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看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

2017-04-14 01:20杨凤城
统一战线学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团结协作知识分子爱国主义

杨凤城

摘 要: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之间团结协作、共同奋斗,构成历史主旋律。其最深厚的基础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民族基因。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尊重,是双方携手前行的必备条件。这种理解和尊重建立在对对方思想思维和行为方式之特征和价值的深刻认识之上。知识分子是一个历史性概念。从执政党的对策和政策角度来看,知识分子问题需要依据时代特点进行讨论,需要有对作为“理念人”的知识分子的认知,需要有对当代知识分子群体结构复杂与多元的充分估计。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知识分子;爱国主义;团结协作;相互尊重;社会关怀

中图分类号:D6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3378(2017)02-0005-10

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是中国社会政治关系网络中的重要一维,也是统一战线工作的重要内容。从历史来看,如何认识和处理党同知识分子的关系,既有丰富经验也有深刻教训;从现实来看,党同知识分子的关系呈现诸多新特点,面临新考验,需要新理念新思路新政策。下面,笔者拟从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进行考察。

一、团结协作、共同奋斗是历史主旋律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知识分子主要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诞生的。换言之,随着西式教育的引入、新式学堂的设立和大批青年的出洋留学,随着对西方现代科学知识和自由民主等现代理念的吸纳、认同,中国产生了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之后该群体日渐壮大,并日益显示出影响中国社会发展的先锋作用[ 学界有人将中国古代的“士”归入知识分子范畴,称为古代知识分子;西方也有学者将中世纪的教士纳入知识分子范畴进行言说。但是,从詞源学意义上讲,知识分子源于西方,产生于19世纪。这个概念是和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制度体制、理念观念的认同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们说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中国主要是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产生的。诞生于有着悠久文明的中华大地上的中国知识分子有着中国本色,这种本色的重要体现就是古代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和天下意识。为严谨起见,中国古代的士还是还其本来的称谓更恰当。]。

中国共产党成立于1921年,距离中国知识分子诞生二十年左右,而这二十年正是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二十年。从戊戌维新到清末新政再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然而,在纷纭的历史现象背后我们却能发现一支愈行愈显的新生力量,那就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壮大和影响的扩大。如果说,戊戌维新的主力还是初步接触现代政治理念同时又留有士大夫浓厚思想和情怀的向现代知识分子过渡的一代文人的话,那么,孙中山周围聚集的革命骨干则大多是留学东西洋或在国内接受新式学堂教育的知识分子。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发起者、主导者更不用说非知识分子莫属。

中国共产党就是在上述革命背景、文化背景和知识分子成长背景下诞生的。马克思主义最早是由知识分子在中国进行介绍和传播的。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是由先进知识分子发起的。中共一大召开之际,50多名党员中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充当了中国革命的先锋和桥梁。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在与国民党合作共同推进革命事业的过程中,始终将知识分子视为民主革命的一支重要力量和革命统一战线的重要构成部分。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国共产党走上了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独立领导中国革命的道路。毛泽东曾经讲过,1927至1937年间“有两种反革命的‘围剿: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也有两种革命深入:农村革命深入和文化革命深入”[1]。而反文化“围剿”的主战场在国统区在城市,主力军是“左翼”知识分子。他们在中共地下组织的领导和影响下,研究和宣传唯物辩证法,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中国历史与社会,高扬“阶级革命”“文艺大众化”的旗帜,与革命根据地的武装斗争遥相呼应。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共产党在呼吁建立民族革命联合战线以团结御侮的过程中,知识分子作为动员对象受到与日俱增的重视。国统区知识分子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呼吁国民党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全面抗战爆发后,大批知识分子奔赴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并逐渐成长为中国革命的骨干力量。国统区知识分子在抗战期间,围绕抗日与民主同中共形成相互支持与配合的格局。中国坚持抗战的前提是全民族联合阵线,而国共两党的合作是基础和关键。知识分子在国共两党关系上始终发挥着正面的促进作用。国民党的地位使其在国共关系、与其他社会政治力量的关系中处于强势地位,而它又顽固坚持“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立场。于是,在“民主无妨抗战,抗战需要民主”的口号与理念下,中共与知识分子结成了抗日与民主的合作战线。

