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岑诗与禅宗的关系

2017-03-30 14:58左洁雯卢瑜萍张天英
北方文学·下旬 2017年2期
关键词:岑参用字田园诗

左洁雯+卢瑜萍+张天英

摘要:今人谈及岑参,总不离黄沙白草、轮台大漠等意象,殊不知其边塞诗目仅占总数的五分之一弱,其余存诗多为赠别、山水之作,也不乏酬和与怀古内容。岑参自幼深居佛地,其诗与禅宗也有着不解之缘。无论是用字还是诗中意象,再或是其田园诗作,都散发出浓厚的禅趣。佛教思想尤其是禅宗思想,在其求仕无门或烦恼苦闷时给予了他极大精神支撑,也从中影响着他的审美品味及价值取向。

关键词:岑参;用字;意象;田园诗

近年来,随着学界对岑嘉州研究的逐步深入,其形象也日渐丰满。研究大致分三类:一,生平研究,如生卒时间、经历见闻、家族交友等;二,诗歌研究,如诗的内容情感、动词用法、意象风格等;三,比较研究(与其他诗人之比较),如与杜甫、高适、王昌龄的诗歌比较。值得一提的是,有学者就释道二教对岑诗的影响进行阐述,尤其是暨南大学张海沙教授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可以总结说,今人对岑参的研究,大有全面展开之势,诗歌也不单局限于边塞地域,此为一大进步。

虽此,吾辈所熟识的岑参,早已被披上“边塞诗人”的外衣,挂上“高岑诗派”的头衔。无论文学史书还是各类诗集,凡提及岑参,必不离轮台黄沙、胡兵白草等大漠意象。这种标签做法,虽突出概括了诗人的巅峰之作,却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对其诗作的整体把握。据廖立《岑嘉州诗笺注》录,岑参现存诗三百八十八目,凡四百零九首。公雖追随名将两度西征,远至安西北庭,但其行旅塞外诗篇仅存77首,不及总数的五分之一。其余存诗多为赠别、山水之作,也不乏酬和与怀古内容。据笔者统计,岑参众诗中有隐遁意的共42首,提及寺院僧侣者29篇。如此数量虽远不敌行旅塞外诗,却也是粲然可观的。

一、岑诗用字与禅宗的关系

如上所言,岑诗时常流露出东山之志,实非巧然。唐代佛法兴盛,一方面帝王礼僧敬佛,大兴佛寺,利用佛教为其政治服务;另一方面,僧侣们也乐于参与社会生活,得以出入宫禁,传经授法,势倾王公。在这种风气下,文人墨士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躬耕乐道,广识僧侣,在学优则仕与隐居求志中来回奔波,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九转功成。身处江湖,心存魏阙,岑参走的也是这样一条求仕之路。岑参自幼隐居嵩阳少室,后移居南山,又在缑山、陆浑、杜陵等处均有别业。从地理分布可知,岑氏居所,不乏葛巾布袍之士,其友自然也多林下神仙。且嵩阳少林又为禅宗祖庭,开元天宝年间禅宗达至鼎盛。而立之前岑参常居佛地,朝钟暮鼓,明月孤云,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从岑诗用字上我们可看出其受佛教尤其是禅宗影响。岑诗喜用“净”“幽”“空”等字,据粗略统计,岑诗含此三字的诗文共160余处,单含“空”字就82处之多。另,岑诗还含“清”字55处,“竹”字37处,“寺”字29处,“钟”字23处,“隐”字20处。这些字眼,多与佛门净地息息相关,着实耐人寻味。

谈及禅宗,终不离“观寂静法,灭诸痴闻”之根本,虽主言“以心传法”,实践守“心与境寂”。正因如此,禅宗与其他宗派最大的区别在于崇尚山林,返境观心。且禅宗又分南北,两宗虽殊途同归,同主张静中思虑,但旨趣上大体还是有渐顿之别、凝心与无念之分。北宗主张渐修,如明镜需勤拂方可无尘;南宗侧重顿悟,言般若生于一念之智。故此,南北两宗在诗歌表现上也有细微差别。北宗更重心静,强调外界对人的影响,在诗中多表现为环境的“幽”“静”之态,以求心体之静;南宗更尚虚无,重无念、无住、无相,在诗中多表现为内心的“空”“寂”之感,非刻意求静,终达物我两忘。

岑诗中的“静”“幽”主要体现在其登峰访僧或游山览水时。寄兴于幽山静林,从自然界中寻求不灭,以净化内心烦恼,是诗人排忧解闷的一大途径。攀爬云雾迷蒙的深山,夜宿竹门松窗的僧房,拜访与世隔绝的上人,诗人通过进入无尘无虑的自然世界,返观内照,从而保持心境平衡,不受纷扰。因此,我们在岑诗中可以看到这样幽静雅致的句子:

“然灯松林静,煮茗柴门香。”

“渺渺云智远,幽幽海怀长。”

“名香泛窗户,幽磬清晓夕。”

“物幽兴易惬,事胜趣弥浓。”

