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菜馆

2017-04-26 01:35廖静仁
长江丛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拉陈老师

廖静仁

阿拉菜馆

廖静仁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刘禹锡的这首《秋风引》,阿拉菜馆的老板娘白秀秀以前是读过的,当时只是觉得标题很美,没有特别在意。然而今天偶翻闲书又再次见到,却如他乡遇故知,有了别样的滋味在心头。俄倾,她自己也写下了如下句子:

倚着吊脚楼的回廊

看自己的倒影

在秋水里蹉跎

江边伸出去的跳板

是秋风的引子

风即使不来

江湾里的倒流水

也与我的心思一样

不会有片刻宁静

江中肥美的水草疯长

长不过我的心事

游来游去的鱼

摩擦我的酥胸

比水更加柔软的

是徐徐而来的

那一缕秋风

秋风引,秋风引

能把远去的帆引来吗

我宁愿帆是一柄利剑

把女人的心划开

我要用被划开了的心

迎接那一缕秋风

那一页鼓风的帆

这是2016年的一个秋日。是白秀秀写在一个有塑料封皮的本子上的,只要她落笔在这个本上写东西,就会先把年月日期写在上面,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也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有秘密的女人眼角眉梢总是有点儿浅浅的哀愁。但这哀愁却反而令白秀秀有了一种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优雅和娴熟。她手中的本子不大,16开,里面纸张已经泛黄,写在前面的字迹甚至有些模糊。她是用一块湖波绿的锦缎包着它的,其珍视的成度可见一斑。但她却很少去翻动过前面的页次,更很少有在那上面记别的文字,有时根本一年都不会去动它第二次。她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说这不过就是一个日记本嘛,总共才365个页次。

她接着又补充说,我是要用它记一辈子心思的!

但是在每年秋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把它从箱底拿出来,先是在怀里捂上一阵,像有意要捂热已经过去的日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揭开湖波绿的锦缎,打开日记找到上一回折了角的页次,再在后面写一段交心的文字。她每写到哪一页,就会在哪一页下面折上一个角。

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她终于没有忍住又看了一眼扉页。

其实扉页上也并没有太多的什么秘密,无非就是竖着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钢笔字:“赠白秀秀留念”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接下来的落款是阿拉,还有就是1972年9月20日。就这么简单,也很明了。

不简单的是阿拉当年就下放在唐家观,就落户在白秀秀家。至于明了与否,这只有当事人彼此知道,或者说只有白秀秀自己知道。

还有一样礼物,或者不算是礼物,因为阿拉并没有说是留下来送给白秀秀的。也许只是他当时回城心切,走得匆忙忘记在她家里也有可能,就像依旧还搁在壁柜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舒拉和卓娅的故事》《牛虻》等他从上海带来的那些书籍一样,当然还有一本《唐诗浅析》他也没有带走。秀秀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她一直以为他还会来的。他的父亲当年还只是随团在唐家观考察路过呢,后来不也曾专门来看望和感谢过白老师吗?秀秀这么想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白老师就是白师傅,是秀秀的爸,也只有阿拉父子这么叫过他。

然而阿拉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始终养在白秀秀的心里,人却黄鹤一去无消息。也许……也许……秀秀当然也是有过叩问的,却始终没有一个正确答案,再说主要是她不愿意往深里想。书是有气息的,菜也是有气息的,这话都是阿拉说的。那么这……这还是有声音的呢?

秀秀读过了刘禹锡的《秋风引》,也写了一堆心里的句子在本子上,却突然记起了这一件不但有气息,又还能发出声的“礼物”来。

这一天,秀秀终于把她同样看重的这一件礼物也给抱了出来:原是一台老式手风琴!这也是秀秀把它当宝贝一样藏着的。她当年还专门去百货店扯了一段蓝绿相间的布匹,把手风琴盖着放在自己的床头底下。这一切秀秀她爸是知道的,有一次他进闺女房里去找一样油漆工具,见床底下有用布匹盖着的一堆东西,顺势就用脚踢了一下,那东西却呜地一声叫了……唉,真是造孽哦!她爸也就只是一声叹息。

睹物思人,这时的秀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长头发一甩,把手风琴抱在怀里摇头晃脑边拉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阿拉了……

当然多半是在夜晚,是在资水北岸的江边。夜晚有微风拂过,吊脚楼下的江湾里并不平静,粼粼清波里有月亮的影子,有像巨人的手臂长长地伸向江湾流水的跳板的影子,还有把脚掌探入水中任小鱼抵舔,人却坐在码头月台上的阿拉和陈先生以及白秀秀的影子……

手风琴拉响了,有歌声仿佛又从吊脚楼下的码头月台处飘来: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儿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

映月照水面闪银光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轻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轻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

白秀秀抱着手风琴来到吊脚楼回廊,还刚刚边拉边唱过半支曲子呢,去查高考分数的孙子白小沪就回来了,哇噻!奶奶您真神呀!

啪的一声,还没有来得及系背带的宝贝手风琴,便应声掉在了楼板上。你个鬼崽子,人都被你吓走魂了!奶奶惊魂甫定,也忘了问小沪的成绩如何却去抱手风琴,而且后来就一直忘记了问孙儿的名次。

我来我来,孙子忙勾下腰去抢着抱时,却又丢出了一句颇不以为然的话,他说奶奶,都什么年代了,这东西也太out(老土)了吧?

没想到奶奶却脸一拉说,什么奥特不奥特呀?这是手风琴!

