那一瞬间崩塌。

“还想不想跟爸爸去呢?”爸爸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当然要去,爸爸都不怕,我也不怕!”我挺直了腰板,有力地回答,那样子,就像是一位勇士刚刚接受了一项伟大而光荣的使命,那份信念和胆量,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有点可笑。但那时那刻,明明是天寒地冻,可是那个迈开小脚跟在伟岸的父亲身后、跟在那扛着一根扁担像扛着生活一样的父亲身后、走出后栅门的小姑娘,却仿佛一下子感受不到寒冷了!唯存了一种纯净的、一往无前的魄力。

去西山或北山都要跨过后院的一条河沟。这河沟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常流水,但到我能和爸爸一起上山去搂茅茅荒的时候,就已经是有三个季节都干涸得只剩破布烂鞋或死猫烂狗的了。记得每次路过这里,爸爸都会给我讲以前与这条河流相关的故事,我便也因此得以在若干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仔细地记住了那条河的今生或前世的所有情缘。

走过这条河沟,便是一个陡窄的黄土坡坎,往往还积存着一块块冻住不肯化掉的冰凌或雪块,像是一只只拦路虎,阻挡在一个小小的孩子面前。而坎上的风却也是越发地大了,本来感觉像针尖刺穿皮肤的风,一下子变成了尖利的刀子,横割在脖颈或脸上。开始几天,爸爸不敢让我一个人上坡,但仅仅几天后,爸爸就可以放心地用他有力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仔细地引导着我走上人生的第一个难爬的坎儿了。那天,爸爸把我引上坡坎儿前,特意撂下了他手里的扁担,以便腾出两只手保护我。上坡的时候,爸爸的手抓我抓得很紧,而直到此刻,我依然能感受得到那时爸爸的心抓得更紧。父女俩一个背对着那截陡坎儿,一个背对着身后的沟汊,一双大手拉着一双小手,就那样在崎岖光滑、又时有风浪相拥的坡坎上前行。走着走着,一个旋风迎头打来,我踩在冰上的小脚一滑,身子便朝空空的地方坠去。爸爸眼疾手快,顺势一拉,便把我稳稳地抱在他的怀里。而我在爸爸的怀里最多也就待了一分钟左右,爸爸便又把我放在坡坎儿上……父女两个便继续在那个荒僻的山沟中行进着。

那天后,逐渐地,只要爸爸捎搭一把手,我就能顺利上这道坎儿了,甚至再到后来,我不需要爸爸搭手,也可以自己扒着溜滑的冰凌上坡了。那次,爸爸在后边看着我,笑得像雪莲花,这么多年,依然盎然盛开在我的心中。

此后,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爸爸妈妈多次提到过这件事,而我也完全相信,当时的爸爸,无论是他牵着我,还是他放手让我自己爬时,都是一样。他的心是悬着的,他比谁都怕稍一失手,他的宝贝女儿——一个复制了他所有顽韧的品格、让他疼爱有加的女儿会掉到那高耸的土坎下,尤其是有那猖狂的西北风肆虐着在坎上或坎下看着热闹的时候。爸爸一定感觉我像是一个演员在走着危险的钢丝,何况,他宁可走钢丝的是他自己,但他更加知道,人生既然是一个舞台,女儿迟早也是要上演自己的角色,所以,他不会一直抱着女儿上险峻的土坎,而是引导着让女儿自己去尝试。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妈妈N次为这件事笑着埋怨爸爸,说如果把那一点儿大的女儿摔个好歹会怎么怎么着的时候,我逐渐深透地理解了爸爸此后依然多次牵引着我甚至放心大胆地放手让我和他的每个女儿一样去尝试人生中种种别样处境的良苦用心。

搂茅茅荒是跟风抢来的生存之火

上了刚才这截坎,就是一片瘠薄的山地了。夏秋时节,田地里那些疯狂地长着、比庄稼还茂盛的草儿们却早已成了家家户户的暖炕柴,从烟囱中袅袅升腾着不知道飞往哪里,就连田垄间的那一排排深深扎根于大地的高粱或者玉米茬,也被那一柄柄挖掘生活的锄镐竭尽全力地刨挖出来,再用镰刀头磕掉上面与大地紧紧粘连着不肯脱离开去的黄土泥巴。然后,不得不进了这家或者那户的灶膛,去焰腾腾地冶炼通红的高粱米水饭喂大的生活,去煮熟苦春头子——两三个月餐桌的菜碗里有且仅有的咸菜疙瘩了。还有山地中那一堵堵石头砌就的堤坝,那石缝中顽强地钻出并傲然挺立起来的一株株酸枣树,也都一个个英年壮烈于草芥中间了。我和爸爸便只有再往高处走,到那山坡上。

