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来,北京如何胖起来

2017-04-22 13:48易萱
看天下 2017年10期
关键词:规划中心北京

易萱

电视上,出身德云社的相声演员岳云鹏嬉皮笑脸地唱着《五环之歌》:

“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终于有一天,你会修到七环;

修到七环怎么办,你比五环多两环……”

在北京,听歌的人揣测得出歌词背后,身为首都居民的无奈。根据2016年首次披露的北京人口分布情况,超过一半人居住在北京五环外,成为摇摆于都市与郊区间的钟摆。生活在四环内的北京核心区,承担高昂房价, 享受拥堵的交通成为很多人的“梦想”。

在这些略带压抑的梦想和岳云鹏的歌声里,北京的城市面积还在不断扩大,2015年,“大七环”规划正式出台。从全程32.7公里的“二环”到940公里的“七环”,北京只用了不到30年,这也正是北京作为首都整合全国资源,极速发福的30年。

50年代:社会主义不需要华盛顿

假如当年将行政中心从天安门迁到城区以西1.5公里的三里河地区,今天的北京会是怎样?六十多年来,每逢探讨北京城市规划问题,这都是个常被人们提及的假设话题。

这个话题最初被提出来,是在1950年。当年2月,建筑学家梁思成、陈占祥拟定的《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完成,这成为后人所称的“梁陈方案”。梁思成不惜自费刊印这一方案,力荐中央。

在梁、陈的构思中,北京或许能成为如华盛顿一般环境优美、生活舒适的政治中心。当时的北京,是一个大学与名胜古迹云集的文化城,而其所在的华北地区发展工业的职能,自近代以来就主要由港口城市天津来承担。

如今,人们认为“梁陈方案”曾是可以打破北京单中心、摊大饼式都市病症结的最好机会。但当时官方更倾向于苏联专家的思路。梁思成也从苏联专家团团长和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彭真处听说,作为国家主席的毛泽东更倾向于将政府机关设于城内。

“由于当时的意识形态把旧城看作是‘封建社会遗留,主张对旧城进行‘革命与‘改造,因此这场原本非常学术味的讨论很快就被一些人从政治上加以否定了。”建筑学者方可回忆。当时,北京不但被认为是首都,更被视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权力中心。无论是梁思成或是陈占祥显然都低估了政治因素在首都初始规划中的地位。

1953年11月,北京市委《改建与扩建北京市规划草案的要点》提出:“我们的首都,应该成为我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特别要把它建设成为我国强大的工业基地和技术科学的中心。”

对此,苏联专家的解释是,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必须是全国的大工业基地。为了确立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就必须保证工人阶级的数量,要大规模发展工业,特别要把北京建成全国的经济中心,才能与首都的地位相称。

当时的北京还很小,二环内外还能看到田地遍布。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曾指着广场以南一带说,以后要在这里望出去都是“烟囱”。据彭真说,根据毛泽东的指示“要把北京这个过去的消费城市改变成为生产城市”。

“50年代的城市规划草案,决定了日后北京市的基本格局:即以旧城为中心向四郊发展,郊区建设若干卫星城镇;在交通路线和空间分布上,基本规划出几条环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毛其智告诉记者。这便是后来被学术界普遍称为“摊大饼”的模式。北京以及其他中国城市,也开始了环线建设模式。

80年代:“今后不再发展重工业”

“环路的规划主要是学习俄罗斯的结果。”杨振华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他曾在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担任工程师,60年代初参与北京市政规划时就参与了二环路的规划。“50年代,长安街和朝阜路被打通,北京有了贯穿东西的主动脉。而整个六七十年代,伴随各种运动进行的拆城墙,修铁路,建成前三门大街和北二环路,实际上创造出北京最早的环形路,也就是今天的‘二环内环。”

除了环线规划,当年苏联式工业发展的意图也得到贯彻。据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所长赵弘介绍,到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北京的重工业占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在全国高居第二,仅次于辽宁”。