你小孩子懂什么?奶奶像是还不解气,说,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小沪本来兴高彩烈赶回家是想要向奶奶报喜的,他的总分成绩是全县第一名,班主任老师还帮他分析过了,说清华北大由他挑选。但小沪却一直记得奶奶曾经跟他念叨过,说小沪你最好是能够考上复旦大学。到时候奶奶也好陪你去大上海呢!小沪还有意借此机会问过奶奶,说自己这名字是不是与上海有什么关系。奶奶那次也是脸一沉。

奶奶今天这又是怎么了?她那么关心他的成绩居然问也不问一声,却为了这土得掉渣的玩艺儿生起气来……孙子疑惑地望着奶奶。

白秀秀是资水小镇唐家观的一个谜(应该说她一家三口,包括儿子和孙子都是一个谜),但有更多人,却始终把她视为女神。

舆论不谴责强者,白秀秀就是一个强者。她一个女流之辈,把父亲风风光送上山,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如今孙子白小沪眼看也要上大学了,却很少有人能看出她是个花甲之人。

尤为难得的是,白秀秀是在独自经营好一家名叫阿拉菜馆的同时,还能始终坚持读闲书。阿拉菜馆在小镇唐家观也是一个谜。

阿拉曾经跟她说过,有时间你应该多读点书呀,哪怕只是随便翻一翻,不求甚解也行。书是有气息的,和书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了书卷气。阿拉是一个很情绪化的男人,刚才还是很理性地在跟白秀秀说读书的事,转瞬又一脸孩子气说,不过你做的菜比书更加养人,那也是有气息的,这气息会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白秀秀之所以后来开了这一家菜馆,就是因为忘不了阿拉说过的这一句话。正在信手翻着一本《唐诗浅析》的秀秀忽然起这些,却都是因为一眼又看到了刘禹锡的《秋风引》:秋风引,秋风引……她喃喃地也是梦呓般地自语着,就去临江的房间捧出了那一团湖波绿……

也就是因为心里被秋风引起了波澜,她才又去抱出了手风琴。

秀秀身上不但有阿拉所说的书卷气,自然也有菜香气。她是阿拉菜馆的老板,也有人叫她老板娘。但无论客人怎么称呼,她都总是笑迎笑送从容对答。她在店里既当厨师又做服务员,忙里忙外全都是一个人。也只有在每天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之间,是她最难得的休闲时光。这样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在临江的吊脚楼回廊里或坐或躺下来,要么想一想心事,要么翻一翻闭书。这当然是一种好的习惯。而促使她养成这种习惯的,就是让她始终忘记不了的那个叫阿拉的上海人。

阿拉菜馆的旗幌也是湖波绿,取了个上海名却不在上海,而是在资水中游北岸的唐家观。菜馆就是饭店,因为是以阿拉喜欢吃的几样特色菜起家,秀秀当年就请陈先生随手写了这几个字,又把这几个字用红色的丝线绣在两块真丝锦缎上,做成旗幌高高地悬挂在吊脚楼前后的檐口。在有风起的时候旗幌就会发出啵啵的声音来,湖波绿里的红色就显得如火苗般耀眼,而且那时急时缓的啵啵声更像是一种同气相求的召唤;在无风的时候旗幌就静静地悬着,悬挂成一种等待。

说随手是陈先生自己谦虚,字是魏碑体,绣在锦缎上古意盎然。

有人说这两块真丝锦缎是秀秀拆了自己母亲的当家旗袍,重新裁剪后再拓了陈先生的墨迹刺绣而成,也有人说是当年从上海下放到唐家观的那个年轻人送给了秀秀两块真丝锦缎做留念,而秀秀又始终忘不了陈先生叫他阿拉的那个青年,才用它做成了这别具一格的旗幌招牌。这事陈先生或许是知道底细的,却没人好意思找他去求证过。

但秀秀做出的这几道拿手菜的味道确实是与众不同,摆在餐桌上看一眼就让人嘴馋。主菜是水煮鱼,水当然是资水,鱼是资江鱼,一坨一坨的先过茶油,二面焦黄后再把油滤尽,扔几片老生姜,放少许干白辣椒,河水淹过鱼坨即可,把盐撒匀,盖一捂,咕噜咕噜将青水熬出酽浓如牛奶的鱼汁来,形容那味道只须两个字:鲜味!配菜有豆腐,只煎一面黄,另一面依然嫩白如初,出锅时抓一爪青葱或韭菜末再溅几点清水。秀秀说,这就叫清白分明。豆腐还可做汤,勿用煎,先把水烧开,再把豆腐平端于掌中,划成薄片,然后扔几棵洗净的带根菠菜,放少许盐后果断出锅。这道菜汤名叫红咀绿翅白踏板。是阿拉手把手传授给秀秀的绝活。当然还有别的菜可供顾客随堂选择。

秀秀还始终记得关于这一道菜的一个有趣的传说,也是阿拉讲给她听的。阿拉说,这是一道御菜。秀秀听了就想笑,说不就是豆腐菠菜汤吗?阿拉比秀秀年长好几岁,又是从上海过来的大学生,言行举止就特别讲究,便像个大哥哥似地说,这就是江湖与庙堂的区别!

