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澹泊敬诚的问学之道(上)

2017-04-25 23:09文|王
传记文学 2017年4期

文|王 彬

温儒敏:澹泊敬诚的问学之道(上)

文|王 彬

北京,圆明园附近一个小区,温儒敏教授的书房。书架上摆着一块小的牌匾,上书“澹泊敬诚”四个遒劲的大字。温老师说:“那是我多年前在承德避暑山庄买来的,一看就心生欢喜,不时观摩玩味,也当作自己治学的精神督导吧——做学术不能太功利,要淡泊一点,多些尊崇和敬畏。”

“澹泊敬诚”,也许可以用来概括温儒敏的学术人生。

先看看温儒敏的经历:1964年广东紫金中学毕业,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期间经历了“文革”;1970年毕业,分配到广东韶关地委当秘书,曾长期在农村工作和劳动。他不属于毛泽东所说的“三门干部”,青少年动荡而艰难的生活,以及大学毕业后基层工作的经历,对温儒敏后来的治学是有潜在影响的。转向学术的契机出现在1978年,温儒敏通过了“文革”后第一次研究生考试,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著名学者王瑶读硕士和博士。从1981年起,温儒敏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直到2011年退休,刚好30年。他实际上是退而不休,仍然担任北大语文教育研究所所长,同时又受聘为山东大学文科一级教授。这也是个显要的职务,至今国内大学的文科也极少有“一级教授”的头衔。温儒敏还担任过许多学术要职:北大中文系主任、北大出版社总编辑、北大中文系学术委员会主席,兼任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组召集人、“部编本”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总主编、国家级高校教学名师……这众多的职务和称誉,拿出任何一个都会被人们视为“牛人”。但温儒敏却一点儿也不“牛”,他低调做人,务实行事,努力践行“澹泊敬诚”。在温儒敏这里,学问与人生融为了一体,不是“两张皮”。

家世与少年时期

1946年,温儒敏出生于广东省紫金县中坝乡乐平村。紫金是粤东的一块贫瘠之地,多山岭、丘陵。由于位置偏僻,交通不便,资源短缺,紫金的经济发展至今仍然缓慢。这里是所谓的“纯客住县”,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客家人,民风淳朴,讲求气骨观念,推崇文墨体面,即使贫穷,也总要让子弟读书传家。据说温儒敏的远祖是从山西、福建辗转迁移过来的。温儒敏在北京住了数十年,讲话还带有客家口音,不过他似乎有些“自豪”,说保留有“中原音韵”。

温儒敏没有见过祖父温恩荣,但打小就听说祖父出身贫寒,家徒四壁,当过“崇真会教士”,属于级别较低的乡村牧师。祖父膝下有三子一女,小儿子温鹏飞(望生)是温儒敏的父亲。因为家里穷,温鹏飞十六七岁就外出漂泊谋生,在香港东华医院当学徒,多年苦练,掌握了一些医术,后来回到紫金龙窝圩开设西医诊所,是当地最早的西医之一。他聪明好学,医术不错,待人和善,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字,在龙窝一带颇有名气。晚年“下放”到一家铁锅厂当厂医,独自一人用煤油炉做饭。温儒敏出生在老家中坝,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龙窝圩度过的。家里算是小康,但他从小就目睹了中国底层民众生活之艰辛。

温儒敏的兄弟姐妹多,加上表兄表姐,十几个孩子经常在一起聚会玩耍,家里也不太管束,童年是热闹而快乐的。上小学后,温儒敏是十足的“淘气包”,捉迷藏、看把戏、爬山、远足、游戏打仗,常常玩得昏天黑地,甚至旷课缺席。他心性好奇,常异想天开,搞个小的发明探索。比如用棉线和纸盒制作“电话”,从一楼到三楼闹着玩(那时电话还是个稀罕物件);把闹钟拆了看个究竟;自己动手做矿石收音机,等等。他的个性和爱好无拘无束地发展,功课却受到影响,成绩不好,小学毕业考试居然没有及格(虽然那时没有小升初考试),父亲决定让他休学一年,再上初中。而上了中学的温儒敏令人惊奇地发生了“突变”,学习变得自觉起来,而且有了目标,希望长大后成为一名作家。这是受到了上中学的哥哥姐姐的影响,哥哥姐姐那时都在县城读高中,喜欢文学,温儒敏最高兴的事就是他们回家时会带来文学课本和书籍。温儒敏后来还记得,1956年的高中语文教材分为语言和文学两本,文学编得很厚,中外作品都有,读了真是大开眼界。文学的魔力让淘气的温儒敏变得安静,从此爱上了读书,甚至开始模仿写作。

