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目见乃诗文之铁门限

2017-04-26 14:07谷鹏飞陈皓钰
船山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夫之

谷鹏飞+陈皓钰

摘 要:王夫之的美学思想博大精深,发人深省。而当下有学人指摘王夫之身历目见未必是诗文之铁门限,古今大诗人做诗莫不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并不是亲历所能够解释的。然而,笔者认为王夫之的身历目见正是诗文创作的铁门限。审美意象也正是从身历目见的审美感兴中产生的。笔者认为,身历目见并不仅包括亲身经历的景物还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包含创作者对宇宙人生的当下思考。同时,身历目见正是理解王夫之美学中“情景说”“现量说”“意象说”等方面的重要方便法门之一,也是理解中国美学思想的重要法门之一。本文通过征引古今中外文论和王夫之文论以证之。

关键词:王夫之;身历目见;情景融合;铁门限

王夫之不仅是一位哲学大家,更是一位美学家,王夫之的美学体系与叶燮的美学体系并成为中国古典美学史上的“双子星”。王夫之更是作为中国古典美学总结时期的集大成者,其“身历目见”的美学思想有着更深刻的表达,是理解王夫之美学体系以及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重要法门之一。

当下有学人认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论诗文创作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是论诗之大病,作者创作并不仅限于身历目见,大凡举例说李白创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并未见得李太白真的登过天姥山,走过蜀道。

①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之时并未登临岳阳楼等等。然而,李白、范仲淹等的创作并不是没有身历目见,李白、范仲淹自有登山观湖之经历体验,虽然不一定登的天姥山,观的洞庭湖。但对于山水的认知是有一定基础的,且《岳阳楼记》开篇也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重新修葺岳阳楼,增加扩展岳阳楼原来的规制,后文对岳阳楼的描述也讲到“前人之述备矣。”前人对岳阳楼的论述也很详尽了。这里我们都看到范仲淹没有亲临滕子京新建的岳阳楼,但是对于古今岳阳楼的发展情况应是了然于胸的。同时,文章结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千古名句也正是范仲淹亲身经历了老朋友滕子京官场失意后对他的劝解。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会道出这样的感慨而名流千古。所以今人如果仅仅是从耳闻目见到事物来谈,这只是对西方模仿说的片面理解,是不能完全理解王夫之身历目见的思想,也不能理解中国诗词创作的思想。

有学人认为王夫之提出: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 “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 皆乌合也。②贾岛既不能同时在渭水,又在长安;许浑也不能既在湘潭又在巴蜀,所以这是乌合之诗。这里提出“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不仅在于你耳闻目见的亲身经历,而重要的在于反对诗词创作炫技巧,欺骗人心,贾岛、许浑是追求诗词的技巧,忘记自然而然的情景交融的创作。诗词创作不仅亲身经历,而且是情景的融合。王夫之还论述到:“僧推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作他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生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如果诗人能够即景会心,那么推敲二字必然能够拾得,不必“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所以也说: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见者耳。③就像隔墙听杂剧,都是为了表现诗文技巧的高超,不管诗词还是长文都要有作者的感情意念,古今大诗人莫不如此,所以“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④一味的追求技巧反而丧失的诗词的意味,也就忘记了情景融合,以意为主,即景会心。

由此,我们看王夫之的铁门限并不是反对超越亲历的诗词创作,而是反对技巧的运用超过诗词本身所要传达的韵味。只是追求华丽的辞藻,字字句句求得出处,没有体恤到自己感情的感发。

身历目见的美学思想在于体味中国诗词对生命的活泼的玲珑的感发,通过身历目见,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与诗意。其实写诗作词都是由于你内心的感动而来的,一种是对大自然的外物的感动,一种是你人生遭遇的感动。这也就是对王夫之的身历目见的阐发。

首先,我们看 “目之所见”,《礼记·乐记》中讲“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刘勰的《文心雕龙》也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⑤你内心的变化是由于你对外物的感触才变化的,或者外物的变化也带来你内心的变化。钟嵘《诗品·序》讲“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⑥由于外物的变化带来你内心的性情的变化,这个时候正好表现在诗词中。“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寒,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这也正是四季变化感发你内心深处的感动,使得诗人能够创作。所以陆机才写“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谢灵运写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都是因为外界气候等变化触发了你内心的诗意。南唐中主李璟问宰相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这也正道出,因为这一池春水的波动,引起诗人的创作。由于你对外界事物的“目见”,带来了内心的触动,情景的融合引起你的创作。所以叶嘉莹说过:任何外物是使人感动,使人心不死的一份感情,使人养成一颗活泼有生命的心灵。