秀秀当时是个16岁的花季少女,江湖与庙堂都离她太遥远,就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等下文。阿拉就告诉她,说这是乾隆爷当年假扮秀才,只带了个书童微服私访江南时留下的一个传说。阿拉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那一天秋雨潇潇,他们在一个农妇家里躲雨,可那一场大雨却下得天昏地暗不肯停歇,眼看就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好心的农妇家里又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这两位躲雨的不速之客,便只好就地取材做了一道豆腐菠菜汤给客人下饭。没想到乾隆爷吃过后龙颜大悦,赶忙嘱随从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就留下了“红嘴绿翅白踏板”七个大字……说到这阿拉还咽了一口口水,又啧了啧舌说,当不得真的,这只是一个民间传说而已。不过这一道菜汤确实很可口。

阿拉菜馆一开已经是几十年,白秀秀却一点也不显老,尤其是那身段,还一样阿娜,肤色也依然白里透着红润。陈先生曾经在私下里说,心里怀人的女子是不容易老的。陈先生当过白秀秀的老师,却也一样不显老,莫非他的心里也怀着人么?这些年来,阿拉菜馆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白秀秀却始终把生意做得相当节制,不请厨师,连帮工也不请,里里外外都必须她亲自到堂。她这是把每一道菜都当成艺术品在做,始终当成是做给当年的阿拉吃的,只做中晚餐,每天接6桌,一般不接待零散客人,全都是提前预约好的,只有陈先生例外。

陈先生土生土长在唐家观,爷爷中过举人,父亲做过几年私塾先生,解放后又当了镇小的老师,他自己也是老师。阿拉来到唐家观的那一年,陈老师也从县二中被发配到了唐家观,顶替他父亲空出的位置。管陈老师叫陈先生的,当时也就只有阿拉,他说,侬系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呢,先生这称呼侬担当得起的。阿拉是用上海话与陈老师在沟通。陈老师却只是淡然一笑,说阿拉你有所不知,我爸就因为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先生,才被联校停职去搞劳动改造的。

这完全系两码事呀!阿拉想也没想就用否定的语气说。

是一回事。陈老师说,现在就是要把先生们往牛鬼蛇神群里赶。

阿拉楞了一下,像是也有了同样心思,倚在吊脚楼回廊上的两个年轻人,此时都已把忐忑的目光投向了一江资水,交谈就打住了。阿拉是溯资水乘船而来,是伸向江湾里的跳板把他引上岸边码头的。

隔墙有耳,他俩在吊脚楼回廊里的谈话,被正好在临江灶房里择菜的秀秀听得一清二楚,就噘着樱桃嘴嘀咕,一个被称为先生的平时总是严肃着一张脸,一个叫阿拉的又经常心事重重,像个丈二高的和尚。你们才是真正的知己呀!少女的心里便有了几许莫名的惆怅。

灶房就在回廊档头,是用枕木挑出去的一间小屋,袅袅的炊烟从檐口探出头来,又被江风拽到了江面,江上的流水也就真有了烟波的意味。烟波江上惹人愁,无事莫登吊脚楼。阿拉忽然又来了一句。

秀秀的心思似乎就更重了。她是真希望陈老师能经常过来走动的,只有他过来了,阿拉英俊的脸上才会有笑容,才会也陪着来几小盅自酿的谷酒。酒是断肠药,也是忘魂汤,几盅热酒下肚,三个男人才会一边把酒盅碰得叮当响,一边高声地说出些秀秀似懂非懂的诸如什么是民间艺术的瑰宝,什么又是西方艺术的巅峰之类的话来。

菜是秀秀亲手做的,母亲在的时候,她从不与灶屋沾边,连家里的扫帚把倒地了也懒得去扶一下。母亲也偶尔打趣女儿,说秀秀呵你若是这么懒下去,今后哪个男人敢要你呀!秀秀却黛眉一挑说,我还不嫁呢!我就守着爸爸和您,就在这唐家观小镇上待一辈子!没想还真是一语成谶……这当然是后话。母亲去世以后,更准确地说是自从阿拉来到了家里以后,秀秀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做女红了,飞针走线让唐家观的闺秀们啧啧称羡。

男人们在高谈阔论饮酒,她三下五去二吃完了饭后就在一旁默默地候着,等着给父亲和陈老师还有阿拉盛饭。有时父亲和陈老师喝得有了几分醉意,话就更多一些,聊来聊去还扯到了秀秀身上。

陈老师忽然说,白叔,秀秀不再去教书了是正确的。

不过也是啰!白叔打了个酒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那倒不是,秀秀是有才华的,但这世道……陈老师也嗝了一声。

惟有阿拉不插言,只是听。但秀秀却真希望哪一天阿拉也能喝一个烂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念头呢?少女的心里有些乱。

阿拉在一年之后果然大醉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白秀秀后来就有了那个叫白果的不明不白的儿子……但这并不要紧,这样的事情在小镇唐家观也不是首例,更何况白秀秀不久就干脆开了一家菜馆,而且堂而皇之亮出了阿拉菜馆的旗幌。一言以蔽之,舆论不谴责强者!

秀秀当时总共只在镇小代了一个月课,是顶另一个老师的空缺。

秀秀家里只有父女俩,母亲是去年得急症走的。前不久却又突然冒出个从上海来的大学生,而且是指名道姓来找秀秀的爸爸白老师的。这是个奇怪的男生,个子高高挑挑的,蹬着一双白色球鞋,头发留得老长,背上背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怀里还抱了一台手风琴。

我爸什么时候又成白老师了?秀秀回复说,我们家只有白师傅!

系这里呀!来人掏出个信封说,唐家观168号,白玉成老师。

你是从上海来的?从临江敞着门户的吊脚楼工坊里闪出了秀秀的父亲,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着学生装的青年,说本人就是白玉成。

看过他递上的简短信函,白师傅二话不说就带他去了一趟镇(其实是大队)革委会,回来后居然就把这个上海青年安排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住,还说挤是挤了一点,但是就这个条件,总比去农村强吧!