一次偶然的机会,温儒敏被老师推选为当地一家专区报纸的小通讯员,这让年少的温儒敏颇感意外,兴奋得差点儿跳起来。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可能是因为平时喜欢写点儿山歌、街头剧什么的,老师就想到了他,给他安排点儿“重要任务”,鼓励一下。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让温儒敏更加爱上文学,爱上写作。他甚至模仿过艾青、裴多菲写诗,还给自己起了笔名叫“艾琳”。

温儒敏写作的热情被点燃了,并一发而不可收。他利用课余时间创作了许多诗歌和曲艺作品,其中不少发表在报纸和一些少年期刊上,他甚至还利用一个假期的时间,创作出一篇中篇小说《悠扬的笛声》,写大革命时期老区的革命斗争。这篇粗糙、稚嫩的仿作,连温儒敏自己也不甚满意,但它却凝结着一个懵懂少年的文学梦。

1961年,温儒敏升入县城紫金中学高中部。因为离家远,上学不便,他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潮湿的屋子住下。这一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吃饱饭不是容易的事。温儒敏已经15岁了,正在长身体,对一个“半大”小伙子来说,政府每个月配给的粮食怎么能够填饱肚子呢?至于荤菜,更是连半点儿味也闻不到。那时,他每天蒸一钵米饭,就着咸鱼,分早中晚三餐,每顿吃三分之一。经常是早上吃三分之一,上午课间太饿了,又回去吃掉三分之一,午餐再吃最后的三分之一,晚餐便没得吃了,只好硬挺到天亮。

那时,学校为了保证学生伙食,开展了生产自救,学生一边读书,一边养猪种菜,为了减少体力消耗,甚至连体育课也停掉了。不少学生因为饥饿或营养不良而生病,无法继续学业,而温儒敏却坚持了下来。文学梦成为支撑他的强大动力,生活虽然清苦,但他对未来的希望和理想从未动摇。他坚信,国家总会好起来,而物质生活的艰苦是对心性的磨练,能让精神变得充实。为了实现自己的文学梦,高中阶段,温儒敏更有计划、有目的地阅读了不少书籍。那时高考录取率极低,学生不会像现在这样压力大。温儒敏的阅读是自由的,涉猎的范围相当广,哲学、历史、逻辑学、修辞学、古代汉语,甚至天文地理等各方面的书他都找来读,而兴趣最大的则是中外文学名著,从但丁、莎士比亚到李白、杜甫,再到现代的鲁迅、郭沫若,他都读得饶有兴味、手不释卷,常常超额完成阅读计划。当然,他也有浮躁懈怠的时候,为了鞭策自己,他给自己写了一句“无志者常立志”,时刻提醒他要把握住自己,好好珍惜时光。高中三年的发奋苦读,使温儒敏积累了丰富的知识,为以后的学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此时养成的良好阅读习惯让他的大学没有因为时代原因而荒废。