抗战胜利后,在战争与和平的十字路口上,在要和平反内战、要民主反专制的历史潮流中,在国共和谈、政协会议等重要政治活动中,知识分子尤其是知识分子集中的民主党派作为国共以外的“第三种力量”,在客观上形成与中国共产党配合更多、对中共而不是国民党更为有利的局面。全面内战爆发后,国统区知识分子的反内战反专制斗争更是直指国民党,形成“反蒋第二条战线”。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迅速推进,随着国民党专制与腐败日趋极端化,知识分子集中的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站到中国共产党一边来。

新中国建立后,知识分子响应中国共产党的号召,努力调整自我,以适应新国家新社会的发展方向。这表现在1950年的学习运动中,知识分子努力理解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与政策,检讨自己的“非阶级”“非劳动人民立场”,肃清帝国主义洋奴买办思想、封建主义思想的影响等;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努力洗心革面、改造世界观;在批判胡适唯心主义思想等文化批判运动中努力跟进,力图在学术艺术上摆脱“资产阶级思想”,学会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历史和社会问题、研究学问、从事创作。1956年,中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知识分子拥护新道路新制度,并努力以专业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新中国在经济和科技领域内取得的一系列成就尤其是在高技术领域内取得的巨大成就,均离不开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和奉献。

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后,从“真理标准大讨论”开始,在解放思想、冲决“左”的束缚,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在引进现代思想理念,在改革开放的重大理论探索等方面,在科技、文化、政治、经济、国防、外交的各个领域都能听到知识分子发出的声音,看到其活跃的身影。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共产党先后确立的科教兴国战略和建设创新型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等目标以及“党管人才”原则等,为执政党与知识分子团结合作、共同奋斗提供了富有时代特色的共识、平台和体制机制。习近平指出:“在我们党领导革命、建设、改革90多年的历程中,广大知识分子为党和人民建立了彪炳史册的功勋。”[2]这一评价既符合历史实际,也是对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团结合作、共同奋斗历史的总结。

纵观历史,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九十多年的合作与共同奋斗何以会发生并持续?首先,爱国主义构成最深厚的基础。爱国主义是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共产党与生俱来的民族基因。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之时,正是中华民族面临列强瓜分的危急关头;中国共产党诞生之际,民族危机同样严峻。反对帝国主义是中共成立后喊出的最响亮口号之一,也是在知识分子中引起最强烈共鸣的号召之一。尤其是日本侵华战争使现代民族主义深入知识分子和共产党人内心。“救亡”是知识分子和中共在民主革命过程中合作的首要基础。民族危亡的持续和加剧,给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共注入挥之不去的历史悲情,也促使他们比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和共产党拥有更强烈更敏感的民族主义立场、更深沉更坚定的爱国主义追求。

新中国成立之际,尽管部分知识分子对中国共产党不太了解甚至存在不同程度的疑虑,但是他们选择了留下来而不是跟随国民党逃亡台湾。这里仅举二例。其一,中央研究院是旧中国知识分子精英的聚集地,该系统共有13个研究单位,1个管理机构。成建制迁移台湾的除了管理机构总办事处外,只有历史语言研究所。其余12个自然科学研究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都留在了大陆。当时中央研究院共有506人,迁往台湾的130人,占总数的25.6%。考虑到130人中总办事处就有50人,那么研究人员迁往台湾的比例就更低。此外,当时中央研究院共有81位院士,1949年底随国民党迁往台湾的9人,去美国工作的12人,其余均留在大陆,占到74%[3]。其二,新中国建立后,于50年代迎来了留学西方的知识分子归国潮,总数达2 300人左右,其中很多人放弃了留学国家的优厚物质待遇且冲破重重障碍才得以如愿[4]。复兴中华民族的强烈抱负促使知识分子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同样,出于民族复兴的追求,中国共产党积极争取和欢迎知识分子为新中国服务,将他们视为统一战线工作的重点对象。