原来是一个来插队落户的知青!这事也并不新奇,邻村井湾里和株溪口都有,只不过从上海来的还是头一个,而且是插到了我们唐家观(这是个半商半农的小镇,建制仍然属于农村大队),还是指名道姓来投亲靠友。就有街坊围过来指指点点,说昨天就看见过他的。

阿拉也就20岁出头,大学三年级还没有读完就碰上了罢课闹革命,已处于半瘫痪状态的当地政府为了及时疏散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就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为由把学生们往“大有作为”里赶,精明的上海人还出台了一个可以投亲靠友的地方性政策。也算是阴差阳错吧,阿拉就来到了小镇唐家观,来到了白秀秀家……

在阿拉来到唐家观之前的上半年,秀秀还是县二中的学生,陈先生就是先一年大学毕业后新分配到学校的,是秀秀的班主任老师。听说他本来可以留在上海复旦大学任教的,但他是个独子,早年母亲去世后,在唐家观当小学老师的父亲身边没有了亲人,他是为尽孝主动要求回乡的。他那斯文了大半辈子的父亲还气得动了粗口,骂他说,你怎么蠢得像一头年猪啊!这不是鼠目寸光吗?他却一脸正色地回答父亲,说儒生孝字当先,这也是您教过我的呀!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呀你呀!当时大学生稀罕得很,何况还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的高材生,县教育部门如获至宝,直接把他安排在县二中教高中毕业班。

没想才教上一年,陈老师又被发配到老家唐家观做小学老师了。

秀秀也是在这一期高中毕业,升大学总分成绩差了几分,刚好这时镇小少了一个教初年级的老师,她父亲找到当镇革委主任的本家堂弟,半是说情半是霸蛮,才同意让秀秀做了每月拿28元的代课教师。

师生俩又在唐家观遇见了,并且还成了一个学校的同事。

早啊,秀秀老师!这是开学那天,陈老师跟秀秀说的头一句话。

老师您不应该这么叫学生的。秀秀脸热耳烧,心里扑通直跳。

能站上讲台的就是老师。陈老师说,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

才不呢,您在学生心里永远是老师!秀秀想也没想又追了一句。

陈老师怔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地说,嗯,那好吧!

以后两人见面就有了些尴尬,多半时间只是彼此点一下头。

陈老师教的高年级教室在楼上,秀秀教的低年级教室在楼下,学校里有四个老师和一个工友,只有秀秀和那个打杂做饭的阿姨是没有正式编制的,也没有住校。秀秀家就在学校对面,过一块大操坪和一条青石板街道就是,方便得很。工友阿姨的家在学校后面,也只相隔了几步路。按说陈老师也可以不住校,他家就在进街口的第二个巷弄口,因为家里反正只有他一人,干脆就以校为家,倒也省了不少事。

学校是由旧祠堂改造的,背靠新路坡,校门前街道的对面是一溜小商铺,其中有两间是秀秀家的,也算是商铺,但经营的不是小件商品和小吃,而是木器家具。唐家观只此一家。她的父亲原是个著名的纸扎匠(专门给亡灵扎纸屋的),因为破四旧手这门艺闲了下来,又改做了漆匠,并且这两年还做起了家具生意。家具是由乡里木匠做好了成批卖给他的,到了他的店里后,再经他妙手上漆绘画,就洋气起来,值钱起来。秀秀有时也帮她父亲打下手,画梅花,描喜鹊,居然像模像样。在小镇唐家观,秀秀家算得是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

阿拉本来是要跟大队伍整体下放到云南去,却因为当教授的父母被遣送到崇明岛劳动改造时水土不服病倒了,他去探望父母延误了行期,才带了一张由浦东区革委会开具的介绍信到了小镇唐家观。

这事是他父亲一手策划的,是想让儿子跟白老师学习民间技艺。

这算哪门子亲戚呀?儿子当时一听还有些不乐意。

父亲却脸一沉说,白老师是一位了不起的民间艺人!他还说,我当年也是随费孝通先生去做古民居考察时结识他的,你去了后不但可以从他的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还能感触到小镇唐家观的纯朴民风。

儿子便无话可说,他是怀着一种不置可否的心情来到唐家观的。

阿拉的父亲是复旦大学美术系教授,几年前曾应费孝通先生的邀请参加过一次古民居考察活动。教授回去后灵感与激情勃发,创作出了一组反映南方特色小镇《古风》的系列油画,其中的一幅代表作品,原型就是来源于秀秀父亲给亡灵扎下的纸屋。教授后来还专门独自前往小镇唐家观对秀秀的父亲表示了感谢,也因此结下了兄弟般友好的情谊。他给儿子几笔就描了一幅唐家观的草图,并写下了门牌号码和姓名,当然还慎重其事地给白老师写了一段把儿子拜托给他的话。

你白叔叔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民间艺人。父亲对儿子说。

母亲也嘱咐儿子:要你爸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要虚心哦!

你名义上是下放农村,实际要去的地方却是一个美丽的南方小镇。父亲接着说,镇上没田地可以耕种,吃的是墟场粮,但仍属于农村户口,养家全靠做小生意,幸亏你白叔叔有一双巧手……父亲还要母亲把平日省下的百多斤粮票也找了出来,嘱咐儿子带给白叔叔。

母亲又说,只要政策稍有松动,爸就会想办法安排你回上海的。

你要千万记住自己是个上海人!母亲近乎唠叨地再补了一句。

阿拉是乘长途在益阳下车后,再搭船溯资水而上到的唐家观。

船是帆船,当时资江还鲜有机器船。这种船过平缓的江流时多半是借力于鼓满长风的布帆,而遇上激流险滩时须动员年轻的乘客上岸协助拉纤。一开始阿拉还摆出一副上海男人的臭架子不肯屈尊,到后来见拉过纤的人一个个从岸上回来居然兴奋不已,才想起也应该去尝试一下。劳动之后果然有大快乐!这句话是阿拉从心里说出来的。

