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小小说三题

2017-03-28 21:10江岸
金山 2017年2期
关键词:喜子小凤老山

江岸

那一年,黄泥湾前往公社粮管所完公粮的队伍走在盘山道上,大家默然行走着,竟无人肯吱一声,仿佛在出殡。

救命的马蜂

喜子大名崔孝喜,是个孤儿,成年以后穿上了绿军装。黄泥湾人都说,从小克死爹娘的人名带七煞,长大了不得了。果然,崔孝喜在部队从大头兵干起,职位一路升迁,后来成为某野战军师长。

成为师长的崔孝喜,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但是,几十年来,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却是八岁那年在老家黄泥湾吃过的十几只马蜂。无论什么级别的饭店,只要听说他想吃马蜂,人家都一脸的茫然,他也只能暗暗咽口唾沫作罢。

其实,八岁那年的喜子已经多日没有进食了,躺在床板上奄奄一息。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马蜂是怎么弄来的。但是黄泥湾人都知道。在他以后数次回黄泥湾探家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都会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将他叔叔崔苕摘马蜂窝的事情仔细地复述一遍。

1959年冬天,生产队食堂已经断炊多日,各家更找不出一粒粮食。山上能吃的树皮都剥光了,能砸碎沥出淀粉的葛根都刨光了。田地被人翻过无数遍,翻来翻去,再也翻不出红薯、花生,只能翻出黄土来。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浮肿,腿上一按一个坑,老半天复原不了。最艰难的日子到来了。

有天傍晚,崔苕用旧被单缝了一个可以裹住全身的披风,套在头上,仅露出两只眼睛,手拿一个点燃了又扑灭、冒着浓烟的火把,来到村口那棵苍老的枫香树下。大家都知道崔苕胆大过人,但都不知道他这么奇怪地装扮之后,到底要干什么。黄泥湾人说谁“苕”,是说他没心眼,都崔苕、崔苕地喊他,他的真名倒被人忘记了。崔苕在树下抬头观望良久,直到火把快熄灭了,他才将火把在空中挥舞几下,让浓烟重新冒出来,慢慢爬上了枫香树。

围观的人群呼啦一声逃散了,远远地观望着。

原来,枫香树半腰上,有一个脸盆大的马蜂窝。整日里,马蜂嗡嗡营营出出进进,不少人都被马蜂螫过,螫到头上脸上,能肿得像四天大王,多少天都消不了。这群马蜂,大家避之唯恐不及,这个崔苕真是憨胆大,居然要打马蜂的主意。

这个时候,多数马蜂已经归巢,只有三五只在巢口振翅飞翔,俨然是哨兵。崔苕慢慢在树上爬着,悄悄接近蜂巢,没有惊动马蜂。随着崔苕的靠近,一缕缕浓烟惊扰了马蜂,从蜂巢里又飞出十多只马蜂,围绕蜂巢上下翻飞,似乎在巡察。崔苕将火把调整了一下方向,烟气不再熏着蜂巢了,这十几只马蜂才收兵回巢,巢口仍旧只有那三五只马蜂。

崔苕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说时迟,那时快,他双腿紧紧夹着树枝,一手高举火把,凑近蜂巢出口,让浓烟熏跑那几只马蜂哨兵,让蜂巢里的马蜂不敢飞出来,一手从腰间扯出一个面口袋,套住了蜂巢。他扔掉火把,双手抱住蜂巢使劲一掰,蜂巢就整个落入面口袋了。他三下两下将面口袋挽个死结,扔了下去。

虽然崔苕动作快,还是有几只马蜂逃了出来,加上那几只并未跑远的哨兵马蜂,一齐向他冲过来。他慌得一边挥舞手臂抵挡,一边跟头流星地滑下树来。他从树下拾起火把,好一阵狂摇乱晃,才将马蜂驱散了。

崔苕头上、胳膊上被马蜂螫了好几下,他顾不得疼痛,从地上提起装了蜂巢和几百只马蜂的面口袋。当他提着嗡嗡营营乱响的面口袋穿过围观的人群时,多少人的眼睛里都嫉恨得要滴出血来。

后来的事情是崔苕的女人小凤说出来的。因为后来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家里,只有小凤和孩子们知道。

小凤早烧开了一锅水,崔苕将面口袋往锅里一按,顿时寂静下来。

死蜂子活箭。崔苕和小凤把烫死的马蜂捡出来,一个一个拔了尾刺,分给四个孩子吃。一人大约吃了十多只,小凤不再给了,让孩子们睡觉。

娘,俺还饿,还要吃。一个说。

娘,俺也还要吃。另一个说……

不能一顿都吃完了。都赶紧睡,明天再吃!小凤厉声说。

孩子们只好怏怏地钻进了被窝。

他爹,你也吃。小凤对崔苕说。

崔苕的左脸已经肿了起来,左眼都睁不开了。他还在给马蜂拔刺,听了小凤的话,顺手往嘴里填一只刚拔过刺的马蜂,咀嚼着,含糊地说,他娘,你也吃。

小凤端着一个木盏,里面大约有十多只马蜂,往门口走去。她说,也不知道喜子怎样了,我去看看。

站住!崔苕停止给马蜂拔刺,低沉地吼道。

小凤站住了,轻轻地说,我不吃,我的一份让给喜子。

崔苕走到门口,劈手夺过小凤手里的木盏,放到桌子上,生硬地说,家里有吃的,你留一口给喜子,我不拦你。我拼死拼活搞点吃的,只能顾老婆孩娃,旁人顾不了。

小凤呜呜地哭了。小凤边哭边说,喜子毕竟是你的亲侄子。如果我们不管喜子,以后我们死了,到阴间怎么和你哥你嫂见面?我一直觉得,他们两口子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小凤说完,不哭了,紧盯着崔苕的脸。崔苕默默垂下了头。

