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肖像

2017-04-25 02:47王潇然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女皇

◎王潇然

唐朝的肖像

◎王潇然

每个时代都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例如周礼、秦制和汉风、唐韵。

概括是一种总结,是总结就要像画像,而画像抓住的肯定是最主要的特点,如漫画,由一点而传其神。礼、制、风指向具体,似乎并不会有什么争议,倒是“韵”字,却颇耐琢磨。

有人说,唐朝的特点应该是大,所以经常都会用大唐来表述,认为无论是它的疆界范围或宫室格局,还是视野所及与脚力所至,都开创了前无古人的辉煌。然而这种地理意义上的大,却难以涵盖没有物理局限的心理空间,比如心态、心怀和心气。尤其是如果要把心说成了大,好像又不符合中国人的文化习惯,所以又有人干脆建议把唐朝归之为气。气概、气宇与气象,这些词与盛世关联起来总算是有了一点气势,但是虚空之感又随之而生,并且还多少显得似乎缺少了点美感。而唐诗在我们文化中所形成的那种全方位的艺术形象,已经把一种美深深镶嵌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潜意识深处,所以美字还断然不可缺少。当然,美也并不仅仅只在于此,倾城倾国的后宫宠爱,曲江池畔的风情丽人,西市酒肆的妖冶胡姬,还有城南庄里的桃花仙子,她们仪态万方、衣着奇异,各尽所能地用自己标新立异的时尚,装扮着盛世的风景。由此一来,唐朝也就更少不了五彩斑斓的绚丽之色了。把这些归纳起来,有三个字必不可少,就是大、美、艳。

有人做过一个世界性的调查,对于最愿意生活在何处的问题,很多西方人给出的是唐朝的长安这一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那时的长安处处体现出一种天真烂漫和蓬勃欢快的可爱。尽管唐朝并不是中国历史上军事力量最为强大的时代,但是可爱却并不完全关乎大小与强弱,而只在于强调那种对待生活的心态。敢于把军机权利交给“外国人”(胡人节度使)掌管,能够接受女人的平等诉求,又最大限度地纵容着文人的尖酸与刻薄,而皇上也甘愿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情,这些都无不显示着它的可爱。

然而可爱却是用大、美、艳无法涵盖的。易中天在他的《读城记》中把西安的性格定位为雄性,因为不仅它的历史充满了阳刚,就连西安人说话的声音,都满含着雄性的底气。有人不解,大、美、艳的文化积淀怎会形成了雄性的特征。其实,大本身就是雄性的,而从老子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中就可以知道,美、艳的极致绽放也正是荷尔蒙贲张的结果,同时又更是因为阴阳相合而成道,所以才能促成人类文明的奇迹。

不仅如此,唐朝的可爱还有一种不可思议。它能把人们的精神偶像生活化对待,从不以主流意识形态横加干涉,也就是不设“国家哲学”的藩篱。它绝不会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把自己的城市建成一座精神孤岛。在长安城里,佛家寺庙、儒家经院、道家仙观,香火随缘,悉听尊便。同时,唐朝还愿意接纳那些无处皈依的精神流浪者,比如祆教和摩尼教,而他们都是已经丢失了本土的逃亡者。

在波斯,祆教本是驱逐摩尼教的,伊斯兰教又是驱逐摩尼教的,但来到了长安以后,他们却忽然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了一起,各有自己的信徒,各有自己的寺院,互不打扰地和平共处了起来。其实,一个时代真正的气度,不在于诞生了多少人类智慧,而在于所有的智慧都愿在此安家;一个文明的真正高贵,也不在于剿灭过多少曾经的生死对手,而在于能让这些对手都纷纷放下屠刀,进而握手言欢。

让敌人不再敌对,让对手不再对立,甚至使较力转化成合力,这一切已经很难仅用一个智慧去评价了,或许这也是它可爱的又一个原因。对于信仰上的开放,因其并不直接威胁国家的统治,或许有人还不以为然。然而对于政治对手的容忍和接纳,可能会更加让人始料不及。

中国素有衣锦还乡的文化风俗。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指的就是“妻以夫贵、父因子荣”的传统习惯。同样,家族的命运也总是会被捆绑打包成为一个命运的共同体,由此达成一种荣辱共享的机运均衡,而族刑就是实现这一均衡的强力保证。根深蒂固、行辟而坚。然而在唐朝,即便是反逆这样的不赦之重罪,也不一定都会一成不变地一味砍杀,甚至于罪臣的后人也仍有可能重新获得再执权柄的机会。自然,这也是一种不可思议。其中上官家族的命运,就是这诸多不可思议之中的典型代表。尤其是围绕着上官婉儿所发生的种种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也如虚幻小说一般,跌宕起伏,接连不断。而她的传奇显现的则更是一个盛世王朝难能可贵的王者气度。