正如他父亲几笔勾勒出来的速写,小镇唐家观是匍匐于资水中游北岸的一幅世外风情画。船往江湾里靠时居然勿用拢岸,有一长长的跳板如巨人的手臂伸出来,在回流水中由两根圆柱坚实地竖立于粼粼清波里撑着,把乘客接上岸去。唐家观埠头只有阿拉一个人下船。他已经在船上宿了两晚,此时还不到中午,便立在跳板上静静欣赏了一会江岸的吊脚楼。色如黑漆,危如垒卵。阿拉忽然发出了如此感叹。

他当然还不会知道,自己将要在个小镇上发生的青春故事。

阿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了资水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他望了一会吊脚楼又回头望了一眼荡荡远去的资水,心里不免怅然:我将要与之朝夕相处的那一位白叔叔真会有如自己父亲说的那么好吗?人世间真还会有那么宁静的小镇吗?

跳板的另一端是由一块块麻条石铺就的月台,这是往来船只卸货的去处。几经风雨的浸蚀和洪水暴涨时的浪打,麻条石早已凹凸不堪,但也并不难看出小镇唐家观昔日的繁荣。只不过此时的阿拉并不会有如此心境。他几乎是极不情愿地沿着麻石台阶走进了逼仄的街巷。

一抬眼,迎面居然是一家写着“海上来”三个深蓝大字的客栈。

为什么会是海上来呢?不干脆是上海来更好吗?阿拉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走进了客栈。客栈有些清冷,却很整洁,左右是抹过桐油的杉木板壁,一边挂了一幅图画,阿拉环顾了一眼,没想目光便直了:一幅是蓬莱仙境,上有八仙小憩,形象生动而搞怪,逗乐得很;一幅是唐家观小镇,两厕木屋被岁月抹了黑脸,一路青石铺向幽深,商铺里尽是土货山货和吃食,曲里拐弯处仿佛还能听到远去的蛩音……

如此精到的作品却不见落款和署名。阿拉伫立于画框下,心中便有了疑惑:难道这些民间艺术家还真不拿自己的作品当一回事吗?

这是陈老先生画的。店门口闪出一个女子,问,您住店吗?

阿拉的脑筋还没转过神来,有些猝不及防,说系的系的。

女子是街尾黄铜匠的儿媳,两年前得了花痴病,又问,是不是啊?

阿拉楞了一下,忙改口用普通话说,是的,你是店家吧!

然后又问了一句,这店名为什么叫海上来呢?

正好此时跟来了一场阵雨,雨珠儿从檐口挨着檐口的缝隙里斜飘下来,女子说,刚才还是晴天呢,看这雨下的,该不是你带来的吧?

女子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难怪陈老先生说这资江河里的水是流进海里的,海里的水又化成了雨,落到了我们唐家观来。谁信呐?但老先生说信不信由你,这些年的雨水全是苦咸苦咸的……

这话仿佛一道哑谜,令这个从上海来的阿拉听得一头雾水。

里间出来个大嫂,才是店主人,她说,花花你又乱说话,这样会害死老先生的。花花似乎被店主人的话吓了一跳,她接过话茬说,老先生已经被送去劳动改造了,少先生回来顶他的空缺了。被叫着花花的女子对着蓬莱岛图,学着何仙姑的神态摆样子,然后又嘻嘻笑了。

阿拉似乎明白,叫花花的是个神经有问题的女子,但他又同时觉得,她口中的那个陈老先生一定是个高人,海上来的名字取得多好!

阿拉说,给我登记先住一晚上吧。说着就掏出了钱和学生证。

他是这么想的,出门即是旅途,人在旅途也不能过于地太委屈了自己。这几天一路风尘劳顿,尤其是这两晚在船上没睡得安稳,不如在客栈里先补一觉;二是也好独自在这小镇上闲逛先熟悉一下环境。

客栈就在唐家观镇小学的旁边,透过右边的格子窗,听得见学校里正在敲响下课铃,阿拉凭窗望去,见学生们从楼上楼下的教室涌出,口里还高兴地喊着,噢,回家吃午饭去哦!回家吃午饭去哦!听到这喊去吃午饭的声音,阿拉的肚子里也叽咕叽咕地跟着叫了起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天既没有睡好,也没有吃好。把行李放进了一楼客房,阿拉问掌柜的说,嫂子,您这哪里有好吃的吗?

街上多的是!吃什么花样都有,只怕你口袋里没得钱。接话的又是花花,说着欲挪开步子往前面带路。见客人犹豫,便自己先走了。

掌柜的嫂子就告诉他,花花说得没错,街上是有蛮多的小吃店。

花花是去了上街,阿拉朝她远逝的背影丢了一眼,便反方向往下街走去。此时刚好正午,街上有些冷清。刚洒过阵雨的青石板,光亮得如同镜面,有阳光从居中的檐口泻下来,氤氲的湿气便从青石板的缝隙里袅袅地浮出来,如烟似雾,人在街上走,有进入了仙境的感觉。商铺五花八门,有卖各种山货土特产的杂货铺,有卖紫砂陶瓷的南杂小店,还有卖剪刀镰刀的小件铁器店,就连卖针线针顶的也有,各色小吃如糖油粑粑、白砂糖饺子、糯米青团等,真是大开了眼界啊!

快到街口上了,忽见一米豆腐西施的招牌,来一碗米豆腐吧!

阿拉人还没有进店门,先就把话递了进去。

好嘞——米豆腐一碗!声音软软的,手脚之麻利却令人意外,阿拉还刚刚在四方小桌旁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就端了过来。

果然是西施啊!眉目是线装书中见过的那一种,脸颊白净中有微红,尤其是那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一眼就令人陶醉……

阿拉居然忙低下了头,问了一句,多少钱呐?