更直观的数据是,全国统一划分的工业部门有130 个,北京占120个。毛泽东当年的愿景成为现实,北京的各类烟囱已达1.4万多根,为世界各国首都所罕见。

不过,时间仅仅过去了三十年,北京打造工人之城,成为全国工业中心的计划就成了必须摒弃的老黄历。

重工业发展的结果也显而易见:环境污染,水资源匮乏,民生建设迟迟没有明显提升。当时的领导层已经意识到北京工业化的恶果。1978年,胡耀邦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时,曾参加過一个有关北京今后规划的重要会议。他在会上说:“全国有29个省市,首都只有一个。因此要有一个同28个省市有很大差别的方针。”首都的性质决定了它是“党中央和中央政府的所在地,它是政治、经济中心、中枢”,但“不一定是经济中心”。

北京开始为新的规划做准备。据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顾问总工王东回忆,当时规划局大约有 100多人参与了1983年新规划的前期工作。专家们的争论很激烈,很多学者认为,北京不应该突出经济职能,他们尤其对北京发展重工业持怀疑和反对的态度。“最终,专家的意见被很好地吸收到了中央的政策制定中去。”王东告诉记者。

1983年7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北京城市建设总体规划方案》的批复中明确指出,北京是“全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今后不再发展重工业” 。

此外,由于60年代持续不断的数次运动中,老城的文物古迹遭受了诸多破坏,在1983年的首都规划中,特别强化对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认识,划定旧皇城范围内为文物古迹重点保护区,距故宫、景山的围墙250米以内的地区,一般只准许建二三层楼房,高度9米以下;在250米之外的旧皇城地区,一般也只能建五六层楼房,高度在十八米下;整个旧城的建筑高度以四、五、六层楼房为主。

90年代:人口失控,睡城涌现

事实上,一直到1980年代,北京的主城区都仍然限定在二环范围内。但很快,北京迎来了人口增长的高峰。

1984年,北京经历了1949年以来首次大批外地人进城务工活动。据曾任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工程师的杨振华回忆:“1984年国庆后,北京出现了全市范围内的第一次交通大堵塞。”当时为解决交通问题,北京开始加速筹划建设环线快速交通。

1986年,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的吴明瑜在大城市发展政策管理会上提出:“城市交通每下降一公里,相当于损失1500辆车……提高运行速度,就要修建快速干道。北京现在二环、三环无论如何要尽量封闭一条道路,使之成为快速专用道,二环更理想。”

1992年,全长32.7公里的二环路全线通车,形成了城市第一条快速环路。当年,这也是大陆地区第一条全程没有红绿灯的环线高速路。两年后,长达48.265公里的三环路也快速贯通了,北京摊大饼进入高速时期。

环线的速度,显然没有赶上人口增速。1993年国务院批复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年-2020年)》中,曾提出2010年城市人口规模控制在1250萬,城镇建设用地为900平方公里,但在2003年,北京市的实际常住人口便达到了1456万,建设用地规模突破至1150平方公里。

“超速使用计划中的用地指标,背后展现了北京连续二十年来人口增长的失控。”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前副院长董光器告诉记者。“这个阶段,仍有75%的人口聚集居住在城市核心区。”

伴随人口流动速度加快,首都的人口规模开始迅速膨胀。“平均每年增长五十五万人以上,相当于一年增加一个大城市。”北京大学中国区域经济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区域科学协会会长杨开忠介绍道,利用卫星城疏导城区内过剩的人口便成了城市规划的核心方向。

1993年,北京规划重申了坚持“分散集团式”布局原则:当时“市中心区”的外延基本在三环路之内,“十个住宅边缘集团”在规划建设的四环路以外,“十个卫星城”指的是北京市的十个远郊区县,昌平、怀柔、顺义、平谷、通州、黄村(大兴)、良乡(房山)、燕山、门头沟和延庆。

位于北京东北部近郊位置的望京社区原本没在规划之列,却阴差阳错成了最早一批建成的新区模板。按当时的城市规划,望京将建成大中型商业文化服务中心,总建筑规模1400万平方米,总居住人口28—30万人。

现实中,望京主要发挥了居住功能,很多生活、服务设施配套功能有所缺失,使得大部分居民不得不在白天去京城及其他区域工作,晚上回来居住。因此它也是北京最早得名“睡城”的区域。

望京后,另外兴起的卫星社区如奥运村、天通苑、回龙观如今也都成了围绕着“市中心区”而存在的睡城。每日大量人流穿梭于城区和郊区之间,对整个城市环境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2000年后:牢牢紧抓的“好功能”