其次,我们来看“身之所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正是你人生的经历,也带来了诗词创作的动力。《诗品·序》还写到:“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汉妾辞官,或骨横朔野,魂还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岀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聘其情。”⑦由于這些亲身经历感发激荡你的心灵,只有写诗展歌才能抒发你内心的情意。由于思念亲人,王维才写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由于边塞战事吃紧才有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由于杜甫与李白的友情才有“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和“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由于种种人生经历苏轼才最后写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些都是我们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也正是王夫之的情景融合,景中生情,情中含景的传达。不管是外界事物的生发变化还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需要的是我们的身历目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⑧不但是景物,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都是境界生成的重要一环,这一环的形成都在于我们每个个人的身历目见。

如果一个人永远处于一个空白的空间,没有任何景物没有任何人事变化,那么他也不会有诗歌创作,也不会带来情感的生发。凡此种种,皆因为我们在世的身历目见。这也正像西方哲人海德格尔提出的“此在”。超时空的纯粹先验的自我事实上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被抛在时空中并不得不与他人共在的具体个人。⑨人一出生即被抛到了与人与世界共在的空间中,不得不与人与世界发生关系,也就是我们现在与世界与他人发生着关系的在场,“存在者的存在被把握为‘在场,这就是说存在者是就一定的时间样式即‘现在而得到领会的。”⑩因此我们才会对对世界产生把握、领会和操心。欧阳修的《秋声赋》说“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因为在这个世界中有人的情感生发,在这个世界中有人的人生体验,才有诗词的创作。那么这一切也都是王夫之所说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

所以诗歌创作必定融入了诗人的主观感受,这感受自然而然是从身历目见而来的。叶嘉莹谈到:是我们的意识跟外界的现象有了接触以后,我们从这些种种活动中认识了世界。世界没有了我们的意识,就不能成为世界了,那我们的诗歌都是意识的活动,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与言。所以每个诗人都有意识,每个人都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以,我们在理解王夫之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并不是机械的耳闻目见,不能简单的理解成对外事外物的描摹,那是有情景融合的,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是诗人或者创作者的意识活动,由于有了外事外物的变化引起内心的意识活动的产物。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提出“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B11造境就是指诗词中的境界是你假造出来的,根本不存在的;写境就是指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有的境界,是诗人可以真的写出来的。但王国维也认为大诗人的创作难以分别造境与写境,造境一定是合乎自然的,而写境也必然含有理想的因素。同时还有“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遣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B12王国维也是强调理想与写实二者不可分离,我们看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一大早上起来,自己变成了大甲虫。而真实情况是不会发生的,这就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故事,但是作者的创造在现实生活中又是真实存在的,那个甲虫感受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是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所以这也是符合现实,合乎自然的。我们再看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否也含有理想的成分。现实确实是官吏不管人民死活,战乱频繁,但写实家创作中固然含有理想成分。王国维在这里也是支持诗人的意识活动,那是一种身历目见的感受的生发。所以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B13好的诗词是作者身历目见后创作出的情景交融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才是王国维所说的有境界的好作品。

身历目见是作者必须经历的铁门限之一,没有这种身历目见是不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的。王夫之在《古诗评选》评点《敕勒歌》说:“寓目吟成,不知悲凉之何以生!”B14所以在“心目想取出得景得句”,斛律金在敕勒川,阴山下现场的由景而心自然流露出自己的情感,这就是“寓目吟成”的。不是取景遣韵,刻意能够为之的。评点刘祯《赠五官中郎将二首》说:“景语之合,以词相合者下,以意相次者较胜。即目即事,本自为类,正不必蝉连。而吟咏之下,自知一时一事有于此者,斯天然之妙也。”B15在这种即目即事中,自然而然就能够创作出自然精妙的诗作,只要是“在天合气,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不用意,而物无不亲。”B16当你寓目同感、即目即事之时,情景交融,情中有景,景中含情,自然流露出好的诗作。所以在《唐诗评选》中评点岑参的《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也说:“情景事合成一片,无不奇丽绝世。”B17情景融合无间,创造出诗歌完整的意象,所以,“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B18这里的含情、会景、体物恰恰符合王夫之身历目见的思想。

因此我们看王夫之的身历目见不能简单机械的理解为耳闻目见这种现实感知,也并不仅仅是对外事外物的描摹,其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和情感。通过身历目见的实践,才能更好的表达内心的情感与诗意,或者读者也能更好的了解作者的真情实意,只有作者与读者具备这种身历目见的能力才能够更好地创作或理解作品。而身历目见也正是我们理解王夫之美学中“情景说”“现量说”“意象说”等的重要方便法门之一,也只有王夫之的身历目见,才能更容易理解中国传统文论和中国传统美学思想。

【 注 释 】

①李智福:《亲历岂是诗文之铁门限——难船山先生诗论一则》,《船山学刊》2014年第1期。

②③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15、316页。

④B18叶朗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清代》上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4、336—337页。

⑤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4页。

⑥⑦叶朗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魏晋南北朝》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7页。

⑧B11B12B13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⑨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页。

⑩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0页。

B14B15B16王夫之:《古诗评选》,李中华、李利民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5、154、154页。

B17王夫之:《唐诗评选》,陈书良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编校:余学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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