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2017-03-31 18:05李谦
民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叶跑鞋母亲

李谦

叶华的父亲老叶半年前查出肝癌,住进医院就再也没能出来。手术、化疗、放疗,现代科技手段都用尽了,老叶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叶妈和叶华日夜守在医院,人困马乏,精疲力竭。

这一天,昏昏沉沉的老叶睁开眼,见老伴儿不在屋里,招手叫过叶华,声音微弱地说:“儿子,爸也没几天了,临死只有一个心愿没了,求你帮我完成,好吗?”

叶华一阵心酸,使劲点头。

“我……我想见一个人,求你把她带来医院,我、我有话对她说……”老叶吐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叶华一愣,心里涌起一阵不快。他大致猜到了父亲想要见的是谁。果然,正是那个插足到父母之间的“小三儿”。

在叶华的印象当中,父母一直不太合得来,俩人都比较强势,磕磕绊绊、吵吵闹闹过了几十年。

父亲退休后应聘去一家私企当总工,开始变得注重形象,还经常说加班不回家住,在那边一个月五千块钱的薪水也不能如数上交。没怎么费事,母亲就抓了他的现行,他居然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人搞到了一起。

母亲找到女人家里大打出手,丑闻传得满城风雨,老两口民政局就去了三次,却总因为这个那个的岔头没离成。

就在第四次去民政局的路上,父亲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做完各项检查,结果已是肝癌晚期。

全家人悲痛欲绝,立即投入到为他治病的忙碌中,离婚的事自然也被抛在脑后。

刚开始母亲照顾父亲还时不时抱委屈,赌气时挖苦他“小妖精温柔体贴会哄人,咋不让她来给你接屎端尿”,可她也就是说说气话,要论对病人的照顾,在整个肿瘤病区,母亲都是楷模。

在父母的离婚大战中,叶华想不掺和也不行,劝父亲保住晚节吧,被父亲劈头一顿臭骂。劝母亲看开些由他折腾吧,被母亲哭诉养儿就是白眼狼。

葉华两面不得好,对父亲也不无怨言。

没想到父亲都死到临头了,还对小三儿念念不忘!

叶华强忍着内心的不满,敷衍道:“爸你先休息,明天再说吧。”

正好母亲来换班,让叶华去买寿衣,叶华赶紧抽身出了医院。

叶华来到一家大商场,站在父亲最喜欢的一家品牌内衣专柜前,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为他买内衣了,却是为了做寿装,心又酸又痛,一件往事突然跳上心头。

上小学时,学校开运动会,让运动员必备一双跑鞋。他小心翼翼和母亲说了这事,心里也没抱啥希望。

母亲没工作,爷爷奶奶体弱多病又没劳保,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人,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只能维持温饱。

一双跑鞋顶父亲小半月工资呢,太奢侈了。

万没想到,第二天回到家,一双崭新的跑鞋就摆在了他的床头,他高兴得把新鞋搂在被窝里睡了一夜。

几天后的运动会,他拿到了区第二名的好成绩,奖品是一个大号茶缸,父母自豪地把茶缸摆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逢人就显摆一番。

可那个月,父亲明显比以前出门要早,回家要晚。

多年后叶华才无意中知道,为了省出那双跑鞋的钱,父亲一个月上班没坐公交车,也没吃午饭,一天步行单程就要二十几里地……

叶华捧着内衣掉眼泪,着实吓着了售货员。他决定,答应父亲的要求。当然,这事决不能让母亲知道。

第二天下午,叶华拿着父亲给的地址,找到了城郊平房区的一处小院。

开门的是个白皙丰腴的中年女人,弯眉笑眼的,一脸疑惑地看着叶华。

叶华强忍着内心的厌恶,硬着头皮自我介绍。女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等他说明来意,门“嘭”地合上了。

女人的反应在叶华的意料之中,这本来就是一次尴尬的见面。他不得不跑到窗户下,隔着纱窗恳求说:“大……大姐,我爸他、他得了肝癌,没几天活头了。”

屋子里传出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杳无声息。纱窗是那种花纹密集的白色网纱,看不清屋里的人在做什么。

叶华继续说道:“我爸让我来找你,他、他说……死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见你一面,告个别。他……他对你是有感情的。所以,请你帮个忙,别让他带着遗憾走,好吗?”

隔了有好几分钟,纱窗里传出女人的声音:“你说得客气,心里不定怎么骂我恨我呢,我也不在乎。实话说吧,我和你爸,早就分开了,我上个月结的婚。至于他遗不遗憾,关我啥事?我凭啥跟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呢?”

这番话让叶华吃了一惊,来之前他设想过好几种结果,却万万想不到,女人竟然在短短的半年内另结新欢,嫁了人。他不无解恨地在心里嘲笑父亲:看看,这就是你迷恋的女人,什么货色!