不急的。对方抬手拨了下鬓边秀发,说您先吃吧!一碗8分钱。

那个从上海来的阿拉真会吃,居然一口气吃了二毛四分钱!

这话是从米豆腐西施的口里说出来的,不过是在多年以后。

阿拉当时确实一连要了三碗米豆腐,有如风卷残云一般。从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巾,抹了抹辣得通红的嘴巴便打道回了客栈。没想到手中的几个银毫子却叮咚一声掉了一个在青石板上,明晃晃地一路滾过去老远,他紧追过去,银毫子又不见了,掉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去了。阿拉耸了耸肩觉得很遗憾,上海人的小心眼由此可见一斑。

一夜无梦,睡到次日学校打铃上第二节课他才起床去找白老师。

也就是在当天,他一眼就认出了陈老师。

那是在下午,他正在看着白老师在一套衣柜上描仕女图,也算是先见习吧!白老师说他远道而来,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他说我已经休息过了,当然没告诉白老师自己已经住了一晚海上来客栈。

学校的下课铃响过,学生们像放出的羊群满操场乱跑。

从楼梯往下走的陈老师隔着操场朝这边望来,脸上便有了惊讶。

正好阿拉也抬眼望向学校,双目相碰,果然在他乡到了故知。

嘿——密斯陈!

系阿拉呀!侬系哪天到的啊?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是阿拉的父亲随费老考察回去后不久,打听到学校中文系有一个安化唐家观学生,就专门把他约到家里去,请他吃了一顿家常饭,也顺便把他推荐给了自己正在上高中的儿子。

阿拉这称呼就是这么传开的,从此便没有人再在乎他的姓名了。

啧啧,从上海来的吔!你看看人家那样范,往哪一站都是风景!

那还用说?父母都是教授,龙生龙凤生凤,一看就是个富贵种。

我要是家里有个好“窖”(女人的肚子),非留下颗种子不可!

阿拉的到来像吹进小镇唐家观的一缕清风,在人们的心湖中荡开了阵阵涟漪。人们对于阿拉的种种议论,白秀秀都留心听着呢!

正好晚上给阿拉接风,白秀秀亲自下厨,还请了陈老师作陪。

陈老师也就是从那时起,来白秀秀家里的次数就特别勤了。白秀秀也似乎又找回了学生时代的感觉,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把阿拉带来放在回廊木架上的书籍端在手里,有时还会与阿拉一起讨论小说里的人物命运。那是一些多么难忘和难得的日子啊,白秀秀就像一颗青葱的小树苗,在春风春雨春阳里尽情地沐浴,身体与思想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育期,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正在盛开着花朵……

但阿拉对于小镇唐家观而言只是过客,来得迟疑,走得却匆忙。

他是被来自上海的一封电报催回去的,拍电报的是他父亲,电文只有一句话,但有两层意思:母病危,带插队表现速归。插队表现的证明是白秀秀的父亲带了两瓶当时流行的邵阳大曲,亲自去找到他堂弟开的。白师傅说,人家还是个年轻后生,你要给多写几句好话。

那你来写。堂弟把酒接了,便拿出了公章,还拿出了半刀印着唐家观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的红头材料纸,说我只负责盖章总行吧!

白师傅开具了表现证明匆匆回家,却不见人,就连秀秀也不在厨房里。这个鬼妹子,也不好好在家里给阿拉做一顿晚饭,人家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去了,也不晓得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呢!白师傅的心里是有了几丝隐痛的,自己女儿对阿拉的上心他早就看在眼里了。

父亲是个重口味,最爱吃又辣又咸又油炸的东西,就连蔬菜里也要放一把干辣椒,这都是母亲在世时给惯的。可是自从阿拉来到了家里,这鬼妹妹子样样都顺着他的口味走,幸亏阿拉还算明理,说自己也爱吃辣。不过说句实话,这折中的菜吃习惯了口味也还真的不错。

这两个年轻人该不会……白师傅的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起来。

阿拉收到电报后表情有些复杂,准确地说是有些不置可否,这是心细如麻的白秀秀看出来的。电报也是白秀秀代签收的。她当然没敢先看,直接就送到了在吊脚楼作坊里给洗脸架上描喜鹊的阿拉手中。

你家里来电报了。秀秀说,一定是有什么急事……目光却惴惴地落在读电文的阿拉脸上,她见他先是脸色一阴,继而又有些茫然。

阿拉确实有些茫然。或许母亲是真的病了!但他也还是想到了临行时母亲说的那一句“只要政策稍有松动,爸就会想办法安排你回上海”的话。他于是把电报递给白师傅,说那我明天先回去?

是应该回去呀!白师傅看了电文说,我就给你开证明去。

才来一年吧!白秀秀忽然就蹦出一句话,说你真是来走亲戚的呀?也是在同时,17岁的秀秀居然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阿拉脸一红,心里像打鼓似的,他不敢抬眼看比米豆腐西施还要西施的白秀秀。要不是母亲有过你是个上海人的叮嘱,自己早就……

父亲前脚刚走,白秀秀便立马提议说,我们下河捕鱼去吧!