实际上,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的爱国主义除了有近代以来国情这个诱发性因素外,还有一个更深长的渊源,那就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爱国主义离不开对民族国家历史和文化的尊重与自信。世界四大古代文明仅有中华文明没有随着历史变迁而消失。虽然在古老的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尤其是在现代化初启之际,传统文化曾遭到强烈的质疑和批判。这种质疑与批判有其历史合理性,但从历史的长时段来看,科学看待、“同情理解”、尊重弘扬最终会成为主流。爱国主义会从这里得到源源不断的滋养。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在数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在“反右”和“文革”中,知识分子受到冲击。然而,“文革”结束后,知识分子鲜有对自己选择的后悔和对共产党失望的言行,大多数人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有一种老骥伏枥、烈士暮年的情怀,这背后蕴藏的是对民族对国家的责任感。中国共产党执政后虽然有失误,但是对实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目标从来没有动摇过。执政后的失误是探索实现这一目标过程中的失误。而且,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进程表明,中国共产党能够正视错误并从中吸取教训,有能力纠正错误并开辟新的民族复兴道路。事实表明,爱国主义是中国共产党和知识分子合作奋斗的最坚固的基石。

当然,在新中国,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近代以来,为了民族复兴之梦,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做过各种探索,从君主立宪到民主共和,从实业救国到教育救国,不一而足。但是,最终均归于失败。走社会主义道路,既是历史探索的合乎逻辑的延续,也为现实所证明。事实上,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际,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一样欢欣鼓舞,他们对公有制、对计划经济以及建基其上的国家富强、人民富裕、公平正义充满期待。经过几十年的实践,中国共产党开始调整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并逐步形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近四十年所创造的巨大成就,犹如一座丰碑引起世人关注。知识分子既是这座丰碑的建设者,也是维护者。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是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团结合作的又一重要基石,是知识分子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重要前提。

二、相互理解、相互尊重是携手前行的必备前提

无论对于个体还是集体和组织而言,相互理解、相互尊重都是合作的必要条件。就中国共产党和知识分子来说,理解和尊重的主要指向是对方的思想思维和行为方式。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政党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有意义的特征在于,有较强的组织性纪律性,有全体党员必须信奉的一元指导思想,有高度权威的领袖和中央;知识分子对于中共来说有意义的特征在于,拥有高出社会一般成员的知识文化水平,拥有独立思考、批判精神。所谓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要义在此。

回顾历史,中国共产党成立之际对知识分子的上述特征便已有认识,这自然和党的创始人大多来自知识分子相关。知识分子拥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水平,在革命过程中能起到宣传鼓动作用,在根据地建设尤其是文教战线能发挥知识特长。对于这些没有疑义,关键是如何看待知识分子具有政治意义的思想与行为。在革命时期,中共对知识分子的认识可以作如下概括:一是知识分子因为比较有文化而较容易成为阶级的代言人,因此存在代表工人阶级、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官僚买办阶级的政治分野。从所受教育和世界观状况、社会地位等来看,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占多数。二是知识分子长于言论、短于实践,长于思考、短于当机立断,长于察觉、短于坚持,标榜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短于组织性与集体性,偏爱社会改良而质疑甚至反对暴力革命。三是知识分子自认为对社会发出的批评和改造意见是超阶级的关怀,但其世界观和方法论均未逃出资产阶级的思想牢笼,因没有独立的经济基础而社会地位不稳定和立场处于变动之中。上述认识清楚地反映了以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为依归的理论与方法。客观地讲,处在革命环境中的中國共产党这样看待知识分子自有其合理性、必然性和深刻性。这样的认识加上前文讨论过的对知识分子作为民族主义者的判断,构成了中共认识和处理与知识分子关系的复杂图景。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将知识分子视为民主革命阵营的重要分子,另一方面对其政治立场尤其是社会改良主张保持高度警惕和批评;一方面将知识分子作为革命的同盟军、统一战线的重点工作对象,另一方面对加入革命队伍的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使其接受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主张等。