后来温儒敏常说:“中小学语文课的牛鼻子是激发读书兴趣,让孩子养成好读书的生活方式,这是为一生打底子。”他说的便是自己的深切体会。

从大学生到基层干部

1964年,温儒敏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初到北京的他完全是个“乡巴佬”,连看到电车都会惊奇。天凉了,这个南方孩子领到了政府补助的一条棉裤,还有每个月9块钱的助学金。那时,温儒敏有个姐姐在部队文工团,每月再给他15元,基本生活费就解决了。多年后,温儒敏还常说起那条棉裤和9块钱的事,他说,是人民供养自己读完大学的,不能忘本。在班上,温儒敏的学习基础不是最好的,但他有志向,发奋学习。有一次上写作课,老师把温儒敏的文章抄在黑板上,作为有问题的例证来分析,温儒敏简直无地自容,但这反而促使他下决心好好学习。后来,他的一篇文学评论发表在了《光明日报》上。当他到食堂吃饭,听到学校广播台播送这篇文章时,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温儒敏后来回忆说,那时的大学课程受到时代的影响,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但有些基础课如古代汉语,却让自己受益匪浅。每次古代汉语课都要背诵古文,他因此积累了一些底子。温儒敏很注重书面语的简洁,这种语感与认真学过古汉语是有关的。

可惜到大二时,“文革”爆发了。温儒敏也做过红卫兵,当过“人大三红”小报的主笔,但他很快厌倦了那种狂乱的氛围,当起了“逍遥派”,在读书中寻得内心的平静。他说:“历史是有缝隙的,有心总能寻到。”

1968年到1969年,温儒敏到天安门东侧的历史博物馆参与制作“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安源”的展览(“安展”),负责文稿撰写工作。那也是一段读书的好时光,正如他自己所言,是“漫羡而无所归心”的“杂览”,古今中外文史政经无所不包。许多内部发行的作品,他都想方设法弄到手来看,其中既有《二十四史》《中国哲学史》《论语》《孟子》《左传》《红楼梦》《世说新语》等古代经典,也有大量翻译过来的西方作品,如《麦田里的守望者》《第三帝国的灭亡》《多雪的冬天》《拿破仑传》等,甚至连艰深晦涩的政治经济学他也不放过。他对马恩经典的系统阅读正始于此,将马恩四卷集通读过几遍。在那个躁动的年代,“忙里偷闲”的阅读为温儒敏开启了一扇窗户,他的精力和能量并没有因为运动的席卷而耗尽,而是遨游在书本的海洋中,蓄积待发。在“安展”的两年,等于又上学两年,这是他愉快的时光。值得一提的是,这期间他认识了当讲解员的女孩王文英,当时王文英还是北京女子二中的高中生,是一个聪慧端庄的姑娘。后来,她成了温儒敏的妻子。

1969年,大学毕业的温儒敏未能如期走上工作岗位,由于“备战备荒”和清理阶级队伍,分配工作一直拖到1970年夏天。温儒敏被分配到粤北的韶关地委办公室,担任秘书一职,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温儒敏跑遍了韶关十多个县的山山水水,还在英德蹲点半年多,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催耕催种,犁地插秧,相当于做生产队长。这段经历让温儒敏对中国农村的生活有了真切的体验,也磨掉了不切实际的书生气。他开始意识到批评、写文章往往比做实事容易,而社会改造要比纸上谈兵复杂得多,知识分子在面对现实时所构想的“乌托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多是行不通的。韶关八年虽然使他暂时远离学术,但也是在调整思路、积累经验与感觉,对于一个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来说,类似的“积累”是非常切要的。

温儒敏在韶关地委受到重用,在仕途上会有不错的发展。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官场这块“地”却并不适合他“扎根”,他不想从政,不喜欢交际应酬,渴望安静的读书生活。

1977年10月,温儒敏在广播中听到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和研究生制度的消息,心中犹如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沉积在心底多年的文学梦重新被唤起了。他意识到,这是改变命运的一个绝好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于是,他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研究生。妻子是北京人,也希望返京,便极力支持他考研。温儒敏虽只有个把月的复习准备时间,但他的人生篇章却就此改写了。

北大研究生生活

“人生的路可能很长,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就那几步,改变或确定了你的生活轨道。” 这是多年后温儒敏回忆研究生生活时的感慨。

