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号浴室

2017-03-30 14:12汤涛
北方文学·下旬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郭包间二楼

汤涛

这家浴室有些年头了,到明年整整一个甲子。

浴室早先在平房里,是区商贸局下属企业。后来平房拆了,原地树起了一座五层的“服务大楼”,一、二层留做浴室。再后来公司改制,大楼国有变成私营。现在,浴室还在,一楼另有六七间门面房开着理发室、咖啡屋、图文广告之类,三层是棋牌室,四层整体出租给一家单位,顶楼是大楼管理公司的办公室。顶楼上面用活动板房加盖了一层,浴室师傅住在里面,两人住一间。

浴室入口在一楼的正中间。

门的左侧用红色的小电珠灯打出“老字号 人民浴室”几个字,字都不大,“人民浴室”竖排,“老字号”这三个字横写,后者字号更小些,不及前者三分之一大。左右两边的门面房店招时尚洋气,显得这几个字更加不起眼。有两三次我约人洗澡,对方在约定的地点找寻半天,竟不得其门而入。

浴室门朝北,常年挂着棉门帘,冬天挡风,夏天隔热,现在换成了方便耐用的透明塑料软门帘。穿过帘子是一个大厅,说是大厅,其实并不大,也就二三十平米,大厅里摆个不锈钢立牌,上面告示浴室营业时间:一楼,中午12点到晚上9点;二楼,中午12点到晚上10点。左边的墙上开一个卖票窗口,窗口上方是一个“价目表”,标明“普座”和“雅座”门票的价格,普座15元,雅座20元,擦背、捶背、捶腿、捏脚、修脚、刮脚、修面、采耳等各项“下活”都明码标价。窗户过去是“雅座”间的门(门楣上贴着电脑刻的字呢),隔着大厅,雅座正对面,是“普座”。

进门右手边是楼梯口,熟门熟路的浴客可以直接上二楼到包间消费。

二楼也有大厅,放两张长沙发,供客人换鞋或临时休息用,偶有老头老太靠在上面接受修脚服务。有一个服务台,柜台后面通常站着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有时是两个男的)招呼客人换拖鞋,取手牌,结算浴资。包间分男子部与女子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男子部的包间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的容三人,最大的可以躺六个人。包间各项服务价格比一楼高,光门票就30元了,但是与省城其他豪华装修,高档消费的洗浴场所比,算是很便宜的。

浴客每人一张窄窄的休息铺位,木头框架,海绵包裹,人造革蒙面,上面再铺一条蓝白条纹的浴巾,可以休息,也可以躺着做下活。两个铺位之间有一个茶几,放茶瓶、茶杯、烟灰缸。包间空间狭窄,做捶腿下活时候师傅还得坐到客人的铺位上。

每客有一个铁皮立柜的隔间,存放衣物。

浴客进入二楼洗浴间,可以泡通池,到蓬蓬头下淋浴或坐浴,进入芬兰浴房湿蒸或桑拿房汗蒸,也可以兼而有之,随各人喜好。

因为自己工作单位调动以及孩子初、高中的学校离家较远,在学校周边租房居住等原因,我在城的南北东西都不长不短地住过,但洗浴地点总是在这一处。

一晃多久了?

呀!十二、三年了。

我几乎全部在二楼洗浴。

换完鞋,转过“男子部”的影壁,一位或两位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做下活的师傅首先打招呼:“老师,來啦!”

“来了!”

来这个浴室洗澡的基本都是回头客,主要是周边住户,也有原来住在左近后来搬离散居在城的各处的老主顾(我就算一个)。各个师傅都有相熟的客人,对客人的服务要求,甚至工作、家庭情况烂熟于心。

比如,小凳子上坐的是老郭,这时候会起身迎接我,问我手牌号,领我径直进包间,然后出去取来两条干净的褐色大浴巾,先铺一条在蓝白条纹浴巾上面,另一件,等出浴后覆盖在身上,保暖和遮体。如果老郭在包间里忙着,必有人大声喊:“老郭,老师来了。”老郭的声音隔着几个房间传过来:“晓得咧!”