小渔船是从柳塘湾传福家里买来的二手货,还有一张渔网。这都是因为阿拉爱吃资江里的鱼,白师傅咬牙添置的。入夏以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把渔船摇到江湾外面去撒几网,有时秀秀和阿拉也跟了去。

今天却是他们两个年轻人去的。白秀秀是个大胆泼辣而又性情倔犟的女子,她的心里其实早有了盘算,还带了瓶邵阳大曲和一手绢包红薯片和落花生。打渔当然只是个幌子,她就是想要让阿拉也醉一回酒,不然就再没机会了,她要与阿拉单挑。说着便自己先上了船。

快把锚提上来呀!她俨然像个船佬大,待阿拉登上船头,白秀秀就像《水浒》中的孙二娘,把竹篙一点,船就离开了江岸,再绕过码头的长臂跳板,到得靠近江心的湍流还有丈许处,又把锚往水中一扔说,平时都是只看你们喝酒,今天我也陪你来几口。不然没机会了!

秀秀说的你们,自然是父亲和阿拉还有陈老师。

阿拉知道秀秀有情绪,但也不好阻止,他已经领略过她的倔犟。

于是两人进船舱喝酒,你一口,我一口,没有酒杯,就对着壶吹。

已经一年零八天了,你对我们唐家观感觉怎么样?白秀秀问。

还用说,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但阿拉没说你的记性真好。

陈先生是一个好人,学问又深。阿拉心里还念着陈老师。

你什么意思?白秀秀满脸桃花像火烧,是把我托付人是吧!

我才不舍得呢!阿拉也有了醉意,咕噜噜把酒瓶来了个底朝天。

真的还是假的呀?不过有你这句话就够暖和一辈子!

于是船就晃动起来,江上没有风,船却越晃越厉害……

两人是披着月色回到家里的,那一夜唐家观小镇上出奇地寂静。

当然了,这寂静是由刚起的更鼓声衬托出来的,剥剥,当!敲更鼓的就是花花的公公,他儿子在珍宝岛自卫还击战牺牲后,儿媳成了花痴,他自己也无心再继续做铜匠,大队部为了照顾烈士家属就安排他打更巡夜,每月由大队发工资。他手中抱着半节空竹,提着一个小锣。当的声音刚落,拖长音的喊话就起了,小心火烛,防止偷盗啊!

有月辉从街巷的檐口泄下来,醉眼朦胧的阿拉走在秀秀前面,他边上码头的石级,边使劲地看了一眼早已经熟视无睹的“海上来客栈”那几个深蓝的招牌字,年轻人的心居然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也还想起了唐家观人眼中的花痴说过的那一段话,她说,难怪陈老先生说这资江河里的水是流进海里的,海里的水又化成了雨,落到了我们唐家观来。谁信呐?但老先生说信不信由你,这些年的雨水全是苦咸苦咸的……自己为什么就忘了问陈先生呢!也一直没有见到过能说出这样一段话的陈先生的父亲。花花倒是经常见到的,她隔三差五地会到吊脚楼作坊里来看白师傅和阿拉给家具上漆和作画。

有一天阿拉还问过花花,说怎么我一直没见过你男人呀?

花花就一边把玩着挂在胸前辫子上的红蝴蝶结,一边回话说,他呀!他保卫珍宝岛壮烈了。我男人是一个烈士!光荣着呢!

阿拉觉得失言,便不敢再问。倒是秀秀安慰花花姐说,利国哥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利国是花花的男人。白师傅在旁听了,却一言未发,他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花花却最喜欢能有人问起自己的男人,她说,我男人回来过呀!每一次落雨的晚上,他就跟着雨点子回来过的,我公公打更时还看见过他的背影呢!我一早起床,还在街道的石板上找到过他留下的脚印,我男人穿的是军跑鞋,是草绿色的……

此时的阿拉忽然想起这些,心里也在翻滚着又苦又咸的海水。

白师傅却并没有睡,他就在吊脚楼作坊里就着马灯给一套新到的家具上漆,而且,他也在暮色中看到了泊在江湾外的打渔船……白师傅是听到打更后街巷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才进房去的,还假装响起了鼾声。两个年轻人回到家里酒已经全醒了,阿拉摸黑从旅行袋里拿出个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来,这是他早有准备的,也没点灯,就在经常与陈先生聊天的吊脚楼回廊里借着月色星辉凭栏写了一行字,再双手捧着送给了白秀秀。秀秀把日记本捂在怀里,用嘴撸了撸父亲的房中说,快去睡呀!明天要起早的。她自己却仍然在回廊里站了好一会。

第二天一早阿拉就走了,是乘船走的。白秀秀把阿拉一直送到了码头跳板的尽头,也一直看着船过婆婆崖江湾后又拐弯进入了崩洪滩。她当时还真没想到自己以为的人生也有了这样一条激浪翻滚的长滩。白师傅没有去送行,他在作坊里抱着只木盆在描一对戏水鸳鸯。

秀秀始终记得那是1972年9月21日,晴天。这个日子是写在阿拉送给她的日记本上的开篇语,也是刻在她心中的生命抛物线。

白秀秀不是花痴,而是情圣!这话是陈先生在心里说的。

孙子白小沪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果然是上海复旦大学。

这天中午,陈先生也来了,他是来祝贺白小沪的。

陈老师已经退休,退休的陈老师不再是老师,而是陈先生。小沪却一直叫他陈爷爷。小沪能够有今天的好成绩,是与陈爷爷分不开的。

人过了60岁,按说已经云淡风轻,陈先生今年67岁,仍孑然一生,想来是做好了烟消云散的心理准备?或许又不尽然。他的身子骨至今硬朗,精神矍铄,这可能与他这些年来常习古人书帖有一定关系。他真正爱上写毛笔字,是在白秀秀请他写下了阿拉菜馆的招牌之后。白秀秀萌发这一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是阿拉回上海后的第十一个年头,那一年她的父亲走了,儿子白果也小学毕业了。