知识分子对于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一方面不大赞同暴力革命理论和实践,并质疑与苏联的关系;另一方面对中共反对帝国主义争取民族独立特别是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的言行持赞赏态度,对中国共产党反国民党专制反内战、高倡民主的言行持同情立场。由于在中国革命进程中,大多数知识分子和中国共产党没有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发生直接的利益关系,所以上述有关对方的认识,象征意义、战略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新中国建立后,中国共产党在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处理上显然处在主动和优势地位上,也可以说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中国革命的成功经验之一是革命队伍内部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行动。新中国在建立后不久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而苏联模式在当年被视为“真正的社会主义”。苏联模式的核心是计划经济,由计划经济出发,计划理念与体制表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影响知识分子赖以生存的文化创造与传播。革命经验和习惯,计划理念与体制,阶级分析视角下对知识分子的已有认识,诸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构成中国共产党认识和处理与知识分子关系的政策渊源。客观地说,新中国建立之初,大多数知识分子均带有程度不同的自由主义特征。如前所述,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大特点,那么,另一大特点则是对自由民主的信奉,而源自西方的自由民主理念在政治制度上的体现是竞争性民主,是多党竞选,是三权分立。这一点可以从知识分子在“中华民国”时期的政治主张和相关论说中窥见,也可以从新中国建立后知识分子在学习和思想改造运动期间的自我检讨中窥见。有意思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包括梁漱溟、张东荪等并没有将竞争性政治民主与私有制视为一个整体,相反,他们曾明确表达过将西方政治民主与苏联经济民主(公有制)结合起来是比较理想的制度设计的观点。这其中的历史、文化与社会内涵耐人寻味。但不管怎样,从总体上来说,知识分子的上述状态和中国共产党的愿景、新中国的发展方向是难以契合的。由此,我们看到,中国共产党把知识分子作为统战工作对象并高度重视,认为国家建设尤其是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离不开知识分子,共产党人要学会同知识分子打交道,和他们交朋友。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主动和一些文化名流交往,赢得了知识分子的广泛尊敬与爱戴。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要求知识分子改造思想,抛弃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尤其是非阶级或超阶级的思想观念,逐步接受马克思主义并用其分析历史与现实、指导专业研究。

面对执政党的要求,知识分子有过短暂的犹豫彷徨。但是,中国革命的巨大成功,中国共产党实现国强民富的坚定决心,中国共产党人清正廉洁、励精图治的精神状态,新中国百废待兴的困局,加之文教事业国家化、知识分子单位化的快速推进,知识分子总的来说是在积极理解和响应执政党的号召与要求。中共中央对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进步给予了肯定。例如,1956年1月,中共中央专门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对新中国建立以来党的知识分子工作和知识分子队伍发生的积极变化做出总结。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胶着于阶级分析且把世界观作为知识分子阶级归属的标准,过于强调文化创造与传播的政治性、计划性和思想统一、步调一致,必然会带来执政党与知识分子关系的紧张。实际上,1956年中国进入社会主义以后,革命时期的阶级分析与阶级斗争理论已经不能再简单套用。毛泽东于1957年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学说就是一种调整的努力。事实说明,革命的巨大成功及其经验带来的路径依赖根深蒂固,调整非一朝一夕所能到位,一旦遇到新问题,旧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很容易再现。

“文革”结束后,无论是执政党还是知识分子均在反思。就知识分子问题而言,以邓小平为核心的中共中央吸取三十年执政的经验教训,明确并反复重申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依靠力量。这是对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最大的肯定,是尊重知识分子的最重要政治前提。实际上,1956年中共中央就曾有过这一判断,1960年代初期周恩来实际上又重申过,但中央高层对此认识始终不能统一[5],舆论宣传上长期的强势话语还是将知识分子视为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判断标准是世界观,这一阶级划分标准不符合马克思主义,随意性极强。邓小平在“文革”结束后更明确地提出政治上世界观上的判断标准是看为谁服务,知识分子为社会主义服务就是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这一判断日后再没有动摇过。这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的日益成熟。

