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艳阳天
——故事片《艳阳天》拍摄始末

2017-04-25 23:09杨庆华
传记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长影艳阳天林农

文|杨庆华

风雨艳阳天

——故事片《艳阳天》拍摄始末

文|杨庆华

故事片《艳阳天》海报

长篇小说《艳阳天》书影

在中国电影史上,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十年间,共摄制完成故事片70余部。其中,1966年5月至1972年12月,各电影厂未生产出一部故事片。1973年1月1日,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等中央政治局同志接见部分电影、戏剧、音乐工作者代表。周恩来对电影工作提出批评:“群众提意见,说电影太少,这是对的。不仅电影,出版也是这样,这是我们的大缺陷。总结七年来这方面的工作,还是薄弱的。文化组要把电影工作大抓一下。”1月15日,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等中央政治局同志再次接见部分电影、戏剧、音乐工作者和出席电影工作会议的代表。周恩来在讲话中又提出:“发展电影工作要以自力更生为主,但也要进口一点外国的片子作参考,以便超过他们。”周恩来的两次指示,对恢复故事片的生产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1973年,各电影厂共摄制完成故事片7部。其中,长春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长影”)根据浩然长篇小说《艳阳天》改编拍摄的同名故事片是最早投拍的。在周恩来讲话之前,长影就率先拍摄了《艳阳天》。选中《艳阳天》,长影是基于几点考虑:第一,《艳阳天》是当时最火的长篇小说,作者浩然是当红的作家。拍《艳阳天》,政治上保险;第二,遣散到农村的500多名长影干部职工陆续回厂,单单拍摄样板戏电影不是长久之计;第三,“文革”前,长影就计划将《艳阳天》搬上银幕,与小说作者浩然打过交道,有合作基础。

故事片《艳阳天》的拍摄,要追溯到1964年。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这是长篇小说《艳阳天》开篇的第一句话。1964年9月,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第一卷出版。出版前,长影就多次与浩然商谈改编拍摄电影的问题。1965年8月,根据《艳阳天》第一卷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上中下三集)完成,在《电影文学》10月号发表。1966年2月下旬,长影《艳阳天》摄制组到北京顺义县焦庄户体验生活。在北京,浩然与编剧汤汝雁、导演刘国权、副导演薛彦东一起,对剧本又作了修改。1966年五一前夕,《艳阳天》剧本送文化部审查,审查意见是将上中下三集合为一部。这个审查意见,意味着《艳阳天》剧本必须重新作大的修改。于是,摄制组从北京返回长春。不久,“文革”爆发,《艳阳天》拍摄计划被暂时搁置。

1971年,长影再次计划将《艳阳天》搬上银幕。此时,小说《艳阳天》全书三卷本已出齐,共一百多万字。长影总编室副主任南吕、导演林农、副导演孙羽来到北京,与浩然交换《艳阳天》的改编意见。浩然表示:“我不懂电影,如何改编完全听你们的,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剧本改完,让我过过目,我统一顺顺人物的语言,看看哪些话该怎么说。”南吕、林农、孙羽三个人在北京住下,每人一卷,分头改编。改编完成后,剧本交长影全厂职工讨论。1972年,《艳阳天》投入拍摄。这是“文革”爆发六年来,中国大陆首次拍摄故事片。摄制组的主创人员大多是政治可靠、业务娴熟的“老将”:导演林农,摄影王启民,庞学勤饰演萧长春,李瑛饰演焦淑红,郭振清饰演韩百仲,浦克饰演马之悦,李希达饰演马立本。影片的外景地选在北京郊区。1972年秋,《艳阳天》结束外景拍摄。11月中旬,影片拍摄进行了80%。吉林省“革委会”副主任药天禄审查了拍好的样片,提出:“小说中的萧长春刚二十多岁,怎么找个四十多岁的人来演啊?”他认为主演庞学勤年龄太大,不合适。于是,长影决定更换演员,重新拍摄。半年多的辛苦付之东流,气得林农火冒三丈。但药天禄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重拍前,剧本又作了修改,按“三突出”原则突出塑造萧长春形象。换掉庞学勤,谁演萧长春呢?林农试了很多演员,都不理想。这时,山西晋中话剧团演员张连文的一张照片让林农眼前一亮。林农让孙羽到山西面试张连文。孙羽到了太原,约上山西省话剧团演员常文治(影片《艳阳天》中饰演弯弯绕)一起到榆次,见到了晋中文工团的“台柱子”张连文,他们可谓“一见钟情”。孙羽回到厂里汇报,林农决定让张连文来长春试戏。对此,张连文回忆说:

我当时正在太原参加会演。接到长春家中电报:“母病速回。”第二天,又是一封电报:“母病危速回。”我赶忙坐夜车,先到北京,见到在首钢工作的大哥。奇怪的是大哥并未接到家里的电报。我又从北京转车到长春。看到接站的妹妹。我说:“去医院吧。”妹妹却说:“先回家,回家再说。”我到家,看到母亲好好的。原来,是长影担心我们文工团不批假,让家里给我拍电报,谎称母亲病重。

张连文对第一次见到林农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林农小个子,看见我就笑。围着我转圈。我感到不自在,也跟着他转。林农给我《艳阳天》的剧本,说:‘你拿去看看,演电影和演话剧差不多……’”

张连文第一次试戏,与演焦淑红的演员有一段对手戏。原本演焦淑红的李瑛已被换掉,新换上的演员来自山西省话剧团。试戏时,这个女演员总是笑,让张连文感到不自信——

我看过小说《艳阳天》。小说里萧长春和焦淑红有一条感情线。演焦淑红的那个演员和我试戏时,总是笑,让我很不自信。第二次试戏前,我想找她谈谈,好让自己自信起来。晚上,我去找她,她和另一个演员逛街去了。我只好在招待所一个人做准备。

故事片《艳阳天》剧照

小说《艳阳天》中,关于农村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占了不少篇幅,很多描写极富感染力:

焦淑红出了萧家大门口,觉得阳光灿烂,风和气爽。她把那张照片捧在手心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又捂上了。进了自己家的后门,站在那石榴树下,她又看起来。照片上那威武英俊的革命军人,朝着她微笑。(摘自《艳阳天》,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153页)

而电影剧本《艳阳天》删掉了小说中所有的爱情描写,只留下了一个阶级斗争的故事。

张连文第二次试戏,先演了一段萧长春,又演了一段马连福。和张连文一起试戏的,还有其他演员。最后公布结果:由张连文饰演男一号萧长春。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张连文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边走边跳地去够路边大树的树枝。

摄制组选好演员,大队人马奔赴外景地,开始了《艳阳天》的第二次拍摄。第二次拍摄的外景地选在河北省邯郸地区的涉县。拍摄过程中,出了一个意外事件——饰演马连福的演员和饰演焦淑红的演员因为所谓的“作风问题”被双双撤掉。孙羽赶忙到北京重新选演员。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张明子被选中饰演焦淑红,而马连福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剧组的老演员黄玲对林农说:“不用到处找,邵万林就行。”邵万林是长影演员,在《艳阳天》剧组里跑龙套。林农心里没底,让邵万林试戏。邵万林试的是影片的一个重场戏:“碾盘忆苦思甜”——

村口,老槐树下的一个旧碾盘。萧长春对着马连福忆苦思甜。一直低着头的马连福猛抬起头:“长春,你别说了!”

突然传来了马老四的喊声:“好小子,你躲到这儿来啦!”只见马老四提着鞭子跑上来,劈头盖脸朝马连福就是一鞭子,马连福一闪没抽着。马老四紧紧追打着。

马连福:“爸爸,你……”跑着,躲闪着。萧长春一把拦住了马老四,朝马连福喊:“连福,你快回去。”马连福急忙跑走了。

马老四挣脱着:“长春,你放开我,我非得揍扁这个忘本的东西!”

萧长春把马老四扶到碾盘上坐下,说:“四爷,连福走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

马老四吃惊地:“什么?”

萧长春:“我跟连福都是苦水里泡大的,我对他帮助不够哇。”

马老四:“不,这都是我没把他管教好哇!”

萧长春:“四爷,土地分红对连福有什么好处,他为什么出来放炮?”

马老四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长春又问:“连福哥今天说的那些话,是他的心里话么?”

马老四摇了摇头。

萧长春:“四爷,您帮我估摸一下,这个祸根到底在哪儿呢?”

马老四望望萧长春,深思起来。

试戏后,邵万林的表演得到了林农的认可,摄制组拍出样片后寄到了厂里。那时候,这种角色的人选,都要长影“革委会”讨论后决定。北京电影学院教师马精武也参与了“碾盘忆苦思甜”这场戏的试镜,饰演马老四一角。当时马精武正在河北保定下放劳动,突然接到通知:“调马精武同志赴长春电影制片厂参加《艳阳天》试镜。”自1962年《停战以后》,已经11年没有接触电影的马精武,看见《艳阳天》的试镜通知,“就好像黑暗隧道里突然出现的一束光……竟感觉恍如隔世”。

拍摄《艳阳天》时,胶片非常紧缺。耗片比控制很严,拍一个镜头不能超过两遍。邵万林对“碾盘忆苦思甜”这场戏的拍摄情景记忆至深:

我早晨三点钟起来化妆,坐车去外景地。因为光照的角度不合适,从早晨等到下午,一个镜头没拍。这场戏,就为了等光照的角度,连续二十多天,摄影师王启民一个镜头没拍。

《艳阳天》剧组住在涉县的党校招待所,睡大通铺,大家关系很融洽。张连文回忆道:“我有时候半夜起来,看见导演林农在走廊里拿着手电筒分镜头。我明白了什么叫业精于勤。”

1973年夏,《艳阳天》结束外景拍摄,摄制组回到厂里,在三个摄影棚同时搭景,拍内景戏。一次讨论会上,大家研究如何按“三突出”原则突出萧长春的高大形象。林农说了一句气话:“长影锅炉房的烟囱高,萧长春站到大烟囱上,能行吗?这个电影500多个镜头,都拍萧长春一个人,就突出了吗?”后来这句话被篡改成:“长影的烟囱高大,把萧长春绑在长影的烟囱上,所有的摄影机都朝着他,他就高大突出了吗?”长影的军宣队领导认为这是“文艺黑线回潮”的表现,白天开林农的批判会,晚上让林农继续拍戏。林农拍戏离不开酒,他买的是散装酒,五六角钱一斤。马精武回忆道:“他每拍一个镜头,说预备——他喊完了预备,喊开始之前,喝一口酒。等这个镜头拍完了,他喊停,如果他又喝了一口酒,就说明这个镜头可以了。这口酒不喝,就还得接着拍。”

《艳阳天》拍摄完成后,样片送北京审查。1974年1月6日,江青审看了《艳阳天》,认为影片比小说“平了些”,“蓝天颜色有点跳”。8日,国务院文化组批准《艳阳天》在全国公映,同时按江青的意见,对影片进行了修改。张连文对补戏的情景印象深刻:

上面认为阶级斗争这条线不突出,要加强。于是,我们补了马小辫加害小石头一场戏。为补拍这场戏,我们苦战了一个星期,吃饭都没有离开摄影棚。

1974年春节,经中共中央批准,《艳阳天》《青松岭》《战洪图》《火红的年代》四部故事片同时上映。这是“文革”开始8年来,第一次上映新故事片。奇特的是,《艳阳天》上映的同时,对影片的修改还在继续。直到1974年7月18日,长影对《艳阳天》经过7个多月的修改后,送审文化组批准通过。

《艳阳天》是“文革”时期投拍的第一部故事片,很多老演员因此获得“重生”。一些演员因为这部影片,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影片《艳阳天》中饰演马连福的演员邵万林对笔者回忆道:

我1958年到长影,上了三年演员训练班。然后开始拍戏。演的第一部电影是《绣江山》,演男主角。这个电影放映三天就停映了。后来又演了《昆仑铁骑》《特快列车》《英雄儿女》等片子。“文革”时,长影是重灾区。500多个职工带着家属、户口、粮食关系和党团关系迁往农村安家落户。只有我们二十二个青年演员没被清出去,到农场和农村劳动锻炼了一年,又回到厂里。我爱人从沈阳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的中央乐团,我们两地分居。我想把我爱人调到长影。长影的军代表跟我讲:“长影是要被砸烂的单位,以后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你还把她调过来干什么?”“文革”后期,我想调到北京,和爱人团聚。当时有个政策,工人编制可以对调。我到北京人事局办手续,想改成工人编制,和北京首钢的一个工人对调。我已经到首钢报到了,给我安排到首钢的俱乐部。当时《艳阳天》刚刚上映,我们几个演员家喻户晓。我爱人跟她单位的军代表讲了我的情况。她单位的军代表和北京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北影”)的军代表狄福才认识。狄福才听说后,当时就拍板调我到北影。《艳阳天》成了我一生的转折点。

参演《艳阳天》也成为演员张连文的人生转折点。国务院文化组主要负责人之一的谢铁骊审看影片后,推荐张连文到长影的《创业》摄制组,饰演男一号周铁杉。之后,张连文又主演了《沸腾的群山》等影片,并调到北影,成为“文革”时期中国影坛最火的男演员之一。

《艳阳天》拍摄过程中,小说的作者浩然不干涉,也不过问。他与摄制组的关系是融洽的。1975年,《艳阳天》摄制组的原班人马又将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搬上了银幕。

“文革”后期,浩然有三部文学作品被拍成电影:《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西沙儿女》(未完成)。其中,《艳阳天》是浩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小说《艳阳天》成稿于1964年,作为一部描绘20世纪50年代农村合作化的史诗性巨著,问世50多年来,仍然不断再版重印,总体上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而根据小说改编的故事片《艳阳天》,拍摄完成于1973年,改编时处处表现出“文革”时期的艺术取向,与小说原作在内容上差距巨大,“文革”的意识形态在电影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因此,“文革”结束后,故事片《艳阳天》渐渐被人们所遗忘。而人们不会遗忘的,是拍摄《艳阳天》的那个年代。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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