1978年秋,温儒敏考入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做了著名学者王瑶的学生。他坦言,做北大研究生的三年是他一生中“最要紧、最值得回味的三年”。事实上,温儒敏被北大录取的过程颇有些“惊险”,如果不是有幸遇到“伯乐”,恐怕他就要与这宝贵的学习机会擦肩而过了。

那是“文革”后首次招考研究生,报考现代文学专业的有800多人,规定参加复试的名额是11人,而温儒敏笔试的成绩排在第15名,按理说 “没戏”了。但北大居然还让他参加复试,他努把劲儿就考到了前6名。后来才知道,容许他破格复试是因为导师王瑶和严家炎在考前收到了他“投石问路”的信,其中附有两篇评论鲁迅和刘心武的文章。导师认为其他入围的考生几乎都是当中学老师的,多少还有时间接触文学,而温儒敏在基层机关工作,能腾出手来写评论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网开一面”,特别给予考虑。温儒敏后来说:“这就是北大,不拘一格降人才。”

1978年10月9日,温儒敏来到北大,成为“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主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同一年被录取的还有钱理群、吴福辉、赵园、凌宇、陈山等,他们日后都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有影响力的学者。

此时温儒敏已过而立之年,时间的紧迫和对学术的追求,促使他发奋读书。每天早晨在食堂吃过馒头、玉米糊,他就去图书馆,常常在图书馆里一待就是一天。被推选为研究生班班长的温儒敏,不时帮大家从图书馆借书,一借就是几十本,甚至有些库本都借来了,大家轮着看。看完就一起讨论,展开思想交锋,有时这种辩论还会从课堂研讨延伸成为宿舍“卧谈”。

温儒敏著《书香五院:北大中文系叙录》书影

温儒敏采用细读和浏览结合的办法,每天的阅读量很大。三年下来,他读了上千种书,而此时的读书已不同于大学时代的“杂览”,是有明确目的的阅读,旨在“感受文学史氛围”。

那时不像现在实行学分制,规定选修的课不多,主要是自己读书,隔段时间写个读书报告。导师一两个月会找学生开讨论会,由某个人围绕某一专题主讲自己读书和思考的心得,大家展开议论,最后由导师从研究方法上总结和引导。这种几近于“放养”式的培养方式,恰恰给温儒敏他们提供了自由选择的开阔空间,便于他们各自寻找适合自己的研究方向。为了夯实研究基础、打开思路,温儒敏还选修过现代文学之外的各种课程,包括吴组缃的红楼梦研究、金开诚的文艺心理学,甚至还旁听过历史系的课。他一开始就注意超越学科壁垒,不拘泥于现代文学这个领域,这对他后来学术的发展是大有帮助的。

在导师的指导下,温儒敏很注重对自己实行严格的学术训练,掌握文学史研究必须具备的文学与历史的眼光。他的方法是从最基本的作家论开始,通过阅读作品、搜集史料,深入了解研究对象,聚焦具有文学史意义的“现象”,给予历史的、文学的理论解释。温儒敏在研究生期间的第一个课题是研究郁达夫,当时郁达夫是比较复杂的作家,研究的论作比较少,甚至有一些作品还不清楚,研究是有难度的。温儒敏必须首先广泛搜集郁达夫的作品,以及有关的评论资料,工作量极大。他翻阅了大量史料,编撰出20多万字的“郁达夫年谱”,并通过分析论证,写成论文《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发表在刚创办不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虽然这是温儒敏的学术“首秀”,但文章是从创作实际出发考察作家作品的文学史价值,写得十分老练,对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形象、病态描写以及自叙传形式的分析深入透辟,是当年作家作品研究的代表性论作。完成于1981年的研究生论文《鲁迅前期美学思想与厨川白村》是温儒敏的又一篇重要论作。该文选择了当时人们谈论不多、却对鲁迅影响甚大的日本理论家厨川白村作为研究对象,比较清晰地梳理了鲁迅文论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被誉为比较文学中影响研究的殷实之作。讲究文学史料的分析、注重历史和文学眼光的配合,这种风格在温儒敏最初的论作中已初露端倪。