在解决了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这一重大政治问题后,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群体价值和特点的体察与认识也在与时俱进。知识分子以文化创造与传播为职志,学术研究、艺术创作是其毕生精力所在,而学术研究、艺术创作贵在独到、贵在个性、贵在创新。失去了多元多样,千篇一律、整齐划一,学术艺术的生命力也就终止了。文化延续与发展的内在规律要求其从业者必须独立思考,凸显个性,彰显特色。对此,从邓小平开始已经有了越来越明确和丰富的认识。

知识分子之所以为知识分子,还必须有专业之外的社会关怀。实际上,知识分子这一概念源于欧洲,它是和不满现实、批判现实并力图提供改造现实的理想方案联系在一起的,是和超越个人与群体利益充当“社会良知分子”联系在一起的。美籍华裔学者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自序”中写道:“今天西方人常常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认为他们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知识分子一方面根据这些基本价值来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努力推动这些价值的充分实现。这里所用的‘知识分子一词在西方是具有特殊含义的,并不是泛指一切有‘知识的人。这种特殊含义的‘知识分子首先也必须是以某种知识技能为专业的人;他可以是教师、新闻工作者、律师、艺术家、文学家、工程师、科学家或任何其他行业的脑力劳动者。但是,如果他的全部兴趣始终限于职业范围之内,那么他仍然没有具备‘知识分子的充足条件。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6]余英时的概括也可以从其他西方學者那里得到印证。例如,德·托克维尔曾指出:知识分子“在人们心目中建起了一个想象中的理想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是彻底单纯,统一,和谐,平等与合理的”[7]。正因为此,知识分子经常被称为“观念人”或“理念人”,其现实关怀精神和批判性格十分突出。刘易斯·寇塞尔曾说:“知识分子们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看来对现存的一切永远不满……他们总是用更高、更博大的真理来对当前的真理提出疑问。”[7]

应当承认,西方学界的上述观点的确揭示了知识分子的某些本质特征。但中国知识分子有自己的成长道路,中国的历史、文化与社会制度不同于西方,西方学界关于知识分子的界定或理想范型不能照搬到中国。但是,知识分子作为理性、自由、公正等价值理念的阐释者维护者,保持现实关怀、批判社会不公并提供积极的改造或矫正方案等,这些是应该肯定的。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需要充分认识和理解:知识分子之所以为知识分子是因为有思想,以观点和言论作为生存的前提、特征和价值。而思想的前提是独立思考,是学术艺术研究和创作的自由。实际上,在走向民族复兴的历程中,执政党需要集思广益,需要各有特色的有关社会发展的思考和方案,需要多维的看问题角度和解决问题的多项选择方案。这就需要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

当然,在双方关系的处理中,知识分子也要充分理解、尊重执政党。首先,新中国尤其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举世瞩目成就离不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同时,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大国,地区差距、城乡差距、不同群体间收入差距构成的挑战,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考验,改革进入深水区的考验,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的考验等,需要中国共产党强调党和国家指导思想的一元和坚定不移,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中共中央对国际国内形势的判断上来,把智慧和力量凝聚到中共中央决策部署上来,强调令行禁止的中央权威,强调政治领袖的核心作用,强调舆论宣传高扬主旋律、提供正能量。这些都需要知识分子充分理解、尊重。其次,知识分子基于独立思考提出的思想应是深刻的,言论应是负责任的。进一步言之,就是要站在有利于民族有利于国家的高度负责的立场上,要认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不能为发声而发声,为批判而批判,不能照搬西方的理念,不能迷思“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一个单独的社会力量、甚至知识分子这个词本身,都是以其政治上和道义上的异议为特征的”[7]。和而不同而非分庭抗礼,同向而行而非分道扬镳,才是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关系的理想状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广大知识分子要坚持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人民至上,始终胸怀大局、心有大我。要坚守正道、追求真理,立足我國国情,放眼观察世界,不妄自菲薄,不人云亦云。要实事求是、客观公允,重实情、看本质、建真言,多为推进党和人民事业发展献计出力。”[2]