“老师”成了我在这个浴室里的身份标识了。

见到老郭或者打热毛巾把师傅,或者其他面熟的服务员,我会顺口问一句:“小李在吧?”答案通常只有一个:“在的。”如果小李不在,——这种时候少,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三五次——我会换个时间再来。

小李是擦背师傅,四十出头,皮肤白净,身形高挑瘦削,是擦背三个师傅中模样最周正的一个,技术也最好(其他两人,我都试过,不如他)。擦背貌似体力活,其实也讲究巧劲。粗笨的人,手上套着澡巾,使了蛮力,仿佛是你前世的敌人,大刀阔斧经过你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不断提醒你这是擦到哪个部位了。有时还会自信地发问:“力度可以吧?”就像受刑的人经过最难熬的时光了,知道剩下的没什么不可以忍受,就忍着,懒得说,随他摆弄去。使了半天力,灰卷还不见下来多少。

小李不这样。用的浴客自己带进去的毛巾,缠绕在右手上妥妥帖帖的,从脸部开始,头颈,而后身体四肢,先是正面后是背部,没有一处不熨帖,好像他的毛巾跟你每一厘米肌肤在商量:“这样是不是更舒服一点?”。最后一桶不冷不热的水(他自己用塑料提桶打了浴池里的热水兑上冷自来水)浇下来,身上的灰卷像小鱼似的落到浴客躺着的条凳上,或者顺着水流游到白色的地面瓷砖上。过后就是后背打个香皂,由后脖颈至腰、臀、腿而脚掌心,几处穴位被快速而有力地按压过去,擦背就麻利地结束。

讲究的浴客擦背用新毛巾,跟擦背师傅买,10元钱一条,我用浴室里的开水烫过的公用毛巾,但按10元结账,是给小李的好处费,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五年前我提出涨到20元,小李死活不同意,说我已经很照顾他的生意了。

擦背师傅也负责洗头,打上洗发液,三抓两挠,一桶水兜头浇下,齐活!

给我做下活的是老郭。

老郭是仪征人。这个浴室里的师傅主要来自仪征和句容,一个介绍一个,一个担保一个来的,仪征和句容而外的少,——小李是其中一个,他是宝应的。老郭中等个头,梳个背头,尖下巴,黑皮肤大眼,脊背直直的,走路硬铮铮的,踏得地板动。当过兵的吧?是的,部队转业的。一开始安排在交通局下面单位做交管员,事业编,35块钱一月,嫌低,拍拍屁股走人(编制也舍得扔!)。换了几个工,比如在食堂给中学教师烧过饭,都不长,后来七拐八拐来这个浴室工作,29年了,没动窝。

老郭好酒,量也大,一天三顿,雷打不动:中午一次,下午四点半左右一次(那时客最少,所有师傅赶在这个时候吃饭),晚上十点半左右下班再一次。老郭既能喝急酒,也能喝慢酒。一个长玻璃杯,倒满溜满溜的,三两三,喝急酒时就几口菜,三两口就干完,有时赶时间,也会“一口闷”。晚上下班后,整几个熟菜,慢慢喝——他不会亏待自己的,他跟自家老太婆说,有点钱应应急就行了,不要存钱,吃到肚里穿在身上才是自己的。每天一斤,散装酒,十斤的塑料桶,六十块钱一桶,十天玩完。我从未见他酒后多话或者发酒疯的。有时,闻到他身上淡淡酒味,我问:“喝了?”

“喝了。”

你不问他话,他从来不主动答言。他做事都是默默的,浴室的茶水是付费的,10元钱一杯,我本身不好饮茶,又担心陶瓷的杯子不洁,从不叫茶。他就用开水把杯子里外烫遍,倒白开水给我,免费。茶杯不盖严实,杯口露出一个月牙,散热,到下活结束时水正好不冷不热。我很少动杯子,但是他每次都预备。

他用热毛巾给我捏脚,或者用鹅卵石样的火山石给我磨削腳底老皮,又或者捶腿按背的当口,我们偶尔聊聊家常。

老郭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女。孙女四五岁,会讲很多话,其中有一句,老郭学着孙女的腔调说:“爷爷!你和奶奶住的大房子还有姥姥姥爷住的楼房都是我的。”孙女当初一出生,老太婆往浴室打电话,告诉老郭生的孙女,问老郭要不要回去望望,老郭说去,明天就去家。儿媳妇见到公公回来了,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说爸,我生的女儿,您喜欢吧?老郭抱起孙女说,喜欢,不喜欢我怎么会立马回来看你们呢?老郭对我说,他两代单传了,肯定想抱孙子,如果媳妇子生的孙子,倒不一定赶回去。