上官仪因建议废后被诛,然而其孙女上官婉儿却未被斩草除根,相反还被养在了宫中。上官婉儿在仇恨与养育的矛盾和复仇与感恩的纠结中长大。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上官婉儿也没有辜负身为名门之后的厚望,自小就显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天资,并凭着传承的聪慧,最终成功跻身于了古代的四大才女之列。才女,绝非浪得虚名。在宫中长大的她,刚满14岁时,诗学的天赋就已经显露了出来,并因此而受到了武则天的召见。当时,面对一代女皇的威仪,尚未成人的上官婉儿并不慌张,而且举手投足还煞有介事,机敏从容、出口成章,最后还当庭以《剪彩花》为题作了一首五律应制: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诗章文意通达,用辞精美,气韵顺畅,浑然天成,只是最后一句却语意多义,容易引起猜疑。女皇有点不解地问她,而她给出的解释是:诗不应有所谓确定的寓意,一切都全凭读者自己去感受,你有怎样的心态就会有怎样的理解。而如若硬要说其中隐含着有什么影射的话,她也不愿再做无谓的辩解。在她看来,要是辩解也就没意思了。

话说得没错,但肯定不是体制内的说法。朝堂之上悖逆了潜规则原本是件要命的事情,然而偏偏女皇本身就不是一个因循守旧而按常理出牌的人,兴许是觉着能遇上一个敢想哪说哪的人也不容易,或者是认为她童言无忌,尽管话不好听,甚至还带着些揶揄,但总算还是真话,所以不怒反乐,倒还十分欢喜。

武则天没有把上官婉儿斩草除根,而她也未因言获罪,其中的原因已无据可查,或许是女皇心情好而当时又无人挑拨,或许是对一个文人后裔并不担忧有什么强力威胁,也或许她是想给天下树立一个感召异己的典型。事情已经发生,猜测满足的只是文人破解心结的好奇,而历史就这么无缘由地在刹那间,让那颗女强人的心忽然柔软了一下。就是这一瞬之间的柔情,却让上官婉儿反而获得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从而实现了她人生的一次华丽转身。

有了女皇的赏识,不愁不被任用,她从此便成功摆脱了侍女的身份,并摇身一变,一跃而成为了掌管宫中诏命的女官,后来又平步青云当上了大明宫中的女二号,成为“巾帼首辅”的第一人。

在仇恨中长大的上官婉儿,原本的用意可能是在寻找复仇的机会,可当她参与了朝政,又亲生经历了“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的过程后,便被武则天的不世功业给彻底征服了。女皇对于她的那种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知遇之恩,又更是让她感激涕零,而她也只有一门心思地知恩图报去了。敌对瓦解了,对立没有了,仇恨也就消失了。表面看,上官婉儿的蜕变与其说是武则天感化实践的成功,而实质上更是上官婉儿面对帝国气度的缴械投降。至此,她残存于血脉上的仇恨浓度早已被浩大的唐风吹淡,并进而生成了与盛唐相映的宏大报复与理想,并融入进了滚滚汤汤的时代洪流之中。挣脱血脉,融入文脉,使她完成了超越世俗而脱胎换骨的重生。

唐朝就是这样,用它的宽广和大度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以至于这个朝代都成为了一个大大的不可思议。在它的不可思议的故事里,大、美、艳的形象得以充分展示和尽情地彰显。要知道,一个时代留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权谋争斗、疆场绞杀,也不是忠奸演绎、瓜前李下,更不是卿卿我我、爱恨情仇,而是它给出的那个能让人常常愿意怀念的理由。如今时常能听到“梦回唐朝”的说法。欧洲的文艺复兴,为的是理清他们的文化血脉,从而挣脱由中世纪延续而来的黑暗,而我们的梦回究竟想要回到哪里?我们从唐朝一路走来,每一段足迹都是民族发展的标记,之所以能够千余年而不衰,就是因为有着历久弥新的文化传承。也就是说,我们本身就是唐朝的延续。我们只需把身上的那些闪光点抖上一抖,唐朝的信息就会洒落上一地。同时,每一个时代又都会有自己的性格,如果执意要退回到一千年前的话,我们也未必能够适应。所谓梦回,也无非就是一种确认身份的心态。但是,唐诗应该是个例外。余秋雨说:生为中国人,一辈子要承受数不尽的苦恼、愤怒和无聊。但是有几个因素总会使人不忍离开,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其中一个,就是唐诗。我也一样有着相同的感受,因为唐诗能让我们品读出甘甜的味道。

大、美、艳,还有诗歌和趣味,浑然构成了一个唐朝的整体存在,气象、风情、绚丽和可爱,有一种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的感觉。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总结,我看也只有韵这个字才能胜任。

韵是什么?韵是诗,是画;是歌,是舞;是风情,是风光。而对于唐朝来说,韵就是每个人的生命情趣,是整个国家的行为艺术。

栏目责编:阎 安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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