三、时代视野下立体、多维的政策对象

知识分子是一个历史性概念,因此成为社会科学领域一个能够加以界定但同时存在诸多模糊和争议项的概念。从执政党的对策和政策角度来看,知识分子问题需要依据时代变化进行讨论和界定。

知识分子是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产物,是随着现代教育的发展而不断壮大的。谈起知识分子,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受教育程度与劳动性质。进一步言之,知识分子接受过较高较系统的教育,拥有较高的知识文化水平,以脑力劳动为谋生手段。但是,这种看待知识分子的传统理念正受到社会发展的挑战。就受教育程度和文化水平而言,最量化的标准就是学历。新中国建立初期,曾将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统统归入知识分子,总数约400万人,其中受过高等教育的约20至30万人。之后,随着中高等教育的发展,学历标准也在提高,至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人们一般会认为至少具备了大专以上学历才算是知识分子。进入新世纪后,随着高等教育的迅猛发展,高校毕业生由世纪之初的年均100余万人到近几年的年均700万人以上,高学历人群的数量在急剧增加,总数即将突破1亿。这一变化的效应在于,知识分子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精英,起码不再稀缺了,仅仅是复杂多元的社会阶层结构中的一分子。就劳动性质而言,知识分子概念受到的挑战同样明显。现代化初期,体力劳动者数量庞大,脑力劳动者还是一小部分。劳动性质的不同,意味着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的巨大差异。然而,随着现代化自动化尤其是信息化的迅速推进,脑力劳动者的数量在成倍增长,不久的将来很可能成为劳动者的主体。那么,再在劳动性质上谈论知识分子问题已无实质意义。

虽然知识分子的概念使用面临上述挑战,但作为一个群体或阶层,依然有其共性,作为宏观政策对象仍有言说意义。这些共性概括起来主要是:文化水平较高、知识比较丰富,对自然对社会了解较深,出专家行家多;对时代与社会发展敏感、思维敏锐,创新意识、创新能力较强;有浓厚的家国情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有思想、有主见,愿意对事关公共利益的问题发表见解等。从上述特征出发,执政党完全可以对知识分子群体提出宏观的整体性要求,希望他们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提供重要的人才支撑、智力支撑、创新支撑;鼓励他们勇立潮头、引领创新,抢占国际国内创新制高点;要求他们天下为公、担当道义,客观公允、追求真理,为人民为国家建真言。

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还有一个认识必须坚持不动摇,即“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将知识分子放在工人阶级队伍中的政治意义显而易见。尤其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创新上升为国家战略的大背景下,知识分子作为执政党的重要依靠力量更无须赘言。如果回顾新中国建立后在将近30年的时间内将知识分子视为资产阶级所带来的深刻教训,那么关于知识分子工人阶级属性的判断便更有了一份历史的沉重。

总之,在当今,中国共产党在广义上使用知识分子这一概念进行政治性政策性言说依然具有现实合理性。但是,同时必须看到,由于广义知识分子群体数量之庞大、职业之广泛、利益之多元,整体性全覆盖的政治语言的价值主要在于象征意义、理论意义。要使队伍如此庞大、结构如此多样的知识分子群体更好地发挥作用,还需要具体的方针和行业规范,需要多维的立体的人才政策,需要基于专业特点和规律、人才使用特点和规律进行相关领域的体制机制改革与创新,这就不是笼统地谈论知识分子政策所能解决的。