腹诽可以,事儿不办不行,父亲拖不了几天了。

叶华硬着头皮继续恳求,甚至祭出金钱法宝,答应只要女人跟他走一趟,就给她三千块钱。

不知道女人是被钱砸动了心,还是念及旧情,终于答应去医院见老叶。

搞定了这件事,叶华松了口气,总算对父亲有个交代了。

转过天,母亲前脚离开医院,叶华后脚把女人接了过来,她穿得十分朴素,脸色沉郁,眼泡微微浮肿,似乎哭过。一走进肿瘤病区,女人明显紧张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华身后。

两个人来到病房门口,叶华掏出一个大信封塞给女人,还没等女人说话,门开了,母亲走了出来。

两个女人一打照面,都惊呆了。

叶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说:“妈、妈、妈……你、你、你不是今天不来吗?”

母亲的声音一下高了十八度:“好啊,我不来怎么着,我不来你就伙同老不死把妖精勾到医院来是不是!我说早就瞅你们鬼鬼祟祟的!你给我说,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她来伺候老不死?”

叶华难堪得就差没给母亲跪下。

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发作道:“别一口一个妖精妖精的!还天天来伺候!当你男人是国宝大熊猫啊!要不是你儿子磕头下跪地求我,我才不来呢!”

母亲“嗷”一声扑上去要抓女人的脸,女人转身就跑,叶华急了,拔脚想追,早被母亲一把扯住了胳膊:“你个吃里爬外的货!你到底是我生的还是她生的!”

眼看人是追不上了,叶华哪敢说出付了三千块钱的实情,这边母亲还在哭骂他不孝,叶华死的心都有。

老叶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很显然,病房门口发生的这一幕他完全没有知觉。临去世的人格外偏执,他只要睁开眼,就会用询问的眼神直勾勾盯牢儿子。叶华实在顶不住这眼神里的期待和失望,只得再次去找那个女人。

叶华一再道歉赔罪,说上次的事儿纯属意外,自己绝非有意让她难堪,又承诺再给两千块钱。女人也没不相信他的话,却再也不肯答应来医院见老叶了。

眼看父亲得带着遗憾离世,叶华一点办法都没有。母亲背地里千遍万遍地骂父亲“老作死”“死风流”,伺候上倒一如既往地无微不至,只是躲起来哭的时候更多了。叶华知道,她心里积了太多的委屈。

这天上午,叶华给父亲洗漱完走出病房,突然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正迎着叶华走过来。叶华欣喜欲狂,母亲刚去超市,正好是个空儿。他赶紧把女人请进了病房。

房内的三张病床空着两张,只有老叶一个人在床上昏睡。女人只慌慌张张扫了病床一眼,脸色就变得煞白,躲在叶华身后,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全身都在发抖。

老叶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惨不忍睹,一米八的身高,体重只有三十公斤。活脱脱是骷髅外蒙了一层人皮,难怪那女人要害怕。

叶华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一边轻声叫醒了父亲。

老叶睁开眼,浑浊的眼球茫然地扫来扫去,终于定格在女人脸上。他伸出枯枝一样的手臂,想去拉女人。

女人更害怕了,一步步倒退到门口,声音颤抖着说:“不是他,不是他……你骗我的,这不是他!”

叶华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她推着女人往老叶床边去。叶华慌了神,做梦一般看着女人被母亲一步步推到父亲床前。

老叶直勾勾盯着女人,眼角泛出了湿润的光,目光里似有怜爱,更多的是悲伤。

片刻之后,他说:“那天,我答应你,这次必须离成,否则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就是那一天,我查出是肝癌晚期,住进了医院。身边日夜不离人,想给你解释都没机会……等手术结束,给你打电话,已经是空号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恨死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他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女人捂著脸哭起来,却什么话都不说。

老叶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为这事儿,我天天闹心,一心想在走之前和你见一面。老伴儿猜到了我的心事,赌气时讽刺我,咒我快点死。可只要我一疼,她就跟割了肉似的心疼,眼睛都哭坏了……这半年来,端屎端尿,按摩擦身,刮胡子,剪指甲,都是她……这、这哪还是媳妇啊,这不就是又一个妈吗?”

两行老泪滑下老叶骷髅般的脸。叶华的母亲早已经泣不成声,边给他擦眼泪,边求他不要说了。

老叶抓住她的手,死劲攥着:“求你别恨小张,不怪人家,怪我……我惦记见她,是想解释清楚,我不想带着怨恨走。她心里没恨了,也省得难受。老伴儿,谢谢你。这辈子啊,是我对不起你了。”

叶华的母亲抱住老叶,夫妻俩的眼泪流在了一起。

女人擦着泪低头走出病房,叶华跟出来,打开钱包。女人摇头说:“我不是为钱来的。我本来也没打算来看你爸,我挺恨他的,要不也不能一赌气匆忙嫁人。是你妈去求我……她还给我赔礼道歉。”

女人把那个装钱的信封塞给叶华,走向电梯。叶华来不及思考,追上去想把钱再给她。女人红着眼按住了他的手:“等你爸走的时候,替我给他买个花圈。不用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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