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的原野

2017-04-18 18:33辛茜
雪莲 2017年5期
关键词:牧人玉树三江

辛茜

在我的想象中,一直把青海的三江源头玉树,看成是平的,即使是小小的沟壑间残存的湿地,也应该是平展展的,像一个温和的暖床,滋生出无限的水系,然后汇集成江河。

这是一个原始的记忆。当我在今年的初秋又一次面对浩瀚的草原,向着与天接壤的公路奔驰,穿过万物平坦的地面到达通天河畔的时候,我仍然将三江源的辽阔大地看成一个躺着的、身上覆满了草叶和花朵的能够呼吸的躯体。

我想輕轻地抚摸它,或者被它抚摸,却感到了被太阳拷打的滋味。然而,草叶依然是冰凉的,因为在同伴停下车忙碌的时候,我悄悄地蹲下身子,触了一下被强光灼烤着的草地。

翻过海拔3900多米的河卡山,坐在车内的人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草的香味。公路两旁是波状起伏的草脉,连着天,接着地,如果有分开的地方,也必是墨色的山形循着天际绵延曲折。特别是在秋天这样的季节里,同时,它又兼顾着人们对它的期待,有水的地方草木依然丰盛,但缺水的地方,却过早地露出了憔悴的面容。

车在星宿海停留了一刻,我想,没有什么人不会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色迷惑的,茫茫草海上突然出现的星星点点的湖泊,像美人的眼睛朦胧闪亮,湖泊里浮动着的白云,让我有了一种晕眩的感觉,不知道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海拔已升至4800米,但是由于这片如同仙境一样的湖泊,眼前的草木显得异常葱绿。

在江河源的很多地方,水看上去好像是凝固不动的,但它安静的性情依旧掩饰不住来自内心的激动,不时地汇集,然后又不停地分散。

在玉树的称多,遇到的第一条河流是雅砻江,它是通天河的支流,通向金沙江。这条河的颜色在接近夜晚的时候是藏蓝色的,有皱褶的地方还泛着轻快的银光,如同鱼尾的鳞片。河流两岸湿润的草场上,吃饱了肚子的牦牛变得有些懒洋洋,但是,在我们的车子驰过来时,一只独处的牦牛还是从车前飞奔而过,扬起了它那条黑色的、在金色的余晖中如同羽毛般轻盈的尾巴。

在称多,我第一次享有了近距离接触玉树歌舞的机会,这是我最心仪的,所以心房一直在不停地颤抖。鼓声、笛声和着康巴人脚腕上的铜铃声一起撞击着我,使我的生命有了一种野性的体验。

我发现,康巴人在扭动腰肢,踏着鼓点,昂起面孔甩出长袖的时候,脸上微露的笑容是真诚、甜美、自信的,那制造魅力的鼻子的侧影,在潜行的幻觉中,蔓延出的是浓烈的气韵和肢体的狂放优美。他们轻松的气质和脱俗的精神从眉宇间展开,又自脚下托起,道出的是人间的温暖和真情,因此,玉树的舞蹈才会如此摄人心魄。

玉树的结古镇和称多同样是一个被大山环绕着的小镇,但是这里的山不像称多那样绿,这里的星空也不如称多那样清澈透明。但是,可以从那些散漫地站在街头瞭望行人的女人、忙碌地开着私家车行走的男人和操着各种口音的外地人的眼神中,体察到这个小镇的繁忙和自足。

流经吉古镇的结曲河,比山上的草木还要新鲜可人。有了这条河,这里的人们才有了安全感。

在结古镇的商铺里买东西是不允许用塑料袋的,这与三江源的保护有关,如此深入人心的管理和细微的关怀足以说明居住在三江源的人们对于生存环境的重视程度了。

而在出行之前,我的头脑中,对于三江源生态安危的忧郁充满了许多的可能性。近几年,由于气温变暖,生态平衡失调,加上人们对草原过度地索取,使三江源草场退化,水源枯竭,雪线后退,一些生物种群遭到严重的伤害。但是,面对开阔的空间中,那些沉浸在自己生活中的食草的牛羊、似乎仅容一人藏身的白色的帐篷和蓝天上形状丰富的云卷,人们是很容易丧失理性,忽略某些现实的因素的。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有着简单思维、偏于感性认识的人。但实际上,我们目光所及的一些山头,因为雪线后退暴露出的粗糙的形体和被风雨浸蚀已看不出模样的珍贵的岩画,还有一些变得弱小了的河流,都明显地反映出自然的不协调状态,这影响着宇宙,同时也阻隔了人与自然之间最朴实的情感。

听老人们说,长时间离开草原、雪山的牧人,在远方最想念的不是亲人,而是雪山和草原。

在三江源,雪山是牧人永远的精神家园,视野中望不到雪山,他们的精神便无以寄托。因为在三江源,只要有雪山,就会有山泉、小溪滋润万物,只要有雪山,就会有绿草如茵的草原,只要有雪山,牧人的心灵就不会干渴。

