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罗塞蒂的诗情与爱意

2017-04-11 11:31谢斯曼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拉斐尔但丁莫里斯

谢斯曼

都说恋爱中的人是诗人——当然失恋的人往往也是——那么对于画家来说,爱情,或者说爱着的那个人,便是其绘画时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情圣毕加索讲过这样一条“金句”:“对我来说,女人只分两种——女神和擦鞋垫。”他对女性如此极端的评价恰恰证明他所爱慕的女人对他来说是极度完美的存在。“女神”(goddess)这个词在彼时是非常有分量的,男性艺术家心目中的女神通常也是他们创作上的缪斯,以这些女神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往往在他们的整体创作中占很大的比重。英国画家、诗人丹蒂·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他在艺术和文学上的进程深受生命中大事件的影响,具体来说是被他生命中的女神们所左右。罗塞蒂的绝大部分文艺作品都与这些女人息息相关,而其中对他最为重要的一位名叫简·莫里斯(Jane Morris),是他终其一生想得却不可得的挚爱。

简·莫里斯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妻子,而罗塞蒂与威廉·莫里斯是终身好友,他们同是英国前拉斐尔兄弟会(Pre 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成员,也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关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在此先按下不表。

罗塞蒂以简为模特创作了大量画作,其中相当出名的,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幅完整的作品,是于1880年所作的布面油画《白日梦》(The Day Dream)。在这幅画作中,简穿着宽大松散又华丽的绿色连衣裙,一手扶着桐叶槭枝,一手捧着即将滑落的一支红花,优雅地伸着长长的脖颈,面目忧郁而迷离,好像在冥想着又神伤着。整个画面静谧又唯美,古典气息浓郁,女主角好像是从希腊神话中走出来的女神一般,拥有高贵的气质与古雅的美貌。将简·莫里斯描绘成古典女神并不仅仅因为罗塞蒂对她本人的迷恋,也因为这原本就是前拉斐尔画派的艺术风格,而罗塞蒂本人,正是这个画派的创始人。

18世纪末至19世纪的英格兰绘画圈大约可以分成两派,一派是以约书亚·雷诺兹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为代表的学院艺术派画家,崇尚所谓的“雄伟风格”(Grand Style),即在画面中对一切不完美进行理想化的艺术处理,且让画作具备叙述性及历史性,并因此营造出高尚的、贵族的气质。另一派即是以罗塞蒂为代表的、致力于改变当时艺术潮流的前拉斐尔派。顾名思义,前拉斐尔派的艺术家崇尚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所处的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绘画风格(Quattrocento),强调大量的细节、鲜亮的色彩、古典的平衡构图以及忠于自然的描绘。换句话说,前拉斐尔派艺术家崇尚一切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人文主义思潮,尤其认可佛罗伦萨艺术理论家乔治·瓦萨里(Giorgio Vasari)所提出的艺术创作的准则:观察自然、研究自然、模仿自然,从古典时期绘画和雕像中学习技巧。有趣的是,崇尚文艺复兴理念的他们又同时着迷于中世纪文化,相信中世纪社会有着后来时代所不具备的正义性与创造性。众所周知,欧洲的中世纪是“黑暗”的中世纪,虽然也不乏技巧优秀的艺术作品,毕竟为宗教政权冲突所桎梏,僵化有余,自然不足。或许任何时代的人看过去的某一时期都自带怀旧滤镜,罗塞蒂对中世纪社会精神不切实际的向往与赞赏恰好证明了他是一个富有浪漫情怀的自我矛盾的理想主义者,而这一特点也显著地出现在了他的个人生活和艺术作品当中。

罗塞蒂与简·莫里斯的故事要从1857年讲起。那时候,罗塞蒂与威廉·莫里斯是同在牛津绘制壁画的伙伴。10月的某一天,罗塞蒂在牛津的剧院偶然“发现”了与姐姐一同看戏的简(那时候还叫简·伯登),并邀请她成为自己的绘画模特。据说从那时起,简就对罗塞蒂抱有爱慕之情,只可惜那时候的罗塞蒂与交往多年的未婚妻伊丽莎白·西德尔(Elizabeth Siddal)如胶似漆,两人并无可能。也许是为了接近罗塞蒂,又或者是为了改变自己工人阶级出身的命运,简迅速地与罗塞蒂的好友威廉·莫里斯订婚,并于1859年完婚。一年之后,罗塞蒂也与西德尔结为夫妻,并于次年与好朋友威廉及其他人合伙成立了一个设计公司。

谁料想体弱多病的西德尔在1862年初死于鸦片酊摄入过量,爱妻的死也给罗塞蒂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罗塞蒂将自己的诗集与爱妻葬在一起以寄哀思,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旧无法从抑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曾一度自杀未遂,并从此依赖起毒品。直至1868年,在简为威廉生养了两个孩子后,罗塞蒂与她开始了一段“秘密的”男女关系。也许是爱情的滋养让罗塞蒂重新燃起生活与创作的兴趣,他从亡妻的墓中掘出了当年埋葬的诗集,并于1870年对它们进行了出版。1871年,设计公司的合伙人罗塞蒂、威廉与出版人兼好友弗雷德里克·艾里斯(Frederick Ellis)共同租下了英格兰小镇莱奇莱德附近的一处宅子,自此之后,简带着她的孩子们和罗塞蒂便频繁居住在这里。而在这期间,威廉·莫里斯两次前往冰岛,并把自己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商业经营与社会主义运动上,对家庭的关心十分有限。