教学与科研相辅相成

1981年夏,温儒敏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他教过外系现代文学史课程,担任中南海学校的课程,还做过1983级文学班的班主任。他和同学们“混”得很熟,这个班后来出了一批杰出的校友,他很为之自豪。初留校那几年,在教学之余,温儒敏陆续发表了《试论〈怀旧〉》 《略论郁达夫的散文》 《外国文学对鲁迅〈狂人日记〉的影响》 《〈朝花夕拾〉风格论》 《欧洲现实主义的传入与五四时期的现实主义文学》 等论文,逐渐取得了在学科领域的“发言权”。

80年代初,温儒敏曾经涉足比较文学领域,在季羡林、杨周翰、乐黛云等著名学者的带领下,参与组建北大比较文学研究会,这是全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机构。他还和张龙溪联手编过《比较文学论文集》《中西比较文学论集》,翻译过美籍理论家叶维廉的比较文学论文,这些工作对于推动比较文学这门学科的建设有着实质性的影响。

那时,温儒敏一家三口挤住在10平米的集体宿舍,屋里摆不下书桌,做饭只能在楼道,经常为借人家的煤气本犯愁,生活很艰难。1983年,温儒敏得到了一个奖学金名额,有机会到美国留学;他也曾想过去广东发展,生活条件会比在北大好得多,但最终他没有离开北大。他说,早上起来呼吸到校园里那自由的空气,就舍不得离开了。于是,他在北大一待就是几十年。多年后温儒敏说,人生有些关键时刻,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当年要是离开北大,去了美国或者南方,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1984年,温儒敏又作了一个决定——考取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研究生,继续跟随王瑶先生学习。能成为王瑶先生的两届入室弟子,温儒敏一直视为“人生的福气”。他学习很刻苦,进入论文写作阶段时,家里房子小,挤不开,每晚只能到五院办公室用功。“夜深了,窗外皓月当空,树影婆娑,附近果园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虫鸣,整个五院就我一人在面壁苦读,是那样寂寞而又不无充实。”温儒敏选择的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博士论文题目——《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当时“现实主义”已经被人们“谈腻”了,成为一个司空见惯的话题,温儒敏却靠着他敏锐的学术洞察力发现了现实主义存在着被“丑化”“异化”“泛化”的问题。在西方理论“满天飞”的时候,他静下心来做这个比较“笨”,却又非常厚重、切要的题目,把这看作是为文学史研究“清理地基”的工作。博士论文的材料准备是比较充分的,写起来很顺利,只用了大半年时间,就拉出了初稿,然后反复检讨、修整,几次来回“折腾”。温儒敏总结说,论文要讲究气势,有了基本立论和论述的轮廓,就要一气呵成,有了初稿才好打磨完善。这部论文就是“一气呵成”的,第一次完整地勾勒出新文学三十年中,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发生、发展、流变的轨迹。1987年,温儒敏的博士论文通过答辩,并得到较高的评价,第二年正式出版。这是第一本系统研究新文学现实主义的专著,以史带论、史论结合的写作风格,尤其是新颖的比较文学视野,受到学界的关注与好评,1990年获得首届全国比较文学书籍一等奖。这一时期温儒敏还发表了几篇作品细读的论文,如《〈围城〉的三层意蕴》《〈肥皂〉的精神分析读解》《成仿吾的文学批评》 《胡风“主观战斗精神说”评议》 《周作人的散文理论与批评》 《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现代性》,观点比较新颖,引用率很高。