松林孤灯,柴门香茶;名香袅袅,磬音幽幽;无悲无喜,静谧空灵。人的感官在自然中苏醒打开,得之于天地,回归于万物,时空混沌为一体,烦忧泯灭于其中。看似无人之境,实却人景相融;静中有动,动中求静,显现出禅宗特有的辩证艺术。平静的心境,如擦拭过的无尘明镜,映照着自然万物之美。透过此心境,所反射出的自然静穆而清雅,虑去了缤纷的色彩和喧嚣的俗尘,显现出最纯真的本色。

相较于“静”“幽”,岑诗显然更好“空”“寂”。如此说来,不仅因为此两字在岑诗中出现的频率更高,还基于其诗作多显露出一种无以言说的“空寂”感。禅宗常道“万物皆空”,并非言空即一无所有,相反,它是一种心灵的平和状态,包含着生命万物的无限可能。如宗白华《中国艺术境界之诞生》里总结的一样:“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认识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与艺术的境界。”故此,“空阶有鸟迹,犹似造书时。”“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空山终日尘事少,平郊远见行人小。”诗中虽既“空”且“寂”,却仍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即使是无人踩踏的台阶,仍能找寻出鸟儿停留的痕迹;纵然是万籁俱寂的二更夜,依旧能感受到河水清澈盈满地流淌。

而若要在寂静里感受生命之动,运动中体味自然之空,诗人需要的不仅是敏捷锐利的感官,更是无执无染的心境。莹洁澄明的心灵能使一切感官得以调动,从而捕捉和参悟到最细微生命之妙。在诗人眼里,自然是空灵静谧的,而这种空寂,多缘于内心的无妄无虑,静如止水。如《坛经》所言:“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境因心寂,物随念空,只因为心里面了无贪爱染着,内心始终保持通透淡然,才能感受到“空阶有鸟、静夜有声”;才能所看之山还是山,所观之水还是水;才能达到物我合一,互为一体,相入无碍。诗人自己也说:“了然莹心身,洁念乐空寂”,身心莹洁、志乐空寂,在禅定中品味自然之美,在空寂里参悟生命之微,是诗人所赞赏与坚持的生活姿态。

二、岑诗意象与禅宗的关系

《诗薮》曰:“古诗之妙,专求意象。”从表面上看,意象虽仅为诗的组成要素,但实际里,它们大多有象征意、饱含诗人的特殊感情。意象的指向性是专一的,一首诗纵使有多个意象,它们的所营造的氛围或表达的情思都不会中途改变。

岑诗中富有禅意的意象不胜枚举:如微云,如淡月,如疏钟,如孤灯,如修竹,如药花,这些与佛门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风物,在诗中比比皆是。据统计,岑诗中“云”出现共166次,频度为56.43%;“月”则出现164次,频度仅在“云”之下,高居用字榜前十。白云明月,早已超越了原有的自然物象,转化为自我人格的观照镜象。这是一种寂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简洁平淡,素雅清新:

“月轮吐山郭,夜色空清澄。”

“卷迹人方处,无心云自闲。”

“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

“夜来闻清磬,月出苍山空。空山满清光,水树相玲珑。”

于是,呈现在眼前的是这样一处人间净土:月出于苍穹之上,徘徊于山野之间,暗黑的世界逐渐明亮清晰,夜色也变得空静澄莹;风恬云淡,月光盈满,岑寂的山林遍布清辉,溪流与树木在光影下玲珑剔透。既没有铺陈渲染,也没有苦心经营,短短数句,依旧能勾勒出超逸绝尘的自然仙境。

在佛教经典中,清辉明月总与菩萨净土相随。如《澄心亭颂》所写:“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竟空;众生心水静,菩萨影现中。”禅修之人,若能达到心空如洗、心静如水、心明如月的境界,也就能实现梵我合一、空寂不灭了。于是,在一回回的访僧问道中,在一次次的静穆观照里,诗人不断追求着身心的净化:“身同云虚无,心与溪清澄。”“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生事在云山,谁能复羁束。”心似流水,身如浮云,自由无束,永恒虚空。至此,白云明月已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诗人空寂澄明、缥缈无束的心境,也象征着诗人向往自由、洁身自好的精神追求。

钟鼓磬声,也是岑诗中出现较多的意象之一,这缘于他的生活场所与友人身份。如前所言,岑参自幼隐居嵩阳,后又移居南山,住宅毗邻佛门,自然朝闻古钟、夕听山鼓;且诗人又喜访僧问道,故其诗作多和雅清音:

“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

“猿鸟乐钟磬,松萝泛天香。”

“近寺闻钟声,映陂见树影。”

“相访但寻钟,门寒古殿松。”

“草色带朝雨,滩声兼夜钟。”