然而,这些年,眼见得雪山正从牧人们的视野里渐渐缩小,很多曾经透着神圣的光芒,被冰雪覆盖着的山峰已经裸露无遗,变得光秃秃的。在离玉树多采乡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开阔的草地,北面一座山的峰顶上是月牙一样的冰川,最早的时候,这片冰川是圆形的,像一轮满月,又像一面宝镜。所以它有一个美丽的藏语名字,昂错美伦,明镜的意思。昂措美伦是藏区著名的神山,可以从西藏的一座神山上望见它娇美的身姿。可是现在昂错美伦已残缺不全。当地牧人还记得先民的一句古训,如果有一天,昂措美伦山顶的那一片冰川全都消失了,世界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过去牙曲河源头的那些山上终年都有积雪覆盖,现在也只有山顶的阴坡里还剩着几片残留的冰雪,山头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冰川的消亡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在那冰川消失的地方,发现了许多掩埋在冰雪下的还未腐烂的野牦牛的尸体,冰川的迅速退缩,带来的是牙曲河水水量的逐年变小,以致连年断流。

君曲、莫曲和当曲河流域的很多雪山上,也慢慢地看不到白雪的影子了,冰川萎缩,雪线下降已经不是新鲜的事。一般来说,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终年都有积雪,但是如今江河源海拔4500米的地方,没有一座山峰完全在冰雪的覆盖之下,甚至绝大部分山峰的顶端都没有了冰雪。

其实,冰川雪山渐渐消失的这些年,是江河源头雪下得最频繁的几年,几乎年年都是大雪成灾,那么,为什么曾经在我们的视野里傲视乾坤的雪山冰川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消失呢。

科学家们在对近百年来地球生态环境所发生的重大灾变进行分析后,认为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已经从工业化时代之前的280=10-6增加到今天的367=10-6,估计到2100年时,二氧化碳浓度将达到997=10-6。这就是使地球温度不断升高的重要原因,它在使地球变成一个大温室的同时,蚕食着包括南北极在内的地球上所有的冰川和雪山。

也许世界上更多的人一生中都不会有真正走进雪山冰川的机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与冰川雪山毫无关系。事实上,冰川雪山通过大自然的奇特循环,对每个人,乃至整个生物圈和整个地球都有着终极的意义。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当地球上所有的冰川雪山都消失了的时候,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此,我们将会备受煎熬。

对于三江源头的牧人而言,从看到君曲河畔失去银色雪线的茫茫群峰的那一刻,他们的内心就开始恐慌,他们多么希望能够留住冰川雪山的这份宁静,守住他们永远的家园。

而事实上,大地奉献给我们的如此美好,即使一根青草,一朵野花。在草原上,甚至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弥漫在空间,主宰着你,同时也让草原上的人具有了一种无比内向和深邃的气质。

因此,环保这样的概念,对于三江源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重复或者是行动,而是寄予人类的心的体验,是作为那种对一种和谐存在的挚爱、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敬重,是自我的提升,也是人与自然最亲密的交流。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终于对自然生态与人类相依相存的关系,开始了真正的自醒、自审,拯救三江源的自然生态之举,正在形成国人的共识和行动,虽然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

沿着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勒巴沟虔诚动荡的景致像电影中的长焦镜头缓缓展开,清泉一样迷人的河水,四处膨胀,在石缝中奔突着浪花,河水旁边,密布着白色的青色的石块,上面刻满了六字真言,两岸的石崖山岩上也是处处刻着风格各异的经文、佛像,而且有很多已经年代久远。这仿佛是我所见到过的人与自然最为和谐的一幕。数百年来,这里每死一个人,亲人就会在石块上为他刻上六字真言,然后把它放在这条河里,为的是超度他的亡魂。这期间深藏的命意,不仅包涵了当地的藏民族对宗教的理解和感情,也反映出宗教信仰对于人在解脱苦难,拯救人的生命中所具有的伟大的精神意义。从而使人们更加关照生命,敬重自然。一块块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块,寄托着对亡者的追念,又像是镌刻在大地胸脯上的人类对终身的祈祷和祝福,与自然融为一体,表现出惊人的完美和崇高。

勒巴沟是藏区附着人文思想和宗教光辉的殿堂,冲向草原深处的河流仿佛一条通往天堂的路,指示着善良的人们,把希望和寄托,把仁慈和不朽化解为一种超凡的力量。

这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像诗人的幸福一样酣畅。同时,也让我幸运地窥见了落在白石上的文成公主的脚印。

在三江源,你可以体会到原始主义者的理想,一种与周围的环境纯然和谐的生活,特别是能感受到更为强烈的精神追求和宗教情怀。

自然之美会洞开人们的心灵,不論是外来人还是当地的居民,也许因为这一永恒的暗示的力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游牧民族才会这般天真,这般纯朴。

德国诗人歌德在他的《守望者之歌》中说,

你们幸福的眼睛,

你们目光所及,

不论是些什么,

都是这样美丽。

到过玉树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有这样幸福的感受。假如,你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你还可以看到金雕翅膀上的灰色的纹路。这当然非常稀有,但是与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做到了,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这位比我更幸福的人黯然神伤,并独自品味金雕划过天空后,留下的余韵。

玉树的美是独有的,它涵盖了大自然最本质的内容,即使是看似单调的一道地平线、一片蓝天,只要你愿意静静地坐下来与它对话,你的心中就会积聚起感情,并进入自然界的辉光与安详,这就是玉树,是牧人的原野,是长江、黄河、澜沧江诞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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