老郭的儿子交通学校毕业,学的公路桥梁专业,找到得力的关系,十几年前在高速公路上干,国有企业,又做工程监理,吃香。施工单位经常请吃请喝请唱歌洗浴,逢年过节还往家大包小包带礼品。老郭开始很高兴儿子找到好工作一辈子不用烦神了,后来看看不对劲心里直发虚。专门请儿子喝顿酒,说你听老子的话从公路上下来我不想下半生给你送牢饭。老子的话儿子听进去了,狠狠心辞了职,在家待业两年(老郭说那两年是他养着的),后来折腾了几个单位,现在儿子小夫妻俩在仪征当地一家4S店工作,两人加起来每月正常也有五六千的收入。

我问老郭儿媳妇孝顺吧?老郭的大眼快活地眯成缝,说说得过去。儿媳妇拿钱比儿子多。去年春节给他买了一件羽绒服,花了千把块钱呢,实际也穿不着,常年在浴室工作,谁要穿这个呢?被老太婆没头没脸数落一顿,买就买了,屁话什么?好好穿!今年春节又买了两箱酒两条烟孝敬,酒是本省名酒,批发二百多一瓶呢,还给买了一个手机,说家里人找他方便,怕不会用,买的老人机。手机用不惯,有时在口袋响了半天,也不以为是他自己的,你说好笑不好笑?我问他今年过年给孙女多少压岁钱,整两千,孙女拿着老郭给的红包,说:爷爷我爱你。

我们偶尔也会聊到小李或其他人。小李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一个念高中,女人在家务农,还要照顾两边的老人,要用钱地方很多。小李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浴室里的师傅不上班会在宿舍打打牌,小来来)省的钱都寄回家。小李轻易不出洗浴间的门(最近一次浴室装修,在里面隔出一小间房,专供擦背师傅休息,小李更少出来了),——这些年中,我只见过一两次他穿着灰蓝色的浴袍,端着罐头瓶的茶杯到包间,跟熟客打个招呼,茶杯里的水没怎么下去,有客人在里面叫,又匆匆回去。

擦背花力气,全挣的辛苦钱。

“这个钱,我赚不来。”老郭说。

上午半天不上班师傅们都做些什么呢?有的哥几个一起逛街,新街口就在附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他们看商场门前广场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一个性感女子走过来,他们老远迎上去,眼睛却看着别处,快要打到照面了,才舒着眼看人家漂亮的脸蛋、白皙的脖颈和柔软的腰肢;或者进到百货大楼、中央商场里面去看琳琅满目的商品(只看不买),有时到首饰柜台推挑选戒指,瞄女店员弯腰取货时露出的半截胸脯;还有的在宿舍闷头睡觉,或者“斗鸡”赌博。老郭不同,像城里人一样,穿上运动服,走路锻炼身体,风雨无阻。这些年省城的大街小巷,景点名胜全部走遍了,光城墙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过好几遭。

与老郭同住一室的是老张。句容人,也是中等个子,整天笑眯眯的,喜欢讲笑话,老郭比他年长,他叫老郭是老干部。话也多,但不讨厌——老郭喝酒的情形以及其他师傅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我认得老张,纯属偶然。四五年前的九月中旬的周末,我去洗澡,估摸着二楼该恢复营业了,——夏天客人不多,浴室二楼停业三个月,公司就利用这个时间做内部装修,重新开门纳客,内部结构或者摆设总有些或大或小的变化。打车到那一看,告示牌写得清清楚楚,再过两周才开业。空跑一趟回去不甘心,何况还花了20多元出租车钱,就到一楼雅间——一楼全年营业,过年与二楼一起停业5天:年三十1天、初一到初四4天——对付一下,那天给我做下活的就是老张。雅座条件其实跟二楼差不多,有通池有淋浴,主要差别在于,浴客都在一个大厅中休息。后来老张被调到二楼,我们就熟悉起来,我请人洗澡,带着照顾他生意,他就与老郭一起给我们服务。

他说老郭有女人缘,有两个固定相好的,彼此都知道对方存在,但相安无事。老郭经常给人家买东买西,晚上喝完酒后跑去跟人家私会。老郭闷声忙他手里的事,一句也不分辩。有时老郭忙,老张有闲,就会过来帮忙,把干净浴巾在铺位上铺好,我躺着他坐在随手带着的小方凳跟我聊天。老郭忙完了,来招呼我,他才离开。

老张是手机控,这个春节给自己买了一个华为的,内存大,64个G,屏幕大,闲下来就拿着手机听书或者看电影。他笑话我的手机只有16G,建议我最好下载个手机管家,经常清除垃圾软件。

好久没见那个修面采耳的小个子老师傅了,——怕有七十多岁了吧——我问他到哪里去了。老张说,你说的是老马,他回家养老了。老郭说跟老马老乡,两家相距十来里地。

老马戴副玳瑁边的老花镜,走路轻手轻脚的,好像怕大声说话惊着人似的,拎着台灯走到客人座位边,问:“修面吧?”