小凤重新端起木盏走向门口的时候,她听见身后的崔苕老牛似的“嗷”地嘶吼一声。她知道,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家伙哭了。

崔苕终于没有熬过1959年冬天,浮肿得特别厉害,死了。

成为军人的崔孝喜每次回黄泥湾探家,给父母上过坟之后,总忘不了给叔叔崔苕上坟,在他坟前长跪不起,磕头将额头磕出血来。

完公粮

黄泥湾人把向上级缴公粮叫做完公粮。自古以来,农民向国家交纳皇粮国课是头等大事,馬虎不得。往年,生产队总是在庄稼收获之后,打场,扬净,晒干,派十几个青壮男劳力挑着小麦或稻谷,到公社粮管所完公粮。男人们挑着沉重的担子,颤悠悠地走在盘山道上,还不忘扯着粗壮的嗓子不时吆喝几声,或者唱几句山歌助兴。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不是在做重体力劳动,而是正月十五走村串户玩花灯一般。

这年的小麦尚未收割,忽然开始了估产,而且要层层上报。广播里和报纸上经常报道山外的消息,很多地方都放卫星了,有的地方小麦亩产上万斤,有的甚至数万斤,令黄泥湾人咋舌。后来,大队召开各生产队队长会议,号召大家放卫星。会议开了好几次,可是收效甚微。特别是黄泥湾生产队的老队长赵德山,在大队召开反瞒产会议,各生产队长相继放了卫星之后,报的产量依然还是不到亩产千斤。大队书记骂他是“小脚女人”,怒气冲冲地当场宣布撤他的职。黄泥湾生产队的会计赵玉良也参加了反瞒产会议,见状,吓得挤在人堆里不敢抬头。

赵玉良,你是会计,你说说吧。大队书记点他的名,让他表态。

赵德山是赵玉良的堂爺,他一向尊称赵德山为老山爷,对他俯首帖耳。听到大队书记点他的名,他慢腾腾站起来,扭头看看老山爷,见他的脸从未有过的黑,黑得像烧了多年的锅底,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倒是说话啊,不准看别人的脸色。大队书记怒气未消。

赵玉良吭吭哧哧地说,我们黄泥湾大概和別的生产队差不多。

差不多?到底是差还是多?

不差呢,恐怕要多一些。

多好些?

也就三五百斤。

到底是三百斤,还是五百斤?

五百斤吧。

各生产队长报的最高产量是亩产九千七百斤,黄泥湾比他们多五百斤,那就是一万零二百斤了。

大队书记兴奋地说,好嘛,咱们大队终于有亩产万斤的生产队了。这就对了嘛!

停了停,大队书记又说,赵玉良同志年轻有为,敢想敢干,我宣布,他接任黄泥湾生产队队长。

当了队长的赵玉良做梦也没有想到,小麦开镰收割了,公社要到黄泥湾来开现场会。得知这个“好”消息,他吓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老半天没起身。他以为吹牛吹过了也就算了,上级居然当了真。恐怕只有把田里的泥巴都挖出来充数,才能达到亩产万斤以上。

为了开好现场会,赵玉良真是绞尽了脑汁:他让社员把几洼几沟的小麦都收拢过来,铺排在一块麦田里;晒场上,麦子堆积如山,一群壮劳力络绎不绝地往仓库挑;到了仓库,却不将麦子倒下,大家从仓库临时挖的隐蔽的后门钻出来,绕一个圈子,又原封不动地挑到晒场,在参观人群眼皮底下晃一趟,又挑往仓库;仓库里,一个个装麦子的茓子里面都填满麦秸,高高的顶端盖一层薄薄的麦子……

丰收了,丰收了,黄泥湾真是特大丰收!