纵观历史与现实,无论是学界、政界还是普通民众,人们在不同语境下,会从广义与狭义两种范畴上谈论知识分子。广义上的知识分子如前所述,那么狭义上的知识分子该如何界定呢?就学界探讨的最大公约数而言,就是在文化程度、脑力劳动标准之外,加上从事精神文化的生产与传播这一限定,即以文化创造与传播、知识发现积累与传授为职志,以符号系统、价值评判系统把握世界,主要工作于文教、科技领域。当然,随着文化与科技的结合日趋紧密,随着文化的经济功能日益凸显,从工作和职业角度定义知识分子也面临某些困扰。但是,相对于学历与劳动性质而言,还是有较强的确定性和限定性。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4月26日召开的知识分子、劳动模范和青年代表座谈会上,在谈及知识分子问题时聚焦的就是文教科技领域的知识分子。例如,他讲到“要遵循知识分子工作特点和规律,减少对知识分子创造性劳动的干扰,让他们把更多精力集中于本职工作”,提出“要深化科技、教育、文化体制改革,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改革,加快形成有利于知识分子干事创业的体制机制,放手让广大知识分子把才华和能量充分释放出来”[2]。实际上,在许多发达国家,知识分子就是指大学教授、作家、记者等。在当今中国,许多人心目中的知识分子也主要指向这些人。如果对公务员、企业白领、律师、医生、工程师等是否是知识分子人们还要思索一下的话,那么工作于文教科技领域的脑力劳动者尤其是教授、作家、记者则无需思索就会被归为知识分子。从政策制定和实施角度来说,认识到知识分子的广义与狭义之分,有利于把握重点,提升政策有效性。

当然,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来看,无论就国际经验还是国内经验来说,有关知识分子的讨论还存在进一步聚焦的空间,那就是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问题。知识分子一词源于俄国,指的是19世纪下半叶俄国中产阶级的一个阶层,他们受现代教育影响,欣赏西欧国家的工业化和自由民主,对俄国的落后、沙皇的专制不满,并在法律界、医务界、教育界、工程技术界形成志同道合的小圈子。后来经过法国德雷福斯案件[ 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震撼法国的一桩冤案。A·德雷福斯系法国总参谋部上尉军官,被错判入狱,后被赦免、撤销原判和恢复名誉。其间,作家、记者、律师引领的社会抗议活动起到了重要作用。],“知识分子”一词作为社会公正与良知的代名词,作为世俗价值观的异议者与批评者,为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随着时日的推移,随着经济发展与科技进步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人们希望知识分子能够运用他们的知识优势来思考并提供理想的解决方案。于是,无论从知识分子的起源意义上讲,还是从现实需要来讲,人们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就不仅仅是拥有较多的文化知识和专业水准,而且还要以专业知识为依托,就社会公共问题发言。也就是说,接受过系统的高水准的教育、拥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属于某领域的专家,是知识分子的必要条件,没有这些条件很难拿出发人深省的思考与思想。但是,作为知识分子,仅有这些是不够的。一位教授、文学家或科学家,只有当他对社会保持一种超越性关怀和批判的时候,才能被称为知识分子。因此,西方学界提出了诸多概念,力图从各个角度对此加以诠释。例如,“局部性知识分子”与“整体性知识分子”、“工具型知识分子”与“理念(观念)型知识分子”、“技术知识分子”与“人文知识分子”等,不一而足。所谓局部性、工具型、技术型就是指仅对自己的专业有兴趣的专家,所谓整体性、理念型、人文型就是在专业之外能够对社会公共问题保持一种超越个人和群体的整体性关怀,能够对社会问题保持敏锐的警觉,提出批评批判和矫正方案,维护理性、自由、公正等理想和价值。