说起来阿拉当年也并不是一走了之,他回上海后还给白家来过一次信的,从信中得知,他母亲那一次根本就不是什么病危,而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回上海,她把自己永远地交给了崇明岛的大海……她在遗书中写道:我儿生于上海,长于上海,不得流落他乡,恳请组织用本人空出的编制接纳我儿……结果,刚回到上海的阿拉就被指控为抵制上山下乡运动,并且要被强制发配到第二批知青下放的北大荒……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白师傅读过来信后一声叹息。

一开始白秀秀死活也不肯相信,说不管阿拉去了哪里,他还会与自己再联系的!可是等呀等呀,一直等了整整十年,她也根据阿拉来信的上海地址去过了一封又一封信,却又一封接着一封如石沉大海。

要不我陪你去上海找阿拉吧?陈老师始终把秀秀当自己的亲妹妹,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当红颜女友一样看待。他认为只要找到当地有关部门,就一定能够找到阿拉本人。也就可以死了秀秀的痴心。

这样最好了。白师傅话接得很快,说总这样拖着也不算回事呀!

秀秀却无言。秀秀的心里好乱……她知道父亲对陈老师印象特别好,经常夸他有大学问,夸他人品正,谁跟了陈老师谁享福等等。

秀秀不是赌徒,上帝掷下的骰子,正反两方面她都不想知道。

这样一直到父亲病重一卧不起,她才开始想要改变自己。

父亲是得肺癌死的,因为常年与生漆打交道,又因为女儿的倔脾气让他劳了不少心。秀秀把父亲送上山后,又把吊脚楼作坊里接的最后一批家具也上过漆,作过画,全都卖出去了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天白秀秀主动找到陈老师说,老师,我要开饭店了,请您帮我写个招牌。阿拉没走时,陈老师每到周末都会来家里吃饭,菜是他买来的,酒也是他带来的。后来阿拉回了上海他也经常来,说是陪白师傅喝两盅。父亲走了,他就很久没来过了。

啊?书生气十足的陈老师愣了一下,你开饭店?要我写招牌?

是的。秀秀答得很肯定,说就请老师写个阿拉菜馆的招牌字吧!

陈老师终于明白,即便船到不了埠头,秀秀这也要定锚拢岸了。

好的好的,写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陈老师答得快却表情复杂。

但不管怎么样,对白秀秀委托的事他必须认真做好,何况他这还是头次给人写招牌。唐家观以前的很多招牌都是他父亲陈老先生写的,老先生前年刚落实政策就走了,留下了文房四宝和一堆宣纸。为了写好这几个字,陈老师在家里苦练了几个晚上,那天一早他故作轻松地把写好的四尺整宣递给秀秀说,信手写了这几个字,看要得不。

女人的心一旦不再徬徨,做起事来比男人更有定力。秀秀已经把心思全都绣进湖波绿的锦缎上了,把定力全都扎进阿拉菜馆里了。生意居然越做越有影响,但她却始终守住初心,不徐不疾,按部就班。

奶奶,你是真要送我去上海吗?孙子小沪也许知道一些什么了。

白秀秀终于从冗长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孙子,心里却在说,像,太像了!她当然是说孙子像他的谜一般的爷爷阿拉。

吊脚楼的回廊里出奇地寂静,祖孙俩显得有些尴尬。其实小沪的父亲也是个谜,在厦门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沿海,而且是在厦门海关做报关员工作。有一天夜里儿子却突然抱了个小男孩回家,说是自己转入了福建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桩通天走私案,他的女朋友赖雨晴一家都已经去了国外,也给他办好了护照,他是专门来把儿子托付给奶奶的。白秀秀一听就噎住了,因为儿子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她一点都不知道,突然又还冒出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孙子来。见儿子一脸菜色,俨然是个逃窜犯似的,也就什么也没问,接过照样是来历不明的孙子和儿子递过的一本签名白小沪的6位数存折,把事情一直隐瞒到至今。

那是上世纪1999年,不久,白秀秀在电视新闻中得知了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主犯就是姓赖。她儿子白果也至今下落不明毫无音讯。

在如此一种神秘氛围中长大的孙子居然能够身心健康,真是菩萨保佑啊!但秀秀心里清楚,小沪的成长他陈爷爷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是啊!白秀秀好一阵才说,奶奶要把阿拉菜馆开到上海去。

这时陈先生也刚好来了,接过话说,那我就帮你做个帐房先生吧!

哇噻!小沪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这简直是天下的最佳拍档!

两个老人一时无语。但又同时把目光望向了江面,落霞在江湾的柔波里静静地荡漾,从码头月台伸出的跳板上有着光斑在闪烁。陈先生的脸上似有着恬静的微笑,白秀秀的嘴却像在微微地颤动,她是在默诵着前不久因《秋风引》写在阿拉送给她的日记本上的一堆句子?

倚着吊脚楼的回廊

看自己的倒影

在秋水里蹉跎

江边伸出去的跳板

是秋风的引子

风即使不来

江湾里的倒流水

也与我的心思一样

不会有片刻宁静

江中肥美的水草疯长

长不过我的心事

游来游去的鱼

摩擦我的酥胸

比水更加柔软的

是徐徐而来的

那一缕秋风

秋风引,秋风引

能把远去的帆引来吗

我宁愿帆是一柄利剑

把女人的心划开

我要用被划开了的心

迎接那一缕秋风

那一页鼓风的帆

但是,这是2016年的深秋,在这一条荡荡而来,又荡荡远去的资水河上,早就已经没有了帆船,那一页又一页如日子般翻过去的白帆,只不过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无瑕而又美好的记忆……

廖静仁,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其中短篇小说《血色兜肚》获2015年度《海外文摘》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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