1876年之后,虽然罗塞蒂与简仍频繁见面,但据说两人超越友谊的关系也渐渐中止了。羅塞蒂的身体每况愈下,并于1882年去世。1883年起,简与威廉虽然保持着夫妻之名,但相互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远了,威廉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社会主义事业中去,而简也有了新的情人。

罗塞蒂一生中有三个重要的缪斯,其中与他关系相对最淡的是范妮·康沃斯(Fanny Cornworth),罗塞蒂以她为题材创作了知名画作《吻过的唇》(BoccatNcciata)。这个标题出自14世纪意大利作家薄伽丘(Boccaccio)某首十四行诗的一句:“被吻过的唇不会失去它的芬芳,它像月亮一样自我滋养。”(Bocca baciata non perde ventura,anzi rinnova come fa la luna)罗塞蒂画笔下的范妮是充满着肉欲与异域风情的缪斯,她之于他是感官与情欲的象征,少一些灵魂上的给养。

不过,如果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罗塞蒂对于文艺复兴的迷恋,他不仅以人文主义代表作家薄伽丘的诗为灵感进行创作,更是将自己的名字同另一位伟大的意大利文人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联系到一起。事实上,罗塞蒂的本名是盖布瑞尔·查尔斯·丹蒂·罗塞蒂(Gabriel Charles Dante Rossetti),但他乐于使用“Dante”这个名字,这样能让人更多地将他与但丁联系到一起。但丁的自传体式作品《新生》(LaVita guova)中讲述了他的心上人贝缇丽彩·坡提纳丽(Beatrice Portinari)與他的爱情故事。但丁在童年时的一次邂逅对贝缇丽彩一见钟情,然而最终她嫁给了一位银行家,但丁却一直将她视为圣洁的女神一般的存在,是幸福和爱的化身,这又是一个想得而不可得的爱情故事,当然客观上这也是对所谓中世纪欧洲高贵的骑士向贵族女士表达爱与钦佩的“宫廷爱情”(courtly love)的宣扬。想必罗塞蒂对此故事深有感触,因此他将自己的妻子西德尔化身为他绘画中的贝缇丽彩,并创作了油画《贝娅塔·贝亚特丽斯》(Beata Beatrix)。画面中的妻子紧闭双眸,仰面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她的手边是象征着爱的信使的红色和平鸽,而背景中隐约可见的,是佛罗伦萨的地标老桥。

当然,在罗塞蒂的心目中,也许简·莫里斯的地位是要高于西德尔的。他也请简做模特演绎过贝缇丽彩,然而简版本的贝缇丽彩事实上是一幅简的半身侧脸像,比起西德尔版本的贝缇丽彩,故事性少了很多,与其说是但丁的贝缇丽彩,还不如说是罗塞蒂自己人生中圣洁的爱与幸福的象征。

如果说他乐于将自己对简的爱尽可能投放到画作里,那么《白日梦》无疑是他对简复杂又深厚情谊的高度凝练,而作品标题本身,似乎便暗示着他对简无法克制又难以宣泄的爱和占有欲。

简左手轻托着的,是一支忍冬花。维多利亚时代的忍冬花就好比是现代社会语境下的玫瑰,是爱情的象征,而忍冬花出现在这幅画面中,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艺术家与缪斯之间的风流韵事。身着绿裙的简被层层叠叠的绿叶包围着,她与背景的界限竟一时间模糊了,好像不是她坐在树下,而是从树丛中生长出来的一样,端庄唯美又充满生机,俨然希腊神话中的树神德律阿德斯的化身。茂密的树叶将简笼罩起来,为她营造了一场与世隔绝的梦境,尽管画面色调深沉,远处的亮光又时刻提醒我们,这是白天,那么如果这不是“白日梦”,又是什么呢?

难以想象的是,罗塞蒂事实上是在室内营造出了这幅画作的场景。他拜托自己的助理在工作室中搬来了树,同时也参考了简·莫里斯以往的相片,半猜半想地创作出了这幅作品。罗塞蒂将室外的风景搬到室内,这“人造的”自然,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充满悖论的人生梦境吗?眼光跟随着画作中繁复华丽的细节,作为观者的我们难免也陷入了自己的幻境、遗忘了时间。

鲜为人知的一个细节是,画面中的植物,从桐叶槭到忍冬花,都是罗塞蒂与简反复交流、犹豫之后做出的选择。这是罗塞蒂对简的一片深情:“至于花的选择,我深深地认为如果你能选择你喜欢的花是最好不过了,你的想法对我来说是最关键的,因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已经够凄凉的了。”

至于其他深沉的爱意,罗塞蒂全都写进了这首随画而作的十四行诗:

无花果拢在枝繁叶茂的深荫,

直至仲夏,依旧吐绽着嫩叶轻轻;

曾经,知更乌黝暗的楱停剪影

映着湛蓝,而今,繁叶深深,

画眉鸟盘旋急促的林曲扬起,

划破夏之宁静。新叶吐放如昔,

但已不再含苞粉嫩,不似春日的

叶梢抽吐出回旋的叶舌,

于沉思繁枝分歧的林荫里,

梦,自春绿绵延至秋红,但皆不似

女人吐蕊的白日幻梦般如风灵动。

瞧呐!高耸深邃的苍穹不如她的目光,

她梦着,直至此刻,手上那朵被遗忘的花

跌落于那本被遗忘的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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