老马修面,手法跟剃头师傅一样的。先让客人头脚颠倒个位置仰面躺在铺位上,脖子下枕着毛巾卷(三四条热毛巾卷在一起,烫得很舒服),先是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一会,然后用园刷子在下巴鬓角涂上剃须膏,修面的剃刀就是理发店常用的那种,修面完毕后再用热毛巾敷面。客人在修面的时候舒舒服服打个盹,或小睡一会,醒来,摸摸光光的脸颊,美!采耳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眼不花,手不抖,还是让人惊奇。

老张说给你说着了,老马以前在大集体做过理发师,退休后到这里上班,也呆了十几年了。去年夏天回家的,整七十五岁,舍不得走,出门时流了泪。老马老伴那些年中来过不多几次,高个子,老马個子才有老伴肩膀高,一高一矮的两口子走在一起,让人发笑。老马有儿有女,家里条件虽一般,也没什么牵挂。在浴室里跟伙计们有说有笑开开心心,日子像水一样欢快地流淌,所以不想走。公司领导几年前就劝他离岗回家安度晚年,其实,还有一层没说透的意思:怕人老了,有点闪失公司负责不起。老马每次都说再做一年就走,就这么一年一年拖住了。

后来出了一档子事,老马非走不可了。

看锅炉给浴池放热水的老杨得癌症死了。

老杨68岁上回的家,到家不久就查出毛病,不上半年,人没了。因为是老员工,公司领导得到消息带上礼钱上门吊唁,给遗体鞠躬时,老杨女儿坐在地上拍着冷铺边哭边唱:“亲爸呃——,你为什么不让我服侍两年再走啊——,让你早点回家你不听。啊……”

奔丧回来,公司领导立马就找老马谈话,说做到夏天二楼停业,任谁讲情都没用。

老马叹口气,说走就走吧,工作服给带回家,有个念想,反正我的衣服人家也穿不上,扔了怪可惜。

公司领导说:“行!外带两个月工钱,公司派车把人和行李送回家。”

我心里想,这绿色的员工服,上、下衣连同马甲、衣扣都是绿色的,丑死了,回到家如何穿着出门呢?

老郭今年61岁了,去年下半年就不断听他说过了年就不来了,他走后,把我交把老张:“他年龄小呢,才50出头”。我说你回去后做什么呢?他说事情多了,他家房子很宽敞,靠街边,有很大一块自留地,可以种种蔬菜或者做点小生意,又或者帮帮老太婆服侍服侍丈母娘。丈母娘今年虚岁88了,眼不花耳不聋,还能拄着拐杖到处走,人心好,老郭在家里呆着的时候,每顿饭亲自上灶先炒出两个菜,让老郭喝着酒,“就是嘴穷!”老郭说:“唠唠叨叨老嫌我锅碗筷子洗得不干净,非得她自己再过水一遍才放心。她一唠叨,我二话不说,碗筷一扔,出去玩。”

我问老郭玩什么呢?老郭说他喜欢钓鱼,夏天浴室停业的三个月,他整天在太阳地里呆着,骑车跑很远路到水库野钓,扎扎实实过足钓瘾。他说,现在农村里的河沟水塘都污染了,钓上的鱼都不敢吃。

我开玩笑问,你这么黑,就是太阳晒的吧?他笑笑:“我本来就不白”。

我一直有个疑问不好意思说出口,犹豫很久还是说了。我问老郭:你回家后两个相好怎么办呢,你舍得啊?他哈哈大笑,从来没有那么爽朗过。

没有的事,一没闲情,二没闲钱,老张是说笑话逗我呢!

今年春节前,老郭跟公司领导辞行,公司领导才知道老郭来真的,说走就要真的走。赶紧跑到马路对面绿柳居,整了一只烧鸡、一只盐水乳鸽、一斤牦牛肉、半只盐水鸭外带糟鱼和几个鸭头包了上到老郭宿舍,摆了满满一小桌,一边喝老郭的散酒一边做工作,说他人正派干脆人缘好,身体也不错,再干一两年没问题,现在找工难,找满意的工更难,就算帮帮我。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有点不近人情了。老郭咬咬牙,说:一年,就一年!

我说,老郭,你要不干了,一定告诉我,我请酒为你送行,我酒量也不差的。

老郭说,一言为定!我叫上老张、小李一起,我们喝次痛快的!

(作者单位:江苏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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