丰收了的黄泥湾当然应该为国家多做贡献。上级下达给黄泥湾的上缴小麦的任务,居然是过去的五倍之多。黄泥湾生产队即使不留一颗麦种,即使不给社员留一颗口粮,也凑不够上缴的任务。

赵玉良枯坐半夜,无计可施,他悄悄写了绝命书,委托老山爷向公社、大队说明他乱放卫星、弄虚作假的实情。他将遗书放在桌子上,挽着一根麻绳,跌跌撞撞地摸黑出了门。

赵玉良的女人半夜醒了,一摸,身边没有人。她慌忙起床,屋里屋外地找,没有赵玉良的影子。她见桌子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她不识字,拿着纸,去拍老山爷的门。老山爷手持煤油灯,披衣出来了,接过纸张一看,大叫一声,糟了!立即扔掉煤油灯,往外面冲。

生产队平日里上工敲的铁钟在寂静的午夜里被老山爷当当当敲响了,惊醒了许多梦中人。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聚到挂钟的那棵歪脖子柿树下。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大家互相打听着。

老山爷停止了敲钟,苍老的声音拖着哭腔,嚷道,玉良要寻死,大家赶紧四处找一找。

人们举着火把,三三两两结成一伙,往村庄的各个方向寻找赵玉良。村口里,后山上,池塘边,都晃动着火把微弱的火光。终于有人在仓库门框上看到了笔直挂着的赵玉良,赶紧将他放了下来,幸好还有半口气。

大家聚拢在仓库门口,泥塑木雕一样呆立着。

良久,老山爷说,该留麦种留麦种,该分口粮分口粮,公粮嘛,还照去年的数完!上面追查下来,就说是我让这样搞的。我快七十岁了,该死屌朝上!

那一年,黄泥湾前往公社粮管所完公粮的队伍走在盘山道上,大家默然行走着,竟无人肯吱一声,仿佛在出殡。

救命恩人

正是下班高峰。侯一凡挺起胸膛,绷紧双腿,笔直地站在工厂门口。他目送着下班的人群潮水一般陆续涌出工厂大门,后来,只有零星的工人一个个往外走的时候,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虽说只是一名工厂的保安,但是,侯一凡毕竟刚从武警部队退役半年,他站岗的姿势还是完全保留了真正的军人风范。

他晃晃微微发酸的脖子,扭动了一下腰肢,准备回值班室的时候,突然想起,怎么没看见吕晓红大姐走出来呢?

侯一凡愣了一下,勾头往厂区方向看去。他拥有一双视力在2.0以上的眼睛,一眼看去,能看得很远。他发现,正在往外走的工人,包括厂区纵深处三三两两的人影,都不是吕晓红。

吕晓红平时上下班都很准时,今天怎么了?侯一凡决定在门口再站一会儿,等等吕晓红。

侯一凡在这个肉联厂虽然已经工作了半年时间,但是,认识的工人并不多,多数人只是在上下班的时候进出工厂,在他值班的时候,才在他面前晃一下。他一个从山区农村黄泥湾出来到城市打工的小保安,没有几个工人主动跟他搭讪,并告知他自己的名字。吕晓红这个名字也是他听别人喊的,可能听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他便牢牢记住了。

大概等了十多分钟,厂里没有一个人往厂门口走了,当然,吕晓红依然没有出来。侯一凡感觉有些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他只好给保卫科长打电话。

科长,你认识吕晓红吗?她是哪个车间的?

我不太清楚,怎么啦?

我没看见她下班出来,有些不放心。

下班的时候,工人一窝蜂地出来,你一个个都看清楚了?你点名了?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出来?

吕晓红和别人不一样,我知道的。

你别管闲事了,你又不是人事部的,考勤不归你管。看好你的门吧。

科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科长说到人事部,提醒了侯一凡。他查了一下人事部的电话,把电话打了过去。

请帮忙查一下,吕晓红是哪个车间的?

冷冻车间。

还没有等侯一凡再说点什么,人事部那个人已经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他把电话打到冷冻车间,可是,没有人接电话。他只好硬着头皮把电话打到厂办公室。

冷冻车间的吕晓红,到现在没有出来。

怎么了?

我怀疑她会不会被关在冷库里了。

不会吧?

厂办公室的那个人漫不经心地挂了电话。该打的电话都打了,侯一凡没辙了。他在值班室坐了两分钟,椅子上好像放着一盆火,烧得他坐不住。终于,他站了起来,咬咬牙,拨通了厂长的电话。

厂长您好。我是保卫科小侯,向您报告一件事。

哦?说吧。

冷冻车间的吕晓红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怀疑她被关进了冷库里。请您赶紧派人到冷库去看看吧。

有这样的事?我马上让冷冻车间主任去看看。

放下了电话,侯一凡惴惴不安地站在值班室门口,眼睛盯着大街。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冷冻车间赵主任骑着摩托车,箭一般射过来。到了厂门口,他猛地刹车,停了下来。赵主任指着侯一凡的鼻子,喝道,就是你打电话给厂长,说冷库里面有人?

是我。侯一凡挺了挺身子。

老子喝个酒都喝不安生。如果我去看了,冷库里没有人,出来我揭了你的皮……说着,赵主任一加油门,摩托车嘶吼着冲进了大门。

后面的事情就不必细说了。

医院救护车开进厂区的时候,几滴泪水猛地涌出了侯一凡的眼眶,挂在了他的睫毛上。

吕晓红出院以后,买了一大兜水果,到厂门卫值班室感谢侯一凡。她紧紧握住侯一凡的手,说,大兄弟,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大姐就冻成死猪了。

大姐,其实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

为什么这样说?

侯一凡说,每天你上班,总是问候一声:你好;每天你下班,总是说一声:再见。我那天没有听到你说再见,所以知道你没有出来。否则,全厂五六百个工人,我怎么可能单单记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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