原本宁静的山水世界,在钟磬音的笼罩下,显得更加开阔悠远。听闻钟声的那一刻,时空之门便得以打开。诗人站在世界的这头,隐约能嗅到彼岸净土的芬芳,夹在两岸之间的,是浩淼的天地与无垠的宇宙。清幽的气息萦绕着他,那些附着在身的尘土味的功名与骄奢,纷纷被遮掩了去;晨钟阵阵,暮鼓声声,悠长延绵,不绝于耳,心灵在宁静的虚空中得以顿悟。诗人由此感受到了本体的静,品味到了澄澹的美,意识到了宇宙的宽广、佛法的宏远、虚无的永恒。一切因与果、虚与实、得與失,都凝固沉淀下来,最终消溶在悠长的余音里。

三、岑参田园诗与禅宗的关系

抛开这些与世无争的松风水月,我们会发现岑参的田园生活诗则更富有禅意。众所周知,南禅较于北禅,更重视平常生活。如《赵州录》载“平常心是道”,俗话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南宗认为禅修不必局限于空山寂林,心若平直,市井巷陌、歌舞楼台,皆是道场。故此,诗人所写的那些不拘泥于形式、更重视实质,不局限于古寺青灯、更平易近人的生活诗,在浅俗中不掩幽默,天然里散发纯真,更彰显出“禅家本色”。

试看以下两首:

蜀葵花歌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人生不得恒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宿太白东溪李老舍寄舍弟侄

渭上秋雨过,北风何骚骚。天晴诸山出,太白峰最高。

主人东溪老,两耳生长毫。远近知百岁,子孙皆二毛。

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石泉饭香粳,酒瓮开新糟。

爱兹田中趣,始悟世上劳。我行有胜事,书此寄尔曹。

两首诗,通俗无典,操笔立成。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东溪老人薄酒淡饭、青门种瓜的田园生活;我们所能听到的,是诗人规劝少年珍惜时光、及时行乐的肺腑感慨。无论是无拘无束的长者,还是开朗豁达的后生,都做到了对心灵自由的极大尊重——他们适情率意,逍遥自在,懂得听从内心的声音,抛弃外在的束缚,从中享受人世间最单纯的乐趣。两首诗都不着雕饰,一气呵成,就如同没有涂釉的陶器、没有打磨的璞玉,纯真天然,自由适意;诗人用平白通俗的语言,将无拘无束的人生感悟与不拘一格的表现手法统一起来。没有过多的洗练,却是直抒本心,尽显天然。这种任情直叙,虽不免简俗,却是对自我本真的肯定。

与注重意境与言语雕琢的诗人不同,诗人的价值取向显然更偏爱“天然”,这是禅家所推崇的生活原则:在世俗中生活,却永葆本心,自由率真,不失自我;这更是佛教的艺术审美,与南宗主张的“不立文字,以心印心”一脉相承,不刻意追求华丽文字,只求真诚传达,自由抒发。如《坛经》言:“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诗人所描绘的生活情趣,早已超越了五尘六欲,从中企图获得心灵上的寂静与实现更为真实的物我和谐。放纵地饮酒也好,不谙世事地生活也罢,都是“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诗人在豁然的表达里领悟万法,在清净的本心中自成佛道,字里行间的真性流露,不拘一格的天然本色,是很多诗歌研究者不曾留意到的。

四、结语

从以上各论点,均可看出岑诗与禅宗有着不解之缘。无论是用字还是诗中意象,再到其田园诗作,都散发出浓厚的禅趣。虽此,这并不代表岑参就是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因为除禅诗以外,诗人也有不少求仕与求仙之作。说到底,访僧论佛,只是当时的一种社会潮流,也是化解现实生活中苦闷烦恼的方法之一。

因此,我们在审度评价诗人时,应该将眼界放得更开阔些,毕竟每个生命个体的绚烂并非局限于单一领域。诚然,岑参众诗中的杰出代表非边塞诗莫属,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只擅长于描绘雪拥蓝关的大漠或是沙海茫茫的戈壁,他同样擅长于描绘澄澹精致的山林与自由无拘的生活。佛教思想尤其是禅宗思想,在其求仕无门或烦恼苦闷时给予了他极大精神支撑,也从中影响着他的审美品味及价值取向,这是不可置否的事实。

然而,在传统文学研究中,我们虽常高喊“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方法,却不见得贯彻如一:我们光顾着欣赏屈原离骚的美人香草、感慨子美字间的民生疾苦、惊叹幼安笔下的金戈铁马了。对岑参也是如此,当我们不断强调其边塞诗作成就之时,当我们争先恐后将他与其他边塞诗人进行比较之时,是否有想过他的一生除了大漠孤烟还有青山绿水、除了建功立业还有羽化登仙?人的矛盾本性注定了其生活的复杂多变,也注定了其思想的立体多元,在变化沉浮的漫长人生中,诗人除了拥抱过黄沙白草、大漠狼烟,幻想过志驰伊吾、光复相门,也聆听过晨钟暮鼓,种植过修竹药花,拜访过佛寺古塔,追求过沧浪鱼钓的无束生活。这样的岑参,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个体。

参考文献:

[1]岑参撰,廖立笺注.岑嘉州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陈抗,等编著.全唐诗索引 岑参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4]惠能,王月清注评.六祖禅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指导老师: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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