中国在改革开放前是一个经济文化落后、文盲较多的国家。所以,知识分子这个词汇传入中国后,很快被等同于文化人、知识人。这一理解带来两方面的历史内涵:一是知識精英、专业人才弥足珍贵;二是特立独行、社会政治影响不可小觑。中国共产党无论是在革命时期还是在建设时期,无论是在改革开放之前还是之后,就面临的考验与政策难度而言,前者显然不是大问题,后者才是复杂的,有时还是棘手的问题,也是富有中国特色的问题。实际上,在中国,无论是一般社会成员还是执政者,在触及知识分子的深层问题时,其重点指向也是这部分人。一方面鼓励知识分子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建真言诤言;另一方面要凝聚共识,巩固共同思想政治基础。如何恰到好处地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形成一致性和多样性的良性互动,在充分发扬民主、尊重包容差异的同时找到最大公约数,是中国共产党执政能力和领导水平的重要体现。对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对来自知识分子的意见和批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就要热忱欢迎,对的就要积极采纳。即使一些意见和批评有偏差,甚至不正确,也要多一些包容、多一些宽容,坚持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人不是神仙,提意见、提批评不能要求百分之百正确。如果有的人提出的意见和批评不妥当或者是错误的,要开展充分的说理工作,引导他们端正认识、转变观点,而不要一下子就把人看死了,更不要回避他们、排斥他们。”[2]这段话具体入微、入情入理,是执政党胸怀和自信的展示。

就政策对象而言,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与以往相比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首先表现在代际结构上。进一步言之,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计划经济体制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也基本上离开了工作岗位。现今各领域的知识分子几乎清一色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他们经历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科技革命、全球化、信息化等重大社会变革,这直接影响着他们的眼界、思维、价值观和审美等。

其次,大一统的体制、利益与价值观已经不再。知识分子由国家包下来,体制化、单位化、利益与价值观大体一致的时代早已远去。多种所有制结构和市场经济已经使知识分子变为一个高度分化的群体,无论就利益还是价值观而言均是如此。卡尔·曼海姆曾经指出,知识分子是一个高度异质化的群体,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接受过系统的教育。齐格蒙·鲍曼认为,除了原则上、抽象地认同以理性建构社会之外,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再也没有其他共同之处。他们的判断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当今中国的知识分子。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指出:党外知识分子工作,是统一战线的基础性、战略性工作。要高度重视和做好新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中的知识分子工作,引导他们发挥积极作用。留学人员是人才队伍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统战工作新的着力点。要坚持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发挥作用的方针,鼓励留学人员回国工作或以多种形式为国服务。要加强和改善对新媒体中的代表性人士的工作,建立经常性联系渠道,加强线上互动、线下沟通,让他们在净化网络空间、弘扬主旋律等方面展现正能量。习近平总书记从统战工作出发讲到的三类知识分子,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知识分子群体结构的复杂与多元。如果按照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范畴进行划分,上述几类知识分子显然属于体制外,对他们的统战工作显然难度更大,更需要从时代特点出发进行政策创新。

除了上述几类知识分子外,工作于党政机关、国有企事业单位的知识分子也是需要重视的群体,而且较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主要出自该领域特别是高校和科研机构。这部分知识分子在体制内,作为政策对象,确定因素和有利因素较多,而且共产党员知识分子大多集中于该领域。截至2015年底,中国共产党党员总数为8 875.8万名,其中大专及以上学历党员3 932.4万名,占党员总数的44.3%。党员知识分子是中国共产党引领广大知识分子的可贵资源和可靠保证,是党在改革开放前不具备的优势。实际上,只要充分发挥党员知识分子的作用,充分利用体制优势做好国有企事业单位党外知识分子的工作,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工作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和保障。

总之,对中国作为政策对象的知识分子既需要宏观审视和判断,也需要分门别类、具体微观地加以考察和衡量。宏观与微观、广角与聚焦,双管齐下,立体多维,方能构建出科学的知识分子政策体系与体制机制,方能使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稳固保持良性互动关系。

参考文献:

[1] 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02.

[2] 习近平.在知识分子、劳动模范、青年代表座谈会上的讲话[EB/OL].(2016-04-30)[2017-01-25]. 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4/30/c_1118776008.htm.

[3] 李杨.解放前夕南京科技界反搬迁斗争[J].炎黄春秋,1999(3):20-23.

[4] 左玲.新中国建立初期归国留学生群体政治认同的模式与特点[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4):122-127+144.

[5] 薄一波.若干重大事件与决策的回顾:下[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706-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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