这里还要专门提到的是温儒敏和钱理群、吴福辉、王超冰合作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这部影响巨大的学术性教材,其编写、出版和修订多少带了点儿“传奇”色彩。1982年,在电大、函授大学最“火”的时候,《陕西教育》邀请王瑶先生编一部现代文学史,作为成人进修的教材。王瑶先生接受了邀请,但把任务转交给了他的几个研究生,也是希望给学生一个“锻炼”机会。于是,温儒敏就和钱理群、吴福辉,还有王超冰接受了编写任务。大家是分工写作的,温儒敏分到的是三个十年中每一段的文学思潮与发展概况,还有散文部分,以及老舍、巴金等多位重点作家,大约十多万字。稿子完成后,先是在《陕西教育》连载,从1983年10月,连载到1984年年底。当时他们都是初出茅庐,总想超越一般教材的写法,放手往“深”和“新”处写,使教材带有专著性质,但又较有生气,容易受到欢迎。刊物连载后,他们又作了许多修改,希望北大出版社能出版,但因为他们当时还是讲师,资历浅,便被退稿了。于是,他们转投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未想到竟印刷数次,得到出乎意料的好评。1997年,温儒敏就任北大出版社总编辑,大力推进教材出版,就把上海出的《三十年》的版权拿回了北大出版社。他们几人在香山住了个把星期,认真讨论修改的框架,然后分头写作。经过几乎是“重写”的修订,1998年,全新的北大版《三十年》面世。该书陆续被推举为“九五”“十一五”重点教材,还获得了业内看好的“王瑶学术奖”。2016年9月,这本书第二次修订,又作了不小的修改。至此,《三十年》已经印刷50多次,印数达130万册。温儒敏后来回忆说,最初写这本书时,思想解放刚刚启动,现代文学研究非常活跃,但基础性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很多史料都要重新去寻找、核实和梳理,论述的观点也需要拿捏,许多章节等于是写一篇论文,费力不小,但也等于是把整个现代文学史认真地“过”了一遍,对他们后来的研究开展有莫大的帮助。

温儒敏著《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书影

1988年冬,温儒敏一家住进了未名湖北畔的镜春园82号,那里是原燕京大学教授宿舍,一个老式的小四合院。这一年他42岁,终于熬到了一个“有厕所的家”。在这个院落里,他一住就是13年。天道酬勤,厚积薄发,经过十多年的积累,温儒敏的学术爆发期到来了。博士毕业后的十年间,他先后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权威刊物上发表论文十余篇。1993年,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问世,标志着温儒敏的学术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该书以点带面,选取了14位有代表性的批评家,通过对其批评理论及批评个性的展现,及其所代表的不同批评倾向对文学运动、文学活动的影响,勾勒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历史轮廓,考察不同派系的批评之间的冲突、互补与制衡关系。在评价不同批评流派的历史地位时,温儒敏首次提出“合力”说,即现代文学批评的发展是各种批评流派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多元竞存互补的格局中不应当简单否定某一部分制衡的力,不能以肯定主流、贬抑支流、否定逆流的方式对现代文学批评的认识简单化。这种方法论的自觉对文学史研究有启示意义。《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字数不多,却写得很殷实,出版后被誉为“一部垦拓性的专著”,“大大提高了现代文学批评史的学术水准”。该书获得了全国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其中一些章节如《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现代性》等,被当作主要论作选进一些版本中,引用率很高。温儒敏说,当初住在未名湖北畔的镜春园82号,每晚都写到深夜,这本书的确是下过一些功夫的。

温儒敏后来陆续写了另外一些著作,也在学界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与人合作)对现当代十多位代表作家逐一作了深入讨论,回应学界的相关研究结论,从不同的角度与方法层面呈现出新的视点;《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 (与人合作)从学科史角度梳理既有的研究,引发出许多新的问题与研究的生长点。这两种书都被各个大学中文系指定为考研复习参考用书。稍后出版的还有《现代文学“新传统”及其当代阐释》 (与人合作)一书,指出近百年来形成的现代文学传统,已经渗透到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影响和制约着人们的思维和审美方式,成为当代文学文化发展的规范性力量,必须重视研究这个“小传统”。近些年,许多关于文化转型与困扰的讨论,包括那些试图颠覆“五四”与新文学的挑战,迫使人们重新思考现代文学传统的问题。这种研究既是学科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对当下的“发言”,其重要性在于通过对传统资源的发掘、认识与阐释,参与价值重建。

(待续)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