不发展工业,尤其是重工业,北京经济该如何发展?北京陷入了一段不短的迷惘和徘徊。

1996年,贾庆林主政北京市时提出“首都经济”概念,得以将首都服务功能与经济建设统一起来,厘清了北京经济发展的战略方向和思路。据北京市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赵弘介绍,按照当时的认识,“首都经济”的本质是知识经济,核心是高端金融业和高新技术产业。

虽然北京规划的中心是将人口疏散往郊外,但对金融产业功能区的规划,却常年紧抓不放。规划中,北京希望将自身打造成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金融中心。1993年10月,国务院批复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 年~2010年)》明确提出,“在西二环阜成门至复兴门一带,建设国家级金融管理中心,集中安排国家级银行总行和非银行金融机构总部”,北京金融街应运而生。

“一方面城市要发展, 一方面资金又捉襟见肘。”研究经济地理的杨保军在谈到这次规划时说。“以往北京很多的建设资金来自中央政府拨款,比例有时将近50%。”后来中央政府不再拨款,北京开始感到建设资金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北京市必然倾向于做大经济规模以获取财政收入,确保中央高层要求的“更好地为中央党政军领导机关服务,为日益扩大的国际交往服务,为国家教育、科技、文化和卫生事业的发展服务和为市民的工作和生活服务”。

除了金融街,同样被首都寄予厚望的还有位于东三环的CBD区。这里最终被打造成跨国企业云集的区域,壳牌、丰田、三星、美铝等众多知名跨国公司总计达77家,占北京市知名跨国公司区域总部的2/3以上。

2010年,四区合并前,位于北京市中心的旧城,仅占中心城面积的5.76%,长期以来拥挤着4个饱含发展激情的区级政府:东城区建“中央商务区”,西城区建“金融街”,崇文区建“新世界商圈”,宣武区建“国际传媒大道”……4个城区各自为政、不甘示弱,纷纷加速开发求政绩。

除此之外,海淀的科技产业园区也产生了巨大的人流吸附效应。其他周边区县,也提出了不同发展定位,吸引资金、吸引资源、吸引人才。顺义也决心打造为现代制造业基地,通州希望成为综合服务中心,亦庄一度也在积极打造高新技术产业发展中心,石景山区则打出综合服务中心的旗号。

2015年:终于迎来大七环

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北京的环线交通建设更加紧锣密鼓。2001年,全长65.3公里的四环路宣布通车。作为环北京核心区的第一条环线,四环平均距离北京市中心点约8公里,全线共建设大小桥梁147座。

原本设计中,预计2006年四环路才会面临饱和。那时候亦能够通过五环、六环规划进行交通疏导。不过,全线通车才几个月,东四环高峰时每小时车流量就接近设计时预计的最高流量一万辆。据《快速交通》杂志报道,当时有专家估计,四环的运载力最多能够维持到2003年。

于是,四环刚刚通车,五环路的推进速度便紧急提速。2003年10月,作为北京首条环城高速公路,五环路赶在“大限期”前通车 ,环北京周长达到了98.58公里。

虽然北京“腰围”不断膨胀,但新环线内的建设却并没有跟上。“建国以来,我们砸的资本都砸在三环四环以内,没有投入到周边的新中心。”2011年,刘欣葵接受《中国民营科技与经济》杂志采访时说。刘欣葵曾任职于首都规划委员会办公室,在她看来,“城市的中心应该是公共服务中心——没有这些城市运行、公共服务中心,我们的城市好不了的”。

也正因如此,2009年作为建国60周年献礼项目——全长187.6公里的北京六环路实现全线贯通后,北京外延的速度仍没有停下来。

“在讨论首都规划时,一方面人们总想在核心区留下最好的,抛弃包袱;另一方面却想让人口别往中心聚集,这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董光器说。

最终,北京完成了围绕中心辐射的城市发展模式。每天早晨,人们由外围往中心聚集,犹如静脉里的血液流回心脏。到晚上,又从心脏,回到城市的边缘。

也就在岳云鹏唱火《五环之歌》的同一年——2015年,歌曲中描述的七环也被纳入了首都规划,并在一年间便成为现实。

参考资料:王军《城记》三联出版社

《千年遗产和一纸规划 ——55年北京城建是与非》侯震,《中国作家》, 2006年,第13期:17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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