西山坡本是小时候草木最盛的地方。山上稀稀零零地分布着的苹果树,倒是固住了一些水土,也便在这山上形成了一个密集的草木家族。但扛不住人多,家家户户的眼睛都瞪得雪亮,像山窝里的狼眼一样,贼亮亮地盯着每一根帮助生存的草。爸爸妈妈一周有六个工作日要教学,于是,等我起了大早或贪了大黑跟在爸爸身后到了这山上,便生动地明晓了“童山秃岭”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了。近处的都被搂光砍净了,我和爸爸便再往高处攀登,那风便也更大了。等风大到寸步难行了,爸爸便弓着背,保持着和朔风抗衡的姿势,然后,倒伸过搂柴草的耙子,我便用力抓着那耙子把,跟着爸爸艰难地往山里走。

到了目的地,爸爸用他的大耙子,我用我的小耙子,像一双大手和一双小手在齐心协力地争取着生活。但那些横行着的风是历来不管这些的,常常是眼看着一堆堆的柴草被爸爸用耙子反复按实,又用脚踩得踏实了,但风的手放肆地一张扬,好好的一堆柴草就又飞飞扬扬地飘洒起来了。我和爸爸的大手小手、大脚小脚一阵忙活,却往往是顾此失彼。一次,我一着急,眼看着飞扬起来的柴草堆,猛力扑过去紧急抢救,结果,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脸上被划破了几道血口子,害得我一周不能跟爸爸上山(爸妈怕我的脸长冻疮,便不允许我出门,这是记忆中爸爸妈妈对我仅有的一次限制)。不过,这次教训却让我发明了一种帮助爸爸的办法:坐在柴草堆上帮爸爸当守卫,哪怕为此浑身几乎被冻僵,却坚强地俨然一尊镇柴小塔,直到爸爸把它们装进条筐或用绳子缚牢。

归途路过先前那道土坎儿时,开始是爸爸先把柴草撂下,把我抱下坎儿,再爬上坎儿担了柴草。没多久,我就可以拄着耙子坐在地上,边摸索着,边往下滑了。下了坎,便自然感觉风小了——再大的风进到沟里,也都被淹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两个大拐脖的林立的石砬子给遮挡住了吧!不过,两边拐脖后的迎风口还都是风最大的地方。好在没等到眼前的那个风口,却要从拐脖往上爬,过一道缓坡,便到了我家后院。

进得屋后门,被家的温暖一熏,那已经麻木的脸、耳朵、手,立时弥漫出一丝丝猫抓般的刺痛。母亲赶紧奔过来,边揽过我的头,用她的胸焐住我那被冻得红红的耳朵,边把我的两只手一起护在她的一双粗糙的大手里。早已迎在后门口的大姐转身忙着给爸爸和我端早饭,妹妹急着用笤帚给爸爸掸背上的草星。等我和爸爸一起在炕桌上的粗茶淡饭中咀嚼着绵绵的甘甜,妈妈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和爸爸、大姐一起出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等爸妈和大姐都出门后,我便认真地对着爸爸担回来的那些蓬蓬松松的柴草和大灶膛里那尚未熄完的火种冥思苦想,将家乡那块荒山中的一片片坚硬的砬子做了一次次透析和揣想,深深感受到穷苦的故乡人靠茅茅荒的微火燃亮的日子过得实在不易,也深深庆幸于这种种不易的夹缝中,我和姐妹们一直生活在幸福中。

山风守护着父亲的精神

长大以后,我们姐妹都陆续靠读书走到了山风吹不到的城市高楼中。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父母接到城里,让他们不再两头受累。没想到这颗梦想的种子直到父亲患了肺癌后才被播进土壤。原以为我们还有的是时间等待,等待条件和时机成熟,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中,父母的生命会和家乡的山风一样强劲地存在。从没想到死神会那么迅速地站到父亲的面前,猝不及防。那段日子,父亲即使在室内都狂咳不止,见了风更是咳嗽得厉害。我们姐妹便强烈地要求父母搬到城里,但父亲却不想离开那些山风了。他说,家这边的风一吹,心也敞亮,到城里头,到处都被楼夹着,人心憋闷。我们姐妹想尽了办法,但爸爸是铁了心要留下,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按照父亲的遗愿,把他安葬在他经常去搂茅茅荒的那个山冈,正对着迎风面,让山风成为他永恒的守护……

(责任编辑 田腊梅)

杨秀丽,女,45岁,高级语文讲师,都江堰市第七批拔尖人才。喜欢文学写作,系中外散文诗学会、中国散文学会、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都江堰市玉垒诗歌学会第二届会长、《玉垒诗刊》主编,2014年创办都江堰市若水女子文学学会,现担任学会会长和会刊《若水》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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